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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那年,秋天很長。一直到十一月份,天氣憤仍很暖和,樹葉大都沒掉,好好地長在樹枝上落滿一春一夏的灰塵色澤黯淡。街上一到人夜已經可以看到一輛輛掛拖房的運煤卡車奔馳而過。大小飯館都貼出「新添涮集肉」的招牌,時髦的男女也都換上不一身集皮或呢子集絨衫什麼的,給人的感覺這個國家的畜牧業還很發達呢。
  馬林生近來一忙著操辦結婚的事情,他和齊懷遠決定把兩家的房子換到一起,最好是換兩套挨著的樓房單元,這樣既能照看孩子又能互不干擾。他以平房換樓房又有這麼個條件,一下很難找到合適的,可是就要去奔波,時間基本上都搭在換房子上了。他每天都回來得很晚,一般情況下他回來兒子都睡著了。他看到的總是兒子入睡後安詳的面容,早晨一睜眼,兒子又走了,所以他完全沒發現兒子近來心事重重。
  馬銳豈止是苦惱,簡直就陷入了一種夢魘般的恐懼中。這個他呆慣了的,一回來一看到一走在其間便感到安全、自在的胡同現在已經成了一條充滿荊棘和陷阱的畏途。每天上學放學經過這條胡同都成了一種對他毅力的考驗,以至他現在每當跨出家門向校門都條件反射地縮緊了心,佝僂著身子,像是去受刑或接受判決。他焦慮,憤怒又無可奈何,連生活的勇氣也近乎喪盡,屢次想到遠走高飛或拚死一搏。
  那幫在胡同打台球的壞小子們總是在他經過時截他。這幫壞蛋不光截他,幾特殊柄學路過的中小學生都挨過他們的截,搜身和或輕或重的凌辱,不少大人也受過他們氣,特別是年輕男女,每過一對兒,都要被他們起一通哄,說幾句難聽的下流話。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只得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那些身強力壯的大漢他們也不去招惹。運動會期間,派出所的警察曾驅逐過他們,可運動會一完各方面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又把球案支上了。大概是前一陣兒老實呆在家裡憋壞了,這回捲土重來更可著勁兒在過往行人身上抖威風,鬧得更歡了。馬銳挨他們揍過一回,臉可能是被他們記住了,他們尤其喜歡欺負被他「滅」過一道的主兒。所以,別的孩子歌是偶爾、隔三差五被截,而馬銳則是過一回挨一回截。
  每當馬銳經過胡同口台球案子時,這幫傢伙中沒玩球的那幾個就會手杵桿像日本太君手按著戳在地上的戰刀在他身後陰陰地喊:「小子,站住。」如果同行的還學幾個孩子,一時沒鬧清他們在喊誰站住,馬銳的腳沒馬上停下來,他們就會繼續喊:
  「說你吶小子,裝沒聽見呵!」
  這時,所有的孩子都只好站住,回過頭來像一群趕集的老百姓等著守城門的偽軍來搜查。
  兒個邪勁兒毫不遜於電影裡的漢奸的無賴晃著膀子走上來,辟哩啪啦地扇走其他小孩,只留下馬銳,然後開始問,裝作對什麼都好奇:「兜裡有什麼呀?都掏出來叫我們看看。」
  馬銳只得把各個兜裡的東西全掏出來,擱到他們手心裡,任他們翻揀。他們留下他們中意的隨便什麼,當然包括所有的錢,然後把剩下的往地上一扔,「揀吧。」
  看馬銳蹲著一點點揀攏。
  收走錢物時大都還問一聲:「這東西我玩幾天呵,捨得麼?」馬銳只能含著淚,一聲不吭。
  「別那麼小氣,回頭再找你爸要。錢嘛,誰花不是花?」
  錢多時,就有個別壞蛋嬉皮笑臉地作好作歹,「別都像走,給人家小孩留點,要不忒不夠意思了。」於是扔給他一毛兩毛的。像是他們給他的施捨。「拿著拿著,別客氣,去買幾塊糖吧。」錢少了,他們就會瞪眼奚落他,「你們家怎那麼窮呵?就給你帶這點錢?錢呢錢呢?人民的幣印出來都哪兒去了?」
  如果他手裡有冰棍或攥著油條,這幫傢伙中准有一個一把奪了去,不顧是否沾了口涎剩了半截都塞自己嘴裡去。
  接著還翻書包,課本鉛筆盒都抖落出來,馬銳有好幾本武俠小說都被他們搶走,再也要不回來了。
  最後他們似乎突然一下就不耐煩了,揮著手像趕叫花子似的攆他,「滾滾,快滾。」
  馬銳動作稍慢一點,後腦勺上就要挨幾巴掌,腿上就要挨幾腳,經常被他們打得連滾帶爬夾著翻得亂七八糟的書包倉皇而逃。
  有時不知哪位心情就突然不好了,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就扇馬銳大耳刮子,打得他涕淚交流,到了學校臉上還留著手印子。天天如此,日復一日,再奴性十足,受虐狂也急了。
  人完全被剝奪了尊嚴,就不存在理性了。
  馬銳的屈辱被夏青,鐵軍看在眼裡,氣忿在心頭。鐵軍雖因住在另一條胡同,得以免遭如此荼毒,但鐵哥們兒的苦難猶如自己的不幸,每每睹狀怒髮衝冠,只可恨自己年幼力薄,無能克敵制勝。全部所為也只有與友切齒於一室,一天天陰鬱下去。夏青則慷慨激昂,大聲口誅那幫橫行一時的歹徒,見男孩們默默無語束手無策,便決意自己挺身而出,欲去告訴老師家長或直接奔派出所報案,被馬銳一聲斷喝,震懾於原地木立。馬銳最不願意做的就是向老師和父親呼救,他在這二者面前曾保持了那麼一種高傲、有獨立品格的形象,他那灑脫的見解和超人一籌的應對能力甚至常使他們自慚形穢——他們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這時他們肯定會聞風而動、積極奔走,大聲呼籲,同時他們也就重新獲得了權威和主宰他的權利。事後他們會像坐在蓮花寶座上的佛爺,笑瞇瞇地重憫地俯瞰他,同時毫不遲疑地干涉他的思想和所有行為。他無疑將因此喪失至關重要的和微不足道的全部所得,而他們的奔走呼籲是否奏效是否能消災弭禍還不一定,也許反致變本加厲。
  至於報官,在馬銳看來,那根本就是一種怯懦、卑鄙的舉動,比當街受辱更糟糕,更今人羞恥。因為個人恩怨送官制裁幾乎和陷鬯,坑人沒有必致,在普通百姓的觀念裡,此舉牽涉到重要的道德問題,事關榮譽、名節。
  要報官也應該由別的慣於僅勢欺的小人去報。
  馬銳幻想成為一個神奇的、武藝驚人的俠客,這是他平霸雪恥的唯一指望。他素知天下高人已寥寥無幾,且都歸隱山林,萍蹤難覓。那些名山名寺也大都開門揖盜,借佛名斂財,成了那一等最庸俗、最勢利的熱鬧場所,早失傳了任何精功和妙諦。況且他也等不及那必不可少的若干年苦修,那些討厭的師父除了授功肯定也要嘮叨不休地培養他的武德,功練得太深武德又恁高尚再打那幾個小毛賊只怕也會不好意思。萬一他們又在他習武期間歸了正道豈不是嗟悔不及?
  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背挎,一套迅雷不及掩耳的組合拳,在一夜之間速成。
  他買了各種「一招制敵」、「擒拿要領」之類的畫龍點睛之書,暗暗揣摩,默默集合,並在家中無人時按書中標繪的分解圖例,一招一式極認真地演練。拳路很快就走順了,對鏡舞來,也頗威猛。有意以鐵軍為為假想敵比試一番,立刻發現致命而且無法彌補的缺憾。凡此種種令人立時癱軟的狠招均需千鈞膂力,準確地說拳頭非得能產生五十公斤以上的衝力方能一拳把人打昏。有這五十公斤的力量無論打在哪兒別管資助如何都能一錘定音,敵手不昏也頃刻呆若木雞。而只有四兩力,憑你兩條胳膊舞得車輪似的,也不過是花拳繡腿,有無破綻一個粗漢即能把你放躺下。
  長得單薄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即使從現在起就牛肉牛奶地暴飲暴食,換出一身牛力氣也得寒暑幾載。馬銳一邊對牆練著硬拳一邊又根據自己身體現補,買回一些《女子防身術》的書籍,學些陰功。那無非也是些咬舌踢襠的貼身戰法,只適合於一對一,且對方無意保護自己的生殖系統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斷難偷襲。
  看來一夜稱雄的好夢是難圓了。馬銳怏怏的,轉而求助於器械,抱根練些棍操劍術什麼的,在呼呼生風的旋轉中激勵著自己復仇之心不滅,發洩著自己對那難酬難言的壯志的失望。他一下就喜歡上辛棄疾的詞了。
  馬林生對兒子的習武熱情十分讚賞,「好好,知道鍛煉身體了,注意別學了出去打架使。」
  有時飯後茶餘,動了閒情逸致,還招呼馬銳,「來套猴拳給我練練。」事態繼續惡化,馬銳已經逃學兩天不。夏青來找他,告訴他劉老師已經發怒了,她根本不聽夏青代他請的病假,強調病假必須有醫生假條。如果沒有假條馬銳又再不來上課,她就要找上門來家訪。一旦證明馬銳的曠課毫無理由,學校就要給他惡的處分。馬銳也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兒。他明天必須上學,哪怕要向學校老師洩露真情,雖然他清楚劉桂珍一定不認為這是曠課的理由。「你是不是讓你爸給寫個條兒,證明你這兩天確實發燒了,也好有個交代。」夏青對他說。
  「不!」馬銳一口拒絕,態度極為堅決。他寧肯在學校丟臉,也不願在父親面前露出一丁點軟弱。
  『明天我跟你一道上學,看他們還敢截你。」夏青表示。
  「不,不用你陪我!」馬銳嚴詞拒絕。「我一定要陪你!」夏青比他還堅決,「明天上學你等我。」
  「不要!」馬銳憤怒地哭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安全得受一個同齡的女孩兒的保護。那些大人呢?那些天天吵吵著要管他的老師家長呢?他不無委屈地油然想,在他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不請自來,而在他需要他們的時候,卻無一存在。他感到被他們拋棄了,同時又隱隱地感到他們孤單無助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只哭了一下就止住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一直等到父親回來,他坐在床邊看著父親的目光是憂傷又充滿期望的。可馬林生絲毫沒注意到兒子的異常,快樂地走來走去,洗臉洗腳生脫衣服脫褲子脫襪子嘴裡斷斷續續地哼著小調。他奇怪兒子為什麼遲遲不睡,催促他紙快上床鑽進被窩,然後關了燈,自己上床後很快便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息。
  第二天,馬銳醒來後,父親已經走了,桌上擺著給他留下的一份早餐,蓋著碟子子保溫的豆漿和三根油條,旁邊茶杯下壓著一張缺條和三元錢,紙條上註明二元是給他這周的零花錢,一元是還他的一筆欠債——「兩清了!」紙條上最後一句話是這麼寫的,後面是一個粗大的驚歎號。
  馬銳吃了油條和豆漿,沒動那筆小錢和紙條,然後背上書包,走到放雜物的雙屜櫃前,拉開抽屜,撿視了片刻,挑出一把錐體細長雪亮的螺絲刀,握在手裡掂了掂,放進書包——整個咀嚼嚥食和往書包裡裝螺絲刀的過程中他始終平靜,動作從容。他打開屋門走出去,從陰暗的房內一下進入到強烈的陽光下,他不由瞇起眼睛。夏青背著書包等在院門口,神色嚴峻。
  他經過夏青身邊時並不看她也不說話就像不認識她,出了院門來到胡同裡便加快了步伐,想要甩掉她。
  夏青緊緊跟著他,有時小跑幾步,免被拉下太遠。
  陽光照在胡同裡,像透過花房的玻璃天窗灑下來那麼濃密,光霧迷濛。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緊緊相跟腳步匆匆地在胡同裡穿行,鞋底交錯踩打著柏油路面發出拍手擊節般的脆響,兩隻怎樣式同份量的書包在他們同同弧度的胯側喘吁般地顛動著。他們接近胡同口了,絡絛閃過的公共汽車和電車的中部路數牌都能看清了,自行車的鈴聲和汽車輪胎的軋轉聲以及人群的嘈雜腳步混成一體又各自突出地撲面而來。
  他們看到那群散站在大槐樹下台球案周圍的長髮年輕人的手執球桿的身影,和完全處於樹蔭下清楚得如同照片的臉容。那幫壞蛋也看見了他們,有幾個背向他們的也轉過身,臉上笑嘻嘻的,看上去似乎毫無惡意。
  馬銳在看清他們之前,一直是情緒飽滿、高昂的,待一走進他們的視野,立刻感到畏縮、戰戰兢兢猶如走進地窖陽光一下消失、隔絕了。他疾行的步伐也隨之慢了,變得躊躇、拖者,蹭在地面嘶拉拉響。
  幾個傢伙晃晃悠悠走到路中間,好像站在那兒聊天,眼睛卻嘲笑地盯著走近的馬銳。
  馬銳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他已經聞到了那幫傢伙身的煙味兒,幾雙骯髒的皮鞋和旅行鞋出現在他眼下。他看著自己的兩隻腳往前走,一隻皮鞋忽然抬起絆了他二下,他一個趔趄猛然站住。幾張微笑、長滿疙瘩的年輕的臉看著他。「怎麼,見著哥們兒假裝不認識?」一個臉型瘦長白皙的小伙子笑著對他說。
  他剛想從他們身邊繞過去,背在肩上的書包一下被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寬肩小伙子兜頭摘走,書包帶刮紅了他的耳朵,扶著書包的一條胳膊也被拽疼了。
  他奮力去奪,那個小鬍子迅速把書包扔給另一個小子,一群人哈哈大笑。這時,只聽夏青在一旁尖叫:「你們幹嗎搶人家書包!」壞小子們一邊手腳不停地繼續來回扔馬銳書包,一邊扭臉瞅著夏青大笑著調侃。「喲,這還有一個看不慣的,你是他什麼人呀?」
  「甭管什麼人,你們搶小孩東西就不對!」夏青毫不畏俱,並上前幫馬銳奪書包。「呵,這麼小就會撲爺們兒了,撲得夠熟練的。」
  有的主兒還沖馬銳說:怎麼著,今兒你帶著馬弁吶?這丫頭是你媳婦吧,這麼護著你——夠會玩的。」
  說這話的小子手腕被馬銳一把攥住,劃出幾道白印,他抬手給了馬銳一個耳光,另一隻手用力把書包扔出老遠,罵道:「你他媽弄疼我了,找抽吶!」
  接著就把手一直指到馬銳跟前,「你他媽還不服?不服——」立即又是一個嘴巴。
  「你們怎麼能打人!」夏青大叫,「你們怎麼動手打人」瘋了似地上前猛推那小子,把馬銳往後拉,「你快走!」
  她哪撼得動那個壯小仿子,反被那位一把撥拉到一邊去。
  「哪他媽有你這小母夜叉亂摻和的!滾一邊去!急了我連你一起抽!」隔著夏青一腳把馬銳踹一跟頭。
  「你才多大,就知道護漢子,回頭找你們學校告你們老師去——這也忒早戀了。」小白臉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
  「你們打人就不對,打人犯法!」夏青不屈不撓,被撥拉開,又勇敢地衝上去。這時馬銳已從書包掉落處滿身塵土地跑回來,他手裡端著那把大號螺絲刀,眼睛通紅,遇到第一個碰上的小白臉,在行進中便用力向他後背刺去。
  小白臉正嬉皮笑臉地拿夏青開心,毫無防備,被這一刺立刻怪叫一聲,手捂著後背反弓著身體跳出數步。
  「你媽蛋你還動改錐了。」小白臉站在一邊檢查著自己衣裳破口大罵,「你差點殺了我小王八蛋——毛衣都刺破了。」
  那幫壞蛋蜂擁而上,對馬銳拳打腳踢,連在台球桌旁玩的幾個也扔下球桿圍過來,氣沖沖地參與毆打。
  「象板磚拍了他,敢動鐵器!」
  「給押送派出所,這是什麼年頭,還敢行兇!」
  「操他媽要不是哥幾個在,還出了殺人案了。抽丫的抽丫的我早看出這小子心裡不服!」
  這幫傢伙邊罵邊打,一個比一個手下得黑。馬銳被他們打得已是鼻青臉腫,仍咬著牙盡力還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來,無力地把瘦小的拳頭打在能夠著的人身上。
  夏青哭著站在一邊喊:「別打了別打了。」又拽住過路人的衣角哭生「你們管管呀你們管管呀。」
  那些被她拉住的過路人,個個面有難色,尷尷尬尬地嘟噥:「為什麼呀?怎麼了?」然後膽怯地看那些行兇的歹徒中面目最和善的某個:「為什麼!怎麼了!」正在逞兇的歹徒的惡狠狠地回答,「這小子殺人了,被我們逮住了!」
  聽到如此回答,看到那直射向自己的兇惡眼光,這些身強力壯的過路人都垂下眼睛,掙開夏青的牽扯,急急離開此地,在稍遠的地方再站下來觀看。
  周圍很快就圍上了一個圓圈,推著自行車的男人和抱著小孩的婦女站了好幾層,一邊瞪大眼睛驚異地看,一邊交頭接耳地互相打聽。大街上過往的人看到胡同口圍著人也好奇地拐進來看熱鬧。「別打了別打了。」夏青已喊得嗓子嘶啞,淚干氣盡,她的頭髮凌亂,衣服上鞋上落滿人腳踢騰飛揚起來的塵土。
  馬銳被無數條揮舞的胳膊和飛踢的腿腳切割成一塊塊不完整的部分:一個佝僂的背;一個衣襟空蕩緊收的小腹;一隻沾滿血袖子撕成布條的手,一條彎曲由於一擊驀地痙攣抽搐的腿。他的臉時而在拳腳的縫隙中露出:灰暗、帶著血痕淚漬,緊閉著眼,緊閉著嘴,毫無表情忽而上仰忽而下俯忽而側視忽面對人群……陽光明媚,點點滴滴灑在民房的房脊瓦片上;灑在亭亭而立的樹間萬片綠葉上;灑在遠近聳立的無數高樓大廈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窗上同時反射出耀眼的光環。整座城市像是沉溺在陽光匯聚的無邊海洋中,到處流動著明明滅滅快跳躍的波光鱗閃和一層層蕩漾的線條。在嶙峋斑駁有如島礁般的城市上方有一個無垠的碧空,空中有雲舒捲像一本笨拙的北極熊在縮肩拱嘴抬爪仰頭。一群鴿子呈噴射狀無聲地飛過藍天,極為輕盈,極為嫻雅,與遠處煙囪冒出的一股筆直而裊裊上升的輕煙各兼神韻。天下萬物都很安詳……
  馬林生兩手下垂呆呆地直立,雙眼平視,眼神專注作片刻,他左右扭動身體但兩目始終平視前方。他解開衣服扣子邊往下脫邊轉身問站在他身後的齊懷遠:「你覺得這顏色配我麼?」怎樣穿著一身嶄新的套裝的齊懷遠站到鏡前端詳著自己,「可以,你穿淺灰色很瀟灑—一我怎麼樣?穿這身合適麼?」
  「套裝的通病就是穿上去顯得腿不夠長臀部太突出。」
  「那是我長得不科學不怪人家服裝設計師。」
  「你還是買件旗袍當禮服吧,囫圇下來挺揚長避短的——
  別怕穿不出去。這種淺灰色我也覺得輕佻,像個小開不符合我身份。」「你什麼身份呀?」「我比較適合穿深色莊重的,要麼就隨便寬鬆。」
  兩個人笑著分別把身上的新衣脫下來,掛在衣裳架子上,還給侍立一旁的女店員,「謝謝,不要了。」
  二人步出時裝店,在大街上繼續漫步,悠哉悠哉,邊逛邊隨意瀏覽著商店櫥窗中的各色商品。
  馬林生感慨著,「別看我就在這條街上上班,可我從沒怎麼逛過這兒的商店,每日匆匆而來匆勿而去,現在才發現這兒的東西——是高級。」「可惜好多東西,最喜歡的——買不起。」齊懷遠也歎。
  「看看也好,我現在發覺光看不買也是種享受,油然就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了。」
  「特自豪是麼?」「……說自豪也挨不上邊兒。」
  「我可是十分嫉妒,每當看到自己買不起的東西別人卻擠在那兒搶我眼都藍了。」他們從街這頭逛到街那頭,然後掉回頭沿著馬路另一邊往回逛,不時竄進感興趣的商店半天才重新露面。
  「到你們書店看看。」「呵不去不去,我現在對書一點興趣都沒有,聞見書味兒就噁心。每天上班簡直是活受罪,非得不停搽風油精才挺得下來。我準備往茶莊調動了,那兒滿室芳香又清閒無事——
  最適合我。」「你說咱們還等房子麼?」齊懷遠往馬林生身邊靠靠,「哪天才能換成?先結了得了。」
  「要等。」馬林生歪了一下頭,認真地說,「再住進去,這輩子都不動了,就死在那屋裡了,所以一定要等。」
  「再結婚,你還打算要孩子麼?」
  「……有這一個已經夠了!我好好盤算盤算這輩子怎麼善始善終吧。」「我的看法跟你一樣,再生孩子太恐怖了。」
  「……不堪回首。」「如果你還年輕,咱們是第一次結婚,都沒孩子,你想不想要孩子?」「跟你,要。那純粹是為了你,不是為了他或她。」馬林生笑嘻嘻地說。「我是跟誰都不想再要了,除非我特別有錢,雇得起人房子又大——我只管生可以。」
  夜裡,馬林生摸著黑回了家,打開燈,發現屋裡空蕩蕩的沒人。他走進裡屋,看到馬銳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上邊壓著枕頭床上沒人睡過。馬蹄表在桌上哼高嗒嗒地走著,時針已指向十一點。「這子小,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他罵了一句,管自去倒水洗臉洗腳,拿起一張報紙赤腳坐著看,看了一會兒發現這張報紙看過了,是昨天的。他站起來在報紙堆裡翻找,發現沒有今天的報紙,頗有些納悶。打開電視,主要的幾個台節目已經結束,只有中央一台還在放一個八路軍打國軍的電視連續劇,屏幕上不是黃煞煞的一片國民士兵就是灰禿禿的一片八路軍戰士,幾股爆炸的煙塵,零七八落的槍聲中幾個洪亮的男高音在憋著嗓子賣力地喊:「沖呵!殺呵……」
  房門開了,夏經平穿著件毛背心探頭探腦地進來,進門就說:「你回來了,見到馬銳了麼?」
  「沒有呵,他還沒回來——咦,書包怎麼都不在?」他這才發現不同尋常。「咳,你還不知道?到處找你,找你一天了,給你們單位打電話你也不在班上。馬銳出事了,讓人打了,你快去看看吧。」「怎麼回事?」馬林生皺緊眉頭,「他現在怎麼老愛跟人打架,他在哪兒?」「不是跟人打架,是讓人家給了,打得不挺厲害,大概已經住院了。你先去派出所吧,是他們給送的醫院,他們叫你回來先去他們那兒一趟甭管多晚。」
  黑□□的胡同裡的一個院落門口掛著盞紅燈,紅燈底下是派出所的白木牌,門口住著一輛帶警燈的吉普車和兩輛標有公安字樣的三輪挎斗摩托車。
  馬林生進了派出所院子,見東西廂房都亮著燈,有人在大聲呵斥有人在刻板地念著什麼有人在小聲嘟噥說的內容都聽不大清。一個披大衣很年輕的警察從一間屋裡出來嘴裡叼著煙,看見馬林生站在院裡便問:「你找誰呵?」
  馬林生忙上前解釋一通。
  那年輕民警斜眼打量了馬林生幾眼,說:「噢,你就是那孩子的家長。你今兒一天上哪兒了?怎麼到處找不著你——
  跟我來吧。」他轉身又回到屋裡。馬林生跟著進去,回答說他今天臨時有事出去了,所以沒在班上。
  「那也應該留個話兒,出了事也知道好上哪兒找你去。」年輕民警翻著白眼說,」你這孩子今兒是沒死,萬一死了呢——
  坐吧。」他沖桌前的一把椅子一抬下頦。
  馬林生呆呆地坐下,那個民警拿出馬銳的書包和一把大螺絲刀放在桌上。「事兒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就不從頭細說了。情況就是這樣兒,你們孩子用這把螺絲刀把人紮了,自己呢,也被人打得夠嗆。」「為什麼?他為什麼把人紮了?扎的什麼人?傷得厲害麼?」
  「扎得倒不厲害,也就指甲那麼大一個口,沒事,就是衣服都扎破了,人家要賠呢。至於說扎的什麼人……」年輕民警翻翻手頭的卷宗,掃了一眼,「據你兒子的一個女同學,姓夏的小姑娘反映,這夥人平時就老欺負他,在他上學的時候截他,據說還搶過他東西和錢也打過他,雙方一直有仇。我們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有這麼回事?這夥人沒事總愛在胡同口大槐樹下玩台球……」
  「不知道,我一點不知道,從沒聽他說過。」
  「噢,你當爸爸的也一點不知道,從沒聽他說過……你這孩子平時有事都不跟你說呀?」
  「……很少。哦,我想起來了,那幫人確實打過一次我們孩子,那還是夏天,很早。我們孩子頭被他們打破了,我帶他上醫院縫的針。」年輕民警點了點頭,用筆在記錄紙上隨便記了幾筆。「這幫人就是一幫流氓,專門在胡同裡欺負小孩,好多大人也受過他們的氣,我……」
  「這些情況我們都瞭解,」年輕民警說,「他們是什麼人我們比你清楚,你那孩子幹嗎惹他們呀?」
  「肯定不是他惹的他們,肯定是他們把他欺負急了。」
  「這我們知道,我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麼?所以他們吵吵著要賠償損失時我們一下頂了回去,我們警告這幫小子了,都老實點,別乍翅兒,把人打成這樣兒還……」
  「為什麼不把他們抓起來?」馬林生十分激憤。
  「怎麼抓呀?」年輕民警掂著那把螺絲刀,「你們孩子也動手了,還用了傢伙,這性質就變了,成了鬥毆了,你們孩子也真傻,拿這麼個破玩藝兒管什麼用?真想跟這種人干,起碼也得使刮刀。行了,老馬——你是媽馬吧——你也別難過,這幫壞小子只要還這麼下去,早晚有一天跑不了,我們都拿眼珠兒盯著他們呢。也別覺得冤,你那孩子也得教育,有事找我們呀,自個折騰還不是吃虧?你對付這些流氓不能也使怎樣的流氓手段,那就不佔理兒了,吃了虧自己差,佔了便宜我們還得抓你對不對?」
  「你說得對,非常對,這些道理我回去一定跟他講。」馬林生連連點頭。「他現在在醫院呢,你快去看看吧,書包你拿走,這改錐我們就沒收了。」「好好。」馬林生拿了書包轉身要走。
  那民警忽然又在他身後說:「你平時是不是不大管孩子呵?」馬林生立刻紅了臉,「……也管,我工作忙,就一人……」「你這孩子這年齡還不能不管。他這年齡正是惹事的年齡,好些最後判了大刑的都是打他這年齡學的壞。」幾乎還是個毛孩子的年輕民警相當老成地慢悠悠說,也不是說你不管就沒人管了,你真不管,我們也可以替你管,但那管法就不一樣嘍。你既當了人家的爸爸,也別忒大松心了。我見得多了,那孩子最後五花大綁給提出來上刑場槍斃,做父母的哭都來不及——別回頭再讓孩子罵你!」
  「你上哪兒了到處找你找不著我們還以為這孩子沒親屬呢!」病房的護土知道了馬林生的身份後也這麼說,「沒見你這麼當爸爸的,孩子出了這麼大事連你的影兒也找不著,這是你親生的麼?不想要了說一聲,有得是等著孩子的——順左邊第二個病房四床。」馬林生推開病房門,首先看到的是哭紅了眼的前妻和岳母,然後才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馬銳。
  如果是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他完全可能認不出兒子。他臉腫得都變了形,彷彿驟然兩頰多出很多肉,眼睛腫成一條細縫兒,額頭腮側佈滿了淤血和青紫,皮膚亮晶晶顫巍巍像一塊塊透明的肉凍。他的頭髮被剪得亂七八糟,貼著紗布,可以看到滲透紗布的血漬和邊緣的褐黃碘酒。一條胳膊打看夾板彎曲地擱在胸前。他的呼吸沉重急促,雖然醒著,可看到父親沒有任何表示。馬林生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了。
  他湊到床前,俯下身去看兒子,輕聲說:「我來了,爸爸來了,你哪兒疼呵孩子?」
  馬銳一聲不響,仍然以那種茫然,空洞的眼神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地躺著。前妻在一邊忍不住又啜泣起來,她見了仇人似地盯著馬林生咬牙說。「馬林生,我跟你沒完。」
  前岳母的目光也冷冰冰的,充滿仇恨和憎惡。「他吃東西了麼?」馬林生問兩個女人,「給他都用了什麼藥?」「馬林生,你用不著這會兒再來假惺惺的。你還可以再回去玩去,別誤了你的大事,這兒用不著你,沒你也可以!」
  老太太捅了一下女兒,前妻看了一眼兒子,聲音低下去,耳語般咬牙切齒地說:「你走,馬上離開這兒,我不要看見你。」
  「這不是你撒潑的地方。」馬林生忍不住低聲回敬。
  「你走不走?不走我趕你走!」前妻噌地站起來。
  「孩子都這樣了,你們倆還鬧什麼?」老太太急了,生氣地站起來,對馬林生,「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4馬林生看產眼兒子,跟老太太離開病房。
  兩個不站在病房走鄰上,半天沒說話。馬林生看著老太太,老太太看著馬林生。最後,老太太歎了口氣先開了口:
  「我不是想怪你,事情已經到了這份兒上,再怪誰也沒用了。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咱們得為孩子的今後好好想想了,再這麼下去可不行了,今天能出這種事,明兒個不定還會出什麼事。」老太太看了一眼馬林生,馬林生只是沉默。
  「當初,你提出要管孩子,我們雖然不願意,但也同意了。你既然想管孩子,愛孩子,我們也理解你,相信你能管好,把孩子交給父親還能不放心麼?可現在看來,你管得不怎麼地,你沒管好。不知是你沒能力呢還是壓根就沒怎麼去管?」
  「我管了……」「你管了他還能成這樣?你也不用瞞我,我知道你現在心裡有別的事……」「那事和這事沒關係,你問馬銳,他讓我管麼?」
  「這還能由他說了算?小馬呀,我知道你的難處。一個男人,舒服慣了,管孩子是可能沒經驗,再說你也要成家了,顧不上這頭了,這孩子的事你管不了也就別硬撐著了,對誰都不好。你瞧這孩子,你看著就不心疼?」
  「我明白您那意思,不過沒門兒,我不答應!」
  「咱們得為孩子著想,不能感情用事。」
  「我承認我這兒做得不夠,我可以改正,我可以好好再做。我再婚孩子也是贊成的,徵求過他意見的,不影響我們今後的關係。」「不是你再婚影不影響孩子,而是你根本沒能力管這個孩子,你當爸爸就不夠格!」老太太強硬起來,「這事我們已經決定了,孩子今後跟我們生活,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你們徵求孩子意見了麼?」
  「不能再聽他的了!就因為開始依了他,才有了後面這一系列。」「那我告訴您,你們甭想!」
  「許娟是孩子的媽媽,我們有這權利。我們不是跟你來商量的,而是已經決定了,只是把這個決定通知你。孩子出院就直接到我們家去了,你回去把孩子的東西收拾一下,回頭我去取。」「你們這麼干就是拐帶人口。」
  老太太凝視了幾秒馬林生,「這次你說大天也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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