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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滿臉通紅,依舊一言不發。
  「何必呢,」馬漢玉頗不以為然,掏出煙給我扔過一支,自己叼上一支,點著火後的馬火柴扔過來。「這年頭誰管誰呀。」
  我情不自禁樂了,點點頭:「也是,不過我告訴你也沒什麼大用。我的確不知道他們具體怎麼搞的細節,他們沒告訴我,就知道他們另搞了批電視,大概是李白玲聯繫的。」
  「我就要你這句話,瞧,沒多難嘛,敝寶似的。行啦,今天就先到這兒,你回去給我寫個材料,把你這趟出來干的這些個事從頭到尾寫一遍,一件事不許漏,明天交給我。」
  那個預審員叫過去看審訊記錄,看完每頁簽上名,按手印。我一邊用食提蘸上紅印泥有每頁的簽名和塗抹處按手印,一邊部在桌後抽煙的馬漢玉:「我沒事吧?」
  「事不大。」他說,同情寬厚地望望我青腫骯骯的臉,「你呀,瞎折騰,年輕輕的,得了什麼好?我第一次見你,在大飯店裡,你那個神氣活現的樣兒——那都是一時的。」
  「聽口音咱們好像是老鄉。」
  「甭跟我套磁。」馬漢玉舞了舞胖胖的手,「我哪兒的人也不是,我會說的方言多了。」
  「你們怎麼盯上我們的,是不是老蔣告的。」
  「怎麼,你還想找人家報復嗎?」
  「沒那意思,敢嗎?就是問問,我猜是老蔣。」
  「別猜了,不會告訴你的,就如同你告了老林那三百台電視機我們也會給你保密一樣。」
  第二天夜時,馬漢玉又將我提出,他讓我坐在一邊抽煙,自己低頭翻看我寫的材料,看完把材料推到一旁,沉思地抽起煙。「寫得怎麼樣?」「噢,還可以。」馬漢玉似乎才想起我還坐在一邊,「徐光濤寫得不夠詳細,他去了邊境你們沒再聯繫嗎?」
  「沒有。」馬漢玉斜眼看著我。「他也進來了?」我問。
  馬漢玉搖搖頭,「他比你鬼,看苗頭不對就溜了,他們都比你鬼呀。」「什麼意思,是不是李白玲和張燕生你也沒抓到?」
  「抓了,又給放了。」「怎麼呢沒起頭贓?」馬漢玉酌了半天,才告訴我:「她那些電視機是給一些領導幹部買的,有賣方國或委託店的發票和稅單,你幫我分析分析,她敢不敢賣那些老頭高價?」
  「不是有發貨票嗎,她怎麼高賣?」
  「是啊,那幫老頭也是土財主,每個錢都看的很死,可就算她有其它打算,不煉這幫老傢伙的油渣,那老邱肯讓她拿他的錢做人情。那小子不就為了賺錢?他還管別的。」
  「她那卡車上有多少台電視?」
  「我明白你意思,也注意了這個問題,二十台,不會錯的。我還調查了那幫托她買電視電視的老頭,也差不多十八九個,李白玲的電視拉回去就挨家給他們送去了。」
  「真是沒賺錢?」「表面上看是這樣,一次純義務,敬老愛幼的心靈慨行為,像她的為人嗎?」「她倒是跟我說過不為錢只為幫幫朋友這咱話。」
  「扯她的臊,說這話我都不信。」馬漢玉罵完忙又補充,「當然真正的友誼也是有的。」
  「還有愛情。」「還有愛情。」馬漢玉心不在焉地跟著我重複了一句,接著單刀直入地問我,「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能幫您,那太榮幸了。」
  「別油嘴滑舌,不是我個人的事。我放你出去,你幫我找到李白玲,問問她怎麼想起白幫人買電視機,錢是怎麼賺的?是的,她肯定賺了錢,否則刀怎麼會那麼闊,老邱又怎麼打發?靠家裡?我們高干的那幾個工資是很有數。我想她一直在賺錢,但不是象楊金麗那樣賺下賤錢,她倒是不悄幹這個。行不行?就算你為國家出點力吧。」
  我凝視著馬漢玉肉泡泡的和善的小眼睛:「這不是當密控了,你發我津貼嗎?」「別說的那麼難聽,咱們男家沒密探。這叫發動群眾,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我要不幹,會受什麼懲罰?」
  「不不,這不是強迫命令,是我個人的一點建議,幹不幹你隨便,我不會報復你。」
  「不幹。」「馬漢玉尷尬地沉默了會兒,問我:「覺得卑鄙是嗎?」
  「那倒不是,我也不是什麼高尚的人,就是不願意幹。」
  「討厭我這個人?討厭警察,人民警察?」
  「是的。」馬漢玉抽起煙垂下巨大的頭:「你進來的時候,他們打你啦?」「……」「好吧,我不勉強你,不干算了,何必為警察搞的身敗名裂,現在一個人要搞臭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當警察。」
  「我對你個人並無惡感」。
  「謝謝你,我也不是理想警察的化身,我有時也打人。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可以再抽一支煙。」
  「什麼時候放我?」「我說了不算,要看這兒分局領導意見。我估計要拘留你十五天,你安心再住幾天吧。」
  「要是我同意幫你幹事,你就會立刻放了我是嗎?」
  「這是兩回事。」馬漢玉嚴肅地說,「拘留你也是為了保護你。要是現在放了你,一出拘留所,你就會被人打死。你以為你毀了人家幾十萬元的買賣,人家會跟你善罷甘休?你惹了那些真正的黑道人物。」「我要走了。」馬漢玉對我說,「已經關照過分局的同志,過幾天就把人卵出去。人要小心,我已經聽到一些消息,有人在等著你,要迦於你。你出去後盡快離開這兒,一旦發生危險及時同這兒的警察聯繫,不管你怎麼討厭我們,他們怎麼討厭你,關鍵時刻他們還是比你那些哥兒們管用。出去後再趕緊把身上的傷治治,我看你有的傷口已經發炎了。這兒的醫療條件也不好,光上紅藥水不行的,引起感染就麻煩了。至於有些警察打了你,你要願意可以到檢察院上訴。」
  「我不去。」「我勸你也別去,沒什麼意思,出口氣罷了,害人家一下對你也沒什麼直接好處,以後少跟警察打交道就是了。你扣在我那兒的那些證件,電話號碼本我沒帶來,回去我給你寄去。」「可不可以。」我說,「可不可以給我留下你的電話?」
  馬漢玉想了想:「好吧,給你留下電話,要是碰到什麼為難事可以找我,我能幫就幫你,犯法的事可不行。」
  「犯法的事我也不會找你。」
  「那得我來找你。」馬漢玉在一張紙上刷刷寫著他的電話號碼「你呀,挺好挺聰明的一個偏偏不幹好事,要我說你這份聰明用到正道上,幹什麼你都幹出名堂來了。呶,電話給你,回去有什麼打算呀?還是就這麼混下去」?
  「可不混嗎,又能怎麼樣。」
  「坐坐好,我就不愛看你這種歪著肝子碘著臉的相兒,幹嗎不打算找個工作?」「你不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
  馬漢玉盯著我,表情象只警犬在嗅危險品。
  「誰告訴你的。」「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我聳聳肩,「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你是什麼?二郎神?」
  「我也不知道。」我把眼睛看向別處,「是什麼不清楚,不是人可以肯定,我有證據。」
  「什麼證據?像人一樣生活就難受,就不痛快?非得折騰折騰?」「簡單說是這樣。」「你那些朋友也這樣看?」
  「看我?對,不完全,只限於瞭解我的,有點頭腦的人。這種感覺你跟笨蛋是說不清的。」
  「你很有意思。」馬漢玉笑起來,「我不聰明,實話實說,但我自還沒到笨蛋那份上,而且我還算多少瞭解你的吧?」
  「可以這麼說。」「我沒覺得你有什麼與眾不同,你不過是個普通人,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你沒什麼出色的,你說你有嗎?要說你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別人把你當人,你自己反倒不把自己當人。你大概知道猿是怎麼變成人的吧?你現在需要的就是抬起前爪,直立起來,讓你的眼睛看向遠方,讓你的大腦發達起來,能夠想想覓食以外的事情。」
  「你認識張霽嗎?」幾天後,我正在一一清點接收發還的錢物,重新繫上褲帶,一個年輕的警察問我。
  「不認識。」我說。他把這兩個字寫給我看,說是一個部隊醫院的大夫,我才恍然想起張璐的姐姐,連聲說認識。那警察說張霽轉告我,讓我出了拘留所,直接去她那裡。
  「她說有什麼事嗎?」我問那個警察。
  「沒說,只叫你務必去,你一個人是離不開這個城市的。」
  「懂啦。」兩個警察開車把我送到張霽所在的部隊醫院。路上,他們讓我伏在後座上,以免讓人看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軍人在行政樓前等著我們,送我來的警察說她就是張霽。我下車跟她賠笑,伸出手去。她了看我,沒同我握手,轉臉同警察寒暄了幾句,向他們道謝。給我傳話的那個警察提醒她注意安全,這雖是部隊營房,也很容易出事,別學信哨兵。張霽說知道了。警察開車走後,張霽領我向後面宿舍樓走去,她想幫我提皮包,我拒絕了,她剛才不同我握手,刺傷了我。
  我的模樣一定很狼狽,蓬頭垢首,衣衫襤褸,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一塊塊紫淤和血閘,迎面走來的大人和孩子都驚奇的看我。張霽歲數不小了,可好像還沒結婚,住在集體宿舍裡。我進去時,房間還有個女兵,好奇地瞧我,但什麼也不問,主動為我倒了杯水。張霽把預備好的一套軍衣和肥皂毛巾遞給我,讓我去走廊裡的男廁所洗澡,洗澡時涼水一沖加上打肥皂一搓,我身上的一些血絲,火辣辣地疼。我仔細洗淨了身子,穿上肥大的軍,馬軍襯衣塞進褲腰,回到張霽的宿舍,照了照桌子上的圓鏡,發覺我簡直不像我,面色青灰,眼神呆滯,再穿上這身綠皮,活像個剛被釋放的戰俘。張霽把我換下的衣服全用開朋燙了,扔到外面垃圾箱裡,指使同屋的女兵拿來些藥水親自動手給我搽的花花綠綠,又叫我服了些抗菌素片,說我要累了,可以躺她床上休息會兒。我怕剛搽上的藥水把她幹淨的床單搞髒,說不用,不想太打擾她,想早點離開這兒。「不用著急,她去搞票了,明天一早你就能走。本來我的意思是讓你坐星期六我們院的班車走。」
  「誰去搞票了?張璐?張璐來?」隱又激動又意外。
  張霽奇怪地看著我:「你跟我妹妹很熟?」
  「啊,」我掩飾著自己的失態,「還可以。」
  「熟到什麼程度了?」張霽的語言近於詰問。
  「一般朋友,」我覺察到她的態度不友好,穩住情緒說,「僅僅是一般的朋友。」「你聽我說,「張霽傲慢地說,「我不認識你,也不瞭解你,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我是看在別人的面子上接待你的,不是自願的,明說了吧,我討厭你這種人,也不希望你和我妹妹接觸,我知道這是李白玲牽的線,我要找她跟她說,她這麼做很不應該。」我竭力壓著,火還是一點點竄上來,用眼睛找到我的皮包,抓到手裡站起來說:「那再見吧,我也不想和你……」一些惡毒的髒字眼湧到嘴邊,我嚥了下去,「和你這種人打交道,我也覺得十分彆扭。」「你不能走。」張霽不動聲色地說,「我對你有看法歸有看法,我還得對你負責,你現在出去有危險。」
  「去你媽的吧!」我終於按捺不住了,「你以為我需要你這種假仁假義,驢糞蛋一樣的關心?我一千條不如你,就這條比你強:我討厭你,就不裝作喜歡你,更不會受你這種道貌岸然的老處女保護。」張霽冷若冷霜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她氣得要命,可又一時說不出話,她要能沒料到我會罵她。同屋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女兵這時臉都嚇白了,驚駭地望著我們。我轉身拉開門往外走,張霽小聲在後面罵:「流氓、地痞、無賴……」
  我回身走到她面前:「我該抽你大嘴巴的,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可以隨便侮辱別人?不過看在張璐的面上,我饒了你,她比你懂事。」我再次拉開門走出去,回頭對站在那兒渾身發抖的張霽喊:「你別以為你比我強多少,有一點你和我一樣——你還不如我!」列迅速沿著走廊離開這棟宿舍樓,走到樓下的庭園裡,我冷靜了下來。庭園裡穿著白色病號服戴著軍帽的病人三三兩兩在散步、曬著太陽。病區的氣氛是平和安寧的,我慢慢走著,淚水湧上眼眶。走到醫院大門口,我看到背槍的衛兵和外面人來車往的馬路,怎麼也沒勇氣走出去。我上哪兒去?除了倌,也就是這軍營還安全點。在街上,不出半天,我就會渾身被人用刀插成篩子扔在哪條小巷的垃圾堆上,陽光炫目,我搞不清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早晨聽說要放我,我連飯也沒吃,出來到現在也是什麼也沒吃。我朝服務社看了看,有賣好香蕉的,便買了幾簇,拎到門口附近庭園樹蔭下的石凳上剝闐吃。看門口進出的人,我想等張璐,我相信她會救我的!不知不覺,我吃了十幾個香蕉。時間到了踵,院內吹了下班號,男男女女的軍醫護士從門診樓裡出來,沿著石甬路去食堂或回家,衛兵也換了崗。一些背著書包的孩子從門外連跑帶顛兒地進來,分散、隱沒在蔥鬱的植物後面。院內人稀疏了,只有廣播剌叭放著雄壯的隊列歌曲,像是專門播給我傾聽解悶的。這時,我看到張霽同屋的那個臉色蒼白女兵從庭園樹叢間時隱時現地向門口跑去。她跑到門口停下來,四處徘徊,接著跑到門外張望,又走回來。比劃著手勢同衛兵說著什麼,衛兵搖頭頭,兩個人臉上困惑表情我都看的很清楚,這個女兵又站了會兒,順原路回去了。片刻,衣冠整齊的張霽和另一個女人出現了,也比手劃腳地同衛兵說話,站在門口張望,那女人臉上的焦灼,不安,還有傷心,正是我企望的,可我沒有走過去,張霽站了會兒低著頭走了。那女人仍執拗地站在門口向外張望,身後一有響動,就攸地轉過身,期待地尋聲望去,失望地垂下眼。我走了出去,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著跑過來,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你沒走,這太好了,我都快急死了。」她連笑帶怨,發自內心的高興。「票搞到了麼?」我僵著臉問。
  「先別說這個,先去吃飯。」她動拖我,「我給你買了很多吃的,你需要好好補充一下營養。你受了不少罪吧?瞧你身上這些傷。」「票呢?」我幾乎是粗魯地掙開她,「我要馬上走。」
  「你走不了,想走也走不了,飛機票搞不到,只有明早的長途車票。長途車要顛十多個小時,我怕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也得明早走,這頓飯並不礙事。」
  「我不去那臭娘兒們的宿舍。」
  「我知道你跟她吵架了。」她又抓住我的胳膊,「這沒什麼,金已經跟她談了,她說不生你氣了,你也別再生她的氣,你是男人。」我銳利地看她一眼,李白玲臉紅了,她把頭髮向後甩了甩。迎著我的目光說:「難道你生我的氣?」
  「好,」我說,「去吃飯。」
  張霽和那個女兵正守著滿滿一桌子烤鵝、醬鴨、熏雞及各種醃臘肉製品等我們。我坐下沒說話,伸筷就吃。
  「喝酒嗎?」那個女兵怯怯地問。
  李白玲說:「喝,把我買的那瓶白酒拿出來。」
  那女兵返身拿出一瓶四川麴酒,用牙咬開蓋,擺了幾個茶缸,為我們一一基酒,輪到張霽,她用手摀住缸子說她下午還要上班不能喝。我和李白玲碰了缸子,想了想又跟那個女兵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放下缸子。李白玲站起來為我夾菜,那女兵用筷子指了指幾塊嫩胸脯肉,李白玲夾到我碗裡。我低頭猛吃,嘴張得地過大,牽動了下巴的傷口,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含著滿嘴肉停止咀嚼。
  「怎麼啦?」三個人都停下筷看我,李白玲惶惶地問「傷口疼了?」「沒事。」我摸模上巴,繼續吃起來。
  「你在監獄裡挨打了?」李白玲小心翼翼地問。
  我點點頭,喝光了酒,又自己基了一些。
  「警察怎麼能打人?」李白玲義憤填膺地喊,「應該去告他們。」我看了眼張著嘴盯著我瞧的女兵,對李白玲說:「不是警察打的,是那幫爛仔干的,開始把他們和我關在了一起。」
  「那怎麼可以!」李白玲說,「那是違法的。」
  「閉上你的鳥嘴!」我怒中沖地說,「要不我會把你和天使搞混了。」「別說了,」那個女兵說李白玲,「趣趕緊吃吧。」
  我們四個人都不說話了,悶頭吃喝。我本來以為我能吃很多,可吃了一陣就不行了,那十幾個香蕉在起作用,肚子撐了,嘴還沒夠,又嘴了幾塊排骨,再也吃不了,就飲酒。一個人幾乎喝半瓶,接著,不知是酒不好(四川酒很可疑)還是身體虛弱,受了內傷,忽然感到全身難受,像是要虛脫,冷汗刷地從全身毛孔冒出來,心臟奔馬般地跳。張霽最先發現我面色不對頭,放下筷子,伸手扶住了我。我說沒事,直身坐正,可身子軟得像攤泥,話也說不出,剛裝出個笑模樣,就向後仰倒昏了過去。我沒有昏得完全失去知覺,朦朧中感到自己在嘔吐,大口嘔吐,腥穢的酒物吐到為我不停揩嘴的人身上,我這人是李白玲,我聞得出她身上的香水味。折騰了很長時間,我的嘔吐停止了,李白玲為我收拾了髒物,又托起我頭讓我漱口、吃藥,在那個女兵幫助下給我脫鞋寬衣,蓋上被子,後來,大概是張霽為我用針管注射了葡萄糖,藥液裡加了鎮靜劑,注射完不久,我就睡熟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屋裡黑著燈,靜悄悄地沒人。我週身暖烘烘的,已經不難受了,就是還困,又閉上眼睡。迷迷糊糊地想,多久沒睡過這麼好的覺了,我這是在家嗎?我恍惚記起了這幾天發生的一些呆怕的事,覺得那象都是夢,只要我一睜眼就會醒過來,還是個正在上學、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我真地做起夢,夢見我又回到學校裡那間殘破的教室,像是經過一個長長的假期,教師還是那個瘦高、戴著眼鏡的江教師,同學卻都是陌生人,我在一張課桌後面坐下來,發覺桌椅都小了,教師講的課也全然聽不懂。江教師走過來問我幹嗎去了,我說我干了很多事,接著我問江教師,我的同學張燕生、李白玲、徐光濤老邱、楊金麗他們都到哪兒去了?江教師陰鬱地看了我半天,說你們很多年前已經畢業了。我哭了,說我不過是出去玩了一圈。怎麼會很多年過去了。後來,我夢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間黑屋子裡的一張床上沉睡,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向我走來,我想喊躺著我趕快醒來,可喊不出聲,想認那個黑影是誰,也認不出,恐懼,著急的快背過氣去了。我醒了腦子一下異常清醒,因為我看到真的有一個面目不清的黑影輕輕向我走來,我嚇得手腳冰涼,動彈不得,那黑影走近了站在我床前,我絕望地半上眼,感到那黑影在床前彎下腰,目光灼灼地端詳我。我屏住了呼吸,一隻冰涼的手伸到我臉上,撫著我的臉頰,一雙熱乎乎的嘴唇壓在我的嘴上,我睜開眼,對黑影說:「幹嗎?」
  她嚇了一跳,驀地跳開,站在一邊說:「你沒睡著。」
  「幹嗎不開燈?」燈亮了,李白玲神色安詳地站在我床前:「好點了?」
  我沒說話,坐起來:「有煙嗎?」
  「等等,我給你找去。」她轉身開門出去,一會兒回來,拿著一包拆封的煙。「忘了給你買了,這是從男兵那兒搞來的,先湊和抽吧。」我抽出支謙價紙煙叼上,李白玲去桌上抽屜裡翻出一盒火柴,坐到床邊。給我擦著火點上。
  「你不抽?」她搖搖頭,微微一笑,保是溫柔地看著我抽。我注意到她的眼神,向她吹去一股濃煙,她一動不動,煙衝到她臉上,沿著光滑的皮膚散開,在鬢髮上裊裊縈迴不去。我注視看她,她略顯困惑。「你怎麼沒跟燕生他們一起回去」?
  「回去了,又回來了。」
  「為什麼?」「為你。」「這又為什麼?」她避開我的視線:「這你應該知道。」
  「我怎麼應該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是不是人。」「我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認為我在電視機的事上背後搗了鬼,涮了你,心裡有些內疚,聽到你出了事,就跑來假惺惺地裝好人。」
  「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想解釋。」「她根本用不著解釋。」「你認為我很壞?」「我認為我很好。」「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問心無愧,我在電視買賣中沒賺一分錢。」「所以我說你很好。」她噎住了呆呆地望著我:「我沒法跟你說話,你總覺得誰都在玩兒你,誰都在玩弄詭計,損人利己,損人利己或根本不利己。你習慣這些,就像明習慣在腐敗物質上動,如果不這樣倒怪了。就一定有更大、更危險的陰謀——你已經搞不清什麼是人的正常行為準則,因為你從來不是人,只不過看上去有那麼點象……」李白玲喘吁吁地戛然而止,激動地注視著我,眼裡閃著淚光。「那麼你呢?」我問她。
  「我……」她痛苦地低下頭,「我知道我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你想見的不是我,可你又何嘗不是徒勞的。
  她抬起頭,我低下頭。
  「你真的以為她會來接你?你太可悲了。她不過是個諳人事的小姑娘。即便一次談的投機,又能怎麼樣?我們義無反顧拋棄的正是她所珍視的,我們珍視的又正是她不屑的——
  我們和她不是一類!」「你在說什麼?」「何必裝糊塗,我說的正是你那個狂想念頭。」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對梳頭,理衣服的李白玲說,「你可以晚兩天坐飛機或乘軍車走,你在這兒住著也沒事。」
  「我要跟你一起走,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李白玲的神態和口氣很認真,就好像她是個強有力的大人物,而我則是個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我笑笑說:「你沒必要跟我一起走,一起走反而招眼。要是那幫傢伙連國家交通工具也敢攔截,添你一個也不管用。」「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堅決不容置辯地說,「說什麼我也要跟你走,就算我是你的累贅也罷。」
  「她梳理完畢,去敲門叫張霽,我把亂的床鋪整好,從桌上的暖瓶倒了杯溫開水漱口。張霽睡眼惺忪地邊系衣扣邊進門問我:「你身體行嗎?」「沒事,我昨天是酒喝多了。」
  「我拿體溫計給你試試——昨天你有點發燒。」
  「真的不用了,我感覺很好。」我叫住她。
  「她看看我,上前來用熱乎乎的手按按我的額頭,對李白玲說:」那好,我給你們準備點吃的。」
  「不用了。」「要吃的。」她說,「不吃不行,發燒身體消耗很大,你身體原來也虛。」「她拿來奶粉、糖罐和蛋糕,在電爐上燒開了水,在我那杯牛奶裡放了大量的砂糖。我喝著滾燙、濃甜的牛奶,蒸氣搞的我下巴濕漉漉的。「該走了。」李白玲隨便喝了幾口奶,提著自己的包,起身說。「我給你們叫輛車,送人們到長途車站。」
  「麻煩不麻煩?」「不麻煩。」張霽出去敲司機班的門,嘀嘀咕咕在走廊上和人說話,接著回來幫我提皮包。
  「我自己行。」「給我吧。」她拿過皮包,帶頭下樓。
  一輛車用吉普車從樹叢夾道的路上開過來,停在樓前,坐在前座的司機,一年輕的士兵打著呵欠。我們上了車,吉普車出了院門,在曉色微明的馬路上疾駛。到了長途汽車站,天已經亮了,車站院內擠滿了等車的旅客,有些人挑著擔子,筐裡裝著呱呱叫的家禽。李白玲跟張霽告別:「你回去吧,謝謝你啦。」「有什麼好謝的。」張霽隨我們下了車,站著和李白玲說話,讓她有事來信。李白玲問她今年能不能休假回家,她說到時再說吧,也許她休假不回家,她想出去走走。我走過去,她們看著我,我向張霽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面無表情。
  「你放心。」我說,「我不再去找張璐了。」
  長途車在碎石和柏油路面交替的公路上奔馳著,有幾個小時是緊貼著海邊的懸崖峭壁行駛,可以看到海水捲著泡沫拍打著荒涼海岸的猙獰礁石,有幾個小時是沿著一條暗綠色的,有著紅褐泥岸狹江行駛,江水是那樣寧靜。安謐、闃無人跡,簡直象條被遺忘的江,令人感動,長途車的座位很狹小,李白玲靠著我,晃來晃去。她好像想起什麼,彎腰從座位下拽出皮包,拉開鏈,翻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什麼?!」「你的錢。」「我不要。」我把那個信封仍回她的皮包。
  「我答應給你的。」他又揀起裝錢的信封塞到我手裡,「我不是發了大財嘛。」「我相信你沒有賺錢還不成。?」
  「不成。」「那我只好認為你的確是賺了錢,否則你這咱慷慨從何而來。」「我很傷心,和你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你還不瞭解我。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個待遇優厚的合資企業的副經理?我還要怎樣才能讓你相信我的錢是合法掙的?」
  我不再說話,把錢收下。
  傍晚,我們到了省城,看到燈光輝煌,高樓櫛比,拎井然的熟悉的城市生活場景,我彷彿作了次時間旅行,從暗無天日的舊社會又回到八十年代的社會主義新中國。我們到一家高級餐廳吃飯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燈光刺眼。看到周圍無憂無慮、心平氣和地進餐的人們,我從心裡感到快樂。我和李白玲優雅地喝著酒,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山珍海味。在瀑布般的燈光照耀下,在餐廳幸福恬靜的氛圍中,我覺得同桌這個豐腴莊重的女人楚楚動人。
  「喂,我找李白玲。」「誰?」電話裡的一個男人不解地說:「你找誰?」
  「李白玲。」我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她是你們那兒的副經理。」「我們這兒沒有姓李的副經理,你要錯單位了吧?」
  「不會吧?」我詢問了對方的單位名稱,肯定地說,「就是你們那兒,李白玲。女的,不到三十,你連你們副經理都不認識。」「你等一下。……老周你來跟他說。」我聽到另一個男人接過話筒高聲問。「你找誰?我是副經理。」
  「李……李白玲。」我結巴了。
  「噢,你找打字員小李呀,她早被我們辭退了,這兒副經理就我一個。」我放下電話,茫然地雙手插兜走在大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時有人撞我一膀子,路邊一個挨一個的商品櫥窗琳琅滿目,穿著毛料西裝和各式綢估裙服的塑料模特兒毫無生氣地呆呆望著遠處屋頂上面的藍天,似乎早已對眼膠的五光十色麻木了。各家商店裡播放的背景音樂一間接一間旋律不同、強弱不一地傳出來,和人聲、車聲混成一片嘈雜的市聲,摧人肝膽,馬路對面有人叫我,高一聲,低一聲,緊緊伴著我,我轉身走進一家幽暗冷清的餐廳,叫服務員拿酒來,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笑嘻嘻地望著我,是重新抖擻的徐光濤和楊金麗。我像對照相館照相朵旁舉著快門的師傅那樣:「正好,正好。」「你見著燕生沒有?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不知道。」「李白玲呢?」「不知道,喝酒,喝酒吧。」我自斟自飲。「這兩個狗東西忒陰,把咱們全涮了,你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瞧你那窩囊樣你也不知道,叫人賣了也不知道哪兒使錢去。他們把咱們電視機的事攬黃了,拿著不知怎麼搞來的領導批條,給第邱買了輛又好又便宜的車,直接從車上拆下來的錢就上了萬。」「不止這一輛車,李白玲賣車賣多了,」楊金麗憤憤地說,「要不她怎麼那麼有錢。哼,裝得跟個人似的,好像多高貴多文雅,還不如我呢,我起碼不玩朋友,憑本事吃飯,你一點不吃驚?」楊金麗詫異地看著我。
  「有什麼驚可吃?」我反問她,「這太正常了,本來不就是這麼回事嘛,我奇怪的是你們幹嗎這麼激動,你們又不是『王四三』主義者,我們應該為李白玲鼓掌,乾杯,幹得好,幹得漂亮!」「你是濁,」徐光濤和我碰了下杯,沒喝問,「你是不是也撈到了什麼好處?一定是!」
  我慢吞吞喝光了杯裡的酒,又斟滿,說:「我撈到了胖白玲。」徐光濤和楊金麗驚訝地望著我,就像我頭上長出了角,半天,徐光濤笑了:「還是你有辦法,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從根兒那兒把『錢櫃』搬過來。高,你丫太高了,真他媽對路子。」
  「你不能這樣,為錢把自己賣了。」楊金麗激昂地說,「你們男人怎麼墮落到這份上,有人給我介紹有錢的外國老頭兒,我還不干叫,我都有個原則……黑暗,太黑暗了!」
  「你就不要時不時立個牌坊了。」徐光濤刻薄地說楊金麗,「難道你還要他真愛上李白玲?那才叫墮落呢!那是俗人們不要臉的勾當。」「我得走了。」我搖搖晃晃站直來,強顏歡笑,「胖白玲在等我。」我撇下那兩個羨慕不已、吁嗟喟歎的哥兒們,獨自走出餐廳。走過一個街頭公用電話亭,又走過一個,走到第三個,我停下來,攥著手裡的硬幣走了進去。我撥張璐的電話號碼,手指一插進撥號盤,眼淚就流了下來,我背過身,聽著電話鈴的嘟——嘟——聲。電話鈴響了半天,她家的保姆來接電話,告訴我:「張璐不在!」我又撥了馬漢玉的電話,他也不在!
  晝夜交替,我躑躅街頭,混跡人群當中,在各等小酒館裡喝的爛醉,用醉態混淆視聽,掩飾我的非人。我不敢入睡,因為夢中我總是異常清醒地和她相逢,無處藏身。不論我白天跑出多,夜晚一半眼她就栩栩如生地向我走來,我渾身如同塗滿螢光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我不能思考,她猶如一房屋巨大的雷達,無時無刻不在捕捉我的腦電回波,我只能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麻痺著自己,終於欠精疲力竭了,酒精也不能使我像人一樣具有健康的紅潤臉色,我在人群中脫穎而出,像混養在馬群中的騾子最終被認出來一樣,難堪、惹眼地離了群。我在做白日夢、高樓、汽車、人群遠遁了,只有那個無臉女人輕捷地向我走來,不可阻擋地走來,我血流奔湧,激動萬分,發瘋地想再次醒來,我怎麼能不認為我是在惡夢中,可我的確又是醒的。高大,黑幢幢的影子一步步逼進,籠罩住我,我像一個吹足了氣架在開水鍋上等待褪毛的豬的屍首,動彈不得。夜晚,李白玲在高樓背面的一個垃圾堆上扶起了我,又大又黑的眼睛蒙著霧,哀傷地望著我。
  「滾開!」我有氣無力地罵。
  刀不說話,洶湧地流著淚。
  「放開我!」我奮力掙扎,感到抓住我的那雙手,像鐵鉗一樣深深掐進了我的肉。「我是愛你的,難道你不明白嗎?」她搖撼著我,「我不騙人,不撒謊了,你要那些錢嗎?我都給你,要不就都扔了。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個李白玲了,我只是個女人,一相真正愛渴望你愛的女人!」
  她聲嘶力竭了,可我已經不能做出什麼反應了,臉深深隱藏在耷莠垂下的頭髮後面。她分長我的頭髮,驚恐地倒退了。月光下,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雪白的臉,表情肌僵直,眼無瞳孔,長髮在夜空中飄舞,猶如一具毫無生氣的橡皮模擬人。當你一旦認清事實,你就永遠無法否認,迴避,自欺欺人了。我帶著我那副慘白,發著橡皮光澤和質感的面孔走在街上,任何檢哪怕是白癡也能一眼認出我的非人。有的好心,固執的醫生將我診斷為血色素低和面神經麻痺,認為他們可以用鐵和針治療。我也不分辨,隨他濫施醫術,有一次,我講了實情,結果被送進精神病院,從此我便緘口不語。悠哉游哉,自得其所,漸至無慾無念,不哀不怨之佳境。
  只是有一天,在嘈雜紛亂的街頭,我看到張璐喜笑顏開地從一家商店出來,身旁跟著個高大英俊的青年軍官,邊說邊笑瞳過我身旁,我的心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沒認出我。繼續和她的男友說笑著向前走去。我呆立原地,注視著她,身影一閃,消逝在人群中。後記李白玲於一九八三年在「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浪潮中以倒賣汽車嫌疑被拘留審查,後免於起訴釋放。次年與一外籍華人結婚,婚後移居國外。

  張燕生於一九八三年在「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期間,以「有損國格的行為」被倌收審,同年判處勞動教養二年。
  徐光濤於一九八三年在「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期間被捕後,關押半年,旋獲釋放。後退職,繼續從事倒買倒賣活動,現為某口岸經濟特區一貿易公司經理。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擊經濟領域犯罪活動」浪潮中被單位審查,受到開除公職處分。後應聘為某公司經理。攜公款潛逃,現正在通緝中。張璐於一九八四上經家庭介紹與一年輕軍官結婚,婚後仍住在父母家裡尚未生育。
  張霽、老蔣也都健在,生活正常,恕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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