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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鼻青臉腫、衣衫檻樓的保安隊員們吵吵嚷嚷、互相罵著磕磕絆絆地在街上走。孫國仁、劉順明、主持人也夾在這個行列中悲壯地走,鞋子都被後邊緊跟的人踩掉了,趿拉著,不時用手拭去鼻血、牙血、傷口滲出的淋巴什麼的。
  罈子胡同的居們押著他們,手執木棍前後逡巡著,像電影裡押解國民黨俘虜的解放軍戰士又像趕著駱駝進城的牧民也像暴動起義的亂民驅趕著被他們逮著舊政府官員和貴族。
  「拍電影呢。」過路的行人紛紛站住,自動地圍成人牆保護他們順利通過。不少人還紛紛蹺首往後張望,找隱藏的攝影機。「拍的什麼片子?」有好事者大聲問送的罈子胡同的居民。
  罈子胡同的居民不吭聲,只是催促著俘虜快走。
  這幫路人就自個琢磨、揣測。
  「準是游擊戰的,您瞧逮的這串偽軍,您再瞧這幫押送的,沒一個老八路。」「老八路都打鬼子去了,剩下這幫偽軍就歸民兵收拾了。」
  喂!」有人沖領頭的元豹媽喊,「別吃鐵絲尿笊籬——瞎逼編勒!就你們這揍性打得過誰呀!」
  「還抗日吶!寫點四化改革不好!」
  「操你媽操你媽操你們文藝界全侏的媽!」有個不知憋的什麼邪火兒的小子在人圈中跳著腳地罵,「怎麼不他媽再搞文化大革命!」前面出現一座輝煌仿雅典仿俄仿古代宮殿的巨型樓房,仿監獄仿博物館仿陵墓的大門旁邊站著兩個仿筆桿仿蠟像仿創辦獅子的衛兵,手裡拿著仿銅戟仿權杖仿燒火棍兒的槍。
  元豹媽牽著這一長串糖葫蘆集肉串上仿梯仿搓板仿山坡的台階。一個穿著身仿中山裝仿西裝仿軍服衣裳的仿太監仿衙役仿門神的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們要幹什麼?」「給你們送人來了。」「什麼人?」這文兒打量那一串玩藝兒,「走錯門了,廢品收購站在隔壁。」「你們的人。國家一類保護動物,有行沒市,嚴禁捕殺,廢品收購站一概不收。」「我們的人?不對吧?我怎麼不認得他們?」
  「這不奇怪,乍看上去,每隻羊和每隻羊沒什麼區別。」
  「可同一群裡都有戳記,你檢查他們的臀部了麼?」
  「檢查了,都有一塊火筷子燙的紅疤。」
  「怪了,讓我聞聞他們的味兒。」門神到那串炸蚱蜢上挨個嗅,抽搐著鼻子,「味兒不對呀?我們這窩的都是煙袋油子的味兒。他們身上怎麼冒出羊膻味了?」
  「你們受騙了。」在樓內的一間巨大的仿碉堡仿餐廳仿練功房的辦公室裡,一個坐在仿台球桌仿床板仿肉案子的巨大辦公桌後面的仿元帥仿塑像仿聖誕老人的巨大的胖子和氣地說。
  「盲目、輕信的人們呵,為什麼不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想問題呢?這些騙子輕而易舉地就蒙哄了你們,利用了你們的信賴和忠誠,利用了包的威信和聲望。其實你們只要仔細觀察一下,稍微比較一下,就會發現他們和我們是多麼的不同。不要因為他們和我們怎樣的肥胖同樣的背頭珵亮同樣的衣冠楚楚同樣的說話帶有嗯嗯呃呃的口音就把他們誤認為我們。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往往越是假的就越說自己是真的越是精神病就不承認是精神病越是偉大的人就越愛喊人民萬歲。」胖子站起來,費力地繞進辦公桌走到前面來,為了使他能站得開,屋裡一半人都貼在牆上。
  胖子走到孫國仁面前,冷漠地盯著他,孫國仁慚愧地低下頭。「哼——」胖子粗大的鼻孔蟲哼了一聲,「我們的聲譽、同人民群眾的關係就是被你這些蛀蟲敗壞了。」
  胖子對辦公桌,拿起一隻巨大的煙斗,一邊往裡塞著煙絲一邊威嚴地說:「明白了吧,同志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和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既不是我們的人又不是受我們的委派。應該說這是一群冒牌貨,你們揭露了他們制止了他們是十分正確的,應該予以表揚。」「我們要求懲辦他們。」元豹媽說。
  大胖子一邊用手壓實著煙斗一邊在屋裡踱著沉重的步子,皺著眉頭,沉思著:「原諒……還是不原諒?」
  大胖子自言自語,久久踱著拿不定主意,最後說:「原諒!」
  「為什麼?為什麼?」罈子胡同的居民們十分不解,同時也有些不滿,「我們對土匪惡嚴肅國民黨特務都鎮壓了。」
  「為了團結起來,共同前看。」胖子沉著說,從一個巨大的火柴盒中拿出一把火柴擦著,像縱火似地點著自己的大煙斗,煙斗裡冒出滾滾的煙,「人頭不是韭菜一割了就長不出來了,將來再要平反昭雪也晚了。不管性質多麼嚴重,我們仍要堅持一個不殺,大部分不抓。留著也好,留著做反面榜樣,一有需要,就揪出來,不至於國家困難需要樹敵時找不著敵手。一個人視死如歸很容易,但要抗拒改造卻很困難,也最痛苦。我們就來改造改造他們吧,讓他們重投重投一回胎重做一回人,這才是消滅對手的最好辦法。不是都說可殺不可辱麼?我們偏辱不殺,讓他們站著比死還難受,讓他們一點點將自己親手殺死。」「您說得固然好。」元豹媽說,「可我們老百姓就喜歡看殺頭。您無論如何得滿足我們一下,權當我們是猴,他們是雞。」
  「殺頭是不能考慮的。你們解了氣,我擔子劊子手的名聲。這樣吧,如果你們堅持,我們就挑一個出頭鳥,大張旗鼓打一下。把所有的新賬舊賬都記在他身上,讓他背負起罪惡的包袱,我們輕裝前進。」「打我!打我!」孫、劉、主持人、保安隊員們聞言爭著出頭。
  「我是『全總』負責人,出頭鳥自然應該是我。」
  「我是拆具體的,所有壞主意都是我出的,不打我不公平。」「我是他們的頭臉,抹黑就得抹臉上。」
  「打吧打吧。」大家興奮地互相擁抱,「一打屁股,我們就名揚全球了。」「老實點!」黑子呵斥他們,「他媽的一個個的不要臉。」
  「不要理他們。」大胖子穩篤篤地說,「我自有人選。」
  大胖子輕蔑地掃了眼孫、劉之輩:「這幫鳥人,對待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臊著他們。」
  「哎喲,青天大老爺呀,我們罈子胡同全體居民感謝您救我們出苦海出火坑出地獄。」
  罈子胡同口,元豹領著全體百姓跪迎在塵埃裡。大胖子騎著馬笑咪咪地走進胡同,翻身下馬,攙起老太太招呼著大家:「都起來都起來,這是幹什麼?不要這樣,我是你們的子弟,是你們的僕人,我就是為你們作主撐腰的,何必要謝。」
  元豹媽唸唸有詞地又哭又唱著,向大胖子致詞,「敬愛的英明的親愛的先驅者開拓者設計師明燈方炬照妖鏡打狗棍爹媽爺爺奶奶老祖宗老猿猴老太上老君王皇大帝觀音菩薩總司令,您日理萬機千辛萬苦積重難返積勞成疾積習我癖肩挑重擔騰雲駕霧天馬行空扶危濟貧匡扶正義去惡除邪次風濕次虛寒壯陽補腎補腦補養肝調胃解痛鎮咳通大便百忙,卻還親身親自親臨降光臨視察糾察檢查探查偵查查訪訪問詢問慰問我們胡同,這是對我們胡同的巨大關懷巨大鼓舞巨大鞭策巨大安慰巨大信任巨大體貼巨大榮光巨大抬舉。我們這些小民昌民黎民賤民兒子孫子小草小狗小貓群氓愚眾大眾百姓感到十分幸福十分激動十分不安十分慚愧十分快活十分雀躍十分受寵若驚十分物品恩盡十分熱淚盈眶十分心潮澎湃十分不知道說什麼好,千言萬語千歌萬曲千山萬海千呻千吟千嘟萬噥千詞萬字都匯成一句響徹雲霄聲嘶力端聲震寰宇繞樑三日震聾發聵驚天動地悅耳動聽美妙無比令人醉令人陶醉令人沉醉令人三日不知肉味兒時代最強音: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元豹媽一口氣沒上來,白眼一翻昏過去了,李大媽站出來接著打機槍似地說:「沒有您我們至今還在黑暗中昏暗中灰暗中灰暗中灰塵中灰堆中灰燼中土堆中土坑中土洞中山洞中山澗中山溝中深淵中湯鍋中火坑中油鍋中苦水中拆騰拆騰翻騰倒騰踢騰……」李大媽一口氣沒上來,白眼一翻昏了過去。元鳳又站出來接著說:「您是光明希望未來理想旗幟號角戰鼓勝利成功驕傲自豪凱旋天堂佛國智者巫師天才魔術師保護神救世主太陽月亮星辰光芒光輝光線光束光華……」
  元鳳白眼一翻昏了過去。黑子接過元鳳的話太說下去:
  「大力神鷹隼獅虎銅頭金臉鋼腿創辦腕霹靂拳頭大炮導彈柱石墓石長城關隘。沒有您我們得凍死打死罵死吵死鬧死燒死淹死吊死摔死讓人欺負死……」
  「好啦好啦。」大胖子和藹地笑著說,「別說了,你也要昏過去了。好話恭維話奉承話頌揚話誇讚話我聽多了,就是你們全胡同人都累也說不完——我不稀罕。我希望你們不要自輕自賤。如果你們真想讓我高興,就該個管好自個能做這點就是對我的最大安慰。」「您可不能不管我們。」黑子流淚說,「我們不能沒您。您是青天我們是草地,沒有天哪有地?草地也需要人管澆水除草修剪,這活兒我們自己都幹不了。再者說我們也讓人管慣了。讓我們自個當家,沒人喘喝踢著打著趕著,我們是飯也不會吃水也不會喝覺也不會睡屎也不會拉——全失禁了。」
  「您可千萬不能不管我們。」罈子胡同的居民都跪了下去,齊聲說,「我們願意讓您騎著打著罵著鞭子抽著。只要您高興您儘管使我們驅趕我們踐踏我們。只要您不高興您您儘管懲罰我們羞辱我們拿我們出氣。誰要敢說一個『不』字,甭勞您動手,我們自個就把他收拾了。您儘管任意對待我們,可千萬別提一個『走』字。」
  「起來吧。」大胖子長歎一口氣,「其實我哪捨得丟下你們不管。」唐元豹小碎步軟底鞋風風火方走著急場,兩隻手掏來舞去,隨著每一次出掌發出聲聲嬌叱,他肩斜著腰擰著腰擰著腰擰著屁股蛋子一上一下推擠著走得四蹄生風漸漸地,他兩隻小腳輕了,一下下地蹬空了,人離了地,在空中繼續走著舞著,似有乘風而去之意。他陶醉在這突然失了重心的輕快之中,拳法打得越來越和諧越來越有章法,幾乎可見當年之孔武、勇猛、密不透風——大胖子用手拎著他,像江沿藝人拎著只牽線木偶。圍著的罈子胡同居民齊聲歎道:「這孩子算廢了。」
  「也不能說培養他就不對。」李大媽說,「經倒是一部好經,生是讓這幫和尚給念歪了。」
  大胖子把元豹往地上一丟,元豹借看慣性仍走著舞著,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大胖子面露憂慮,似也為元豹惋惜、扼腕。對元豹媽元鳳說:「想吃什麼就給他做點什麼?」都隨著他點。「這麼年輕,偏走了這條遂生讓人痛心呀。」
  「我們這孩子就沒救了麼?」元豹媽淌著淚說,「求大仙指點。」「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大胖子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學好三年,學壞三天,我是無力讓你們人人修成正果的。好自為之吧。你們也不要太難過,他當算自絕於人民。」
  大胖子去了,騎著大白馬,駕起一朵五色祥雲,空中似傳來陣陣仙樂。眾居民側耳諦聽,卻又聽不見了。
  元豹此刻也停止舞蹈,傻呵呵地站在那兒瞅著大家:
  「來個『好兒』嘿。」「好,好。」眾街坊一陣心酸鼻癢,「好兒」未出口,淚已濕襟。「孩子。」元豹媽哽咽地說,「就別乍翅了,安下心來過日子吧。趕明兒再把咱家那輛三輪拾掇拾掇,你和你妹蹬著它去車站拉座。」「用我的吧。」黑子推來一輛三輪,「元豹哥那輛不早被那幫博物館的零賣了麼。」「試試,孩子,騎上去蹬兩圈。」元豹媽擦著淚說,「唬人的傢伙沒了,吃飯的傢伙還好使?」
  元豹喜滋滋的爿腿上車,一通亂扭,車紋絲不動。他蹬車仍不忘花活兒,只求腿腳姿式好看,節奏佴是芭蕾的節奏,前後使的勁兒都互相抵銷了——他拿車當棍兒使了。
  「他大媽,甭難過。」李大媽見狀安慰元豹媽,「甭難為孩子了,就當他還小呢。」元豹在車上猴似地一刻不停,摸摸弄弄,抓耳撓腮,扮著鬼臉。「這孩子傻了。」眾居民齊聲歎道,「由他去吧。」
  「現在開始宣判,被告人起立……」
  審訊室裡,天已經亮了,第一道光線射進室內,燈仍開著,審訊的和被審訊的臉都綠了,一臉不耐煩。
  禿頭胖子拿著一張宣判書,眼睛瞟著垂手侍立的唐國濤,一字一板地念著:「唐國濤,男,一百一十一歲,捕前美罈子胡同35號。
  該犯思想一貫反動,語多放肆。該犯於一八九九年混入義和團隊伍,在戰鬥中臨陣退縮,思想開小差,且想入非非,貽誤戰機,財政北窪之戰失利。後又養子不教,縱子行兇,招搖撞騙,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壞的影響,毒害青年,傳播荒誕迷信;侮辱婦女,誹謗中傷知識分子;種種罪行不一而足,是丁忍孰不可忍。不要利用我們寬容大度,利用我們的善良好心。對這種害群之馬必須繩之以法,喚起群眾明是非。這個人很壞!原諒……還是不原諒——不原諒!
  誰要認為我們軟弱可欺就錯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人們呵,你們要警惕!
  以上犯罪事實,該犯均供認不諱。
  本人認定。該犯對轟轟烈烈的義和團運動失敗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為維護法紀的尊嚴,為保護人民的利益,為平息社會上的流短飛長,為改革大業的馬到成功,為子孫後代的幸福安寧,特判決如下:判處唐國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此判決為終審判決,不得上訴。」
  宣判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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