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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A

  與永久裡夫人堅決、透闢、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相比,迪克對於戈爾登獎的態度模糊、軟弱、立場不確定、意見不徹底,沒有力度。因此,據民意測驗機構抽樣統計,一零七事件結束後,迪克的威望大有下降。
  迪克肺氣腫嚴重惡化,醫治無效,死了。也舉行了國葬,但沒有降半旗。更沒有發行紀念郵票。
  葬禮後,他的兒媳咪咪公佈了他的遺囑,全文如下:
  
  親愛的國民們,親愛的同行們,我就要離你們而去了,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們。
  我們的罪孽太大了。我們的罪孽還要一個?半個?四分之一個世紀才能罷休?
  我們什麼時候能夠作一點反省而不是只會怒氣沖沖地咒罵旁人呢?
  什麼,什麼時候冷靜和理性能夠代替少見多怪一觸即爆?
  友好善意能夠代替無名虛火與人為惡?
  穩重耐心能夠代替虛張聲勢?
  切磋琢磨能夠代替吵鬧謾罵?
  從容鎮定能夠代替狂躁不安?
  費厄潑賴能夠代替歇斯底里?
  安詳親和能夠代替乖張暴戾?
  光明闊大寬容樂觀能夠代替陰晦偏狹多疑小氣嫉妒——憤憤不平的咬牙切齒?
  輸得起也贏得起的大將風度能夠代替輸不起也贏不起的訛攪賴皮?
  一種文明的規範,遊戲的規則能夠成為社會的共識,代替忽冷忽熱的精神瘧疾?
  我的在天之靈注視著你們。

  人們愕然,黯然,索然。
  也有人憤憤然,罵說,迪克臨死還放了一個……底下的話太粗魯了,筆者實在是不好意思寫下來。
   
尾聲B

  那一年十一月,等到確知當年的戈爾登獎得主不是他以後,阿蘭自殺未遂三次。他失眠了整整一個月。他發作歇斯底里住院治療一個月。出院後以淚洗面一個月。暗自微笑一個月。無所事事一個月。仰天長嘯一個月。坐禪——瑜咖功一個月。
  七個多月過去,他似乎換了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下這樣開闊。
  這幾個月,關於人生的一切,他什麼滋味沒有嘗到?真是一天等於一百年!這才是活著的滋味!這才是濃縮的高密度人生!這才是上天的垂青!他沒有得到二百五十萬元,然而他的體會已經遠勝了八百萬元!如果他阿蘭是生活在例如美國,真得上三次大獎也未必領略到近來領略了的無限風光!人類每年要花費那麼多金錢去飲酒,人冒著上絞刑架的危險去吸毒,人追求爆炸式的詩歌效應,不就是為了體會一下那種驚心動魄,神奇荒誕,甜蜜陶醉,騰雲駕霧,如天使又如惡魔的味道麼?不就是要突破一下患了硬皮病的生活現實,受用一下不可能的可能嗎?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命運能夠為人類提供的一切與它們不能夠提供的一切。萬歲,阿蘭,萬歲,厄根厄裡,我沒有治了的母親!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然而,他又覺得與得到那個大獎沒有兩樣,要不就是更妙。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得獎的興奮、喜悅、光榮、膨脹、昇華(幾個月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高也增加了二十厘米!),直到瘋狂以及一種卑劣的對於社會和人群的報復感,壓倒感,氣死你們小丫庭的小人得志感,他不是經驗了嗎?得獎後成功者的無聊、空虛、疲倦、多疑、諸多不遂心不中意,變得更難侍候更難快意,他不是遭遇了嗎?人眾隨之而來的羨慕、迎合、拉攏、投靠與潑污水、造謠誹謗,明槍暗箭,還有各種對於他得獎以及他本人的利用,在他身上做的文章,無中生有,忽有忽無,大起大落,大沉大浮,平步青雲,倏忽滄桑,人心險惡,不測風雲,世道坎坷,旦夕禍福,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愛愛仇仇,瘋瘋傻傻……特別是那種頃刻間一個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形成旋即幻滅的經驗——那是人生至味啊!此外究竟還有什麼他沒有體會到經驗到嘗受到呢?真的得了獎,也就是多一張支票罷了——過幾個月那張支票也就用完了,就像得獎的一切興奮早該是已經受用畢了。往日的光榮會徒然增加今日的寂寞而已。
  隨著時間流逝,阿蘭越發從一零七事件中獲得了更多的感悟。是得而復失?抑或是黃粱一夢?是愛麗絲的漫遊還是比諾喬的奇遇、格裡佛的遊記?是從零到零還是從一到零?是一場鬧劇,或是一場莊嚴的啟示?如果是的,那麼請問,什麼又不是得而再失、黃粱一夢、從零到零、從一到零?
  似真似偽,亦實亦虛,如夢如幻,非煙非霧,且悲且喜,又哄又寂,到最後銷聲匿跡。
  也就忘了。一幕蓋過一幕。
  假戲真做,真事假演,開幕閉幕,上來下去。
  還有莉莎,曾經是那麼火爆,那麼實在,那麼醉人,那麼熨帖,那麼讓他溫暖而且舒適的莉莎呀,如今你在哪裡?如今又留下了什麼痕跡?
  還有肝癌與死神,她們倒是慢慢逼近了。阿蘭越來越覺得她們親切了。
  一零七事件之後,阿蘭又感到了肝部的不適。他總算是又查出了一點肝症,他也終於與皮龍言歸於好,接受著皮龍博士的良好的醫療服務。
  他把他在這次的一零七事件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得樸素地寫了一部紀實文學作品,題為《鄭重的故事》,寫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明澄靜。作品很好銷,但評論界普遍反映不佳。人們認為這是阿蘭轉向的標誌,爆炸的豪情,刺殺的辣氣,旗手的壯志,教主的恢宏,青春的絢麗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豈有豪情似舊時,真真幻幻兩由之。阿蘭已經從一個特立獨行的精神原子彈變成頹敗委頓的爬行庸人了。阿蘭的武器已經霉銹,阿蘭的語言已經過時,阿蘭的血液已經失去了體溫,阿蘭已經進入了文學史博物館——這是往好聽裡說。而往難聽裡說呢,阿蘭及其詩作,已經只屬於文學的垃圾堆了。
  阿蘭在六十一歲那一年,以老病之軀獲得了歐洲一個君主國家的文學獎,當然沒有二百五十萬,也沒有二十五萬,而是只有兩萬美元。頒獎致同時評獎委員會主席說給阿蘭授獎是為了他的「善良的心腸與清明的智慧」。阿蘭苦笑。
  莉莎走後,得獎「詐和」後,阿蘭再沒有睡新的女友。
   
尾聲C

  棒客斯在所謂阿蘭轉向進入文學垃圾堆後,公認看好,他一反舊貌,詩風日趨暴烈,被論者認為是文學的最新旗手,精神的先驅,衝鋒的戰士,理想的具象,阿波羅的化身。棒客斯絞盡腦汁,給自己的文學活動命名為「棒喝文學」,以與阿蘭的爆炸詩歌相區分。棒客斯的代表作是《棒喝》:
  
  你是糞便,是蛆蟲蛔蟲阿米巴,
  你是瘋狗,是毒蛇蠍子四腳龜,
  你是白癡,是厄奸走狗叛國賊,
  你是艾滋,是污垢腫瘤嘔吐物……
  你強暴了你的妹妹,
  你出賣了你的母親,
  你充當列強的間諜,
  你往村口井裡投毒……

  類似的痛罵的句子長達千行,朗誦的時候配著滾石樂,全場數千名觀眾如醉如癡,跟隨著詩的節奏拍手跺腳,幾乎震塌了房頂子。
  不久,這些詩譯成十幾國語文,被一些天王巨星披頭禿頭非女非男歌手歌唱,造成了巨大刺激,棒客斯得到了優惠的報酬。
  在巴黎、紐約、馬德里以及卡薩布蘭卡,都有著名評論家指出:僅僅有性和暴力的刺激是不夠的,現在公眾更需要的刺激是棒喝,是鋪頭蓋臉的既卷且罵,是滿頭污水,也有論者指出,棒喝其實是性虐待狂的一種表現。棒客斯不愧是一代宗師,開一代風氣之先。
  又一些年以後,全世界各國有二十萬群眾簽名,要求給他——棒喝文學的始祖棒客(暱稱,斯略)發戈爾登黃金大獎。
  古羅與克斯勒走訪阿蘭,請阿蘭也參加這一簽名。阿蘭只是呆呆地笑,不置一詞。二位夥計把此情告訴棒客斯,然後三人哈哈大笑,說是阿蘭果然已經成為二十四開的白癡了。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尾聲D

  莉莎離開阿蘭後並沒有嫁人。她的生活好冷清。年後她得了乳腺癌,做大手術摘除了病乳房。
  七年後另一隻乳房也發生惡變,她並發心血管病能用麻藥,沒有再做手術,採取保守療法。
  這時她讀到了《鄭重的故事》,很感動。她給阿蘭寫了一封信,勸阿蘭不要如此消極頹喪,還是要樂觀一些。莉莎說,各種事太鬧騰固然不好,看得太透了也不好,只要人還活著,就不能不透也不能太透。太透了也是一種不透,一種愚蠢,一種走火入魔。太透了就沒了戲了。沒有理想沒有熱情沒有是非心了,連慾望與好奇心也沒了,那樣,也就活不下去了。太透了連做愛都不可能,人類也就沒有了。你當初那樣火爆,現在又這樣透心涼……還是振作起來,活得更好一些吧。
  信寫好放了幾個月,她沒有寄出。她怕阿蘭知道了她的下落後來看她或叫她去,她不願意以一個姿色盡退的老病之軀再與阿蘭相會。她希望阿蘭保持對於她的美好印象,直到永遠。
  兩年後她去世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厄根厄裡首都有十幾條狗因中暑而死。根據她的遺囑,把她的久久未發出的信連同骨灰罐郵寄到了阿蘭那裡。此外,郵件裡還包括她的一個緞面軟包,內裝她的一綹紅髮與一個藍布髮帶,頭髮是她三十歲時候剪下來的。只有女人才有這樣的細心與終極遠識。
  阿蘭泣不成聲。他把莉莎的骨灰罐放到自己的臥室,把莉莎的髮帶與頭發放到自己的枕頭底下。幾年來,在他的臥室裡與他做伴的是一窩耗子,耗子的吱吱聲使他驚喜,他相信那是老鼠們的詩朗誦。莉莎的遺物來到以後,耗子就不見了。他常常在似睡非睡的時分聽到莉莎的聲息,如說如笑如喘如泣如嗲如媚,千般好處,萬種風流,俱來心底。他畢竟是什麼都經歷過了,還能有什麼呢?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與莉莎是永結同心,卻已天人相隔。她的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在他枕邊活起,他再一次聽到了莉莎的平平常常的話,這平平常常的聲音其實往往比他的驚人之語還有道理。
  他計劃寫一首愛情長詩,他覺得現在才是寫詩的時候。終於沒有寫成。他搞了一輩子文學,老了老了才明白,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情感、真正深邃了悟的境界,不但不是文字能夠表達的,而且也不是思想所能沾邊的。作家藝術家以思想感情為業,真是太可悲也太可羞了。他們和另一種大家都看不起的職業一樣——出賣自己,加工自己,而且常常以次充好。
  說實話,凡是作為文學作品發表出來、並從而得到了稿酬得到了名聲的東西——「貨色」,難免沒有一點點表演和工藝,一點駕輕就熟的巧思與飽經錘煉的自如,難免沒有煽情和雄辯,難免不是紙上談兵癡人說夢自我循環炫耀才華和神經,如果不是做作和偽飾——誰能正視這個文學的怪圈、深淵與軟腹部呢?那些以特殊的誠實與驚人的袒露(比如動不動脫下褲子)著稱的作家,焉知道不是為了促銷自己的誠實與袒露,自己的腦子裡與褲子裡的那些平時見不得人的玩藝呢?那些以偉大的孤獨與智慧的痛苦著稱的作家,又焉知有沒有力文造情,乃至分不清何者為表演為商品何者為真實為山一樣的沉重呢?
  一個偉大演員演到了動情處,能分清何者為經驗、技巧與天才的五光十色,何者為真情嗎?沒有真情,能夠當演員嗎?表演的真情,能算得上真情嗎?
  雖然確實有過對於黑暗的敏感和對於爆炸的渴望,畢竟,爆炸與模擬並推銷爆炸不同。爆炸與爆炸的聲名,與對於爆炸狀的歡呼不同。真正的爆炸只有同歸於盡的訇然一響與同步而來的寂然虛空。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為什麼東方古代的哲人會提出這樣古怪的命題來呢?
  二千多年前中國的哲人就看穿了和否定了精神霸權,否定精神霸主和霸主們的欽羨者追隨者被利用者受虐者大眾的區別,不承認精神霸權的大旗大棒招牌與虎皮效用。他智慧地冷峻地反對那些追求、製造、吹捧、迷信、表演、爭奪和利用精神霸權的人,他們的愚蠢、虛妄、矯情、偏執直至陰謀詭計的種種勾當早就被看穿了。
  如果世人早一點領會這個,大一點說,就不會有希特勒法西斯,不會有麥卡錫——塔虎托法案與韓戰越戰,不會有(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小一點說,就不會有人民聖殿教與奧姆真理教以及一零七號鬧劇。
  詩人不死,世上不會有真正的詩。小說家不死,人們將無法體會到真實的人生。
  至味無言,至理無文,至情無歌,至性無心。
  沒有一個作家承認這個。承認到這一步差不多也就沒有作家了。認識到這一步也還是要寫,不寫又怎麼樣呢?
  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就是人生。有點悲壯麼?
  阿蘭擺脫不了他的新怪圈:絕對的、價值追求全部淘洗乾淨的真誠擺給他的是絕對的虛空。而一切價值,都可能被陰謀家、庸眾尤其是被自大狂們所歪曲異化,成為人的也是本初的價值的對立物。這不是有點嚇人嗎?
  他感謝也相信莉莎對他的忠告。然而一經開始,就不能不在反省的道路上走下去。他知道這個反省難免使一些心高志大而又初出茅廬的小子氣急敗壞。作家是一些挑剔的自高自幻自戀自艾並且善於發現旁人缺點的傢伙,他們是人精人核,他們多半眼高口利性急氣盛情切手低,他們常常耽於抒情與清議。他們能夠看透人生,看透社會,他們能夠看透一切人,他們嘲笑一切,君臨一切,拯救一切。
  他們什麼時候能夠看透文學看透自身,什麼時候能夠多一點自知之明,什麼時候能夠學會一點自嘲呢?
  是真老了。
  是肝癌。不勞皮龍博士的進一步檢查了。
  親愛的讀者,對不起你們。
  親愛的莉莎,辜負了你。
  親愛的作家同行,我洩漏了從而褻瀆了我們自身的與我們製造的夢。如果你們都矢口否認,那麼好,就讓我一個不成器的承當文學的孽罪吧。
  有反省才有超越,才有長進,才有光明,才有智慧,才有和平與哪怕是最初級的成熟。如果是陷入了新的怪圈,那就努力掙脫出來吧,反正比無知與發昏好。這是厄根厄裡也是地球人能不能得救的關鍵。
  於是,他不再寫詩。他經公證留下一個遺囑:
  
  死後,請把我的骨灰與莉莎的骨灰混合在一起,放到同一個骨灰罐裡。謝謝。

  他在莉莎的骨灰罐外面,寫了一行字:
  
  萬物皆無常,你我愛永存。

  後來他覺得這兩行字也太囉嗦了。他擦去兩行字,只在骨灰罐外殼上刻了一個字: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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