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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天陰了下來,日光黯淡烏雲陰了天空,窗外的樹傘猛烈地搖晃,狂風大作,吹得一片玻璃窗響,暑意頓消,黑鴉鴉的陰影自遠而近鋪地而呈,遠處的一片片街區都蔭了,喬喬奮力關了窗戶,頃刻間豆大的雨點劈劈叭叭打在窗上淌下道道水流,窗外的雲天樹街模糊了朦朧了。室內或站或坐的人變成一個個黑影靜止不動。
  「咱跟誰客氣?咱拿誰當人?」
  大雨嘩嘩地下,街樹枝葉被打落一,街道上濁水匯成河洶湧地沿著馬路牙子流向下水道的鐵柵格並白,四面流來的濁水帶來的殘枝落葉堵住了鐵柵格,水流瀉得慢了,積聚起來漫過馬路牙子流進樹坑花丘橫過便道汨汨地白亮亮一片由此及遠。街兩側樓房都關著窗戶,窗戶亮著燈,霧濛濛人影晃動像是一台台大型立體的皮影戲。
  旅館起廊裡一條昏黑的仄長,我看到喬喬和汪若海、許遜先後從一個房間裡出來,許遜出門後又撐著門探著身子對房間裡笑著說:「快點去,都給你鋪墊好了,記住進門什麼也不用說,直接殺人縱深。」
  許遜帶上門笑著跟喬喬、汪若海走了,在樓梯拐角消逝。稍頃,那個房間的門再次打開,和走進走廊關上門向對面房間走了一步,舉手在空中停了片刻落下去敲了敲門。門開了,一模糊的女人的臉出現在門裡,我訕笑著走進去,門在我身後關上了。旅館門口,喬喬、許遜、汪若海笑著冒雨淌水鑽進幾步開外的一輛計程車敞開的後門,計程車關上車門一路濺著水花兒駛走。大雨傾盆,一輛計程車濺著水花一路開來駛到旅館門口停下,一個女人鑽出車一步邁進旅館門廊,向亮著一盞燈的旅館門廳樓梯走夫。旅館走廊亮著一盞盞燈一條昏黃的仄長。百姍走進來,她走到許遜們剛離去的那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沒有應聲,她轉過身來敲對面我剛進去的房門也無應聲。她又往前走敲其它門都無人應聲。她依次擰把手推門,門都是鎖的。一個男人從前面的一個房間出來向樓梯走去。百姍抬頭急切地看了一眼又垂下眼也慢慢地向樓梯走去。
  明亮華麗的賓館大廳裡雕著盤龍的金柱旁栽在青釉甕裡的寬葉蘭草生機勃勃,到處是傾瀉著耀眼光芒的水晶枝形燈和明晃晃一塵不染的鏡子,衣冠楚楚的男女在厚厚的大紅地毯上川流。喬喬、許遜、汪若海在二樓一排花花綠綠購電子遊戲機快速地按著鍵鈕用屏幕上的擊發裝置轟著不停出現一排排橫移的靶子,遊戲機此伏彼起地響著一陣陣模擬琴音。從他們站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大廳一隅咖啡座上正和一幫衣著艷俗的男女華人眉飛色舞神吹的高洋,夏紅一臉微笑地坐在他旁邊。高洋吹著吸著煙喝著可樂不歇氣地比劃著手勢迷人地笑,他拿出一樣物件給那幫港客傳看,不時用夾煙的手點著這個物件神情肅穆地說著什麼。
  「這顆寶石那可不是一般的寶石,大有來頭。」
  及至近前,可以看到港客們手裡傳看的是一顆大若瓜子的紅色晶瑩的多稜體。高洋介紹說:「既是寶石不是閔物,這東西是百年來歷史滄桑的見證,上面凝聚著中華民族恥辱的一頁。當年它鑲在珍妃的鞋上走遍了紫禁城諾大的宮殿群,進過朝房寢宮,跺過金駕殿前的漢白玉石階,目睹了光緒皇上和珍妃的恩恩愛愛、老佛爺的威嚴、李蓮英的勢利嘴臉,親歷了百日維新的風風火火以及戊戌政變風雲變幻,後來伴著主人度過了那段漫長的鮮為人知的冷宮生活不知灑上了多少珍妃淚。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它跟著珍妃一起到了井邊,一字不漏地聽見珍妃罵慈禧;那什麼髒詞兒都上了,還被太監我爺爺踩了幾腳那鞋印子民國時還在後來磨掉了。珍妃下井了它留下了。不瞞各位,把珍妃塞井裡是我爺爺動的手。當時他跟小李子倍兒瓷,人給害了鞋撥了下來揣袖子裡了,這是歷史上的一個謎。當時珍妃是光著腳下井的;我爺爺幹的好事。每回我學近代史學到這段我都面紅耳跳,嫌我爺爺給我丟份兒。話說回來了,當時我爺爺要不留心眼兒,各位現在也見不著這寶物。按這理兒我爺爺也立了一功。」
  「有功有功,人死了嘛,東西別糟踐。」
  「對對,我爺爺是窮人出身,最見不得暴殄天物,子孫後代吃什麼?」「聽這話,是庚子年的事。你爺爺老點?」
  「老」。高洋認真地說,「活了一百來歲也沒趕上解放,就那麼含冤去了。」「聽你剛才說,你爺爺是太監。據我所知……」
  「這太監跟別人得有點不一樣。我懂你的意思,這你們就不懂了,這你們就臭了,這就透出你們這些夷蠻之地的人對中原情況的無知了。太監也可以娶小,管不管用擺著好看。再說後來民國了,我爺爺被鹿鐘麟的兵趕出來了。好在我爺爺這麼些年沒少抓撓皇上一時用不著的東西,衣食是不愁,置了房置了地娶了我奶奶意思意思,不為別的就為看上了我奶奶肚裡有我爸。我奶奶當年也有名著呢,也是北京城的一枝花——八大胡同的花魁。相好的都是那王孫公子、富賈巨商。所以說咱們出身也不賤,根兒上說也是大戶人家庶出。當時我奶奶剛被蔡鍔的一個哥們兒涮了,傷透了心操他媽從良,什也不要都成只要老實。我爺爺老實;每回都去那兒看看摸摸從不動真格的,兩人戀愛上了。」
  「敢情,這寶石讓你得著了也夠不易的。」
  「不易。原來我們家好玩藝兒多了,比你們有錢,夜壺都是瑪瑙的,全讓我爸抽大煙給抽沒了。西方那吸毒的算什麼呀,咱們中國比他們早多了,該輪到咱們給他們販毒了。怎麼著?你們到底要不要?別老摩挲著看個沒完,光笑不說話都給摸小了。」「你這石頭既然是鑲鞋上的,我琢磨著應該是一對,要是一對就好了,更有說服力。」
  「誰說不是一對?蓋因當大兩太監一人抱一隻,腳那只讓那位爺扒去了。你要喜歡原裝全須全尾兒的,我倒留著珍妃的那只鞋,不過這鞋可就金貴嘍!歷史人物的鞋比這寶石可值錢,就怕你們買不起。」
  「拿出來看看,有鞋我們就要。呵,還是栽絨面的。」
  高洋從懷裡掏出一隻尖尖的小船似的老太太鞋。喬喬遙遙看到,回頭對汪若海笑著說:
  「他把你姥姥的小臭鞋都亮出來了,也不怕人知道珍主兒是42的腳。」「我瞧瞧,」汪若海往樓下看去,笑著說:「丫真把人當傻×了。」「高晉完了沒有?」許遜踱過來說,「他怎麼還不下來?要不喬喬你上去看看別讓人給扣了。」
  「我瞧瞧去。」喬喬離開遊戲機向電梯走去。「高洋也真行。」許遜看著樓下遠處搖頭晃腦嘴不歇著的高洋,笑著說,「真有那麼多廢話拴住這幫帽兒。」
  那幫華人男女遠遠坐著哄地笑了。
  喬喬來到頂層,高晉正拎著一隻皮箱從一個房間出來,看到喬喬一怔,沒言聲從喬喬身邊穿過去沿著樓梯下去。喬喬繼續向前走,穿過服務台從另一邊樓梯下去。
  高晉拎著皮箱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廳從自動門出去了。
  站在二樓遊戲機旁的許遜和汪若海也離開了。
  坐在高洋一旁的夏紅抬眼看到二樓上的許、汪二人不見了,便拿起一支煙抽起來。
  「陳小姐也抽煙?」一個華人慇勤堆笑地問。
  夏紅含笑點點頭,未語。
  高洋看了眼夏紅,把空可樂罐一墩,說:「把寶貝還給我,我也看出你們沒錢了,價都不敢開真給華人丟臉。回頭我就把它賣給日本人,日本人知道東方文物的價值,看來想不讓咱國寶流到外人手裡還不成了。」
  喬喬快步穿大廳消逝在門外的黑夜中。
  雨仍在瓢潑地下,空氣中充滿樹葉花草泥土的潮腥。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的風帶著涼意,裸露的皮膚涼嗖嗖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室內的煙氣汗味被褥躁味都被風吹走了,室內清新靜溫,亮著一圈昏黃的台燈光暈,窗外的雨聲如萬沙過篩。小一號的李江雲在抽泣,低著頭淚眼注視手裡一個疊來折去一會兒變作仙鶴一會兒變作老鼠的素白手帕,臉上浮著一種微笑述說著,不時吸溜著噎塞的鼻子,鼻尖上掛著一滴屢抹屢垂的清涕。「我的第一個男人是我的老師。當時我上小學五年級,他教我們音樂。他是個高大漂亮的年輕人,會一副洪亮動聽極能打動人的好嗓子。他經常在教我們音樂課時邊彈風琴邊為我們唱優美的蘇聯抒情歌曲,邊唱邊扭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我們,那目光充滿迷人的不可名狀的吸引力,深深穿透了所有孩子的心,直到今天我仍能鮮明地回憶起他張著O型嘴、身體有節奏地晃著微笑著注視著我的情景。我很喜歡他,我們所有女孩子都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們。那時我是他的寵兒之一。每個老師都有幾個寵兒。女老師寵愛男生而男老師則寵愛女生。他說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相信當時我可能是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甜潤一些,不管是與否反正這條理由足夠使他在課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去不致引起其他人的非議。那是個夏天,非常悶熱的中午,我在他房間裡,我忘了他是諑誘惑的我。想他沒費什麼事,因為我對他絕對崇拜絕對信任絕對服從絕對聽其擺佈,況且在我眼裡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令人充滿幻想和陶醉的。我願意使我和他的關係同他和別人的關係比起來更親近更帶排它性,雖然我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的臉很近很大連頰上的粉刺和張開的汗毛孔都看都看得很清楚,他在微笑喃喃低語和藹可親的近乎謅諂媚。與此同時我感到一隻汗津津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微笑十足的和藹,我疼痛;他父親般地撫著我的臉,我劇烈疼痛;他著魔似地微笑,汗琳淋的笑容扭曲了,嘴角流出涎水,眼中興奮狂熱的光芒象針一樣地刺出來晃花了我的眼,他難以忍受地呻吟閉上眼,臉皺成一團像挨著雨點般的鞭打壓抑著驚悸不可控制地低聲喊叫起來,接著平靜了,紅暈回到他蒼白的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眼中充滿幸福快樂看著我微笑起來,從始至終除了一瞬間他總是微笑著。我感到脈搏在突突跳,我哭了,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他像一好醫生安慰他的病人一樣為我拾掇侍弄幫我穿上衣服說著溫情的話。我笑了,看到他快樂忍著淚笑了。他從始至終除了一瞬間總是微笑著。」「後來呢?後來你們怎麼樣了?」
  「後來就像從前一樣,他每週兩次來給我們上課,坐在陽光和煦的教室邊彈風琴邊唱優美的蘇聯抒情歌曲,微笑著注視著我們身體,有節奏地晃動嘴張成O型。我們隨著他的琴聲歌聲背著手一齊放聲齊唱:『正當梨花開遍了田野……』『讓我們蕩起雙槳……』『作完了一天的功課……』。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他被從風琴旁扯走,剛了一身的槳糊,唾了一臉的唾沫,脖子上接著鐵絲拴的木牌蹣跚地和校長、教導主任等在操場上走成一隊遊街示眾後來他自殺了,從教學樓上跳了下來摔在挖防空洞的石灰池中,石灰燒爛了他那張漂亮的臉。後來,他被平反。」
  「你沒有揭發他?」「沒有,其他女孩子揭發了他,我是他自己坦白出來的。當時我覺得他很可憐,況且我也早畢業上了中學,就沒主動揭發他」「……」「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的父親。當時我上初中二年級,住校,只有每星期六回家。家中只有父親母親一個很小的弟弟,一個保姆,基本上是三個老人和一個兒童。家裡很冷清,只有我回家才熱鬧些。我父親那時已經很老了,我是他年過半百後才生的頭一個孩子。我印象那時父親是個很慈祥的頗有風度的老者,臉上總掛著和藹的微笑,無論對任何人說起話來總是低聲細語。他對我非常好,從小每次出門遊玩串門總是他領著我,媽媽抱著弟弟。他總是在看書在寫字,書房裡四壁都是滿滿的書,他懂很多國語言,所有來找他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很小的時候他就教我背誦各國的名作詩篇,至今我仍能依稀想起那些外國只詩用外語朗誦時的鏗鏘音節,不過內容我全忘了。那時我們像現在的學生一樣也愛抄名人名言記在一個小本上寶貝似地保存著當作座右銘。因為我父親懂多國外語的緣故,我的小本上的名人名言總是要超過其他同學。他們往往只能找到一些馬恩列斯和蘇聯名人的話,相形之下遜色多了,也有限多了;而我每星期都能在小本分添上一二十條父親告訴我的聰明睿智的各國格言。為此同學們很羨慕我,我也很自豪。在我眼裡父親幾乎就是這些格言的化身,在任何一件小事上,譬如我和同學關係學校的活動甚至弟弟的淘氣他都能說出很有哲理的話。我熱愛他崇敬他如同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燈塔,我欣喜地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他四射出的耀眼光芒中。那是個夏天,也是個夏天,我回到家裡。那天夜已經很深了,母親和弟弟都已經睡了,只有我和父親在各自房裡的燈下讀書。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讀的是《牛虻》,我正為亞瑟和瓊瑪的命運激動萬分時,父親來了微笑著和藹可親地來了。他站在身後,開始撫摸我。起初這完全是父親式的撫愛,我很舒服很愜意很溫暖,但當他的手從我的頭上落到肩膀上開始摸我的脖子我的下巴並繼續往下滑時我感覺不對了,我已經有經驗,知道這種撫摸超過界限就意味著什麼,但我不敢相信,我送以置信父親對女兒會幹出那種事,又是這樣一個懂得天下人間萬物之理的父親。我不敢相信,就是當他手伸到了即便是父親也不該到的地方仍不敢相信。我只是毛骨驚然地縮成一團我嚇壞了!當我試圖拒絕時,父親堅定有力地攥住我,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我是你父親!』這句話像他平時說的所有話一樣充滿哲理、充滿昭示事物本質關係的鐵的邏輯。我是你父親,我有權力,連你都是我給的!於是乎,在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下和灼灼有糟蹋的目光的注視中我屈服了。我垂下了眼,我無法與我父親威嚴的目光對峙。他以一種老年人的敏捷和盎然趣味佔有了我,始終不失尊嚴和風度,儘管他有時顯得力不從心和臃腫笨拙,但他以他的智慧解決了這一切,始終不失風度和尊嚴。」
  「老畜生!」「至此,每到星期六我回家,父親總要到我房裡來索取他給我的一切;我就像他的著作他的手稿任其塗抹其隨心所欲地修改著本來面目。等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別人修改了他,給了他一切的人向他施行了權力。」
  「他也平反了?」「平反了。我想他要活著再給我抄格言會告訴我一些『人要做自己的主人』之類,講一講大狗小狗之間的辨證關係。」
  窗外的雨聲小了,弱了,變得淅淅瀝瀝。馬路上有車軋著水開過去,有人在馬路上蟲聲叫喚。地面升起一片霧氣,白濛濛的絮一般地陣陣飄過窗外的夜空。雨完全停了,只有房簷上還在滴著水,房頂上積聚的水從漏雨鐵皮筒中流下去嘩嘩傾洩在路面上。月亮從雲層裡露出,若隱若現地穿行在夜空的雲中瀉出一道道清冷的光,照亮了浮雲千姿百態的形狀。
  「第三個男人是我的同學,我們學校的紅衛兵頭頭,後來是我們一起插隊的生產建設兵團的連隊頭頭。他是我第一個真正愛過的人。在學校時他就是全校的高材生體育尖子。『文化大革命』時,他脫穎而出成了一派的領袖,叱吒風雲、名噪一時的大辯論時,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大批鬥時衝鋒在前手擎大旗。到了兵團他更是上山伐木,下河網魚,蓋房挖溝,開著拖拉機在一望無邊的耕地上從天黑駛到拂曉;白天從早忙到晚,夜裡手不釋卷精讀了所有馬恩列斯的經典著作並寫下了大量頗有真知灼見的讀書筆記。他是那種有覺悟的知識分子,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徒,憂國憂民,堅信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擔在他肩上。他對遍及全國城鄉的動亂深感憂慮和毛澤東一樣發現形形色色的修正主義機會主義分子和思潮正在侵蝕威脅著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混淆著全國人民的視聽;儘管已出了劉、鄧,但還有定時炸彈睡在毛澤東身邊甚至連毛澤東也沒發現。他認為他有責任提醒毛澤東,只有他才能使毛澤東免遭暗算——他發現的壞蛋就是江青。當時他就從她的言行發現了她是如何不忠、陽奉陰違、心懷叵測。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給毛澤東寫的一封又一封言辭懇切、掏心高中腹乃至痛哭流涕、賭咒發誓的揭發信上了,還時而隔月寄上份萬言書,洋洋灑灑地和毛澤東探討些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大膽地對毛澤東的一些觀點表示不同看法。在我眼裡,他幾乎是個和我們材料不同、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我愛上了這個神,而神對我不屑一顧,坦然地接受我為他做的一切,諸如洗衣、縫被、端水、燒飯等不說上一句話。那是個夏天,我在草垛旁攔住了他,對他表白了我的情意。他仍一聲不響只是四顧無人便把我按倒在草垛上一通亂啃,他完全沒有經驗不知從何下手徒然忙亂著,最後在我的引導下才勉強成事悶聲不響地倉惶離理事會。第二天就揭發了我,一封檢舉信寫到了團政治部,我被作為混在知青隊伍中的美女蛇,拉到全團職工知青大會上批判。他再見了我仍是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每回在路上在田間他單獨遇到我總是像那天晚上倉惶逃開像是見了狼,為此我由好氣變為好笑,天天尋找機會在四外無人的時候意料不到地出現在他面前,直到有一天他罵了我,用那些陳腐迂詞文謅謅的書面語罵了我時不久,上邊派人來找他了,用吉普車把他接走塞進監獄。後來又用車把他拉回了團裡;同時帶來的還有一紙判決書以反革命罪判處他槍決。在公審大會上他表現得倒是很有骨氣,帶著手拷腳鐐昂著剃禿的蒼白的臉。臨刑前據說還高呼了『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慷慨就義。現在,他當然被平了反,追認為『革命烈士』。我的第四個男人是回城後結識的。當時動亂剛剛結束,到處的人們都是喜洋洋的。剝奪了地位權力名譽的人們紛紛恢復了權力、地位和名譽,住回了被趕出來的房子,坐上了新車,領回了被沒收的財產,活著的各歸其位,死了的平反昭雪,所有人都在忙碌撈回失去的時間和其它一切,不但要恢復生活的舊貌還要比過去生活得更好更舒暢。我無事可做,既沒有可挽回的什麼也沒有可希望的什麼,我希望結婚盡快有個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一次在一個禮堂看電影我認識了他,他是個粗粗大大的漢子,看上去給人一種忠厚可靠的印象。我很快和他同居了,因為我反正得和別人住在一起,與其和那些早已陌生的親戚,不如和一個可以親近的男人;與其自住領受別人的慈悲,不如自已竹出一些,這樣使起來也自在。他是個老實人,也中意我,只是為人性格多疑;我想他可能是受過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像他那種老實人在那些年裡幾乎是不能倖免的。也就使他學得不那麼老實了。他總認為別人都在欺騙他暗算他,對我,只要我出去沒和他在一起,回來他總要再三盤問:先還比較委婉,後來就比較直接比較粗暴了。他甚至跟蹤我像特務一樣盯梢,儘管什麼也沒發現仍鍥而不捨,這使我很厭煩。也許正因為什麼也沒發現他反而更堅信我有什麼隱藏很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能理解我無目的地在街邊閒逛,也許我真有個情人他倒想得通。終於有一天我出去回來後他動手打了我。對我來說,挨一頓打倒不是什麼特別不能容忍的羞辱,促使我下決心離開他的動機是我發現他、一個小人物竟然也如此熱衷撈功名撈地位,費盡心機往上爬。本來這也不是不具有的他失的,本來他也一無所有,他也像受了多大壓抑現在要十倍地往回撈。他結識了一個他為可以偽他在他望塵莫及的階層佔有一席之地的真正被耽誤的年華的某人的老千金,並沒法贏得了她的歡心。於是不乏真摯地流著淚對我說他愛我,讓我也說我愛他。我順著他的意思說了,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我說我愛他。於是他說既然我們相愛就不必在乎形式了,讓我們作一輩子好朋友不拘行跡真正相愛純情感的好朋友,反正我們相愛結婚就作為鞏固別的東西的手段吧。他真老實,老實得讓我感動。我說我懂你的意思了,一些問題沒有,就按你說的辦這實在是最好不過的選擇大地他聽後激動得哭了,說他一輩子愛我像個真正的丈夫一樣,愛我讓我一輩子像個真正有丈夫的女人一樣幸福,永遠不力感到寂寞,『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那一夜我們極盡繾倦溫柔,他告訴我,我可以『一直住到我結婚前』。我說好吧。第二獨我就走了。我倒不是要他難堪,向他表示我的怨恨。我是覺得沒有理由成全池導一妻一妻的琛生活,要是我有個可以為我提供其它一切保證的丈夫,我倒可以考慮給人當個情人。但我也不考慮他,他只能給人當個一般丈夫,作情人可實在是太乏味了他作為人來說毫無魅力,只能在法律提出擔保後才會有急於結婚的女人肯同他發生性關係。「那之後的男人就不勝枚舉了,大都是你們這號想佔便宜的東西,像五香瓜子一樣成袋紛呈而來,唬一下吃去仁兒也就把皮兒唾了。你們沒拿我當人,我也沒拿你們當人。後來,馮小剛來了,他是王醫林領著我在他住的那片樓區挨家挨戶消滅童子軍時認識的。那時他剛復員,大熱天穿著膠鞋,腳臭烘烘的,肥大的軍褲上紮著人造革武裝帶,一件軍用襯衣腋下背後印著汗鹼,舉止豪放笑聲爽朗,一招一式仍帶著大兵的痕跡。他在中越邊境戰爭時作為一名普通步兵在越南叢林中果了一星期,那時胳膊上還有一片片被越南蚊子叮過後抓破感染末愈的紅疤和瘢痕。他的褲兜裡還裝著一枚三等軍功章和鑰匙指甲刀擱在一起互相摩擦、軍功章青春已經磕出了一塊塊毛刺硬痕。我問他戰事,他就說被打毀的坦克、燃燒的村莊、湍急河流上的浮橋、鬱鬱蔥蔥的叢林和從不頭上,一些飛過的高射機槍子彈。別人就笑他,問他越南兵團模樣兒,於是他就支吾臉紅。後來我才知道,他像我們一樣沒見過越南兵,他那個連隊過境質終日在大山裡行軍,到達一個指定陣地後又立即接到命令開往另一個集結點,行軍時他們飽受越南人的冷槍襲擊,進入一個山谷四面看似無人的蒼鬱大山中,會飛出一串串高射機槍子彈。他們就散開趴在草叢中、水溝裡向四面大山開火還擊,胡亂打上一陣,槍聲消寂了他們就的合起來繼續往前走;再遇到襲擊再趴下擊,就這麼在識山地區走了一圈。他立三等功是因為整個行軍中他始終沒掉隊並在到達最近的野戰包紮所前全副武裝地用擔架始著臀部被流彈打傷的指導員走了一夜。說起這事,他總是特慚愧特窩囊,打了一回仗連一個死的活的俘虜的敵兵都沒見著,就像被人開了場玩笑;出發前他還咬破手指寫了份血書。『越南人真他媽不光明磊落,怨不得美國人也不愛和他們打了。』他這麼對我說。我說沒關係,你殺沒殺敵我都把你當殺敵英雄款待,你好歹比那些沒殺著敵人倒被敵人打殘成了英雄的傢伙般配些;毫毛末損地回來,我沒打著你,你也沒打著我;我還到你國家走了一遭呢。我很喜歡他。現在像他這麼有榮譽感的人不多了,到處都是不知羞恥的牛×販子,誰能比人殘酷點都成了資本。我對他說,你不用覺得難為情有負於我,完事你走你的。現在後方沒人覺得自個欠別別人,都覺得別人欠自己。你一點不必覺得你比別人壞。第二天我走產。把迷生事忘了。沒幾天我在大街上遇見了他,他全見我就死乞白賴地攔住我,說他找我好幾天了,全城都跑遍了。別人怎麼幹他不管,他不能就這麼完了,他有他的貞節觀。既然我奪去了他的貞操,那他死活就得粘上我,娶雞愛雞娶狗愛狗。我笑著對他說,他還不瞭解我。他說他全瞭解。他自稱是納西入。『按我們民族的看法,你就是全寨子最出色的女人有那麼多情人。』我說,你沒問題我還有問題,我還真設想要嫁你。你是好情人,但不是個理想的丈夫。丈夫的職責和情人的背後可大不一樣。光提供充沛的情感還不夠,還要提供種種生活資料創造出能使妻子舒適的環境。所以說,你這個年齡,你這種經濟狀況,只能給人當情人靠女人供養。我叫他一邊呆著去,找那些年紀輕的姑娘敘敘情攢夠了錢再找女人談結婚問題。他說我道德敗壞玩弄異性,接著他笑了說,不就是錢麼好說弄錢還不容易。我說容易你就去弄,說是好說,我都快老了也沒弄著錢,所以只好想法找個有錢的。他說這個有錢的就是他,他這就去弄錢但要我保證在他弄到錢之前這段時別跟別的有錢的跑了。我要他放心、現在有錢的沒一個會娶我。還是我最合適。他說我將要有錢而且還愛你。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感情。我對他說我希望你能身兼二職勝任從容。不久他再次來找我說他已經有了門路,說他的一幫戰友就是你們正在這裡做生意,手裡有紅寶石把著一個礦膿讓他帶些錢去人股,轉瞬之間就能利上加利滾出個大雪球。他說他正在四處借錢讓我也幫他借,三個月內本利返還。我帶他去找了我過去的一些同學,他在他們面前裝得很老練很大方,佩低而談,吹著池那套生意經和人生觀,聽得我那些一輩於營營苟萄的同學目瞪口呆。認為他既冷酷又精明是於大事的人具備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的一切素質,是這個時代應運而生。唯有這樣的人在這時代才會橫行無忌的得道者。其實他那套玩藝兒是僅僅幾天前才眾我和其他人那裡聽來的。紅寶石的事也純粹是扯淡,那是你們窮極無聊圍著汪若海他姥姥的小臭鞋、玻璃扣子異想天開生發出來的天方夜譚,除了馮小剛這種傻瓜沒人上你們的當。你們七八隻蝗蟲嘴,幾天就把我們帶來的錢吃得一干一淨。我們又像進了越南叢林,四下見不著人影,冷槍一串串飛來,也算打了一回常規戰爭。馮小剛還做著建功立業的夢呢,我發現他其實是個愚木懦弱淨存著僥倖心理指望著別人幫他走運的老實疙瘩;在你們面前只有挨涮的份,兒有好事也輪不上他。我對他說好在你有過在越南戰場的經驗,兜一圈毫髮未損地回去還可以跟人知情的人大盲不慚地吹一通英雄事跡。你到都有文本事,只要是死無對證的事你們都能吹得天花亂墜,好像個個九死一生經歷無數,你們中沒出個把作家我倒是一直感到納悶,那真是你們可從選擇駕輕就熟的職業。」
  小一號的李江二或劉炎又流下淚,兩行淚從她頰上緩緩地淌一下來。「我真後悔,我要是早點認識馮小剛再年輕十歲,我何必陪著他混在這兒跟你們胡扯?!我來都不來,我們就躲在角落裡庸庸碌碌甜甜蜜蜜的過日子。可現在,我怎麼還能像癡情的小姑娘一樣候著自己心愛的人,盲人一樣過神仙日子?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假裝自己還像孩子一樣純潔,那也太做作了。就算我能裝他也裝不了,他都懂了。我教的。我知道我們完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眼眼前這條路也根本不是路,只好裝得特康莊特有希望閉著眼睛走下去。我真的愛他,他也仍舊愛我,但我們只好分手,各混各的。我們互相已成了彼此的包袱又誰也不能背起對方,背不動,各人顧各人吧!犧牲不但無謂口徒勞。我真杏侮,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比他大閱事多,應該知道所有別人聲情並茂當街叫賣的好事都是扯淡!」劉炎打開手帕橋鼻涕,剛擦乾淨的臉又流下兩行淚。
  「你們還有機會。」我說,「要是我,我就可以只當什麼都沒發生。」「你裝的了我裝不了。」劉炎看著我微眼一笑。「你能裝多久?這也是在劫送逃,就是我們這次不來以後也會來,就是你們拿故事誘我們,別人也會拿別的故事誘我們,我們自己也不會安生。」這時,房間門開了,喬喬探進頭來「喲」了一聲又連忙縮了回去。我站起來,欠到門口往外看,走廊裡沒人,我聽到對面房間高洋,高晉他們在高聲談話,便走過去敲了敲門,夏紅把門打開,見是我便把我放了進去。房間裡他們正在翻一個擱在床上的皮箱,長統襪尼龍衣衫扔了一床。高晉沮喪地看著這些廉價玩藝說:「好容易麻著爪兒玩回心跳,又趕上個香港勞動人民。」
  我回到房間,劉炎正在燈下對著牆上的長鏡勾腦搽口紅,她背上挎包拎著雨傘對我說:
  「雨停了,我想回去。馮小剛一定還沒睡。今晚我真沒了情緒,十分抱歉下回吧。」
  「沒關係,」我說,側身給她讓道。「本來還想和你多聊會兒。」我看著她,笑,「你聊的讓我」。「說不上來,不是滋味兒。」「別跟你的哥們兒說去。」劉炎看著我笑。「他們會笑話你。」「不會。」我說「我誰也不說。」
  「也別為我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當。」劉炎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哎!」「什麼?」劉炎在門口停下來回頭瞅著我。
  我笑:「別來找我們了,我們這兒都是壞兆。」
  「知道了,謝謝。」劉炎凝視著我的眼睛,微笑。
  「找個好人不容易。」「我記著了。」劉炎點點頭,拉開門疾步走出去。
  「有個好人不容易。」我在房間裡自言自語。「好人不容易。」那天晚上,我在雨後寂靜黑暗的城裡走了很遠。一路上我沒遇到一個人,空氣潮濕清冽,我腦子清醒得異乎尋常。我被一種幼稚的情感所支配,像個孩子似地一會兒熱淚盈眶,一會兒興奮地笑,毫不害羞。正是這種情緒使我遲遲不敢回住所,我怕面對我的朋友們。
  淚眼中的城市一片朦朧綽約,我記不得我走過了哪些街見到了哪些建築。我只記得天上有個蹬黃的月亮,地上有些橙黃的路燈,在那些一模一樣的街道上投下昏暗的光暈,暗得睜不開眼。我知道此刻使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想法和念頭只能爛在我心裡,一旦說出去只會顯得可笑,無論對誰。
  我知道我很荒唐,現在這副樣子很愚蠢,這種東西誰也不需要,包括我自己。我應該平靜下來,盡快若無其事地回去,不露馬腳地回去。我對我自己這麼失態很厭惡,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那天拂曉我回到旅館的樣子很正常,像是狂歡了一夜回來。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白色涼篷的冰車。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一條大街旁的擯榔樹下的草坪上,說著笑著,吃著蛋卷冰激凌,指點著無辜的過往行人品頭論足。
  「要宰就應該宰這號的,這肯定是個『大款』。」
  一個挎著個前挺後撅的妖嬈女郎的大肚皮禿頂老頭兒走過去,許遜指著他說:「瞅丫那操行,三分之二的身子三分之一的腿,一肚子民脂民膏還挎著妞兒。」
  「是比較氣人。」高洋吃完蛋卷冰激凌抹著嘴說,「那麼大歲數也不知道頤養天年真他媽找打。怎麼著,咱禍害了他吧?」
  「禍害了。」汪若海站起,叉著腰歪著頭說,「高洋、許遜你們倆先上去給老東西一個絆,踩住他別讓動,馮、高晉搜他兜,我背那妞兒。」「你這樣搶不著多少東西。」高晉說,「那髒扭兒你背她幹嗎?也不怕虱子隔著衣裳鑽你襠裡。咱應該告他那是那妞兒的哥哥上去就抽,連妞兒一起抽,抽暈了算。然後訛老東西接著就上派出所,要不就上你們家。」
  「對對,這可以,再讓老東西寫個悔過書,那就等於有了個活期存折。把那妞兒就近找個馬捅按進去沖了,要不腦門子上貼張八分郵票遠遠地寄黑龍江去。」高洋說,「這麼干有意思先得弄清老頭和那妞兒什麼關係,別是父女倆。」
  老頭兒和女郎已經走遠。「父女倆也一樣按,就告他們亂倫讓咱逮著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走過來。
  「這怎麼樣?」許遜也斜著眼睛問。
  眾人一看那中年人。高洋說這也按得過。
  「這得喬喬或夏紅上。」許遜說,「跟他起膩,看他上不上套兒,上套兒咱就一抹而上,全告是娘家親戚,都八小時沒吃飯了,先宰丫一頓飯再說。」
  「你那麼著急幹嗎?一頓飯有什麼勁呀?」高晉說,「要宰就往狠裡宰,讓喬喬跟他發展,咱們後發制人。先讓他佔點便宜,占完便宜咱們就到他家找他老婆去。汪若海你就裝委屈的丈夫,問他老婆你說怎麼辦?你丈夫把我老婆搞了,要不拿錢我們就把你搞了。」
  「搞完還得拿錢,不拿錢咱們就伙在一起過,只當給你孩子再添對小爹小媽。」高洋笑著對喬喬說,「怎麼樣喬喬?幹不幹?給你找個吃飯地方,那孫子他們家肯定吃得不錯。」
  「行呵;。」喬喬坐著嗑著瓜子說,「哪兒吃不是吃?」
  「能勾搭上麼?」「沒問題。」喬喬瞧瞧走遠的那個中年人,「一勾一准。」
  「哎哎,又來一個你們看這個怎麼樣?」高晉低聲說。眾人一起偏頭,一個娃娃臉的姑娘走過來花枝招展。
  「這對你們胃口」。喬喬笑著說。「這個我看這麼辦。」高洋說,「高晉、許遜你們倆裝流氓上去糾纏她,然後我衝出去把你們打跑。」
  「不不,還是你和高晉裝流氓,我把你們打跑。」
  「我不跑。」高晉說,「我把你們打跑,咱看誰真能把誰打跑。」「這就沒勁了,咱真打就沒勁了,那得打一會兒,這姑娘早跑了。現在這人,你挺身而出他扭頭就撒,把你和流氓撂一起。」高洋說,「我讓你們當流氓是有道理的。你們手腕比我差。談姑娘愛聽的理想人生你們行嗎?你們侃得出我那境界麼?咱先得把這姑娘精神昇華了,讓她覺得物質金錢都是特骯髒特鄙俗的,然後再把她拋棄的都揀過來,露出特偽善的嘴臉,讓她覺得特厭惡,自個就顛了,錢也不要了,一輩子特瞧不起咱,再見面也不打招呼。」
  眾人笑。高洋說,「不知你們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眾人大笑。那姑娘聞聲往這邊看來,高洋也看著她大笑:「完了,讓她看見咱跟流氓是一夥了。」
  「你別做夢了。」高晉說,「你那一套早過時了,現在都明白著呢,誰上你的當?能跟你侃理想的都是窮人,有錢的誰不知道錢好?」「你得這麼想呵,有那錢多了燒包的想拯救一下自個靈魂。」「瞧瞧,又過來一個,這你衝上去吧,這我們給你當流氓。瞧她手上還戴著金戒指呢。」
  一個穿著黑色香雲紗的老太大蹣跚走過來,臉皺得跟個核桃似的。眾人忍不住看著老太大就樂。老太太知道這幫年輕人在笑自己,直翻白眼,眾人愈發地樂。
  「不知你們拿老年人開什麼心?」高洋批評大家。「人家老太太多老實,長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一輩子沒招誰沒惹誰。大媽您慢走。」老太太聽不懂高洋的話,見高洋衝她喊又翻了個白眼。
  眾人樂得人仰馬翻,一個赤腳穿涼鞋扛著扁擔的鄉下小伙子走過來,眾人瞧著他,許遜問高洋:「這怎麼樣?」
  「這不怎麼樣。」高洋說。「比咱們還慘。」
  「這你就臭了,現在老帽都有錢。」許遜說,「別看人家臉上那泥還沒搓淨,炕席底下一沓一沓的票子。」
  「那咱把喬喬發給他了。」高洋回頭沖喬喬一揮手,「你讓老帽躁躪幾天,然後給他鍋裡下點耗子藥,老帽的家產就全是你的了。」「滾你的吧。」喬喬咬著瓜子吸著仁兒說,「你怎麼不讓你們夏紅去給老帽下藥?」高洋笑著瞅了眼一旁坐著的夏紅,「夏紅不行,老帽不喜歡,老帽喜歡敦實的,那娶媳婦送財禮都得先上秤稱好了斤數,按斤兩付錢。」「那你去吧,你足斤足兩。」
  「不知你怕什麼?瞧不起農民兄弟?老帽也是人,有什麼呀,大不了跟馮兄去越南一樣、逛一圈誰也沒打著囫圇著回來了,人也是三等功臣,說起來也有的說。」
  大家都看著一直坐在一邊沒吭聲的馮小剛笑。馮小剛也笑。馮小剛也笑,笑得有點尷尬:
  「你們真沒勁,說著說著又說到我身上來了。」「馮兄,」高洋走過去坐下對馮小剛說,「我要是你,我在越南就找一沒人的地方給自個一槍,假裝是在戰鬥中犧牲,那回來你就不止是個三等功,授你個光榮稱號也沒準。也用不著受這些小人的擠兌,好像你去越南也是動嘴不動手。」
  「就跟你是個動手的廣似的。」靠著檳榔樹坐在另一邊的劉炎露出頭說,「我看你們熱熱鬧鬧說了半天,人也一撥撥過去不少,都安然無恙。」「你說咱真要在這兒設一卡子,來一個害一個,別人會怎麼想?」「別人會以為國軍的傘兵空投在這兒了。」馮小剛說。
  我和百姍打著一把陽傘從熙熙攘攘的街裡有說有笑地走出來,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行人磨肩接踵地走在街兩旁陰涼的樓底便道上。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街角一個小門臉的簡陋冰室裡,吃著不帶任何點綴的普通冰激凌,看著門外街口南來北往的男男女女指手面腳。「要是這會兒我手裡有一支五六式衝鋒鎗,端著衝到街上『噠噠』掃個扇面,街上的人會怎麼樣?」高洋比劃著問馮小剛。「踩死的會比你打死的多。」馮小剛說。
  「要是咱哥幾個一人手裡有一支呢?」
  「那這城市咱們就軍管了,直接衝進市府改公社了,咱們成立一個革命委員會,輪流執政。」
  「我不用執政。」許遜插話說,「就派我去領導文藝界就行了。」「我接管外貿和旅遊。」汪若海說,「以後你們到我的飯店吃飯一律按價倒找錢。」「高晉把公安、稅收、海關抓起來,方言可以讓他去管計劃生育和愛國衛生運動。」
  「所有的銀行,企業一律沒收。」高晉說,「小商小販也全部課以重金罰款。」「北伐嗎?」高洋問。「不不,還北伐幹嗎?」高晉說,「咱獨立了,中央政府要不幹,咱就區詹自治。女士們可以作為咱們的代表派駐中央政府。」「多損,把咱們往虎口裡送。他們要當政,咱們就得倒霉。」喬喬笑著說。「肥缺我們不中,安排個婦聯、工會之類的群眾團體總行吧?」「不行,你們太瞭解我們底細了,哪能留著你們,得滅口。」高洋說,「他們我也得一個個收拾,一個不能留。我上台得殺人是不是,高晉?所有社會賢達、遺老遺少統統槍決。」
  「不能立刻槍決。」高晉說,「應該作為人質扣押起來,哪方面出了亂子就將哪方面的頭兒示眾槍決,希特勒的路子。」
  「對,咱不能犯巴黎公社的錯誤,要用鐵腕,鞏固政權就得這樣。焚書坑儒算什麼?我們殺就殺他個血流成河。」高洋笑著對大家說,「你們要想在新社會裡活下去,這會兒就得對我好點,譬如這會兒誰有錢請我好好吃一頓。否則我上台後可不念舊情,就算你們跪下來求我,我起碼也得把你們送進集中營。」「那我們哥幾個就聯合起來把你們哥倆殺了。」許遜笑著說,「那會兒我們也都是各路諸侯,手下都有人。」
  「那我們就發動『文化大革命』。」高晉說「把你們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隻腳。」大家笑,樂不可支,夏紅光顧笑沒留神抬肘把一個碟子碰到地上打碎了。高洋對聞聲走過來的服務員連忙說:「我們賠我們賠,一起記在帳上。」他掏了錢付了帳單把癟癟的錢包塞回腰裡,笑著搖頭歎道:「英雄潦倒英雄潦倒。」
  「咱趁丫潦倒先治丫的。」許遜對大夥兒說,「反正丫得好兒也沒咱們的好。」說著他扭起高洋一隻胳膊,高洋和他扭成一團。
  坐在一邊的劉炎看了眼馮小剛,兩人相視無奈一笑。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我和百柵打著陽傘眾熙熙攘攝的街口走過,我的朋友們從冰室出來,站在陽光中向我起哄又笑又嚷。我和百姍眾陽傘下露出笑臉,向他們招招手,繼續往前走。行人摩肩接踵地走在陰涼的樓底便道上,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
  嘈雜寬闊的機場大廳裡,人群在走動,推著皮箱的行李車穿行在人群中,女播員低沉柔和的聲音在天花板下迴盪,有人以服務台邊打電話,有人站成一圈微笑著說話,有人在沐沿著陽光的大玻璃窗前的沙發上昏昏欲睡,大玻璃窗外的停機坪上一架架銀白色的飛機在滑行,遠處有田野有溝渠有朦朧淡抹的山巒,這一切都籠罩在艷陽的光芒中。藍天回洗。一架拖著白煙的飛機,大鳥一洋地抬著機頭展著雙翼緩緩飛向天遠去,久久停留在視界內愈來愈小。
  我看到人群中的瘸子王匡林西服筆挺地坐在靠窗的沙發上,臉罩在奪目的光暈中,五官模糊只有頸以下帶條紋的高級襯衫和深色西服清晰可見,他細長帶戒指的手指間夾著一支裊裊冒煙的長枝香煙,蹺起皮鞋尖熠熠反光。他斜對面排著長隊的值機台前,我和高洋正站在行李磅旁和一個女工作人員說話,川流的旅客不斷遮住我們。高洋和那些辦登記牌的男男女女混為一體,只有我明顯站在一旁。劉炎和馮小剛拖著走輪包出現在人群裡。他們剛下飛機,神采煥發。劉炎穿著一件白色華貴的連衣裙,臉施鮮艷的濃妝美麗迷人,在人群中相當顯眼。馮小剛站在一旁黯淡無光被人群遮擋,像個不相干的人。我指眼視線穿過人群和站在那裡向這邊望的劉炎視線相遇,她粲然一笑。我捅了下身邊的高洋。他回頭看了眼又返身趴在櫃台上說話。我獨自穿過大廳向劉炎走去。高洋片刻之後才連跑帶穿地跑過來,這時一個日本山口縣農民觀光團戴著一色的白遮陽帽在舉著小旗的導遊帶領下,像一支入場的運動隊走過機場大廳,頓時將我們淹沒在人群中。待他們走完,排隊進人通往候機室的邊防檢查站門裡人數愈來愈少後,我們已在一根光滑的水磨石柱子後的沙發上坐下眉飛色舞地說話,柱子旁放著一個細高的印有中國民航標誌的鐵皮煙灰筒,高洋、馮小剛被遮在柱後只有我和劉炎坐在一起。劉炎說了一句什麼我哈哈大笑。又一群人高馬大、白髮蒼蒼的美國老頭老太太挺胸凸肚毛茸茸地攜包拖箱而過。
  紅色計程車在前面車流裡若隱若現。
  城市裡瀰漫著強烈的陽光,車窗外閃過一間間高級商店和豪華餐廳,琳琅滿目顧客盈門,鬧市區廣告招牌霓虹燈比比皆是,繁華商業街一條挨一條,人群熙熙攘攘車輛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動著活力的花花世界到處充溢著陽光。
  大廈上無數的玻璃窗和一排排商店櫥窗鏡子一般明晃晃地反著光。林蔭道上一條連綿的波形矮牆覆綠瓦蔽竹林,象形窗每隔數步依次排去,隔窗可見園內有山有水有纍纍花果。
  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幾乎停滯不流的小河飄著一團團浮萍,河對岸綠色植物長柄扇葉婆娑搖曳。
  紅色計程車駛過一座白色大廈,停在街邊朱紅燈籠懸垂的華麗牌坊式門前。我看到我們一行人魚貫下車進人華麗的牌坊式大門。大廳裡金碧輝煌像是古裝戲裡的豪華宮殿,燈光雪亮耀眼到處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著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像時裝模特兒一樣扭腰膠款款走動。大廳裡足有四、五百珠光寶氣的男人女人在又吃又喝。我們一夥兒坐在必壁鑲有鏡同一的酸枝木圓桌旁,鏡子中毫無二致地坐著另一群。我們滿會腑關洱互相對視展著餐巾斟著茶碗,強烈刺目的燈光下我們人人臉色蠟黃笑容僵硬。我們面前堆滿盛在精緻的銀鼎裡的五彩續紛的菜。
  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說:「只要你敢幹,錢花出去還會水一樣地流回來。」
  「只要你敢想我就敢幹。」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馮小剛說,「我是黑了心的,殺人我都去。」
  「只要你揣了吃孩子的心,事兒就沒有不成的。」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指指我們在座的,「這些都是干實事的人,已經把這兒折騰得天翻地覆,再加上你,咱們更可撒歡了。」我們男男女女臉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地笑盈盈地瞅著馮小剛。「咱們不這麼幹不行了,別人都在干,最貪婪最拙劣地干都他媽發了財。」「咱們也就是以前太正派沒幹,咱們要真幹哪還有他們什麼事?咱們不比他們猛?越南人怎麼樣?美國人都治不了的叫咱哥已兒治了。」「咱們是不干則已,幹就幹個大的,驚天地泣鬼神。咱們這幾個哥們兒都一肚子壞水兒,藍衣社想不出來的咱都能幹出來,天上地下飛的跑的只要叫咱看上了他就逃不出咱的算計,全國的人精都在這兒了。」
  「干,哥們兒豁出了,能找著諸位這麼對脾氣的人不易。咱不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著了,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生產打仗都是模範。」「我們最恨那光說不練的人,要麼不說,說了就雷霆萬鈞。」「跟我一樣,蔫人出豹子,叫醒一回容易,醒了就叫你摧肝裂膽。我怕誰呀?我動起來那就是挾風掣電叫你躲都來不及,怎麼打越南人的我就怎麼打你們!」
  「咱們都這樣,看著松頭日腦,那叫真人不露相!」
  馮小剛端著酒杯笑呵呵的:「我就笑呵,不定誰倒霉呢!碰著咱們這幫人生打明兒起。」
  「愛誰誰,一律活該!」高洋斬釘截鐵地說。
  鏡子裡的男男女女咧著嘴笑。劉炎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我望著她她望著我。金碧輝煌的大廳燈光雪亮耀眼四壁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著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無聲的服裝模特兒一般扭著腰肢款款走動,鏡子裡窗戶上映著一個個她們的情影或清晰笑若花朵或朦朧影影綽綽。
  那座燈火輝煌中酒家一點點黯滅了,白色計程車從街角拐出來,駛過樹影斑駁的馬路。月光皎潔人群熙攘,馬路與暗處潺潺流動的小河並行,月光下熱帶植物的扇葉婆娑搖曳,黑黝黝用竹林下一道矮牆像一道凝固的波浪滾向黑色之中。
  商店櫥窗明晃晃象條鏡廊,人群流過絡繹不絕如來同繽紛的魚游在水族館的玻璃環廳內。
  我看到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街上的一排排樹木,霓虹燈在樹葉間紅綠閃爍,一個個圓形或方形的廣場上的以群和雕塑。
  計程車在一條昏暗僻靜的街上停下來,停在那座灰白色的旅館大樓門廳前。我和凌瑜走下來,計程車開走了,凌瑜站在那兒仰頭看著旅館樓上窗戶透出來的燈映在她眸子裡帶著笑意:「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這地方不錯吧?」我笑著說,「上去吧,這兒的房間很高級。」旅館走廊亮著一盞盞燈,一道昏黃的光線。
  旅館各個房間裡都螢光閃閃地播著電視節目,人物對白聲和畫面的音響在走廊裡甕聲甕氣地迴盪:大群人吶喊廝殺,坦克履帶軋軋作響,衝鋒鎗在點射,火箭炮在齊放,雄壯的交響樂,高昂的男聲齊唱,強擊機尖嘯著掠過伴隨著隆隆炮聲。我的胃疼沉甸甸的像漲滿尿的膀胱一陣陣往上湧,嘴裡有一般甜甜的發酵味。房間裡漆黑,月光灑進窗戶像一幅掛著的銀幕,人影晃動演著皮影戲,一張潮濕的嘴對著我的臉呼出熱氣。我聞到一般濃烈的「紫羅蘭」香水味象春天動物園獸籠中瀰漫的麝香味既難聞又迷醉。她從空中慢慢下降象兒童叉著腿從滑梯上溜下來,愜意感如同漣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開。
  我手心抓著大把豐厚結實顫動的肉是那樣真實不容置疑。隔壁房間有人在撥電話,我聽到號碼盤一圈圈轉動的噠噠聲,沒人說話只有號碼盤斷斷續續一遍週而復始地噠噠響。
  窗簾飄拂,月光似霜,她在喃喃自語:「我愛你我愛你。」縈迴不去,感覺溫暖皮膚光滑鬢髮擦腮人陷沉迷床簧吱呀槳乃,她的體態如駿馬般地雄健高高聳起。
  我身體的底蘊被觸動被激活猶如一線波濤從天外遠遠奔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浩蕩萬蹄紛沓。
  房間裡有個聲音重複著一句話,像是我對她說又像是她對我說愈來聲愈大,彷彿一張巨大的臉對著麥克風正念著。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空轉:我愛你我愛你。
  浴盆底的塞子猛地撥出,一池熱水流散開來漫淌在瓷磚地上,光溜溜輕汨汨白亮透明,腳底板熱乎乎的,風吹來一陣陣涼意。半夜,月光把室內照得明澈一片,窗外繁星璀璨如琉璃分佈倒懸,傢具什物影影綽綽,我身邊臥著一具白羊般的軀體就像在野外露宿雖眠猶醒。
  我好像剛剛入睡就響起了電話,鈴聲如在遠處的一個空房間裡有節奏地響一陣歇一陣始終沒有人接。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車行駛,路邊有人走動,白霧繚繞在街邊綠地的熱帶植物叢間,樹葉滴著水片片閃閃發亮,一束陽光穿霧而瀉,膨脹騰挪,形似芒散,白霧消褪,水氣蒸發,樓廈街道露出面目,行人車輛也個個清晰。我看到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的幾乎停滯不流的河,一路掩蔽在茂密低垂的法國梧桐大如團扇的葉片下,我沿著河邊長滿斑駁育苔的便道,滿臉微笑走向一個迎面漫步而來的姑娘。那個姑娘臉若團扇溫柔恬靜肩挎一個銀灰色合成革柔軟女包在綠蔭下穿著一件索花圓點連衣裙楚楚動人。在波浪般起伏跳躍的矮牆上洞開的一個心形窗旁我攔住了那個姑娘,微笑著說:「我好像哪兒見過你。」姑娘純潔地凝視著我,一語不發。
  我微笑著:「雖然我昨天才到這個城市,可我好像已經在這兒遇見過你很多次了。我們好像都經常來到這裡散步,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從前相見又是在什麼時候?你不記得我嗎?」
  姑娘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們是不相干的人還是彼此有緣份的人?為什麼我們總是相遇又從不說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像這周圍其他人一樣?」
  姑娘像滴露珠一樣,清新透亮,彷彿隨時要從樹葉上滾落,融化在滑溜的青苔地上。
  「我要記住你。」我溫和地對姑娘說,「告訴我,你叫什麼?從哪裡來?到何處去?家使哪裡?是於什麼的?——你跟我說說話呀?」「告訴你也沒有用。」姑娘輕輕說,「你將來也會忘的。」
  「我們是在夢裡對嗎?」我微笑著說,「我們是在一個夢裡。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裡?你真有其人麼?」
  「我也想新產品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裡?」姑娘飛紅著臉笑著說。「我叫方言,是個壞人,住在北方一個很遠的城市。」
  「我叫凌瑜,是個好人。」
  「不管好人壞人,既然是在夢裡,是好是壞都無所謂。」我挽起姑娘的手,沿著長長的波形矮牆往前走。「也不必害怕,怕壞不欺負好人,反正將來夢一醒,我們都還躺在相隔千里的家中的床上,都會忘記的;至多是做了個惡夢,在夢裡哭泣傷心,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沒發生,夢中的遭遇和我們毫不相干。」「為什麼你不帶著我做一個美夢呢?在夢裡不全可以由我們倆作主?」「就依你。」我哈哈笑瞅著姑娘。「讓我們努力做個美夢。」
  「就我們倆,我們不讓別人走進我們夢裡。」
  「不讓。」我保證說,「我們有權支配我們的夢。」
  那是個多邊形的大廣場,四周環列矗立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新舊不一、式樣各異、尖頂方頂、簇簇層疊,有的高聳人云,有的橫豆長街。通體一排排自下而上的玻璃窗在陽光下象無數只排列有序曲眼睛兆四面八方注視著廣場。廣場一端是一座時似足球場看臺的觀禮台,一排排欄杆一道道水泥階梯。每逢重大節日當地黨政軍要人就會像合唱隊員一樣一層層梯次站在上面檢閱一場袖珍的閱兵式和群眾遊行並發表重要講話和號召。此刻那上面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年輕的母親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爬上爬下時廣場上還有一根旗桿,每逢重大節日和重要人物逝世那上面會有一面國旗或飄揚或半垂。此刻旗桿也是光禿禿的。旗桿遙遙相對處有一座新修的大型噴水池。每逢重大節日就會萬泉噴湧,五光十色、音樂陣陣。此刻也是乾涸,落滿冰激凌、汽水的包裝盒瓶紙。我看到方言和他的朋友們坐在圓形的彩色水砂石池邊一人含著一塊糖,吮著一根煙,兩腿垂蕩著,剪著小平頭穿著肥大的軍褲那樣年輕,像一群逃學的中學生。成年莊重的人們帶著孩子在他們周圍走來走去,不時彎下腰來襯著某一幢高大建築物拍上一張照片。成群結隊的計程車在廣場兩旁的林蔭道上飛馳,停在那些富麗堂皇的賓館、酒家。寫字樓門,又飛馳地駛開。在廣場另一端開闊的視野內匯成流,源源駛過一座龐大有彎形鋼樑吊臂的黑色鐵橋,駛向橋對面密密麻麻的街區。橋下一條寬闊的江緩緩流過,黃水滾滾不時駛過一條汽艇、拖輪、駁船、汽笛聲在江上沉悶響起遠遠傳到廣場十分微弱。廣場上陽光和照,暖風薰人,走動著的人群的輕薄衣衫袂裾飄飄。方言和他的朋友們迎著陽光瞇縫著眼,滿面笑容。
  「我喜歡這兒。」方言看著廣場四周的景致愉快地說,「我喜歡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我喜歡看氣派華麗的房子和漂亮講究的人。」「我們要住最高級的房間吃最好的東西,我來之前就發誓,要把這兒所有的山珍海昧都吃個遍。」許遜說,「咱們也奢侈一下。」「該咱們奢奢了。」汪若海說,「咱們賣了那麼多年命,該過過好日子享享福了。」「瞧你們幾個那鄉下佬樣兒。」高洋笑著瞅著他這些剛從部隊復員的朋友。「你們也配在這兒奢?」
  「哥們兒有錢。」方言笑著說,「哥們兒的復員費全帶來了,好幾百,咱們現在也可一擲千金了。」
  「千金頂個屁!好幾百管個蛋!你那幾年當兵領的賞錢還不夠一頓吃的。就你們還想吃遍這兒?把你們零賣了也不夠。我和高晉先到這兒時,悠著花悠著花三天之後也只吃炒粉了。我比你們兵齡還長,拿的復員費還多。在這兒你要聯合會趁錢,要麼你就得忍著。」「咳,咱們又不長住,玩幾天錢花光就走。」
  「那你現在就得走,你那點錢也就夠來回路費,再住上一夜兩夜,這你還得悠著。真正奢的地方也不能去,也就是吃吃堡仔飯吧。」「咱們憑什麼忍呀?對不對?」許遜瞪圓眼睛說「咱們誰呀?從來都是人一個,咱們吃肉別人喝湯現在也不能掉個過。」
  「我還不信了。」汪若海嚷著說,「這麼好的地方楞沒咱們什麼事。到底誰是國家的主人?我調兵平了這地方。」
  「你丫牛×什麼呀?」高晉笑著說,「你最多也就把你原來手下的那班報兵調來,總共三人。你要真橫,你還不如坐這兒原來倒電子錶,那也比你調一個軍來管用。」
  「我能幹那事?打死我也不幹,咱不能跌份兒。那是人幹的嗎?咱是當海軍司令培養的。」
  「對,咱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讓他們丫掙去,掙足了咱給他們來個一打三反全沒收嘍。」方言,「咱要錢幹嗎?沒錢咱過的也不比有錢的差,也不看這是在哪兒,誰的天下?資本主義成了。」「那你們就忍著吧,等著國家替你們出氣。」
  「甭哩他們。」高洋對高晉說,「這幾個人還沒從夢裡醒過來呢,在這兒過幾天他們准變,要錢幹嗎?用處大了。不知道錢有用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生下來就有錢的,一種是還沒嘗過會花錢的滋味的。裝他媽什麼精神貴族!中國有什麼貴族?一水的是三十年前的放牛娃翻身,國庫封了你他媽得要飯去。」這時,廣場一側的一幢樓房著了火,火苗從樓頂窗戶冒出來,鮮紅地舔蝕著光亮的鋁合金窗框在米色的大樓外壁躥升,火舌到處,一片焦黑,玻璃和金屬在火焰中融軟灼熱地流淌,下面的一層窗戶也燃燒起來。半幢大樓熊熊燃燒,火苗沖透樓頂在陽光晴朗的天空下鮮紅地伸縮飄抖,股股黑煙沖天而起,滾滾慢延在一望無垠的藍天。救火車拉著淒厲的警笛從廣場的各個街口開出,飛快地駛向著火的樓房。
  「我頂煩那種一無資本又裝得特高貴特上流蓋的男女,這個時代的任務就是埋葬這種人讓他們於世而絕。」高洋惡狠狠地說,「他們的下場可能還不如蔽清的遺老少,他們每個人家裡都沒有可典當的金寶物,全公家發的粗笨木器。」
  高聳的樓房像一只巨大的松明火把在燃燒,火苗的明媚陽光下鮮紅無比。人群在樓房下聚集起來,消防車豎起高高的雲梯的幾條銀亮的水龍從不同方向向樓頂射去,消防隊員的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水花四濺,晶瑩萬點,火焰上衝去燃成熊熊的一片示威地高高燒著肆虐著,天空黑紅翻滾的四周樓頂廈尖安詳地沐浴在迷濛的陽光中。
  我看到遠處火車站廣場上的棕櫚樹和走動的人群;看到一群群飛馳來飛馳去鳥一般的計程車;看到進站口和出站口螞蟻般圍聚進進出出的黑色人流。我看到一列火車從車站大樓後面的拱頂站台開出,穿過城市的立體馬路、郊區的一片片房屋駛向一望無盡的田野、村莊、河流、工廠在大平原上星羅棋布,車輛像一條短短的黑毛蟲蠕動在天地間。遠處,婉蜒曲折的漫長海岸線上一道道白浪沖濺著揚起,此伏彼起波湧像是一條跳躍不休的大蟒盤身收腹牽南掃北,東海滔滔流向西洋,海上有一支艦隊乘風破浪,一片油漬飄漾散化在藍色的波禱間。阡陌縱橫,短短的列車穿過,一條條橫裂大地江川,山脈骨節般在大地連綿隆起生皺的丘陵黑魁魁千里乾涸曠無人煙,我像斷線的珠子滑落空中向茫茫大陸急劇奔去,倥傯間我看到向遠處飄飄墜去的另一個方言。
  我好像坐在隆隆疾駛的火車窗旁看一本書,田野大片地向後掠去,遠處有村莊有炊煙,天空疾速斜飛著象被槍彈擊中弧劃墜落的小鳥,白雲隨車同行。故事的主人公沉溺賭博,不務正業,忽一日被警方懷疑有殺人前科,遂一日日整理記憶,拜訪舊友,理出一本生活流水帳偏偏仍缺七頁。我看他苦心孤詣,搜神尋鬼,窮至少時,仍無廣察考。想來這人也糊塗得可以,首鼠兩端,知其始不知其終。這廝已經遠去,神氣活現地穿上兵服回到他那艘老舊的炮艇上。作者似無意收筆,還要洋洋灑灑地寫下去,一直將他送回他媽的肚子裡。我卻沒興趣再看下去,我料他也不過是最後變個笑眉笑眼的胖寶寶招著小手叼著個奶瓶子坐著童車招搖過市人見人愛。
  我合上了這本已看了三分之一的書。被我翻弄過的頁碼和未打開的頁碼黑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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