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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正說著,石笆吊兒郎當走進後台。看見小楊先愣了一下,接著便笑喊:「怎麼,胡漢三又回來了。」
  小楊笑著說:「又回來了。你還是老樣子。」
  他們倆握了握手,石笆往旁邊一坐。我問他幹嗎去了,他說在廣場上看了會兒人家放風箏。又看著小楊說:
  「《咪依魯》是不是?我全知道,晚報登了,彝族舞劇,領銜主跳。」
  「你消息還怪靈通的。」
  「那是,好容易報上看見一個認識的人,還不眼睛一亮。哪天首演?」
  「過兩天。到時候去看吧,別嫌丑。」
  「哪能呢,沒看我就知道不錯,不看看誰的大粱,嘁!」
  「你現在天天在家寫小說?」
  「沒有。」
  「候場啦,《滿妃儀》演員候場了。」老師在後台叫人。
  「我得上台了,你賠小楊坐會兒。」我跟石笆說。
  「我能不能從後台下去看你們演出?」小楊問我。
  「喲,這兒後台管得挺嚴,不好下。」
  「有什麼不好下的。」石笆插話,「我回回從後台下去看,從沒人管,別看瘸著一條腿。」
  「誰能跟你比。」我瞪了石笆一眼,又對小楊說,「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還不是咿哩哇啦那一套。」
  「看看你呀。」
  「你根本找不著我。」
  石笆看我,我白了他一眼。他一笑,對小楊說:「確實沒什麼好看的,你在台上也找不到她。她們那舞是溜肉片,大小薄厚都一模一樣,臉上還勾了芡。不像你們《咪依魯》,干燒魚,你是那魚,從頭到尾都是菜,別人不過是胡蘿蔔丁、辣椒絲而已。」
  「別拿我開心了。」小楊說,笑了。
  我笑著起身對鏡整整頭飾,穿著高底鞋踩著碎步走了。石笆這大扯子跟小楊砍開來。
  「咱那買賣怎麼著了,不開了?」
  「你還想吶?我早忘了。你說去雲南你也沒去呀。」
  我《滿妃儀》下來,看到石笆和小楊眉飛色舞談的正熱鬧。便先去換了妝,笑微微地坐在一邊。石笆轉臉對我說:
  「小楊正跟我說她在雲南采風的事。一個女孩,走州穿縣,跋山涉水,了不起是不是?事業家呀你——小楊。」
  「我當然不能跟人家比了。我們,匠人,這輩子就這樣了。」
  「我怎麼聞著醋味了,誰在後台吃餃子呢?」
  「我也是逼到這份兒上。」小楊說,「我還想跟晶晶換個位。光看見我在北京出這麼幾天風頭,沒瞧見我在雲南蹩得死人一樣,這輩子能來幾回北京。」
  晚上回到家,石笆又不洗腳就上床睡覺。我揪他耳朵,「去,洗腳去。」
  他假裝睡著不理我。我給他打來水,很拉了一下他的耳朵,甩手走開。他疼得躥起來,揉著耳朵說:「你這不是鬧著玩,故意傷害。」
  「對。」我回頭說,又問他,「我晾的那杯水呢?」
  「不知道。」他閉著眼睛把腳泡在水盆裡說。
  我去外屋找了一圈,找著了空杯子,忍著氣問他:「是不是你喝了?」
  他仍舊閉著眼邊擦腳邊笑著說:「不是。」
  「就是你喝的。」我一下火冒三丈,把他拽下地,剛洗乾淨的腳又踩髒了,「你這人怎麼這樣,人家演出那麼辛苦,好容易晾了杯水,你還給喝了,什麼人呀。」
  「你別衝我撒氣。」他笑嘻嘻地說,「我又沒招你。」
  「誰衝你撒氣了?你說你對不對,一點不會體貼人,就會氣人。」
  「我氣你了?」
  「你氣了你氣了,就是你氣了。」
  「拉不出屎賴茅房。」
  我氣哭了。
  「好好,我不對我不對,」石笆忙哄我,「別生氣,我給你晾水,晾一盆。」
  那一夜,我沒喝水也沒理石笆,自個抱著被子哭著睡著的。我也知道,石笆有點冤枉。
  小楊她們舞劇公演後,北京大報小報都登了文章,連英文的《中國日報》也發了消息和劇照。一些中央領導同志(主要是雲南籍和少數民族出身的)以及各國駐華使館人員都看了演出。我和石笆也看了演出。石笆還買了所有刊有肉麻吹捧文章的小報給我看,跟我說,
  「什麼狗屁文章,『群舞整齊,表演認真……理解人物深刻,有激情……』簡直不知所云,馬屁全拍到馬腿上去了。」
  「什麼教拍馬屁,」我呵斥他,「人家演的就是好。」
  我跟他說我們結婚沒請小楊,應該補請。讓他和小楊聯繫,看哪天休息,到家裡吃飯。
  「在家裡折騰什麼,外面找家好一點的館子不就行了。」石笆說。
  「就在家吃。」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她給我看了她的拿手戲,我也得給她看我的拿手戲。」
  小楊演出休息那天,我請了假,在家準備了一上午。石笆去接小楊,半天沒回來,我等得著急,不住出門張望。石笆和小楊到底回來了,一起還有一男一女。
  「遇見兩個朋友,好久沒見,就一起來了。」石笆說,「這是劉華玲。」
  我向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笑笑。
  「你們不是見過一次嗎。」石笆說。
  「那次是她呀。」劉華玲說,「我都記不清了,還以為是另一個。」
  「石笆,」同劉華玲一起來的那個男的說,「換得勤。」
  石笆笑笑:「胡扯。」
  那男的也笑著對我說:「不得罪吧?」
  「不得罪,我知道他。」我笑著讓他們進屋,「坐吧你們,抽煙,我得去廚房炒菜了。」
  石笆跟進廚房,看看我準備的菜。
  「夠麼?」我問他。
  「夠了。」他數數酒瓶,「酒夠就行。我是在路上遇見他們的,非要來看看,其實那男的我根本不認識。」
  「別解釋了。」我切著菜說,「來就來唄,人多還熱鬧。你去陪他們先喝著酒吧。」
  石笆拎著幾瓶酒出去後,小楊又進來,「要我幫忙嗎?」
  「不要。」我笑著說,「你就等著吃吧。」
  小楊站在一旁看我熟練地忙活,笑著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在學校你可光會番茄拌面。」
  「英雄無用武之地嘛。」我說,「我記得那會兒冬天什麼吃的都沒有,又嘴饞,練功回來就偷食堂的大白菜裹在衣服裡拿回宿舍……」
  「放在臉盆裡用加熱器煮,吃得可真香。」小楊笑著接著說,「那會兒可真是窮學生。」
  「你看我胖了嗎?」我問小楊。
  「你還好。」小楊打量著我說。
  「我要成大胖子了,從學校畢業我長了十斤肉。」
  「你有福,我可是掉了十斤肉。」
  我和小楊一齊笑起來,「哈哈哈」,外屋傳來一陣更響亮的笑聲。石笆和他的兩個朋友邊喝酒邊說著笑話,開始,還挺規矩,後來就有點鬧了。大概他們覺得有些冷清,就端著酒杯擠進廚房。
  「你們幹嗎吶?還沒炒完菜。」
  「馬上就好。」我加快了動作。
  「我來給你們炒一個菜。」劉華玲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奪過我的炒勺。
  「你行嗎?」石笆問。
  「開玩笑,過去我家的菜都是我炒的。」
  我們一起坐到餐桌前時,大家嘗了嘗劉華玲炒的菜,一致認為不錯。
  「好長時間沒干了。」劉華玲一手執□一手端酒杯說,「我在外面那個家的廚房有二十平米,但我除了煎雞蛋,什麼菜也沒炒過,一個人沒興趣。」
  「你沒結婚?」小楊好奇地問。
  「結了,又離了。」劉華玲做了個瀟灑的手勢。
  「感情破裂?」
  「哪來得及什麼感情。」劉華玲大笑,「就為了離婚才結的婚。」
  小楊被她搞糊塗了,又不好再問。我聽石笆講過她的事,對小楊說:
  「為了得筆贍養費。她嫁了個有錢的外國人。」
  「為錢?」小楊小聲說。
  「對。」劉華玲聽到了,笑著對小楊和我說,「為錢,挺卑鄙是嗎?」
  「有什麼卑鄙的?」石笆插嘴,「這太正常了,人之常情。」
  「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表示讚賞的,乾杯!」劉華玲和石笆挺脆地碰了個杯,一飲而盡。
  「我也不是第一個?」劉華玲帶來的那個男的問。
  「你也不是。」
  他們又乾了一杯,喝完一瓶紅酒。石笆開了一瓶白酒:「喝這個,這個有勁。」他們三個又斟滿杯,滿飲。石笆說:
  「錢,好東西。你是幸福的人。將來我有女兒,也讓她嫁給老外。」
  他們三歌帶著醉意嘎嘎笑。小楊看我一眼,我一笑,慢條斯裡地喝我的酒。
  「有錢和沒錢的確不一樣,不承認不行。是不是華玲?」那個男的感慨萬分,對石笆說,「華玲算咱們師姐了吧?道行高呀。」
  「算師姐!」石笆一舉杯,「為師姐乾杯。」
  「干,師姐,跟我們說說,有錢怎麼個快活法?」
  「盡可以醉。」劉華玲舌頭打著結說,「一醉方休,無憂無慮。想什麼時候喝就什麼時候喝,不用忍著頭疼上班去。敞開喝,喝最好的酒。」
  「支援農業現代化?」
  「還有,不用生兒子。」劉華玲說,「到哪兒都有一幫乾兒子。」
  「他們喝醉了吧?」小楊小聲跟我說,「別讓他們喝了。」
  「讓他們喝,我家地上能躺開。」我把錄音機打開,用強烈的音樂蓋住他們的喧囂。
  「她罵咱們呢,你沒聽出來?」石笆大聲跟那個男的說。
  「罵唄,誰讓她有錢的,人窮志短。」那個男的跟石笆說,「我三十了,到現在家無隔夜糧,到處蹭飯吃,這他媽也叫為人一世。都是人,誰不比誰短多少,怎麼香嘴巴都親到她劉華玲的屁股上了?氣死活人吶!」
  「你怎麼不死去?」
  「你怎麼不死?」那個男的火了,「你不就比我多個好媳婦,可少那麼一截腿,也強不到哪兒去。」
  「你們吵什麼!」劉華玲喝得滿臉通紅,不耐煩地喊,「你們也別死呀活呀的,以後有我的就有你們的。我喝啤酒不能讓你們喝馬尿,我吃片肉不能讓你們吃狗屎。」
  「我們怎麼能花你的血汗錢。」石笆帶著那種醉漢的和藹和正義感嚷嚷,「奪不能奪要飯碗,坑不能坑婊子錢。你留著養老吧。乾兒子步可靠,買條好狗。」
  「你當我打算活八十呢?」由於錄音機的音樂轟鳴,每個人的說話已變成大叫大嚷,「一旦臉上的粉蓋不住褶子,我就自殺。你猜我們打算怎麼死?揀處懸崖跳下去,嘗嘗自由落體的滋味,默默地躺在深山,血沃中華。」
  「遺臭萬年?」
  「一個意思。」
  「呸!」
  「錢呢?」那個男的定定神,問,「你的錢怎麼辦?」
  「什麼?」劉華玲沒聽清。
  「錢!」那個男的貼著劉華玲的耳朵喊,「你的錢怎麼辦?」
  「全他媽當大便紙擦了屁股,給就給真不要臉的。」
  劉華玲嚷完,一把摟住我,嚇了我一跳,酒灑了她一身,她也不管不顧,噴著酒氣對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你。你是個多好的女孩,當年我像你一樣,比你還漂亮。你怎麼愛上石笆呢?太不應該了。他是什麼東西我知道,沒出息,不倫不類的男人。你指望他發財嗎?沒戲,他沒戲。發了也沒勁,我發了,有的是錢,那又怎麼樣呢?跟你說句真心話吧。到了我這一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想的不是接過厚厚一疊鈔票時剎那間的快感,不是歡耍遊樂時的肆意放縱;而是你這個年齡時在路上遇到的一個微笑,早晨起來看到的一個正在升起的太陽。來世——如果有的話——我要當一朵花,在陽光中開放;我要當一隻小鳥,飛在空中,只讓孩子們著迷……」
  劉華玲說不下去了,嗚嗚哭起來。
  「她胡說八道什麼呢?」她帶來的那個男的問石笆,「是不是罵咱們呢?」
  「跟你沒關係,罵我呢!」石笆把唾沫星子全噴到那個男的臉上。
  「罵你就是罵我,打丫的。」
  那男的晃晃悠悠站起來。小楊嚇得尖叫,劉華玲嘻嘻笑,我對那男的說:「你敢動她一下,我宰了你。」
  「真的?」那男的大聲詫異地問,走過來。石笆伸腿把他絆倒,他唏哩嘩啦地摔在地上,哇哇吐起來,像個泡沫滅水機。石笆把他拖出門,扔在馬路邊。劉華玲也不行了,醉得又唱又笑,咕咚向後摔過去。我忙拉她,她在地上打挺,嘴裡說,「我死了,犧牲了。」
  石笆進來說:「扔出去餵狗。」
  「不。」劉華玲恐怖地喊,「不喂不喂。」
  我安慰她:「不喂。」
  「把我的骨灰撒在祖國的江河湖海。」
  「好好,一定撒。」
  我扶她到裡屋躺下。
  「不許她躺到我們床上。」石笆聲嘶力竭地喊。
  「你好啦。」我往回推石笆。他身子也已經軟了,一推就倒了。
  「拉我起來。」他衝我喊,「想起就自己爬起來,不想起就躺著。」
  瘋狂的音樂震天價吵,響徹房間每一處角落,鑽進人的每個細胞,使人的血從四面八方奔湧入心臟。接著,□然而止,鍵子嗒地跳起,猶如毒藥噴進了鼠窩,歡蹦亂跳的老鼠們一下全無聲無息了。
  我們三個重新在狼籍的桌前坐下。房間裡靜得人都感到耳鳴,說出話來也是翁聲翁氣的。
  「該咱們喝了。」我對小楊說。「喝點吧。」
  「不。」
  「你不想喝?」
  「想喝。可有演出,不敢喝。」
  「那我喝了。」
  我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和石笆對著幹。很快,我醉了。原地不動也覺得像在溜冰,一圈圈旋轉,屋裡的景、物、人一一飄逝,又一一再現。我仍然喝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發現只剩我和石笆兩個人了,只剩兩張皮膚紫漲,眼睛血紅的臉。這兩張臉象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忽而年輕,忽而蒼老,忽喜忽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呢?」我失去知覺前問。
  「在岸上。」石笆說,「浮上去就看見了。」他在屋裡做游泳狀,踩著椅子上了桌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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