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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小姐



  我認識王眉的時候,她十三歲,我二十歲。那時我正在海軍服役,是一條掃雷艦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個來姥姥家度假的中學生。那年初夏,我們載著海軍學校的學員沿漫長海岸線進行了一次遠航。到達北方那個著名良港兼避暑勝地,在港外和一條從南方駛來滿載度假者的白色客輪並行了一段時間。進港時我艦超越了客輪,很接近地擦舷而過。興奮的旅遊者們紛紛從客艙出來,擠滿邊舷,向我們揮手呼喊,我們也向他們揮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遠鏡細看那些無憂無慮、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一個穿猩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出現在我的視野。她最熱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吸引住我的視線,直到客輪遠遠拋在後面。

  這個女孩子給我留下的印象這樣鮮明,以致第二天她尋尋覓覓出現在碼頭,我一眼便認出了她。我當時正背著手槍站武裝更。她一邊沿靠著一排排軍艦的碼頭走來,一邊駐足入迷的仰視在桅尖飛翔的海鷗。當她開始細細打量我們軍艦,並由於看到白色的舷號而高興地叫起來時——她看見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見了這條軍艦。」女孩歪著頭驕傲地說。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你了,在望遠鏡裡。」

  女孩興奮得眼睛閃著異彩,滿臉紅暈。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頭秘密:

  她做夢都想當一名解放軍戰士。

  「為什麼呢?」

  「戴上紅領章紅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純樸的理想深深感動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日子。女孩天天來碼頭上玩,船長破例批准她上艦。水兵都喜歡她,領她參觀我們引以為自豪的軍艦,我讓她坐進我的三七炮位裡,給她扣上我那沉重的鋼盔,告訴她,炮管子雖然不粗,但連續發射起來,火力相當猛烈。我們海軍幾次著名的海戰,都是以三七炮為主力干的,出過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敵人,你也會成為戰鬥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邏輯是簡單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們艦吃過飯,回家經過堤上公路。忽然海風大作,波濤洶湧,呼嘯的海浪越過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時,沿堤公路數百米水流如注,泛著泡沫。這在海港是常見得,女孩卻被凶暴的波浪嚇壞了,不敢趟水而行。我們在船上遠遠看到她孤單單、戰兢兢的身影,艦長對我說:「嗨,你去幫幫她。」我跑到堤上,一邊衝入水裡,一邊大聲喊:「緊跟我!」女孩笑逐顏開,摹仿著我無畏的姿勢,勇敢的踩進水中。我們在水勢洶湧的公路上迅跑著。當踏上乾燥的路面時,女孩象對待神人般崇拜地看著我。我那時的確也有些氣度不凡:藍白色的披肩整個被風兜起,襯著堪稱英武的臉,海鷗圍著我上下飛旋。恐怕那形象真有點叫人終身難忘呢……

  後來,暑假結束了,女孩哽咽著回了南方。不久寄來充滿孩子式懷念的信。我給她回了信,鼓勵她好好學習,做好準備,將來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中來。我們的通信曾經給了她很大的快樂。她告訴我說,因為有個水兵叔叔給她寫信,她在班裡還很受羨慕哩。

  五年過去了,我們再沒見面。我們沒日沒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邏、護航。有一年,我們曾駛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點見上面。風雲突變,對越自衛反擊戰爆發,我們奉命改變航向,加入一支在海上緊急編組的特混艦隊,開往北部灣,以威遏越南的艦隊。那也是我八年動盪的海上生活行將結束時閃耀的最後一道光輝。我本來期待建立功勳,可是我們沒撈到仗打。回到基地,我們艦近了塢。不久,一批受過充分現代化訓練的海校畢業生接替了那些從水兵爬上來的、年歲偏大的軍官們的職務。我們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輕、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復員了。

  回到北京家裡,脫下緊身束腰的軍裝,換上鬆弛的老百姓的衣服,我幾乎手足無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異的城市建設,愈發熙攘的車輛人群,我感到一種生活正在向前衝去的頭昏目眩。我去看了幾個同學,他們有的正在念大學,有的已成為工作單位的骨幹,曾經和我要過好的一個女同學已成了別人的妻子。換句話說,他們都有著自己正確的生活軌道,並都在努力地向前,堅定不移而且樂觀。當年我們是作為最優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隊的,如今卻成了生活的遲到者,二十五歲重又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費力地邁向社會的大門。在部隊學到的知識、技能,積蓄的經驗,一時派不上用場。我到「安置辦公室」看了看國家提供的工作:工廠熟練工人,商店營業員,公共汽車售票員。我們這些各兵種下來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職業面前感到無所適從。一些人實在難以適應自己突變的身份,便去招募武裝警察的報名處領了登記表。我的幾個戰友也干了武警,他們勸我也去,我沒答應。幹不動了怎麼辦?難道再重新開始嗎?我要選擇好一個終身職業,不再更換。我這個人很難適應新的環境,一向很難。我過於傾注於第一個佔據我心靈的事業,一旦失去,簡直就如同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從高處、從自由自在的境地墜下來。

  我很傍徨,很茫然,沒人可以商量。父母很關心我,我卻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依偎著向他們傾訴,靠他們稱腰。他們沒變,是我不願意。我雖然外貌沒大變,可八年的風吹浪打,已經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漢的硬心腸,得是個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漢。我實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閒居日子,就用復員時部隊給的一筆錢去各地周遊。我到處登山臨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憊不堪,囊中羞澀,嘗夠了孤獨的滋味。

  王眉就在這個城市的錦雲民用機場。她最後一封信告訴我,她高中畢業,當了空中小姐。

  二

  我沒認出她,她一直走到我身邊我也沒認出來。

  我在候機室往乘務隊打電話,她的同事告訴我,她飛去北京,下午三點回來。並問我是她爸爸還是她姐夫,我說都不是。放下電話,我在二樓撿了個視界開闊的座位,一邊吸煙,一邊看樓下候機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牆外面停機坪上滑動、起降的飛機;看那些銀光閃閃的飛機,像一柄柄有利的投槍,直刺蔚藍色的、一碧如洗的天空。候機樓高大敞亮,窗外陽光燦爛。當一位體態輕盈的空中小姐穿過川流的人群,帶著晴朗的高空氣息向我走來時,儘管我定睛凝視,除了只看到道道陽光在她美麗的臉上流溢;看到她通體耀眼的天藍色制服——我幾乎什麼也沒看到。

  「你不認識我了?」

  「我真的不認識了,但我知道是你。」

  「那我是變醜,還是變美了?」

  「別逼著我誇你。」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視著她,她也緊盯著我。

  「我沒能像你所希望的那樣,當海軍。」

  「沒什麼。」我說,「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遠遠一眼就認出你的臉,可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我怎麼也想像不出你不穿水兵服是什麼樣?是個這個樣!」

  「我也想像不出,所以常照鏡子。」

  「走吧。」

  「幹嗎?」

  「我給你安頓個地方,然後……去找你。」

  「好好聊聊?」

  「嗯,這地方太吵,太顯眼。」

  「你是說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的地方?」

  「嗯。」

  我們雙雙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詳她。

  「幹嗎老看我?」

  「我在想,有沒有搞錯。」

  真的,真叫人難以置信,她長大了,而我沒長老。

  王眉把我領到招待所,給我吃給我喝,還洗了個舒暢的熱水澡。晚餐我吃掉一大盤子燒肉芥藍菜,然後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兒才罷手。我感到自己像個少爺。

  「跟你說,我真想吃成個大胖子。」

  飯後說是好好聊聊,實際上是名副其實的胡扯。王眉帶了她的一個名叫張欣的女伴,光笑不說話,頻頻偷偷瞧我。她們倆勾肩搭背坐在我對面,不時會意相互一笑。我搞不清王眉什麼動機,掩人耳目還是不忍拋下好朋友一個人在宿舍?或是……

  她問起我們艦其他人的情況,真真掃了我的興。我告訴她,都復員了。我不想談過去,窮途末路的人才對過去戀戀不已。可不談過去就沒的說。她們告辭,美其名曰讓我早點休息。我一怒之下決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一個人轉回來,告訴我一句話,當著張欣的面沒好意思說。

  「我那年到你們艦上玩的時候,有個最大願望你猜是什麼?」

  「變成男孩。」

  「還當我的女孩,但和你長的一樣大。」

  「這辦不到。」我笑著說,「你長我也長。」

  「不對,你長不了個兒啦。」

  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三

  我始終撈不到機會和王眉個別談一會兒。白天她飛往祖國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國佬和神態莊重的同胞們送來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這兒帶人,有時一兩個,有時三五個。我曾問過她,是不是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說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說她的同事都是很可愛的女孩,我願意認識她們,可是,難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個別談談嗎?也可能是成心裝糊塗。她看來是有點內疚,每次來都帶很多各地時鮮的水果:海南的菠蘿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連的蘋果。吃歸吃,我照舊心懷不滿,難道事情顛倒了個兒,我成了小孩?我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像野地孤魂一樣在這個急遽繁榮的城市亂遛。有一次乘車轉了向,差點兒到了郊區的海軍碼頭,我抹頭就慌慌張張往回跑。我再不願意看到那些漆著藍顏色的軍艦,我會像個二傻子,穿著老百姓的衣服瞪著眼睛瞧起來沒完,讓那些剛穿上軍裝的小年輕兒笑話。

  颱風出其不意地登了陸,拔樹倒屋,機場禁航。王眉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她是一個人。穿著果綠色連衣裙,乾淨、涼爽。可她跟*宜檔畝際鞘裁垂□壩矗鄙蕞斐q渲□*故事。什麼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說話。格林先生用紙條告訴格林太太早晨六點叫他,而他醒來已是八點,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寫在了紙上。羅伯特先生有一花園玫瑰。當一個小淘氣要用一先令一大把賣給他玫瑰時,他不肯買,說他有的是。小淘氣說:「不,你沒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議說我根本聽不懂洋文,王眉說她用漢語複述,結果把這種費話的時間又延長了一倍。我只好反過來給她講幾個水兵中流傳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覺著說得沒精打采。

  「你別生我的氣。」王眉說,「我心裡矛盾著呢。」

  她告訴我,我才明白,原來她在「瀏覽」我。她不在乎家裡有什麼看法,就是怕朋友們有所非議,偏偏她的好朋友們意見又不一致,可以說壁壘分明哩。那天張欣走後和她有一段對話:

  「我很滿意。」

  「你很滿意?」王眉大吃一驚。

  「我是說,我作為你的朋友很滿意。」

  而另一個和我聊得很熱鬧的劉為為卻一口咬定:

  「他將來會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憑什麼如此斷言。好像也沒對她流露什麼,只是當我說起當武警容易些,她問我是否會武,我隨口說了句會「六」。

  王眉走後,我驀地覺得自己不像話。我又不是怡紅公子那號情種,連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還演成佳話,簡直是對我國婚姻法有關條款的嘲諷。從明天起,我還是恢復本來面目,做個受人尊重、稍帶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無論如何做不成嘍)。

  第二天,持續大雷雨。王眉又來了,又是一個人,鬢上沾著雨珠,筆直的小腿濕漉漉。我端著的那副正人君子樣兒一下瓦解。時光不會倒流,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倒退。而且,天哪!我應該看出來,什麼也阻止不了它迅猛發展。

  「我跟你說,你甭暗示意會。你要不明明白白說出來,白紙黑字寫出來,我決不動心。」

  後來,這事還成了懸案。我一提這事,阿眉便大度地說:「就算我追你還不成。」言下其實是我追她,還覺悟很低,楞不承認。我往往只好嘟噥著說:「反正我當時就是被糖彈打中的感覺。」總而言之,那一下子間的事情是說不清了,沒什麼道理可講。

  「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什麼?」

  「臨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時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樣子。那時,也許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會的不會的。」

  四

  叫我深深感動的不是什麼熾熱呀、忠貞呀,救苦救難之類的品德和行為,而是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依戀,孩子式的既純真又深厚的依戀。每次見面她都反來復去問我一句話: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麼人?」

  一開始,我跟她開玩笑:「至少結過一次婚。高大、堅毅,有濟世之才,富甲一方。」

  後來發現這個玩笑開不得,就說:「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這樣的女孩,就是你。」

  她還總要我說,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沒有,我不能昧著良心,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我成什麼人啦。她堅持要我說,我只得說: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剛生下來,我不在場,在場也會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務隊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拉著我的手,不言不語地慢慢走,那副淒涼勁兒別提了。我真受不了,總對她說:「你別這樣好不好,別這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還要來?」

  明天來了,分手的時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裡直打鼓,將來萬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還不得死給我看。我對自己說:幹的好事,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結果。

  有一天晚上,她沒來。我不停地往乘務隊打電話,五分鐘一個。最後,張欣和劉為為騎著單車來了,告訴我,飛機故障,阿眉今晚擱在桂林回不來了。

  我很吃驚,我居然輾轉反側睡不著。不見她一面,我連覺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鎮靜藥,怎麼會有這種效果?我對自己入迷的勁頭很厭惡。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撥長途電話,就去給北京我的一個戰友關義打電話。他是個刑事警察。我把電話打到他局裡。

  「老關,我陷進去了。」

  「天那,是什麼犯罪組織?」

  「換換腦子。是情網。」

  「誰布的?」他頓時興致高了起來。

  「還記得那年到過咱們艦的那個女孩嗎?就是她。她長大了,我和她搞上了。我是說談上了。」

  「你現在不在北京。」他剛明白過來。

  「你知道我當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現在不好說嘍。」

  「你他媽的少費話。」我罵他。

  「你是不是因為革命友誼蛻化成兒女私情,有點轉不過彎來?」到底是老朋友,一箭中的,「告訴你,這是合理的結果,沒人說你。你是老百姓,這是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是正當的,無罪的。連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審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媽媽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問你的下落。你總不能長在她身上。」

  他說的對,我不能長在別人身上。正確的方式該回去工作、掙錢,*緩□勸□脊凰曄*過來。他說的對,我是老百姓,幹嗎不當個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吶?這才是我本來的面目。我剛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是個光屁股水兵。

  還有一個問題,我放心不下。阿眉請我在該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時,我問她:

  「經常有乘客試圖勾搭你們嗎?」

  「無故搭訕的,大有人在。」

  「過於無理的怎麼辦?讓打嗎?」

  「不讓,迴避。」

  「渴著他臊著他也不行嗎?」

  「都不行,還要格外多送涼飲料。」

  「小姐的身份,丫環的命。」

  「就是。」

  「還喜歡幹這行嗎?」

  「喜歡。」停了一下,她說,「別擔心我,我不會的。」

  我充滿信任地乘阿眉服務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廣播上客之前進了客艙。阿眉給我看她們的櫥房設備。我喜歡那些珵亮閃光的器皿,不喜歡阿眉對我說話的口氣,她在重演當年我領她上艦的情景。

  「別對我神氣活現的。」我抱怨說。

  「才沒有呢。」阿眉有點委屈,「過會兒我還要親手端茶給你。」

  我笑了:「那好,現在領我去我的座位。」

  「請坐,先生。提包我來幫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對我說:「你還沒說那個字呢。」

  「噢,謝謝。」

  「不是這個。」

  我糊塗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進客艙,阿眉只得走開去迎候他人。我突然想了起來,可那個字不能在客艙裡喊呀。

  飛機很陡地升空,升到萬米,開始平穩飛行。窗下白雲滾滾,似波濤起伏,陽光直射入機艙,光彩斑斕。

  阿眉在前櫥房忙碌著,把飲料倒進一隻隻杯子,我不時可以看到她藍色的身影閃動。片刻她端著托盤出來,嫣然一笑,姿態優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明白,她那一笑是單給我的。

  空中氣象萬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沒有乘船的感覺呢?有點。不斷運動、變化的雲煙使人有飛機不動的感覺——同駛在海洋裡的感覺一樣。但海上沒有這麼單調、荒涼。翱翔的海鳥,躍起的魚群,使你無時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聯繫。空中的寂寥、清靜則使人實在有幾分淒涼。我幹嗎總把什麼都同海聯繫一在起呢,真是吃飽了撐的!我不是海軍,幹嗎總誇耀自己愛海!又不是只我一個人見過海。

  雲層在有力、熱烈地沸騰,彷彿是股被釋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馳,前挈後擁,排山倒海。我暈機了。

  五

  阿眉個頭確實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遠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愛聽,我可以說她的感情摻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愛」中摻了許多的「崇拜」。五年前的感受、經驗,仍過多地影響著我們的關係。她把我看成完人,這不免給我帶來了許多不方便,因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認作強者,這更糟糕,會苛求我。她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說的話,我不能說;鬧了彆扭,責任統統規我。還有,不管她怎麼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認,開頭的那幾個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過了頭。簡直可以說慣壞了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機場凡是她們局的飛機落地,我總是急熬熬地堵著就餐的服務員問:

  「阿眉來了嗎?」

  知道我們關係的劉為為、張欣等十分感動。不知底細的人回去就要問: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個人多少錢?」

  如果運氣好,碰上了阿眉,我們就跑到三樓冷飲處,坐著聊個夠。阿眉心甘情願放棄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錢的份飯。她還說這種肉丸子澆著蕃茄的份飯,是她吃過的最香的飯。

  這期間,有個和我同在海軍幹過的傢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輪幹活。他說遠洋貨輪公司很需要我們這樣的老水手。我真動心了,可我還是對他說:

  「我年齡大了,讓那些單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個什麼樣的軟碼頭了?」他蔑視地乜著眼問我。

  我說:「反正比那些海鮮要有味得多。我現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龜齡集』,也是個死在老婆懷裡的沒出息的傢伙。」

  「滾你媽的,你這個早晚喂王八的小子。」我臉紅脖子粗地回罵。

  現在,對我來講,最幸福莫過於飛機出故障,不是在天上,而是落到北京以後停飛。而且機組裡還得有個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種喜事臨門,我便挎個筐去古城的自選食品商場買一大堆東西,肩挑手提,領著阿眉回家大吃一頓。我做菜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魚、土豆、白薯、饅頭,統統炸成金黃,然後澆汁蘸糖,決不難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會變得鬆脆可口。阿眉也深信這一點。有一次,關義來我家,看到我從櫥房出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頂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繫著花圍裙,才好看吶。

  「別像個傻子似地看我。」我拍他肩膀樂呵呵地說,「呆會兒嘗嘗咱的手藝。」

  我爸爸媽媽對阿眉不反感。現在老人要求不高,帶一個姑娘就可以,總比一個沒有或是帶一大串回家要強。

  我和阿眉是分開睡的。

  六

  阿眉喜歡逛商店,喜歡穿花衣裳,喜歡看電影。我只喜歡看電影——我們就常去看電影。一般情況,她到北京時間都很晚,我們不能進城去電影院看,便在我們大院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那個星期六剛好有班調機北京。因我已不那麼神經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機場,所以飛機降落後,她一人坐車到的我家。正巧我扛著椅子要去看電影。問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場走的路上,她說,她在往北京飛來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機場裡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飛機,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哪知道你今天會飛來。」

  她不吭聲,噘著嘴,說北京冷。

  電影開映後,她又說冷。我把外套脫給她,她還說冷。我說:「再脫我可就光膀子啦。」

  電影放完後,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過來,在夢裡還一直納悶。

  早晨,她到我屋裡來問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兒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化妝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來,一邊往她頭髮上噴了幾滴,一邊問她。

  「昨晚生我氣了?」

  「嗯。」

  「為什麼?」

  「你不理我。」

  「還怎麼理你?你說冷,我不是連衣服都給了你?」

  「我也沒叫你非把衣服給我。我說冷,只是想聽你幾句暖話。」

  我覺得自己很笨,這麼簡單的名堂都沒鬧清。我第一次羨慕起那些方面的大師們。

  後來,我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她告訴我,實際上,她這些天都很不開心。上次來北京過夜回去,飛機帶了幾家報紙的紙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個男朋友也在北京的乘務員光顧高興了,飛機落廣州時,兩個神魂顛倒的姑娘忘了卸紙型,又給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誤了南方幾家報的出版不說,因為有文件,還造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個姑娘是乘務長,受了個處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頓,還查出一些不去餐廳吃飯,客人沒下完,自己先跑掉等違反制度的事情。

  「過去我還從沒有,嗯,很少挨這麼歷害的批評呢。」

  「那麼說,這筆帳應該算到我頭上。」

  「我沒說。不過……」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以後要少進城,少來你家。」

  「可以呀。」我沉著地說。

  我能說什麼,她是有道理的。我應該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卻不能要求她做。因為這裡面有個差別,有個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這工作重要到這種程度:只能它影響我,我卻不能影響它。

  還有一個縈繞她心頭的陰影她沒說,那就是對同伴受處分的內疚。像阿眉這樣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應負的責任誇大。正是這種內疚心情,使她覺得有必要犧牲一些個人的歡愉來償付。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我還是新兵的時候,水土不服,渾身起蕁麻疹。有人說吃餃子可以治,我們一幫北方佬就天天吵著吃豬肉大蔥餃子。因為訓練忙,沒人幫櫥,炊事班長就借驅逐艦上的和面機用。用不慣,把一條胳膊絞了進去。那些天,我像罪犯似地抬不起頭,以為全是我的錯。在我們碼頭,常有一些趕海的女孩找當兵的說笑。那些天,我連這些女孩的笑聲都十分厭惡。天哪!她會不會也有點厭惡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幾千里以外對我說。

  「我來幫你分析分析。」我像個半瓶子醋政委熱心地對著話筒說,「什麼問題搞不通?」

  「你。」

  「我?」

  「為什麼我覺得你好像是另一個人呢?」

  這真叫人噁心!

  「這麼說,還有一個長得和我很相像的人嘍。」

  「別開玩笑,跟你說正經的呢。你跟過去大不一樣。」

  「過去我什麼樣?」我茫然地問,「三隻眼?」

  「過去你彪悍瀟灑。歪戴著帽子,背著手槍,站在軍艦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那時我總想,你心裡一定充滿著什麼我不知道的、遙遠的、美好的東西。而現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裡有什麼。」

  「我心理只有你。」

  「你還成了個胖子。」她嘟噥著。

  「你嫌我胖不體面是不是?」

  多麼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氣紅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個重溫舊夢的法兒,隨便揀個海軍碼頭遛遛,你會碰見成千上萬歪戴帽子、曬得□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電話裡哭了。

  我說過,崇拜性的愛情不純潔、不可靠。

  七

  她們機場連出了兩次事故。一個水箱沒扣上,起飛時,一箱開水都澆到坐在下面的乘務員頭上。一駕飛機著陸時起火,燒死一些人,乘務員從緊急出口跌出來,摔斷了腰椎。阿眉的情緒受了一些影響。這段時間,她的信是憂鬱的,總告訴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麼飛「伊爾—14」門總在空中自行開啟;「三叉戟」落在桂林總是衝出跑道。我們言歸於好。你想,她隨時處在危險中,我怎麼好意思和她堵氣。我又重新以一個強人的形象出現,寫信安慰她,告訴她一些我經歷的危險。我曾經劃著舢板在風暴來臨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灘上投手榴彈,一枚彈片打進我屁股。阿眉喜歡我的這些信。因為我們很久未見面,這些信在她的想像中修補和恢復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煩,就隨他「高大」去。阿眉開始問我:

  「摔死了不說,要是我摔傷了,你還要我嗎?」

  「當然。」前海軍英雄怎麼能當陳世美,「我會養你一輩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麼養,用嘴?」

  我發覺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還沒有工作呢。在她眼裡,我一定像個全靠祖上萌庇的員外。

  關義來看我,也大驚小怪地問:「你還像蟹似地寄居在別人的殼裡?」

  怎麼,我爹媽還沒煩,你們倒都來抱不平。

  他很擔心我。他最近審的幾個案子,碰上過去的幾個戰友,這叫他很尷尬,覺得臉上無光,令人痛心。他認為很多人都是閒壞的。

  我由「安辦」分配去了個工廠,試用期未滿,就被炒了魷魚。我抱著檔案回到「安辦」,那個經辦我的女同志苦惱地問我:

  「你說個工作類型,我給你想辦法。」

  「少幹活,多拿錢;不幹活,也拿錢。」

  我被趕回了家。我悻悻地給阿眉寫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八

  我沒冷清多久,父親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離休了。我和他開玩笑:

  「您也當『作(坐)家』了?」

  「我功德圓滿。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劃了出去。

  過去我在家裡還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趨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線上升。他比我早一年從海軍退役,在一家建設銀行工作,屬於「直接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他受到領導信任,單獨掌管一個國家重點建設項目、大發電廠的撥款計劃。他經手上億元人民幣,像淌海水似地花銀子(當然是花在建設項目中)。本人也像億萬富翁般神氣活現,東奔西跑,指手劃腳,在家裡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問心無愧的日子,還時不時忍不住衝我們這些賦閒的主兒哨一炮。我真看不慣。

  九

  阿眉給我回信,沒發怒。看來她對我那些鬼話,也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用她的話講:

  「我才不生氣呢,我要生氣,早氣死了。」

  她給我寫了七八篇洋洋灑灑的大道理。什麼「青年人應該向上,應該生活在奮鬥的漩渦裡。」「不要暮氣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來這個詞她是煞費了苦心)」因為我從中學就聽熟了這本經,所以還能平心靜氣看下去。看到後來,我簡直氣昏了。她提到我們的將來,提到困擾著她的現實的憂慮:飛行隊要保障每個空勤人員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況,即便到了婚齡也不能批准我們結婚,除非她停飛。可是,她說她熱愛飛行。飛行除了有優厚的報酬外,還使她有一種自豪感;使她覺得對人人有用;使她覺得自己是國家在精神面貌和風範方面的一個代表。她不能捨此全部僅僅換取我一個人的感情,我又是那麼一個人(什麼人她沒說,意思很明白,一個沒用的人,一個廢物)。再後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後的幾揉,要我相信她純粹是出於好意,或曰:出於愛我。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震驚,接著腦子迷糊了,最後是拍案而起,冷對鏡子,讓我再來看看我是個什麼人吧!鏡子裡,是個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種胖子,愛吃油炸東西,愛洗澡,愛睡覺,不愛動。那麼,這個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賴臉糾纏別人呢?這個胖子不打算。胖子給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鬆手、請便。胖子還語無倫次地說:「難酬蹈海亦英雄。」說到空中小姐的「光輝事業」時,挖苦味就出來了。胖子最後說,他對目前自己的生活狀況很滿意。

  我說的都是氣話,其實,我心裡很難受。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變得這麼令人討厭。阿眉,你瞭解我的過去,不該觸我現在的痛處。

  夜裡,我又回到波濤洶湧的海上。

  十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地坐著看電視。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謹的孩子在比賽看誰能把地理課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個鑽在純屬子虛烏有的科研項目中、不知北在哪邊的所謂科學家和一個舉止頗為輕浮的美人的風流故事。北京台則是個胖老頭在教觀眾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來了,她現在是稀客。我仍舊坐著看電視,聽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間對著吹,一個吹電廠,一個吹飛機,吹得都夠「段位」。我又看了會兒電視,才走過隔壁房間。阿眉一個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書。我關上門,她仍低頭看書,我走進才發現,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難道你不知道?」她說。

  「知道。」

  「難道我不該開誠佈公地和你談嗎?難道我們之間還用忌諱什麼嗎?」

  「確實什麼也不用。」

  「那你幹嗎這樣對待我。」

  我啞了。

  「你還說『不再連累我』。你這樣做就高尚了,就是為我好了?你這樣做讓我更傷心。」

  「我以為……」

  「什麼你以為。」阿眉蠻厲害地打斷我,「我什麼時候說過嫌你,不要你了?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就是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我有沒有這個責任,這個權利,你說你說!」

  我被逼無奈,只得說「有。」

  「有你幹嗎不接受?還反過來罵我。」

  「小點聲,別讓我家人聽見。」

  「你還要面子呀,我還以為你早渾得什麼都不在乎了。」

  「你別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儘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緩和了下來。

  「別照了,沒打出印兒。」阿眉這話已是帶笑說了。

  「下不為例啊。」我正色對她說。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幾天呢。」

  提起舊話,阿眉仍是淚眼汪汪,委屈萬分。

  「我不該寫那個信。」我認錯,「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氣……」

  「你氣什麼?」阿眉怨恨地說,「給誰看,誰都會說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該給我講大道理。」我說,「大道理我懂得還少嗎?參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麼都不說就叫好呀。」

  「你不用說,我心裡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不說我認為你是體貼我、瞭解我。你別以為我舒舒服服,無牽無掛,我受的壓力夠大,別人都覺得我沒用……」

  說到這兒我也委屈了,說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開頭幾句話牽去:

  「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心裡想什麼嗎?」

  「還不是想我出人頭地,封妻蔭子。」

  「錯了,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過能這麼想我也很高興。」她反問我,「你想我什麼呢?」

  「我想你做個溫柔、可愛、聽話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機場,剛開始廣播上客,我繃不住了,原形畢露。我想我對阿眉說話時眼圈一定紅了:

  「什麼時候還來?」

  「有機會就來。」

  「常來,別又讓我老長時間見不著你。」

  「你想我想得厲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終於說:「厲害極了。」

  當她的飛機升上藍天,向南一路飛去,我煢獨地穿過光可見人的大廳走向外面空曠的停車場時,我們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她對我的個人崇拜結束了。雖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錯,飛海口忘帶供應品,渴了眾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張張出差沒施妝,被總局檢查組扣了幾分;但她終歸還是個有缺點的好乘務員。而我雖然呆在家裡除了摔破個把碗再沒犯過別的錯誤,也還是個沒人要的胖子。那麼,我身上的光暈消逝後,愛情是不是更樸實、更清澈了?沒有,她又傾注進了大量別的感情成分。

  她憐惜我,對我百依百順,還在物質享受上反過來慣慣我。

  「瞧我抽的免稅美國煙,瞧我喝的日本免稅酒。」

  我四處跟人吹她。

  每到發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戰友們仍按部隊的傳統,找家館子大開一頓,吃吐了血算。他們找了各式各樣的老婆,唯獨沒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飛機起飛,一箱開水折在她腦袋上(我把別人的事安在她頭上)。瞧這照片看得出燙過嗎?」

  「好像更新了。」旁人捧場。

  「有一次李谷一坐飛機,她們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飛機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麼配有這種福氣?」旁人聽著太玄,不禁懷疑。

  我想了想,也沒什麼過硬理由,只得說:「前世修的唄。」

  十一

  這星期,阿眉幾乎天天飛北京,因為這星期排班的分隊長是她乾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給我帶了幾本書。小心看著我的臉色說:

  「我也不知道你看過這幾本書沒有,我覺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說:「這幾本書我都背得出來了。」

  她歎口氣,怪沒勁地把書裝回自己包裡。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車上,我騙她:

  「我打算寫書啦。」

  她眼裡立時放出光來(多麼勢力)。

  「我考慮來考慮去,走這條道比較便宜。描寫水兵生活的嘛,基本還是空白。」

  她的眼睛幾乎是充滿柔情了。

  「現在關鍵是缺一個把整個故事串起來的線索。嗯,很傷腦筋。」

  我好像一個真正作家那樣裝出副呆呆癡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溫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個老頭一邊從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邊歉意地對阿眉說。

  阿眉羞紅了臉。

  她幹嗎那麼當真呀!

  十二

  「你太累了,別這麼拚命地飛,要注意身體。」我心疼地對阿眉說。

  「我負擔重呀,要多掙點小時費。」她玩皮地衝我一笑。

  她確實飛得太猛了,簡直是馬不停蹄地在空中飛來飛去。有時在北京過站,匆匆跑下來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飛走。吃飯也經常不能正點正餐,吃幾塊點心就得上客幹活。春季廣交會期間飛機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裡十二點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進場準備。她瘦了,臉上出現疲勞的神色。尤其叫我過意不去的是,她幾次突然進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沒有一點寫書的樣兒。

  「我評上『優秀乘務員』了」她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真不容易。」我替她鬆了口氣,「我瞅著你都累壞了。」

  她剛從廣州來,又要去瀋陽,然後折回去。

  「你該不是又想當『三八紅旗手』?」

  「想當呀,還想入黨,還想辦飛國外的護照呢。」

  啊!我真是愛她。

  我跟阿眉講:「過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兒上呢。大炮一開,就是功臣,可惜!現在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麼知道不出?」她不忿地問。

  「我沒見過,也沒瞅見誰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擔心她身體。她下個月就要去杭州療養,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飛的多一些,一抗就過去了。

  「我懂,這就像小毛驢拉磨,卸套前,趕著它多跑幾圈。」

  十三

  民航療養院坐落在風景區九溪口,依屏風山,臨錢塘江,清晨憑窗便可見悠悠江水東去。沿九溪路向山裡逶迤行去,溪水潺緩,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鬱鬱蔥蔥的茶園。據當地人講,這一帶的茶園便是聞名遐邇的龍井上品「獅峰龍井」。外行人看那暗綠色的茶葉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過前面數里之遙卻是正宗的「龍井村」。村裡蓋了許多俗氣擺闊的新樓房,顯然這二年村裡很出些富裕戶。阿眉說她還是喜歡那些粉牆烏瓦、古樸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歡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說,春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綠桃紅,伉儷遊湖。品茶、吃魚(阿眉象隻貓似地愛吃魚),愜意得很吶。杭州旅遊辦得不錯,我們時常乘旅行社的車出遊,對浙南一望無盡的金黃油菜花和紹興頭戴氈帽、手扶舵腳搖櫓的農民,以及莫干山濃霧繚繞、濕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個老飛行員的督促下胖的。那老頭總說:「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錯不了,都是富於營養的。女孩胖一點好看。」老頭是個食肉獸。

  阿眉現在對我不太尊重,總是動手動腳,我是說,總是揍我。每次分手時,非佔點小便宜,扇我個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幾拳,把她打哭了。兩天沒出療養院。我在杭州城裡也玩厭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個地方住下。

  我去療養院找她。在九溪鎮上碰見個賣冰糕的,買了一大把,進她的房間時腮幫子都凍木了。她一見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記仇)。

  「給我找點熱水喝。」我把剩下的兩隻冰糕遞給她。

  阿眉舔著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隻暖瓶搖了搖:「沒水了,我給你打去。」

  她一陣風似地跑出去。

  這時,她同房間的空中小姐進來,學究氣地拿著本書。我沒見過這個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蘋,是個分隊長之類的小頭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卻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蠻橫地說,「我早就想跟你談談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沒有呀。」我挺窘,又一時搞不清她火從何來。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為你不值。」

  阿眉拎著滿滿的暖瓶跑回來。那位小姐沒再說下去,氣哼哼地走了。我估計她不愛看阿眉對我的「巴結」相。

  「王眉」我也氣哼哼地說,「你在你們乘務隊都給我造成什麼壞影響?」

  「沒有啊。」

  「你瞧你們屋這主兒,對我多凶,好像我怎麼虐待過你似的。」

  「沒有沒有。我在她們面前一直都說你好。」她笑著對我說。

  我接過她遞給我的杯子,一邊喝水一邊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個身材魁梧的飛行員從庭院走過。

  「那是她男朋友嗎?」

  阿眉挨著我,伸長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長得怎麼樣?」她扭頭問我。

  「不同凡夫。」

  「她對薛蘋可好啦。」

  「我對你不好嗎?」

  我瞪起眼睛問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負我,還打我。」

  「你還打我呢。」

  「我使你那麼大勁了嗎?你打得我後背現在還疼呢。」

  我笑了,離開窗子,又吃了幾塊她喂的糖,想起什麼,問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臉有點紅,沒說話。

  「為什麼?」

  「還不是為你。」她冷不丁又說,「昨天,我們療養院的人給我算了一掛,說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說八道。你信嗎?」

  「有點信。」她把頭扭向一邊。看我很久沒話,問:「你想什麼呢?」

  「想孔老二的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十四

  苗頭不對呀,阿眉開始和我叫上勁了。我說什麼,她總是和我戧著。同樣,她說什麼,我也跟她戧著。舌槍唇劍,明哂暗諷,旁人聽著,如同冤家。我覺得薛蘋對我不利的話影響了她。不知什麼原因,薛蘋竟獨出心裁地認為我是個「拆白黨」。當然她不知道我過去也還「十分了得」,那你說我是飯桶也罷了,何苦把這麼個屎盆子往我頭上扣。她對阿眉講:「要是你這些優越條件都沒了,他還會跟你好嗎?」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這頗傷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許善良的張欣不會如此詆毀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間,偷看了張欣給她的信,誰知信中也對我頗多微詞。而令我不快幾至冷齒的竟是從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動搖。張欣信中有一句話破壞性極大:「你什麼樣人找不到?」這句話精確地擊中了要害。阿眉的確不必吊死在我這棵樹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檔貨色,我絕對難以匹敵。我只是僥倖得了風氣之先。實際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勸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覓佳婿。

  王眉坐在鏡前施妝,細細地、無微不至地象做功課,這倒也確是她們的功課。

  「得了,薄點行了。別把臉弄得像外國人的胳肢窩。」

  她立時跟我翻了臉,把粉撲子一摔:

  「你就一點好聽的都沒有,嘴跟糞缸似的。真不願理你了,告訴你。」

  「隨便說一句你也急。」

  「你以為你說的是什麼好聽話是不是?我就因為受你影響,有時和別人說話也帶個髒字出來。人家都說我,原來你不這樣說話呀,怎麼變成這樣?我說,總有人教,能不變嗎?」

  「對,你跟我淨學壞了,一點好也沒學。」我退後幾步坐在床上。

  「你別坐人家床上。薛蘋不喜歡別人坐她床。」她衝我尖叫。

  我站起來抽煙,把煙向窗外連連噴去。抽第三支時,一直用眼睛看著我的阿眉,溫和地開口說:「你會得肺癌的。」

  「我就是準備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來處夕陽西下的情景觸動了我,我忽然有幾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說話。我回身看她一眼,心裡十分有氣:

  「喂,我死你高興嗎?」

  「你說我高興嗎?」

  「我不知道。」

  「不高興。」

  「能再嫁人還不高興?」

  「我現在也沒嫁給你呀。」

  她像一隻碰見狗的貓,露出自衛的神氣。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著她臉說。

  「瞪你怎麼著。」

  「掐死你。」我把煙扔掉,走進威脅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氣焰還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還好,樓下庭院沒人。

  「我不怕你。」她堵氣洗著一副撲克牌(像是算掛那副)嘴裡還嘟嘟噥噥,「你還別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對她說,「你脾氣大,我比你脾氣還大。」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她衝我喊,「什麼沒給你?你還想要什麼?還想要什麼?」

  我恨的就是這句話。

  「不許喊。」

  「就喊,啊——」

  我衝過去,揚手要打。門一響,一個要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門口,接著轉身跑了。我退回窗戶。

  阿眉大失面子,含著淚發狠地洗牌,說:

  「你還要打我,我媽媽都沒打過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癮。你再動我一下試試,非跟你拼了。」

  「你別沒完啊。」

  「沒完怎麼著。」她居然攥起小拳頭,「不愛呆你滾。」

  「這可是你說的。」

  我摔門而去。她在後面哭出了聲。

  十五

  梅雨季節到了,春水氾濫,道路、小橋都被漲滿的溪水淹沒。屏風山終日鎖在煙雨朦朧之中。織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漫在碧汪汪的水中。筆直、美麗的水杉林,綠蔭初張的梧桐樹都是翠生生、濕淋淋的。即使空氣中有雲無雨,林中樹下也無時不飄縈著細密的水絲,氤氳的霧氣。

  我打著傘,一個人在江邊看滔滔混濁的江水,冒雨靜靜行駛的駁船。有人來到我身後,我回頭看,是阿眉。她穿著紅色的雨靴,打著把紅色尼龍傘,鬢上掛著晶亮的水珠。我想起了我們剛好的時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張欣飛來杭州,給阿眉帶來很多東西,裡面不少還是阿眉給我買的煙和飲料。為了做給別人看,我們又暫時和好了。我們一起去筧橋機場。當著張欣和同機來的劉為為,我們說笑正常,在一剎那,我們忘了曾經發生的不愉快。

  從機場出來,我們還在武林門賃了輛三輪車,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樓吃飯時,我跟王眉說,我要生炒甲魚。我猜她是開玩笑,沒有惡意,但還是撕裂了傷口。她說:

  「你配點菜嗎?我吃什麼,你就跟著吃什麼吧。」

  我霍然變色。

  阿眉窘了,慌了,臉兒漲得粉紅。雖然她連忙跟我解釋,她不要甲魚是因為炒得太生,還是帶骨的,很腥,怕我這個北方人吃不慣,而且她也要了甲魚。氣氛還是破壞了。

  後來,我也做了試圖恢復快活氣氛的努力,說她吃魚是「暴殄天物」。可她沒笑。

  我們終於明白,那種心無芥蒂、無拘無束的融洽感,已經一去不復返。

  九溪路上,人跡罕見。山林風鳴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傾洩谷底,匯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騰,溪底茂密的水草被沖得直刷刷伏倒。山陰道十分幽遠。

  「昨晚,薛蘋給我講了件事。她家那兒有個女孩,自己做了桿火藥槍,把她男朋友打了個滿臉花。她躲在牆角,那男的走過來,她面對面舉起槍,『啪』地打了過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著長聲說,瞟我一眼,「將來我也做支槍……」

  「咱們別開這玩笑好不好?」我連忙打斷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沒直接回答,只是說:「那也別動兵器,可以給我吃藥。」

  「你乖乖吃嗎?」

  「當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陣不舒服,真是無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廡擰N業暮門笥壓*義受到流氓的報復,被打傷住院了。信裡沒詳說他的傷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們對一個落到他們手裡的民警是不會留情的。我很難過,我和關義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學,又一同參加了海軍。在新兵連他當過我的班長,在艦上,我當過他的班長。在那些歲月中,我們曾共同面對種種危險。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駕著摩托艇及時找到了我。為了他,我也毫不猶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彈就是他擲失了手的,我衝過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復員後,我們可以說分道揚鑣了。他迅速轉到另一條戰線。而我,我也不知道這一年多究竟幹了什麼。

  兩個笑聲清脆的女孩踩著溪中的石頭在戲水。我們走過時,她們和阿眉打招呼。她們也是來療養的乘務員。我注意到其中一個褲腿綰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過了。」遙遙望見「溪中溪」庭閣的飛簷時,阿眉怯生生地望著我說,「你就這麼呆著吧。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過吧。我養著你。」

  「你養我?」企不是顛倒鴛鴦!

  「我不怕別人說。過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響一些,和別人比的時候能超過他們。現在我不想了,沒這些也可以。多數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無為的嗎?」

  「我不要你養我。」

  「我願意養你。我們現在伙食費發給個人,這樣我每個月就能拿二百多塊錢,夠我們倆花了。我們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個賢妻良母嗎?」

  你錯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錯了。我現在希望聽到的,可不是這些話。

  輪到我對你失望了。

  我們在「溪中溪」的敞廳上喝了半天茶。最後我終於對她啟齒說道:

  「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覺得我和她好像是同性——」

  「什麼意思?」

  薛蘋柳眉倒豎。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快打上門來。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嗎?幹嗎還像一隻哺乳期的母狼那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正在收拾東西,不想和她費話。

  「相斥唄。就是說總搞不到一起去,像褲兜子裡放屁——兩岔的。」

  「少跟我來你們水兵那套粗話。」

  「直說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糞工啦。我可不想連帶她也臭烘烘的,國家還要靠你們點綴門面吶。」

  我忽然對阿眉湧起一陣輕蔑感,她並沒惹我。薛蘋語氣有些變化,意外地緩和下來:

  「你跟阿眉說過嗎?」

  「我沒告你嗎?我跟她是——兩岔的。況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蘋仍然和氣、甚至帶有幾分惋惜地說:「你以後可能再也找不著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慮考慮。」

  「我想通了,誰娶都是娶。」

  「你他媽的真是個畜生。」

  薛蘋破口大罵。她是義務兵出身,罵起粗話來不亞於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裡,我有一種痛苦的解脫感。我只好用「痛苦」這個詞。我從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鎮等公共汽車時,碰見了清晨出來跑步的王眉。她和幾個女孩沿江走過來,看到我就站住了。當時,太陽正在冉冉升起,霞光萬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種預感,她有話要對我說。她彷彿立刻要走過來,對我說一句很重要的話。後來,車來了,我上了車。在車上我回頭看她,視線相遇時,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確確是抽搐)。我覺得我就要聽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識地感到,倘她喊出來,我會立刻下車,那就是另一種變化了。可她沒喊,車開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對我說的是什麼?

  我父母是很久後才覺察到我生活中的變化。媽媽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我(爸爸埋頭報紙,耳朵卻支楞著):

  「王眉怎麼很久不來我們家?」

  我簡短說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樣的口吻跟躺在臥床的關義講時,他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麼。但我看得出來,他對我這種驕傲的「自我表現」很不以為然。他想什麼,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麼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對我說什麼呢?那最後的一句話。

  後來,我把她忘了,或者說好像忘了。我沒有勇氣那麼當真地去幹掏糞工,而是在一家藥品公司當上了農村推銷員。經常下鄉奔波,條件很艱苦。住大車店裡,要隨身帶根繩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鑽被窩,早上起來把虱子撲落乾淨,再穿上衣服出門,有的地區還要自己背著爐子和掛面,否則,吃了不法小販的不潔食品,拉稀會一直拉得你脫肛脫水。我的一個很強壯的同事就是那麼拉死的。

  兩年過去,我已經到了只得胡亂娶一個媳婦的年齡。我沒再見過王眉,也沒得到過她的音訊。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車站看見一個女孩背影很像她,我沒追上去看,因為她決不可能出現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給她們飛機乘的。還有一次,我做緩緩出站的火車和一列天津方向開來的火車相錯而過時,有個從車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對視了半天,直到遞次而過的車窗遠去。我真的以為那是王眉了,但由於如上的原因,我最終認定是自己看錯人了。

  關義象對他的民警工作一樣起勁地給我介紹女朋友。他認識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認為使她們從良,最終過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勞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愛人就是這樣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說實話,有時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動人的夫妻感情竟會使我熱淚盈眶。我這個人輕易不說人好,往往大家說好我還偏要挑挑骨頭。可是關義,我的老朋友,我要說他身上始終保持著我們第一次駕船出海時所共有的那種最強烈、最純潔的獻身精神。

  他也給我介紹了這樣一位姑娘。我努力了,但終於忍受不了她習慣性流露的輕佻口吻以及那總是罩在我心頭的淡淡迷惘,像走進一幢佈局複雜的房子,本來想進這間屋子,卻走進了另一間屋子。吹掉了。不管怎麼說,在我身上我們原先那種精神,是大大減弱了的。

  有時我倒想起薛蘋的話:「你以後可能載也找不著更好的姑娘了。」

  可我的嘴仍是茅廁的石頭。

  「其實王眉並沒有多好。」我對關義說。那天,我剛在幾個山區縣賣掉十萬片四環素,風塵僕僕回到北京。由於超額完成了計劃。領導加了我這個月的獎金。我很高興,晚上去關義家吃飯,同時看看他可愛的妻子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這是你積了德的結果。」那孩子確實讓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應該走在你前面,老關。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幹嗎和她吹?因為她太單純?」關義那位因單純遇禍,又因單純得福的妻子問我。

  「因為她太小。太小就有這麼個現象:天生的缺點樣樣不少,該養成的優點沒有及時養成。懂嗎?總是一副沒頭沒腦的樣子……」

  「你不要侮辱別人。」關義粗暴地打斷我的話。他邊吃飯還在邊看一份報紙,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個委員會或主席團的名單。這周,好像有幾個民主黨派在開全國代表大會。

  「我沒見過她,不過我想是你對她太苛刻。」關義的妻子看了眼熟睡的嬰兒,因委婉地批評了我而歉意地微笑,「我坐過一次飛機,空中小姐給了我很好的印象。在飛機上我得了暈動病,吐個沒完,她們給我蓋上毛毯,清理穢物,始終那麼慇勤,都使我不好意思起來。」

  「她們就是幹這個的。」

  「所以我覺得不簡單嘛。我想她們一定經過最嚴格的挑選。我坐一回飛機都有點提心吊膽,生怕那傢伙摔下來。她們卻要長年累月在上面幹活,肯定得是最有勇氣、最有膽量的女孩才能勝任。像過去口號裡總說的那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髒;四不怕累。得有點……精神。」

  她羞怯怯著重說了最後一句,看了眼她的愛人。那話好像是引用關義的話。他們兩口子沒事議論這個幹嗎?我哈哈笑起來:

  「你把她們神秘化了。實際上,她們是最普通最普通不過的人,像你我一樣。說到一不怕苦,她們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說到二不怕死,沒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們才不上天吶,她們並不比顧客多一份危險。她們那種舒適的工作環境培養不出超人的氣質。只有艱苦的、真正充滿生死考驗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比方說邊防軍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樣的人……」

  「我不愛聽你這些討人嫌的話。」關義再次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她們是有勇氣的。比起你我來,她們有超出我們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機、機毀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說的『生死考驗』——你看看這份報紙吧。」

  「出了什麼事?」我接過報紙,展開。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

  「你這些天沒看報,也沒看電視?」

  「沒有,我剛從人跡罕至的地方回來。」

  「民航摔了一架飛機,撞在山上,機組和乘客全部罹難。」關義說,「機組名單上有你過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這兩個字,清晰、無誤。

  阿眉殉職了!淚水湧出我的眼睛。舊日的情景如歌,重新響起……

  我回到家裡,不慎打破一個瓷罐,裡面的東西滾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屜裡疚會丟掉的小玩意兒:民航航徽,不袗小飛機飾物。都是阿眉遺留下的。我以為我這兒已沒她的一點痕跡,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燒掉了,可我燒不掉記憶……我仍然愛她。我怎麼能再迴避這個事實!那天晚上,電視新聞裡關於空難事故的最後報道是載運死難者遺骸的飛機抵達錦雲機場。電視屏幕上出現飛機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絕的乘客親屬和帶著黑紗的民航地勤人員圍著抬下擔架哭泣的鏡頭。我感到那沖鏡頭滑來的飛機的數十隻輪子如同從我心上軋軋駛過。我看到人群中薛蘋、張欣、劉為為等熟面孔,她們哭成了淚人兒。我的心碎了。

  夜裡,不論我醒著孩是入夢,阿眉無時不在和我相親相近,和我悄嗔謔笑,和我呢喃蜜語。鮮艷俏麗,宛如生時。有一刻,我彷彿真地觸到了她嬌嫩的臉頰,手裡軟和和的,暖融融的。後來,她哭了,說起她那被傷害的感情,說那原是一片癡情。她又要說什麼,張張口又嚥了回去。我驀地全身痙攣了。我又身處在九溪鎮那行將起動的公共汽車上,她有一句重要的話沒對我說就要走。我伸手抓她,抓了個空,我醒了。

  我擦去橫溢入耳的淚水,緊張地思索起來。如果說過去我是憑直覺感到她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那麼現在,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是的的*啡酚謝耙U暈醫玻y故薔潿暈疑I鐳V氐*話。是什麼話呢?我想來想去想不出頭緒,看來只有她本人才能清楚。我又睡著了。早晨醒來,第一抹陽光照射到我的床頭時,我如夢方醒——我已經永遠不可能再見到阿眉。

  我給單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這周補休了,就動身去首都機場。

  十七

  我在二樓國內航班安全檢查口外面的沙發圈裡坐下。所有國內航班過站和到站客機的機組人員,都要走這個口出來去三樓餐廳吃飯。中午前後,是錦雲機場北飛客機落北京最集中的時候。

  大廳裡不停廣播著各地到站飛機的航班號和飛機號,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飛機在停機坪上滑行。機械臂似的客橋自動與客倉門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過自動走道,從一樓的出口出去。一些飛行員和乘務員從二樓檢查口出來。我走過去問兩個從廣州飛來的航班下來的乘務員,是那個乘務隊的?她們說是北京乘務隊的。我走回沙發圈。又過了一會兒,在一架剛剛飛走的波音飛機的空檔上,一架「三叉戟」滑了過來,接上客橋。我留心聽了航班號,確認這架飛機的機組是錦雲乘務隊的無疑。客人下光後,先出來了幾個飛行員,悶聲不響地走過。接著,幾個面帶憂傷的空中小姐也出來了。我看見薛蘋。

  我迎著她走過去。她略一怔,便扭過臉和別人說話,從我身邊繞過去。我叫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著我。

  「算了,你先吃飯去吧。」我灰心地對她說,「吃完我再找你說句話。」

  我蹣跚地走回沙發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著頭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會出現了。十分鐘後,她回來了,手裡拿個花卷兒,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迫切希望知道兩年前我從杭州走後阿眉的情況。」

  「你憑什麼,有什麼權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沒了關係。在我眼裡,你是個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們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話。那年,在最後的時候她要對我說卻沒說。」

  「我知道那句話,她對我說了。」

  「你知道?」我激動極了,「告訴我。」

  「她說,她錯了,她後悔了,不該總是讓著你,反倒讓你這個沒有人味的東西,蹬著鼻子上臉把她甩了。」

  我猶如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心都涼透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堅決地說:

  「不是這句話。她要跟我說的不是這話。」

  「確實不是這句話。」薛蘋淡淡地說,「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懇求你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薛蘋說了。

  「從杭州回來,阿眉幾乎變了一個人,不笑不鬧,沉默寡言,只是要飛行。不管隊裡哪個人提出什麼站不住腳的理由不飛,她都主動替飛。哪怕對方是和她吵過嘴、誰也不理誰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飛『三亞』這樣又長又辛苦的航線,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現在也搶著飛。她歷來,從來乘務隊的第一天起就暈『安—24』的,這樣大小時量的不要命地飛,吐得真是駭人。人明顯憔悴了。

  「隊領導一開始看她剛療養回來,就放心排她飛。後來發現不對頭,她身體消耗太厲害,也有點看出阿眉情緒上的變化。找她談,她什麼也不說。問我,我也不便妄自匯報,畢竟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說過別把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這期間,我們機場有個很不錯的小伙子追她。給她寫來長長的、熱情的信,約她出去,她卻像木頭人一樣無動於衷。我曾私下問她,是不是還忘不掉你這個混蛋?她說不是,說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緒還有點轉不過來。有時候,夢裡醒來,還覺得心寒。她說——這確實是她說的,我沒有添枝加葉——她因為太想和你好了,結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對你的無原則遷就。我全知道你們之間鬧的那些破事,最細微的情節都知道。你表現的像個無賴,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像個資產階級小姐。我對她講,應該去見見那個小伙子,總要再嫁個什麼人,況且這個小伙子比前面那位強上百倍。阿眉只是說不想見。她對你還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話說的那麼絕。她當然是無法再給你寫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點試圖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沒有。

  「立冬後到春節前,有個短暫的蕭條,去一些風景城市的機票打了折扣仍不滿客。阿眉的身體越來越糟,再這麼搞下去,非停飛不可。隊領導便研究決定利用這個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隊長跟她談的。在飛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場。因為我忙著給客人開飯,沒注意他們還談了什麼。好像隊長跟她說這樣下去不行。國家培養一個空勤人員要花一大筆錢,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就把自己毀了。大概批評的很厲害,我開完飯回來看見阿眉哭了,哭得很傷心。從杭州回來,阿眉一次也沒哭過,雖然她是很嬌氣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後來沒再哭過。就是那次哭,也不是為你哭。是為了別的,比你更重要的東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東西,想起爸爸媽媽禁不住哭的。她媽媽對她非常疼愛,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兒,本來是掌上明珠。那時,恐怕也只有她媽媽能撫愈她的傷口……你算是把她傷透了。

  「她在家裡呆了一個多月,假期滿後又續了幾天。在家裡大概是把疙瘩都談開了。阿眉回來時,像陽春三月的晴天那樣開朗明媚。我真為她高興,尤其是她告訴我她又有了個男朋友,我更高興!這說明她完全從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這對她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又可以開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還要特別著重地談談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個非常好的青年,一個優秀的海軍飛行員。對阿眉情真意切,一點沒有社會上某些青年矯飾做作、妄自尊大的惡習。人長的也是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比你強多了。我們乘務隊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極為般配。

  「他給阿眉帶來了歡笑,帶來了對生活的信心,對工作的熱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學院的英語進修班,在天津學習了一年。對,她經常週末坐火車來北京玩,寒暑兩個假期也是在北京度過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訴過我,她在火車站碰見過你。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一點不衝動。她像一顆進入軌道的星,始終在自己的位置上穩穩的運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擾,放著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無數星一起織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隕落下來……」

  彷彿突然襲來一道強光,薛蘋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鎮定下來,接著說:

  「她入了黨,追認的。出事的頭天晚上,她跟我說,後天小沈從北京回來,她要跟我換飛北京,去接他。我答應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車進停機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給她買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醬油瓜子回來嗑著吃。我要她買桂林的板栗回來煮著吃。我從上海買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卻一去沒回頭。晚上,他們機組沒回來,飛機也沒回來,傳言卻起來了。我們飛行隊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麼事,問調度值班室,他們也不說。我一夜沒合眼。第二天,頭班飛桂林回來的機組帶回了昨天一架飛機撞山的最初消息,說桂林已動員了軍隊和民兵進山搜索。接著,民航領導飛來了,報紙、電台都證實了飛機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們聽到哪裡摔了一架飛機,上百人喪生,只是嗟歎一陣,或者罵兩句民航人員太差勁,草菅人命,也就罷了。可我們就不同了,別說我們自己的飛機摔了,死者裡面有我們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國摔了一架飛機,我們也要難受好久。夜裡在被窩裡哭完,白天還要上飛機喲。還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飛下去。

  「遺體運回機場那天你看電視了嗎?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為阿眉哭的。她太年輕了,不該死呀!她活著還會對我們國家有很多用,她還沒有嘗盡人生的歡樂。還沒有孩子。為什麼不讓一個廢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廢物在愉快地活著,白白消耗著社會的財富,譬如你。」

  「我不是廢物,你不能隨便侮辱我。」

  「可能你現在不是了,可過去有段時間你確實是。」

  「那麼說,阿眉到最後也沒再提起我什麼。」

  「沒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佔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說的最後的話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對了,她還說過要我做她的入黨介紹人。那是出事的前幾天,她們共青團員旁聽我們的黨課時,她悄悄跟我說的。」

  「可她確實是有話對我說呀。」我絕望地大叫。

  「如果你堅持認為她最後有話對你說,那我想,也無非是要說你是個廢人。」

  「可能這是你對我抱的至死不變的看法,但阿眉不會。她比你瞭解我,所以我們過去才相愛。」

  「粉碎她對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僅如此,你還重重打擊了她的生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蘋吵了,旁邊很多人看我們。便問她:

  「最後那幾天,除了你,還有誰常和阿眉在一起。」

  氣咻咻的薛蘋一邊往安全檢查口走去,一邊說:「張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十八

  第三天,我看到張欣從安全檢查口出來。她和阿眉同齡,都比薛蘋小幾歲,因而也更脆弱一些,更不容易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她簡直還帶著滿臉哭痕,眼睛紅腫,盈盈欲滴,低著頭看腳尖走路。這次,我決定等她吃完飯回來再找她談,免得像上次薛蘋那樣激動得飯都沒吃好。張欣很快又一個人回到大廳。看來沒我刺激,她也吃不下多少飯。她蔫蔫地在商店區轉了轉,我注意到她並沒有認真去看琳琅的商品。離上客時間還早,她在我鄰廂的沙發圈裡坐。我走過去,看到她閉著眼睛仰在沙發背上。我叫她,她睜眼認出我後,紅了眼圈。

  看來她並不像薛蘋那樣對我懷有惡感,也許我可以從這點上獲得一些希望。如果說薛蘋是阿眉思想上、生活上的志同道合者和保護人,張欣則是她的一個不分你我、情同骨肉的密友。她更容易接觸到阿眉某些不欲見人的心底秘密。

  「你說你覺得阿眉最後有話要對你說。那我先問你,你現在對阿眉究竟是,是什麼態度呢?」

  「我——」我不是羞於啟齒,而是不知道我現在還有沒有這個權利,還配不配說這個話。我還是對張欣說了:「我愛她。」

  「好,我告訴你,她也一直愛著你。」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從和薛蘋談過話後,我已對此無望。張欣再三說:「她是一直愛著你的。」

  「等一下。」我哽咽一聲,撇下張欣,趕忙跑進最近的一間男盥洗室。我幾乎都不能再次走出來,可是我還有話要問。我把自己淚水縱橫的臉搞乾淨,走回沙發。

  「把情況告訴我,把阿眉說的每一句話告訴我。」

  「在人前阿眉從不哭的,可是背地裡她常暗暗飲泣,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甚至是在夢裡。我和她一個宿舍,有時一覺醒來,發覺她在小聲哭,過去看她,她是在做夢,我就把她搖醒。她從家裡回來,表面上沒事了,正常了,實際上她的性格有了變化。過去她是嬉笑無心的,現在敏感得不行,戒備得不行。和我還算好,可也不像過去那樣無所不談、無話不講。有次她在前面走,我和幾個人在後面說話,說的完全是跟她不相干的人和事,說到好笑處我們都笑了。等我追上她時,她的臉色已經變了,問我剛才笑誰呢?我說了我們在笑誰,她卻說我們在笑她。我說沒有笑你,我還說了句氣話:『我們笑你幹嗎?』她生氣走了,以後見著就不理我了。我找她問為什麼不理我?我發誓說那天我們沒有說她,我還哭了。她才跟我說,是她的不對。她總怕再受人家騙,和她假好,所以誰都不敢相信了。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既然你說你還愛她,那我就要問你當時幹嗎那麼幹?你多傷人。阿眉跟我說,你不要她,可能是因為嫌她幼稚,在有些方面,你感到困難的時候不能像個有經驗的女人那樣幫助你。說實話,這你太不公平,阿眉至少也為你做了一些犧牲,有些犧牲連我都未必做得到。你又不是沒有缺點的人。阿眉和我談到你的缺點時,一直都是體諒你,並不計較的。可能她有時愛咬個尖兒、撒個嬌,惹你心煩了,這不是因為她信任你、和你好嗎?你對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點不珍惜。現在再說愛、再難過又有什麼用?

  「可能你也聽說了,她後來又找了個朋友,小沈,她家給她介紹的。但她不是心裡一點波瀾不起就順順當當地接受下來、適應過來的。一開始她都不讓我們見那個人。小沈一來,她就領著他躲得遠遠地說話。其實小沈經常來來往往坐我們飛機,我們很多人都見過他。大概是小沈太好了——那個人真是特別好。阿眉又總覺得對人家不起。她也想對小沈好些,偏偏你又像個陰影似地老影響著她,阿眉是很純情的。我跟她講,這樣吊著不好,要不,就跟小沈談清。她不肯去。有次小沈來了,我去跟他談的。我告訴他,阿眉過去有個朋友,本來感情很好,可後來那個男的沒理由地把她甩了。阿眉傷了心,有些不敢輕易再相信別人。小沈的回答讓人十分感動。他要我告訴阿眉,天下的好人是多數。不要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對所有同志、朋友都疏遠了,不信任了。如果說那個人——指你——用事實證明了有些人是不堪信任的,不值得去愛的;那麼,他也要用事實證明還有一些人是值得信任的,是懂得珍重感情的。他又親自找阿眉擺開了談了談。那以後,阿眉和她好了起來,真心實意地好了起來。

  「小沈是個相當坦蕩、胸懷開闊又能細緻入微地體貼他人的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和阿眉之間真正做到了赤誠以待,肝膽相照。阿眉碰到的任何為難和偶爾湧起的茫然心情,在他那裡都會得到合情合理的忠告和意志堅定的感染。同時,小沈又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有幽默感,有孩童心。不怕你不舒服,阿眉和你關係好的時候,有時回來,也要生生悶氣。可和小沈好起來以後,是她笑得最多的日子。她就像淨水洗過的玻璃器皿,重又晶瑩透明了。

  「阿眉出事後,小沈剛好第二天要從北京回來。本來是薛蘋的班,她怕由她把阿眉的死訊告訴小沈,不飛了,是我飛的那班。飛機在北京上客後,我看見高高興興的小沈,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他給阿眉帶了一紙箱鴨梨,讓我給放到行李艙,還笑著讓我隨便吃。那天還有一些死者家屬乘那班飛機南去,在飛機上哭哭啼啼,我的心情亂極了。我把他安排在前艙,悄悄問他:『你還不知到嗎?』『出了什麼事?』他反問我,我說不出話,他看我的臉色才感到不對頭。他很聰明,也知道我們摔了一架飛機,就是不願正視事實。還笑著對我說:『不會是阿眉在那架飛機上吧?我昨天還收到她的一封信,要我回去在機場住兩天,和我商量結婚的事。她有點等不及了。』我可受不了他的玩笑話,硬著心腸對他說:『阿眉在那架飛機上。』『這不可能。』他在飛機裡大喊大叫,我把他死死地按在座椅裡,他還掏出那封信和我吵著說:『你看看信,看看信你就知道不可能了。她不會從陰間給我寫信。』我提醒他注意信封郵戳上的日期,並對他說:『你怎麼想像得出我會拿這樣的事和你開玩笑,我和你說的是真的。』他這才像一個終於被藥物控制住了的精神病人,疲倦地安靜下來。在後來的航行過程中,他沒再說一句話,一直緊閉著雙眼,臉白得像張紙。

  「飛機落地後,他恍恍惚惚地抓住我的手腕,要我領他去賓館找阿眉的父母,他的手勁那麼大,攥得我手腕都疼木了。他是借助手勁的*閾估純酥菩睦鑭耐純秦脫劾鑭睦崴~N姨*醒他不要在已經哭得很衰弱的老人面前再勾起他們的悲傷,可淚水怎麼能控制得住呢?那一路上,他看到飛機流淚,看到乘務隊宿舍樓也流淚,用手亂抹,手濕得像水洗。到了阿眉父母住的房間,他進去就跪倒了……我沒敢進去,從樓裡逃命似地跑了出來,一直跑到陽光燦爛的草坪上,跑到聽不見那驟然暴發出哭聲的地方。那是什麼樣的哭聲喲!沒有深深的愛,沒有刺骨的痛,是哭不出來的。」

  張欣又哭了,用手摀住臉。

  「我為什麼要給你講這麼多小沈的事呢?因為我要告訴你,阿眉曾失去的東西,又重新得到了,而且更多,更真摯。我認為她應該含笑瞑目。如果臨死前,還來得及,還允許她說什麼話,她也會說,她愛小沈。」

  「那你為什麼要說,她是一直愛我的?」

  我這時早無「爭寵」之念,只希望阿眉的感情更純潔些,更能和沈同平的感情輝映起來。我仰著頭,竭力盛住淚水。

  「這不是我說的,是小沈說的。」

  十九

  我向張欣要來沈同平的部隊番號和地址,動身去他那裡。在不停運動著的、鏘鏘作響的火車上,我想著阿眉。如果斷定我預感中的她一直要對我說而沒說的那句話是「我愛你」,那麼,從九溪鎮分手到她魂魄入夢這前後,她的全部感情活動已不僅僅是一個「愛」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愛」,也一定有更深、更遠的含義。

  窗外廣袤、充滿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連綿不斷的丘陵,在我視界裡持續展現著,無限地向天邊延伸。我經過一座座城市、鄉村、新興的大廠礦建設工地。看到巍峨的樓群,林立的煙囪,川流的載重卡車;看到豐收在望的麥子、水稻,閃閃發亮的水庫、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為壯觀的場面,此刻和那時的心情產生著共鳴。

  那是次大規模的艦隊演習:導彈驅逐艦、護衛艦、掃雷艦、獵潛艦擺滿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圍游弋、警戒;天上佈滿航空兵呼嘯的飛機;水下有待機而動的潛艇。整個艦隊在旗艦的統一號令下,以特大編隊破浪前進。在藍色的海洋上,一隊隊艦艇從天邊排到天邊。到處是飄揚的軍旗,互相呼應的信號燈以及推進器劃出的、交錯縱橫的白色水跡。海上協同攻擊開始了。魚雷艇隊從側翼率先衝向靶船,進入射程後,依頭轉向把一條條魚雷射入海水之中,箭也似地離去。頃刻間,靶船周圍響起猛烈的爆炸聲,掀起沖天的水柱。接著驅逐艦列陣向前駛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徑的大炮遙遙地、有節奏地把成噸的彈藥傾卸在靶船上,將靶船張結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強擊機群俯衝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射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彈。最後炮艇隊蜂擁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徑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徑炮激烈地一通密集射擊,最終結束了攻擊。艦隊進行了凱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揚威地返航。獵潛艦隊打出了助興的火箭彈陣,將演習海域打成一片火海,與已用瑰麗的晚霞將天邊的雲、海染成血紅的夕陽壯麗告別。那時,我的臉被連續發射的炮火硝煙熏得漆黑,我的心卻用真正鮮紅的血液推動著、搏跳著。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體內充滿著愛,我的愛從來沒像那時那麼聖潔、醇厚;從那摧毀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吸取了偉大的力量,是那麼激昂、亢奮!我和那種強烈的感情已經相違甚久……

  我在一個邊陲海疆的海軍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好感。他是那種鐵骨鋼筋的硬漢子。他的一個接待我的同志告訴我,他已經戰勝了巨大的悲痛,重新投入戰鬥巡邏的飛行中。我和他見面時,他剛結束一次飛行,穿著皮靴和飛行服。臉是堅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跡。我們大量抽著煙。軍人式的、面對面、互相正視著開始直言不諱的談話。

  「她的的確確一直在愛著你。那年,她在天津學習,我也正巧在北京開會,週末她來,一臉激動不安的神情。我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哭了,半晌才說:『我看見他了,在另一列火車上。我忘不了他。』我說:『也許你們應該再談一次。』她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談也是沒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嗎?』我點點頭。實際上,我點頭時並沒全懂。她不願再到杭州療養,儘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們在杭州有個療養院。她執意要去大連,最初我想她是不願在蹈傷心地……」

  「她是重溫英雄夢。」我悲傷地說。

  「你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海上吧?那時你是個艦炮瞄準手。她都告訴了我,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種種。特別著重、幾乎是神往地談到你那時對她的巨大感染。正是這種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激發出的少女的浪漫主義想像,促使她放棄了在城市中找個舒服的工作機會,去考了動盪的、隨時潛伏著危險卻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小姐職業。她在這種工作中是感到了樂趣的。為此她一直懷念你,認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過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積極的作用。她是個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諒別人的姑娘。不瞞你說,最後那些日子,我們之間信件、交談的主要話題是你。她沒說你一句壞話,說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說起這些,她是懷著多麼真摯的深情!嘿,除了說明*摰瘈嫈簾荀y鼓蓯鞘裁茨兀俊*

  「她愛的是那個叱吒海疆、櫛風沐雨的水兵,不是沉溺於京杭溫柔富貴鄉的我。」

  「是這樣的,你很明白。」

  「換了我們誰也會這樣做的。」

  「她曾經跟你說過,也許她對你的這種綿綿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應該的。我對她說的就是你這句話:『換了我們誰都會這樣的!』很健康!很應該!揚棄他的偽俗,愛他的璞質。請相信我,我說這話時沒有半點醋意和做作。她是無可非議的。為什麼不能懷有這種愛呢?而且我還要跟你說明,雖然她對你懷有這種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時,也不能破壞掉我們的愛。我們已經是牢不可破的,最純潔的心心相應……知道這些,你還能愛她嗎?」

  「當然愛!仍然愛!」

  「好朋友!你知道嗎?她準備給你寫信的。她是那麼激動地對我講過想向你傾訴的話,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訴你。她是決不甘休的!儘管她不能再用語言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相信,她也一定會用某種形式向你傳達信息的。你這幾天要警醒!」

  阿眉來了!

  冰清玉潔,熠熠生輝。

  她擁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擁抱了我,將我溺入溫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漿般沸騰的全部熱情,擠搾著、置換著我體內的沉澱垢物;用她那晶瑩清洌的全部激情,將我身心內外沖刷得清清白白。我在她的擁抱、治療下心跳、虛弱、昏厥,她的動作溫柔了。驀地,我感到傾注,像九溪山泉那樣汩汩地、無孔不入地傾注。從她眼裡、臂膀、胸膛,從她的心裡。流速愈來愈快,溫度愈來愈高,我簡直被灼疼了。天哪!這是貯存的全部鮮血、體液,是她積蓄的,用來燃燒青春年華的能量,她不能再發出耀眼的光亮,就無償、慷慨、傾其全體地贈與了我。我感到一個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潛入,感到自己在復甦,在長大。我像一支火炬熊熊燃燒起來。而阿眉,卻像一盞熬盡了油的小燈,漸漸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淚流滿面卻是微笑著,幻做一個天藍色的影像,輕鬆地、一無所有地飄飄升飛。

  「說句話,阿眉!別叫我醒來茫然。」我深知自己在夢裡,為了證明非夢,我向蒼穹喊。

  「看你的船,它來了!」

  空中傳來熱烈的呼喊。

  我來到晨曦初染的街上。這小城是我熟悉的世界。整齊的海軍營房。禁嚴的司令部大樓,一隊隊穿著海魂衫跑步的水兵。遠處山巒上雷達掃視著天空,山那邊是航空兵機場,山本身則被挖空成巨大的彈藥庫和油料庫。街上另一端是碼頭,桅桿林立。各式艦艇把港灣塞得滿滿的,武裝衛兵把守著碼頭入口。我在滿街水兵和軍官們中間走著,聽他們用熟悉的粗話互相笑鬧著、喧囂著,一直來到碼頭邊。港內淡藍色的海霧尚未散盡,雪白的海鷗在霧裡、桅間飛翔,低低掠過漂浮著油漬的水面。我看見了我服役過的那艘魚雷艦。它如夢地向港外無聲無息地駛去,艦首破開平滑如湖的海面。水兵們在各層甲板走動著,井井有條地工作著,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盡著自己的職責。它在轉向,迎著海面初生的太陽,身披霞光地駛去。追逐著它的鷗群也被燦爛的霞光鼓舞,大聲鳴叫,漫天飛舞。

  「是老兵吧?」

  一個臉被長年累月風吹雨打刻劃成岩石般的老軍官問我。我指著遠去的艦大聲說:

  「那條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最年輕、最熱情的日子都在那上面度過了。」

  「可不是虛耗殆盡了,對嗎?你遠沒到風燭殘年,你還會駕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對嗎?」

  「對的。」

  …………

  這海灘由於荒蕪而顯得蒼涼空曠,天低水闊,海風遒勁。海水象呼吸一樣有節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來,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請:來,讓我為你洗滌。得不到回應,一步步退回,消逝、湮滅;繼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來,週而復始,盛情不衰。遠處海水波晃鱗閃,跳躍不休,也像萬千人頭攢昂。搔首弄姿,各執一態;戀戀不捨,生生不息。

  站在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

  二十

  我坐飛機回北京時,旁邊一位常坐飛機旅行的外貿人員,指給我看一位空中小姐,說她就是那個著名的反劫持機英雄機組的成員之一。那位姑娘送水過來時,我吃了一驚,以為阿眉再現了。細一看,不是。她也看了我兩眼,我想起九溪山陰道上那個赤腳玩水、眉眼肖似阿眉的女孩。

  「這就是我們舉國矚目的英雄。」

  「……」

  「你說什麼?」

  「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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