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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的故事·誰比誰傻多少



  編輯部剛上班,於德利就嚷:「怎麼一轉眼就沒了?」說著便到劉書友桌上亂翻。
  老劉不高興:「幹嘛?我這兒沒你東西。」
  「那可沒準兒。」於德利仍舊不歇手地翻找。「我好幾回東西不見了都是在你這兒找著的。」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老劉對兩位女同胞牛大姐和戈玲喊冤:「把我當什麼人了--我這麼大歲數會偷你東西?」
  「誰說你偷了?,沒拿就沒拿,心虛什麼?」於德利一無所獲,但對老劉仍持懷疑態度。
  「於德利,什麼丟了大家可以幫你找,咱們這兒可沒有小偷小摸的人。」牛大姐開口道。又對老劉溫和的說:「老劉,你拿了什麼?」
  劉書有氣的一攤手:「我拿了嗎?什麼意思嘛!」
  戈玲解勸於德利:「拿了就拿了吧,想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多傷和氣。」
  老劉聽了更氣:「不行,一定得說清楚。」
  還是坐在一邊的李東寶問:「老於,什麼沒了?」
  「一篇稿子找不著了。」於德利邊重新翻自己桌上的書稿邊嘟噥:「昨天我給老劉看過,下午還得跟作者談意見。」
  「我以為丟了什麼呢。」戈玲說。「也怪你自己不收好了,好好想想擱哪兒了,別老一驚一乍的。」
  「我記得老劉看完以後……沒還我。」
  「誰說沒還你?親手交到你手裡當時你正打在電話。」劉書友說。「自己馬虎賴別的同志。」
  「小於呀,這也是個教訓。」牛大姐說。「工作是忙點,可也不能給你專門派個保姆管理稿件吶!還得自己平時多一份責任心。」
  「沒一個編輯部像我們這兒,連個編務都沒有。」老劉嘀咕。「淨弄些不識字的編輯。」
  「是不是上便所用了?」戈玲提示於德利。「你可是逮著什麼抄什麼。」
  「我除了撕報紙從不用別的紙。」於德利坐下,苦苦思索。:「昨兒下午誰來過?」
  ★★★
  孫亞新在釘著《人間指南》編輯部牌子的敞開的門上敲了兩下:「有人嗎?」
  李冬寶轉身指著孫亞新的裙子說:「我說的就是這種樣式,大方吧?」
  戈玲點頭:「是不賴。」問孫亞新:「哪兒買的?」
  「哦,從國外帶回來的。」孫亞新說。
  戈玲掉臉看自己塗了蔻丹的指甲。
  於德利站起來,迎上前:「你們找誰?」
  「找領導。」孫亞新莞爾一笑,招呼女伴,「進來吧。」
  「我就是領導。」於德利大言不慚,乜眼瞅那個不吭聲的姑娘。
  「他是嗎?」孫亞新問死盯著她瞧的李冬寶。
  李冬寶堅決地一搖頭。
  「我想找你們這兒真正負責的同志。」孫亞新溫柔地堅持。「我並非一般來訪。」
  「能問一下你找我們領導有什麼事嗎?領導很忙。」
  「哦,我姓孫。」孫亞新掏出一張名片遞上去。「我是OBM公司的,公幹是來告誰的。」
  於德利看看名片,放到鼻前嗅嗅,兩位小姐耐心地等著他。
  「那好吧。」他終於說。對正欠身預起指著自己鼻子張大嘴的老劉說:「不是找你的。」又衝抬頭觀望的牛大姐說:「也不是找你的。」走到主編門口喊:「老陳,出來一下。」
  他回身搬過一把椅子拎到小姐們面前:「坐吧。」
  「謝謝。」孫小姐在房中間攔路坐下。
  於德利指使道:「牛大姐,把你的椅子讓給人家。」
  牛大姐氣憤地站起來。
  孫小姐忙阻攔:「沒關係,不必客氣,讓她站著吧。」
  「都坐。」於德利把牛大姐的椅子拽過來,椅子腿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我們這兒沒有等級觀念。」
  陳主編戴著套袖像個當鋪會計走出來:「哪個字又不認識了?」
  「兩位小姐找你。」於德利向姑娘們偏偏頭,自己讓開。
  孫小姐忙站起來,伸出瘦伶伶的手讓老陳握,另只手同時遞上一張名片:「OBM公司孫亞新。」
  「《人間指南》陳居仁,沒有名片。」
  「頭兒,這是我們頭兒。」於德利在一邊說。
  「坐吧。」陳主編坐在於德利位子上,招呼他:「看茶。」
  於德利只得自己沏了杯茶端上來,樣子很有幾分屈尊:「只有一個杯子,兩人喝一杯吧。」
  孫小姐看都不看於得利滿臉堆笑地對陳主編說:「我們公司您聽說過嗎?是專門生產現代化辦公設備的。」
  「嗯嗯。」陳主編似聽非聽地點頭。
  「什麼複印機啦傳真機啦文字處理機啦等等等等。也許貴編輯部現在在使用的就有我公司產品。」
  「抱歉,沒有。」陳主編說。「你說的這機那機我們一概沒有。」
  「就是說還停留在作坊的水平?」
  「對,條件很簡陋。」
  「時代在前進,潮流在發展……」
  「錢還是那些錢。」於德利插話。對令一位小姐微笑。
  「是啊,」老陳說,「非常想變,可惜力不從心。」
  「你要想推銷那些什麼機,還是回去吧。」牛大姐氣呼呼地站在一旁喝茶,「呸呸」啐著喝進嘴裡的茶葉。
  「有那些錢我們還發獎金呢。」於德利說。「你們獎金高吧?」
  牛大姐白了於德利一眼:「我們寧肯把刊物印得漂亮點,乾淨點,少登些亂七八糟的廣告。」
  「對對,我也不贊成有點錢就都分了,買些沒用的東西。」孫小姐說。「但必要的,能提高工作效率的,能使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該花還是得花。」
  「你很會說話呀。」陳主編欣賞地看著孫小姐。「你們老闆一定很器重你吧?」
  「她們老闆肯定是個色鬼我敢打賭!」戈玲對李冬寶說。
  「都一樣。」
  「想不想跳槽兒到我這兒來幹?」老陳笑瞇瞇的。
  「有比我更好的你們要不要呢?」孫小姐截住牛大姐脫口欲出的話:「請讓我把話說完,我不是來推銷複印機電傳打字機什麼的。」再次轉向陳主編:「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最近又推出第五代辦公設備:人工智能秘書。」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茫然不解。
  「怎麼樣,名字吸引人吧?我相信產品更能吸引你們。」
  孫小姐含笑款款起立,裊裊走到那位一直端莊地侍立在一旁的小姐身邊,像講解員介紹產品一樣把手一灘,琅琅說道:
  「這種人工智能秘書具有人所具備的一切能力:聽讀說寫看坐臥跪趴站,能隨意行走並自動避讓障礙物,服從命令聽從指揮永不疲倦決無反抗。特別適合機關廠礦文化企事業單位的辦公室工作。身兼秘書、公關、勤雜、保衛諸項功能,無一不專。可以最大限度簡少人浮於事,效率底下,互相扯皮等弊病……」
  「等一等,等一等。」陳主編掏出老花鏡再三擦拭,戴上。盯著那位紋絲不動的「小姐」:「你是說,她……她……」
  「對,她是機器人。」孫小姐笑著撥開「小姐」的披肩發,露出脖子貼著的一塊膠紙牌,對眾人說:「你們看,這是她的出廠商標。」
  大家忽拉圍上來,頭挨頭地端詳。
  商標上印著中英文:人工智能秘書,美的因拆吶。
  於德利骨碌碌轉著眼珠兒,難以置信地盯著「小姐」的臉:「可是,這皮子又白又嫩,怎麼會是假的呢?」
  「仿生學嘛。」孫小姐說:「你們看我,實際上就是仿我的皮做的。」
  李冬寶伸手去摸「小姐」臉蛋,驚叫:「怎麼會有體溫?」
  「沒錯。」孫小姐解釋,「裡面都是集成電路,當然會散熱。我們把溫度控制在三十六、七度,跟真人一樣。」
  戈玲叫:「你們看,她還會眨眼睛呢。」
  「你們挑不出毛病,我們連最細微的地方都考慮到了。不但能眨眼,還有呼吸,外表跟人一模一樣,裡邊全是電腦--那位同志不要掀衣服。」
  「哈羅,哈羅。」於德利沖「小姐」叫:「窩特尤內姆?」
  「說漢語。」孫小姐說。「她聽得懂。」
  「你叫什麼名子--她有名字嗎?」
  「南希。」「小姐」回答,聲音婉轉動聽。
  「你多大了?」戈玲搶著問。
  「十八。」
  眾人愣了一下。
  「這怎麼回事?」於德利看孫小姐。
  「哦,那是我們教她說的,好讓人感到親切,其實她剛出廠。」
  劉書友湊到南希面前,伸出兩隻食指:「1+1等於幾?」
  「2。」
  「2+5呢?」李冬寶問。
  「7。」
  孫小姐說:「你們難不住她。她還知道黨的總書記是誰,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指什麼,一噸鋁錠的國撥價是多少美元對人民幣的黑市比價一身西服要幾米料子大白菜的四十七種吃法……」
  「了不起,真了不起,有些我們還不知道呢。」眾人交口稱讚。
  「她也能做詩什麼的嗎?」戈玲問。
  「能。」孫小姐答:「特別是席慕容那種詩,張口就來。趕明兒你們誰不服,跟她下盤跳棋試試。」
  「真驚人。」戈玲摸著南希的衣服。「這衣服是街上買的嗎?」
  「這是我們公司特製的,好在街上一眼能區別出來--你想要嗎?」
  「不,不!說說而已。」
  「很別緻是吧?為了不讓顧客恐懼,我們是不惜血本。南希,請你對大家說:很高興見到你們。」
  南希:「很高興見到你們。希望你們能喜歡我,在各個方面愛護我,待我像一家人朋友兄弟姐妹親戚同事……」
  「好了好了。」孫小姐打斷她。「聯想式的,不打斷她,她能不停地說下去。」
  「真不錯,嘴真甜--現代科技都發展到這種程度了。」李冬寶感歎。「我們還有什麼造不出來?」
  「別看不是人,比人還有禮貌。」陳主編也歎。
  「她一定挺費電的吧?有這麼多功能。」牛大姐問孫小姐:「她是直流還是交流?」
  「都不是。她是太陽能的,每天在太陽底下曬兩小時就行了,科學吧?」
  「科學,科學。」眾人說。
  李冬寶把老陳拉到一邊:「買一台吧,吃的是草,吐的是血。」
  於德利也表示支持:「咱真得添個丫鬟了,這不比那些小保姆強多了?」
  「好好。」老陳應著,轉圈打量南希,拉著她手腕子捏捏,連聲說:「不錯,真不錯,呵,還有脈搏?」
  「哦,那是電流通過時的振頻。」
  「怪不得,有點麻酥酥的。」老陳摘下花鏡,揚臉問孫小姐:「這一台得多少錢?」
  「人民幣15萬您要給美元,我可以五八折給您。」
  「不貴,真不貴,一個呆傻兒長這麼大也不止這數。」陳主編對孫小姐做了個鬼臉:「就是買不起--兜裡沒錢。」
  於德利問李冬寶:「咱們使使勁兒能掙出來嗎?」
  李冬寶搖頭:「沒戲,除非印一期反動黃色的。」
  於德利:「孫小姐,咱們商量商量,不能便宜點嗎--有沒有功能少點還長這樣的?」
  李冬寶:「我們是事業單位。」
  「再便宜你們也買不起,就知道你們買不起。」孫小姐笑說:「我們推出南希前就做過市場調查,知道就我國目前的消費水平而言,南希,是超前了點兒。因此我們制訂了一個打入市場的原則:目前以出租為主,等到小康了,再考慮銷售。」
  「遠見卓識啊!」於德利點頭。
  「租一台得多少錢?」戈玲問。
  「你們肯定出得起。」孫小姐說。「略超過一個國家科長的月平均工資,一百八十塊錢怎麼樣?」
  幾個好吃懶做的年輕人一起欣喜地瞅主編。
  「價錢是真公道。」老陳說。「可咱們已經超編了,她越能幹越多餘。」於德利吼起來:「我可以少幹點!冬寶戈玲都可以少幹點!老牛老劉退休算了。」
  「什麼?我退休?」牛大姐急扯白臉地嚷,「虧你想得出來!」
  老劉也憤憤不平:「不像話!」
  「好了好了,」李冬寶出來打圓場,對老陳說:「不在乎多一個兩個的,人多幹勁兒大。南希要真能把家裡這攤兒頂起來,我和戈玲也可以多往外邊跑跑,街上出什麼新鮮事也都能在場了。」
  「機器人也是個新生事物,咱不支持誰支持?」戈玲也在一邊幫腔兒。
  「我明白我明白。」老陳對大家說。「既然大家這麼有興致,我也不能掃你們的興。」他問孫小姐:「錢怎麼付?是先給支票還是年底一塊兒結?」
  「都不必。」孫小姐說:「您就按月付給南希吧,你們多會兒發工資,就多會兒同時發給她。」
  「那不好,丟了怎麼辦?」於德利擔憂。「還是擱我這兒吧,我替她--不,替你們存著。」
  孫小姐噗哧一笑:「她不比你傻,不但會認錢還會花錢。什麼時候你們有空兒跟她逛回商場,會挑著呢--是不是南希?」
  南希笑盈盈的:「多蒙誇獎。」
  孫小姐告辭:「那好,我告辭了,感謝你們租用了南希。南希,在這兒好好幹,多跟人學學,別擺機器人的架子。」
  「曉得了。」南希答道。
  「等等。」牛大姐叫住轉身欲走的孫小姐:「她要犯了錯誤怎麼辦?你應該把修理她的技術告訴我們。」
  「小錯誤就像人一樣批評,夠上罪了就送公安局。」孫小姐叮嚀大家:「別忘了她是人工智能型的,跟人沒什麼兩樣。」
  ★★★
  「有趣有趣。」
  孫小姐走後,一屋人圍著留下來的南希反覆打量,興奮得什麼似的。
  ★★★
  南希的確表現不俗。第二天大家一上班就發現辦公室徹底變了個樣,如果把過去的辦公室比喻成豬圈,那麼經過南希整理的編輯部就像銀行的寫字間。南希的主動工作精神和任勞任怨的程度於最著名的勞動模範媲美,無愧任何一級首長最熱情洋溢的題辭。
  第一個到達的劉書友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愣了片刻才戰戰兢兢走進整潔美觀的辦公室,看到自己一塵不染的桌子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直到編輯們全體駕到,南希仍在手腳不停地忙,有條不紊地穿梭往返。臉上永遠是春色。
  如果她是個人,那怕同樣拿了這份工資,就該幹這個,譬如司機、保姆、醫生、商店售貨員,受其服務的諸君也會惴惴不安,不用強迫就會竟相表現出感激不盡的嘴臉。
  正因為她不是人,所以大家心安理得,最溫良敦厚的陳主編也並無一個謝字。
  牛大姐把家縫的椅子墊兒鋪上,舒坦地坐下,端過茶杯,揭開蓋:
  「南希,泡茶。」
  戈玲也大模大樣敲著桌子,指杯子:「給我也斟上。」
  南希一溜小跑地拎著暖瓶為每個人沖水,腳步踩得木地板吱吱響。
  李冬寶摀住杯子對南希說:「不,我不喝,謝謝。」又對戈玲說:「我記得你原來也不喝茶呀?」
  「現在有條件了,就把這毛病添上。」戈玲對南希說:「把茶杯蓋兒給我蓋上。」
  「不管,南希。」李冬寶正色道,「我就見不得人壓迫人。」
  劉書友在那邊喊:「南希,去把櫃子裡那本複寫紙拿來。對,第二格,就是它,南希真聰明。」
  戈玲笑:「瞧,我不指使也有人指使。」
  牛大姐把一迭廢稿紙揉成大大小小的紙團,一股腦仍進桌下地廢紙簍:
  「南希,去,把這紙簍倒了。」她對老劉說:「誰不願意乾淨整潔呢?」
  「我算看出來了。」於德利對李冬寶說。「這人打骨子裡都是剝削階級,一遇機會一個比一個狠。」
  「也怪南希,沒什麼覺悟,以為她就該干,有空咱們多開導開導她。」
  「我也正心裡這麼想,」於德利說。「過會兒我先找她個別談談。」
  「就別分先後了。」李冬寶想想說,「誰逮著誰談,看誰的話她愛聽。」
  戈玲在一旁冷笑:「一個機器人,也打主意,真讓人看不上。」
  「不是戈玲,」李冬寶說,「這你真把我們想庸俗了。」
  南希倒完紙簍回來,李冬寶和於德利一塊兒喊:「南希。」
  李冬寶招手:「先到我這來。」
  牛大姐在一旁提醒南希:「今天的來稿信件你還沒分呢,我這兒干坐著等呢。」
  「我幫你幹。」於德利慇勤地陪著南希一同分拆稿件,按類劃分,送給各編輯。
  他有意大聲讓全屋人聽見:「南希,誰叫你也別理了,你忙了一早晨,該歇會兒了。不要總覺得低人一等,機器人也是……也跟人差不……就算差點,也不能幹起來不讓停,也得有時有晌,收音機老開著還能燒了呢。」
  牛大姐哼了一鼻子對老劉說:「你以為他是主持正義嗎?」
  「純屬煽動--要是個男機器人呢?」
  於德利請南希坐下,把自己的印有「抗美援朝紀念」的搪瓷缸子遞過去:
  「坐吧,喝水嗎?噢,對了,你喝不慣這個,回頭我到汽車班給你偷一暖瓶柴油。這麼著吧,你曬曬太陽。」
  於德利把椅子挪到窗口陽光處讓南希重新坐下,自己岔著腿站在她面前:
  「頭一回和人打交道吧?」
  「是。」南希回答,態度恭敬。
  「還適應嗎?」
  「我剛出廠到動物園試用幾天,喂狼。你們看著順眼多了。」
  「防著點,別看我們比狼長得漂亮。這人和你們機器人可不一樣,區別大了,看著都一個鼻子倆眼兒,懷裡揣的心啊肺啊可不像你們都是一個型號。」
  「是嗎?」
  「要不怎麼說你們是機器人呢,好賴我聽不出來。他們造你們的時候都沒教吧?光給你們輸了個實心眼的軟件?」
  「對,教我要老實、聽話,讓幹啥幹啥,講文明講禮貌對任何人不笑不說話,謙虛謹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與人為善見利就讓……」
  「給你們也說這個?」於德利大驚,對冬寶戈玲:「你們聽聽,聽見了吧?跟人家機器人也說這個。」
  「真害人。」李冬寶問南希,「你這樣的算什麼型號?」
  「先鋒Ⅱ型。」
  「難怪。」
  於德利開導南希:「這都是我們人和人念的經,內部掌握,不是跟誰都這樣,對好人,譬如我這樣的,可以。對有的人,譬如……壞人什麼的,那得橫眉冷對--你懸了懸了,一點階級觀念都沒有。」
  「造南希的公司太不負責。」李冬寶也說,「輸這麼個軟件最起碼也該配套一個校正分析系統,瞄準鏡什麼的,專瞄好人。就這麼把這幫機器人放到社會上,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拐了賣了,都不知道找誰使錢去--虧他們也放心!」
  戈玲:「不是自個兒孩子唄。」
  「我們有,安了,怎麼分辨好人壞人。」南希說。「還真讓你說中了,我們Ι型沒這套識別系統,現在都丟光了,聽說還有賣到台灣窯子的。」
  「你過來你過來。」李冬寶感興趣地把南希喚過來。「你給我們講講,多大口徑是好人,什麼尺寸是壞人?」
  牛大姐和劉書友也湊過來:「讓我們也聽聽怎麼識別好人壞人,我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淨上當。」
  「很簡單,」南希一指於德利。「像他這樣的,自稱是好人的,一準兒是壞人。」
  大家「嘩」地笑了。
  於德利嚷嚷:「怎麼這麼說?沒道理嘛,你的設計師是誰?」
  「我們的預警系統是這麼工作的:男性、漢族,無論老少,滿臉堆笑湊過來,紅燈就亮了,提醒我們:危險。要是他進一步表示關心,言詞動聽,危險計數器就開始倒計數。如果他開口說別人壞話單獨表揚自己,警笛就會「嘟嘟」響起來,這時,無論他再說什麼,是請吃飯還是請聽歌,電源都會自動切斷,同時把這個人的語調音頻變為數碼儲入記憶。以後不管在什麼地方再見著這個人,只要他一張嘴,電源就跳閘--現在我的警笛已經響了。」
  南希含笑看著目瞪口呆的於德利。
  於德利猛醒,掩口後退:「你別跳閘,千萬別,我不言語了還不成嗎?」
  「哎,我再打聽打聽。」李冬寶更近地湊上來,「判斷這人是好人都有那些原則?是不是張嘴就罵抬手就打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就是好人?」
  南希笑道:「那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好人的標準屬於絕密,萬一洩了密,你們都該裝好人了。兩句話一說我就任你們為所欲為了。」
  「還挺貪,南希。」戈玲頗有好感地對南希說:「你這北京口音夠正的。」
  「我的設計師是北京人。」南希收住笑容答。
  「你這個設計師社會經驗一定挺豐富。」牛大姐問,「他還教你什麼了?」
  「什麼都教了。」南希說,「舉例說,剛到一個新環境,一定要先給人一個好印象,幹活兒主動點,多受點累,等以後混熟了,情況摸清了,再偷懶也不遲。」
  大家都愣了。
  「還有,跟領導關係要搞好,跟群眾關係也要搞好。特別要注意靠攏落後群眾,落後群眾往往在單位挺有勢力,得罪了他們比得罪了領導日子還難過。」
  「哎喲,你一定得給我引見引見你那位設計師,我要當面向他請教。」李冬寶激動地對戈玲說,「這麼些年了,我還是頭一回佩服一個人。」
  「我聽著也神往。」戈玲歎道。
  「那你們倆開頓飯吧。」南希說。「我那設計師沒飯局不來。」
  李冬寶感慨萬分地對於德利說:「你聽聽這話,多有水平,咱們還想開導人家呢,倒讓人給咱上了一課。」
  於德利一臉慚愧:「我真是,以為自己能呢。」
  ★★★
  南希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混熟的標誌是大家不再過份地注視她,雖然她的一舉一動仍使所有人暗暗懷有興趣。
  編輯部的工作並不很緊張,那些雜務一個普通的家庭都要比之繁瑣得多,對南希來說,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不費什麼氣力。她常常是迅速地料理完便閒站在一邊了,如同一個撖皮高手同時供好幾個人包餃子仍猶有閒暇。
  她姣好的面容和動聽的嗓音以及渾身勃發的青春氣質使編輯部無端地添了些愉悅輕鬆的氣氛,猶如室內養了盆嬌艷的花或一缸活潑的金魚。
  戈玲睹其美貌不禁自愧弗如,因歎:「你要是個人,我可真要嫉妒你了。」
  李冬寶也歎:「你怎麼就不是人呢?」
  南希看似單純,時而語驚四座,當然這都是她那個設計師的思想。
  那年正逢《人間指南》創刊十週年,編輯部準備出一期強有力的文章以期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編輯們紛紛出動組大江南北的名家的稿子。編輯部的看外稿任務就全交給南希了。
  陳主編親自交待了外稿的取捨標準:「字跡潦草的不要,不使用正規稿紙的不要,給編輯的信過於肉麻過於懇切的不要,還有就是文章內容涉及縣以上官員又無同級黨委蓋章批准的不要。」
  「好好幹。」李冬寶鼓勵她。「我們都是這麼混上來的。」
  於是南希每日幹完雜活,便坐下來一個人靜靜地看稿,常常看到深夜,編輯部的燈光徹夜不熄。
  巡夜的老頭兒每當路過此處,便說:「南希又在看稿呢。」
  南希很聽話的,凡屬陳主編點過名的一概退掉,捨此便都留下了,不幾日,也攢了一大摞。某日逮著陳主編,便恭恭敬敬地呈上。
  陳主編正為請各路神仙光臨慶祝會忙得焦頭爛額,那日又剛從一個年少氣勝的名人那裡討了沒趣兒回來,看見如此一堆無名氏的稿子未免不耐煩,說話的口氣仍然是很客氣:
  「噢,我忘了告你最重要的一條,這部分外稿要用,比例也不能超過百分之一。」
  剛從外面周旋回來,一頭大汗站著喝涼水的牛大姐湊上來看南希篩選出的稿子,看了頭一頁便叫:
  「這樣的稿子怎麼能用?連的、地、得都不分,有語病的統統不要。我說南希,你的設計師是不是十年動亂念的中學--這也看不出來?」
  南希諾諾而退,重又過篩,這樣終於所剩無幾。
  剩下的稿子都是由千錘百煉的句子組成的關於「減肥秘訣」,「應與什麼血型的女人結合」以及「夫妻房事應有節制」之類的既曉以大義有循循誘導的科學文章。
  戈玲看著南希一審通過的稿子,嘖嘖批評:「南希,你要是人恐怕就得屬於層次比較低的那種--你工作半月就給我們送上這些東西。好的呢?」
  「這就是她認為的好的。」南希指牛大姐:「我是嚴格按照她的要求干的。」
  「你的眼光呢?你自己就沒有主見?」戈玲慷慨激昂。「焉知你退的稿中就沒有語文水平不高的文豪?」
  「我也沒叫你看到一個錯別字整部稿子都不看了呀。」牛大姐也惱火,「你怎麼不提陳主編?」
  「你以後還是端茶倒水吧。」戈玲說。「看來你還不夠先進。」
  南希低頭不語。
  李冬寶猶有不忍:「戈玲你這麼說話可有點傷人家南希的自尊心。」
  「她有嗎?一個機器人要它幹嗎?」
  「自尊心倒沒有。」南希鄭重地說,「可你的臉色使我覺得你對我不滿意,我會產生難為情的反應。」
  「你臉紅一下給我看看。」李冬寶興致勃勃。
  南希當真臉紅了。
  「對不起,南希。」戈玲說:「我恐怕還得直言一句,作為一個機器人,光會聽喝,在我們這種單位,你可太不實用了--這大概也是你這型推銷不動的原因之一。」
  「應該給他們廠家提意見。」牛大姐說,「我們需要的是既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又精明能幹、政策水平高的大拿。要是連人都不如,什麼也幹不好,還事事挺講究,那實在沒有製造的必要。南希,你的造價也不低吧?」
  「折算成人民幣,夠一百個農民辛苦三年還得是富裕地區。」
  「就是,還不如……」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於德利插話:「找兩人交配一下。」
  「於德利,嚴肅一點!」牛大姐怫然變色。
  於德利一笑:「牛大姐,我知道你也是這意思。」
  「其實話糙理不糙。」劉書友在一邊說。「一方面知道人多了沒用,計劃生育;一方面又依葫蘆畫瓢造這種機器人,添亂嘛。」
  「是不是咱們工藝水平上不去,設計了造出來卻走樣兒?」李冬寶看南希,「你身上那計算機是每秒運算幾億次的?」
  「我認為是仿的對象不對。」戈玲說,「仿個聶衛平你試試。」
  「你們說的都不好。」南希此刻從容地說,「這事我和設計師聊過,既不是工藝水平上不去也不是仿錯了人。是怕你們嫉妒!你想啊,我要是太能幹了,不就把你們比下去了?你們人怎麼說的?出頭的椽子先爛。設計師不傻,結這怨幹嘛?好容易造出來,再讓你們七手八腳拆了。中國的英文名字叫什麼--拆吶!」
  大家目瞪口呆,像看聖人一樣看著南希,剛才的傲慢、輕蔑此時全化為冷汗從身上出去了。
  於德利先反應過來,叫道:「對呀,那我第一個不容你!還是人家設計師想得周到,怕把咱們寒磣了。」他對大家歎道。
  牛大姐也不由感慨:「這設計師肯定是栽過跟頭的。」
  「就是就是。」戈玲也想通了承認,「一點毛病沒有的完人,我還真不敢和他接近呢,瞅著害怕。」
  她過去拉起南希的手:「剛才委屈你了,你就這樣吧,這樣挺好。」
  說完丟了手,仍有些愣愣的。
  「便宜坊,便宜坊怎麼樣?」李冬寶走近南希低聲商量。
  「我的設計師不吃烤鴨子!」南希惡聲惡氣地說。
  ★★★
  沒了工作上的高標準、嚴要求,南希自然而然地開始生活上的墮落。每天幹完了活,就纏著戈玲李冬寶問:
  「人無聊都幹什麼?」
  李冬寶為她推薦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和瓊瑤的言情小說,她迷了一陣兒,又覺得沒勁。看了戈玲借給她的一些時裝雜誌和美容刊物,開始成天塗脂抹粉,常常塗了鮮紅欲滴的嘴唇撅著問戈玲:「性感嗎?」然後嬌懶地去出版社的其它編輯室串門,和那些新分來得及大學生打情罵俏。跟著他們去跳舞、看電影,很快成了那幾條街都有名的交際花。所有街上擺攤的個體戶都認得她,一見她來就笑說:「南希,今晚我請你去王府。」
  再後,她又學會了打麻將,打得昏天黑地,經常把一個月底工資輸得精光,嘴裡哼著搖滾金曲快樂地回來。
  最後,她不可避免地走上亂搞男女關係這條路。
  南希原來有個男朋友,也是個機器人,在國家某大機關從事機要工作。小伙子很帥有點像粱波羅,人也老實,據說在單位很有提升的可能。來過編輯部幾次,牛大姐等人很喜歡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南希起先很純情,一天不見就要寫情書,一星期總要出去約會幾次,被編輯部的同事們戲稱為粱山泊與祝英台。
  後來,南希冷丁就和人家吹了。小伙子來電話也不接。有時人家找來,她就堵著樓梯口把人家罵回去。
  大家跟她談,勸和,她竟恬不知恥地說:「窮,沒錢,養不活我!」
  十足一副「野模兒」1的腔調。
  再往後就開始每天有「夏利」、「桑塔納」之類的車到下班時候停到編輯部窗下來接她,車上下來地都是那種戴大號金戒指手拿「大哥大」2的西服革履的男人。
  南希吃遍了京城的大飯店,不愛吃川菜,對粵菜很上癮。
  「你這麼胡吃海塞,吃進去的東西都上哪兒了?」李冬寶好意地問。「不會短路?」
  「不礙事。」南希坦然回答。「我的肚子裡是個垃圾翻鬥。」
  她倒是吃什麼都不見胖。
  南希一走,編輯部的人便議論。數牛大姐最義憤填膺:「什麼東西!哪有點機器人的樣子,快趕上我們胡同那些髒妞兒了。」
  劉書友也歎:「看來這機器人要學壞,比人速度不慢。真是看著這孩子一點點墮落,有爹媽非傷心死。」
  「本來以為一個機器人會六根清淨的。」戈玲說:「沒想到也是這麼喜愛虛榮。」
  「社會空氣呀。」李冬寶感慨。「這麼高級的一個機器人都給腐蝕了。」
  牛大姐在一邊沉思:「看來這思想工作是不能放鬆。本來以為她是個機器人,算了,結果連一般群眾都不如。」
  「人家不是說了嗎,就怕和咱們不同。」於德利提醒大家。「沒人教她哪懂?」
  「為什麼不跟好人學?」劉書友說。「我們這兒一屋子好人在以身作則她為什麼視而不見?」
  「學壞容易學好難,咱們人不也老為這發愁。」李冬寶著急跺腳,只恨老劉腦子慢。
  「毛病出在南希身上,根子還在上邊。」牛大姐擰著眉頭說。「在她的設計師那裡!指導思想就不對。我們缺什麼?缺的是榜樣,一個活著的雷峰什麼的。他倒好,可丁可鉚搞出這麼個玩藝兒,跟咱們沒兩樣。她跟我們看齊幹嘛?我們怎麼回事自己還不清爽?瞅著自個兒……」
  於德利接茬兒:「都彆扭!就恨自己不爭氣,一身克服不了得毛病,拖累得國家都落後。」
  「那是你!」牛大姐厲聲道,「我可是瞅著自個兒挺不錯,心裡怎麼想的不管,表面上……」
  「比誰都咋唬得凶!」
  「哎,我說你怎麼老接下茬兒?你是我肚裡的蛔蟲?」
  「你說你說。」於德利端著茶缸子離開。
  「心裡怎麼想的不管。大面上還是能做到對自己嚴格要求,服從大局。」牛大姐一臉正氣。
  「人能做到這點就不錯了。」於德利端著缸子又回來,對大夥兒說。
  「這是低標準!」牛大姐像和誰賭氣似的。「按高標準,應該連想都不想,整個身子撲在工作上,沒日沒夜,不吃不睡,得肝癌為止!」
  「太對了。」於德利熱烈贊同。「甭多了,有一千這號兒的,咱們少擔多少責任?」
  「我同意。」李冬寶嚴肅地說,「如果我們人的覺悟一時還難達到,短期集訓又很難培養出這樣的幹部,就應該運用高科技造出這麼一批人來。」
  「哪怕關鍵部位從國外進口呢。」戈玲說。「為這種千秋大業花些外匯我認為值。」
  「我認為我們應該向那個OBM公司提出倡議。」老劉鄭重其事地說:「機器人不能造的跟人一個水平,起碼應該相當於留過蘇的--南希這樣的我們不歡迎。」
  「他們以為造的跟咱們沒區別咱們就沒意見了,豈知咱們要求高著吶。」牛大姐哼哼地說。
  「前程我們已經瞻望了,現在正視一下現實吧。」戈玲說。「那個南希怎麼辦?難道我們要繼續容忍下去?」
  「退回OBM公司。」劉書友道。「回爐重造。」
  「不,這麼處理太簡單。」牛大姐說。「我是主張教育的,不管對什麼人能挽救則挽救,爭取一個大多數。」
  「我同意。」李冬寶說,「這孩子本質還是好的,剛來的時候多樸實。」
  「諸位,你們可想仔細了。」於德利說。「這改造人的工作可不像喘氣那麼輕鬆。」
  「世界上要沒有困難,那要我們這些人幹嘛?」牛大姐豪邁地說。「皇上都改造了,何況一個機器人!」
  那天晚上,南希是被公安局的警車送回來的,沒戴手銬,據公安局的同志介紹,是在一個飯店的客房裡抄來的,當時她正在用力抽一個款哥的耳光。
  ★★★
  「南希」牛大姐笑瞇瞇地拉南希到一邊。「你來我們這兒已經時間不短了,一直沒找時間跟你聊聊,你坐,你坐呀。」
  南希正擦著一半地,放心不下,對牛大姐說:「呆會兒,等我幹完活,你要想聊我再陪你聊。」
  「不必,我不著急,你先坐下,聊完再干。」
  牛大姐堅持,南希也不好再拗,只得側著身子坐下,朝牛大姐笑。
  「怎麼樣啊?來這兒之後有什麼想法?工作還能適應吧?」牛大姐用手把南希鬢角耷拉下的一縷頭髮捋上去,態度既親切又充滿愛意。
  南希以為她是真對自己好呢,爽朗地說:「挺好,你們對我都挺好,來前我以為你們這號兒的不定多難纏呢。」
  「本來我應該多關心關心你的,瞎忙,沒顧上,我該向你檢討的。」
  「為什麼?您做了什麼壞事?」
  「沒有,我是說我對你關心不夠,這使我感到內疚。」
  「我一定……非得讓您關心--有這條規定?」
  「沒有明文規定。」劉書友插話。「但在我們這兒人關心人已經蔚然成風--不這樣倒怪了。」
  「哦,就是說我也該檢討的,因為我不關心你們--很有趣兒。」南希微笑。「你們不累嗎?」
  「南希,我覺得你有時候就像個外國人。」牛大姐有幾分不高興。
  「是嗎?外國人是什麼人?跟你們不一樣?」
  「簡短截說吧。」牛大姐不耐煩了。「你覺得你來這兒之後表現如何?給自己打個分。」
  「你們這兒的風俗是不是自己必須糟踏自己?」
  「胡說。」一旁豎耳朵聽著的李冬寶忍不住樂了,「我們那叫自我批評。」
  「那我要說自己好是不是就和這風俗衝突了?」
  「實事求是。」牛大姐說,「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既不要浮誇也不要掩飾,這才是我們的風俗!」
  「我覺得吧,自己到編輯部後,基本上能完成領導交給的工作,表現一般,但也沒犯什麼過失,自己還是能夠嚴格要求自己的--實事求是吧?」
  「我承認,你工作還是不錯的。」牛大姐臉沉下來,「其它方面呢?都做得很好嗎?」
  「其它方面也做得不錯,尊敬老同志,和年輕同志交往也保持分寸不搞哥們義氣。」南希十分沉著。「也就做到這份兒上可以了。」
  「你是有意迴避主要問題。」
  「沒有,我的全部問題都在這兒了。是不是您還記那次看稿的仇呢?那個工作超出我能力範圍。」
  牛大姐冷笑:「都說機器人單純,我看你其實狡猾得很,你和人像就像在這兒了--你自己不願意說,我就替你說。你最近都和什麼人接觸了?」
  「有錢人。」南希誠實地回答。「我都是在下班之後去找的他們。」
  「都是男人吧?」
  「對呀。我正想問你一個奇怪的現象,為什麼有錢的女人不多?」
  牛大姐發作:「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塗脂抹粉,奇裝異服,還燙了頭,像什麼?」
  「這個樣子不是人喜歡嗎?所有見到我的人都看我。」
  「什麼人喜歡?那都是些什麼人--流氓!」
  「毛主席保證我不認識姓劉的--除了他。」南希指劉書友。
  「你這項鏈誰給你買的?」牛大姐拽出南希脖子上的金項鏈掂掂,「呵,二兩多呢。」
  「一個朋友。」
  「一個朋友?為什麼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你送他什麼了?」
  「什麼意思?」
  「為什麼不送我?你要沒出賣給他什麼,他為何平白無故送你這個--你就從實招來吧!」
  「我陪他吃飯,他就送了我這個。」
  「不可能!你別騙我了。那有這樣的好事?饒著蹭了飯還得禮物,我不是三歲小孩!」
  「為什麼我說的話她不信?」南希困惑地問別人:「她比我還瞭解當時的情況嗎?」
  「她是憑閱歷、憑經驗。」李冬寶說。「很多事情自有其發展規律。」
  「我很同情你。」南希對牛大姐說,「你大概一輩子得到的任何東西都是付出代價換來的。」
  「你這叫道德敗壞還臭美呢?」牛大姐叫。
  「這是一句不好的話對嗎?」南希又問別人。
  於德利深深地點了下頭。
  戈玲同情地望著南希說:「女人要叫人扣上這麼頂帽子就完了。」
  「都怕?」
  「都怕。」戈玲點點頭。
  「為什麼?」
  「恥辱啊。」
  「可我一點不覺得恥辱,任她那麼一說,我還是我。」
  「可見你恬不知恥!」牛大姐吼道。「每個女孩子都知道自重。」
  「你讓人這麼說過嗎?」南希依舊看著戈玲問。
  「沒有。」戈玲回答。「可我從小就知道,只有品行端正才能受人尊敬,否則就會遭到所有人的唾棄,在學校裡我受到教育,應該怎麼做人。」
  「就是說是別人告訴你的而你自己只是按著人家說的去做。」
  「不那樣我會嫁不出去的。」
  「噢,我懂了,像我這樣不打算嫁給誰的是不是就可以不遵守這條規定--又是約定俗成吧?」
  「南希。」李冬寶插話。「你得明白,這大概你的設計師沒教你,我們人是有許多規範或如你所說的風俗,男人要有男人的氣質,女人要有女人的德行。勇敢、正直、賢慧、貞潔,凡符合這些條件的便受到我們的推崇。我們並不是隨隨便便地活著的,像樹那樣自然生長。你既來到我們中間,便要接受約束。」
  「你們這不是跟自個過不去嗎?」
  「南希,你不是裝傻充愣吧?」劉書友火了,「連幼兒園的小朋友也知道要向誰學習,知道聽話是好孩子不聽話是壞孩子--大人說的全是對的。」
  「我真不是裝傻,真是不明白。」南希也十分苦惱。「出廠前還再三問過設計師,有什麼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別讓我到社會上犯錯誤,設計師只告訴我:一不能殺人二不能偷東西三不能頂撞上司,別的什麼也沒說。哪知道還有個叫道德的東西不能敗壞?」
  「你的設計師是美國人吧?」
  「中國人,他爸爸還是高干呢。這人真差勁,這麼重要的事不告訴我,成心讓我現眼--你們說他會不知道有道德嗎?」
  「不可能不可能。」眾人一致搖頭。「是中國人就沒不知道的,越沒道德的人還越講究。」
  「那就是成心?」
  「成心!」眾人一口咬定。「是何居心?」
  「這可沒發教育了。」於德利對牛大姐攤開雙手。「南希根本不知道人間有羞恥二字。」
  「是啊,」牛大姐也愁眉不展,「沒了羞恥,什麼大道理也聽不進去了。」
  「看來這個教育啊還真得從娃娃抓起。」劉書友感慨萬千。「總說學校學不到什麼東西,哪怕畢業還是文盲,認識了羞恥二字也是收穫啊!」
  「南希,你真覺得現在這樣好嗎?」牛大姐問。
  「我真覺得現在這麼混挺好,牛老師。」南希誠懇地說。「不招誰不惹誰每天綁個大款吃喝玩樂,真比我剛來那幾天過得充實--那些天我真空虛幹完活就犯愣。」
  南希轉向戈玲:「你說呢戈老師。咱們女人圖什麼?又不想開天闢地,治國安邦,圖的不就是個舒服嗎?趁年輕的時候不玩老了想玩沒人跟你玩了。」
  「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戈玲說完,被自己嚇一跳,「我這話沒說啊。不對南希,女人也要幹事業,要有獨立人格,不能依賴男人,吃喝玩樂那是舊社會。」
  「說得好!」眾人喝彩。「南希啊,你學不來別人,就學戈玲吧。」
  「別別,南希你千萬別學我。」戈玲趕忙搖手。「我也看出來了,我將來沒什麼好果子。」
  「這倒叫我難了。」南希說,「身邊現成的還不能學。」
  「南希啊,你悶得慌不能看看書嗎?」李冬寶說。
  「南希啊,你沒事幹不能到街上給過往群眾修修自行車嗎?」於德利說。
  「南希啊,」劉書友說,「你要真一個人無聊,找個人結婚算了,那怕找個情人,也別一天三換看著鬧得慌。」
  「李老師啊,我看書也是瞎看,真要讓我記住書不如找個軟盤輸進去,只是認字一點不感動。」
  「於老師啊,我不成幫結伙地打著旗扛著錄音機一個人到街上修自行車,工商管理局的也要把我攆啊。」
  「劉老師啊,我想結婚街道倒也批呀?就算只找一個情人也得等我愛上了呀!」
  「那你說,你還老樣子啦?」牛大姐聽著不禁來氣。
  「牛老師啊,我這樣除了礙著道德了也沒礙著你呀。道德淪喪是一回事,從來不知道德是何物又是一回事。我不覺得寒磣,你也別替我不好意思。」
  「你覺得快樂?」
  「我覺得快樂!」
  「由她去吧。」大家也勸牛大姐。「多了她一個,還少了個良家婦女落入魔掌呢。」
  牛大姐不由歎道:「那你就好自為知吧南希,別弄一身病回來。」
  「哎哎。」南希答應得倒乾脆,暗自竊笑。「雖然你不知恥,可我們這兒要臉面。往後進出偷著摸著點,還要注意影響,我們這兒畢竟是個文化單位。」
  話說到了,牛大姐也心安了,拿起飯盒一個健步竄出去,到食堂打南煎丸子去了。
  ★★★
  自此,南希照常妖妖冶冶地去赴各種約會,今天一幫京式大款,明天一群廣式錢櫃,隔三差五還有白人黑人夾著兩腋狐臭一身香氣來找她。大家都習以為常,有時要買洋貨還悄悄找她換點美元什麼的。
  這個老陳不明究裡,還讚賞地對大家說:「這個南希倒是塊搞公關的料。」
  倒是李冬寶這種看似豁達的年輕人有時看到南希招搖過市,偶爾憤憤不平:
  「他媽的一個機器人,活得比真人還有滋味兒。」
  「那叫生活嗎?」戈玲反駁他,「有什麼值得羨慕的?」
  「你說什麼叫生活?」李冬寶質問她,「像你我這樣?」
  戈玲一時無語,想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又覺得誇口和虛妄。半日才說:「如果你是機器人你是不是也打算像南希那樣?」
  「那倒未必。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什麼樣的生活才叫有意義,反正不會向現在這樣這是肯定的。」
  ★★★
  那天黃昏,於德利去東郊體育場看足球比賽;剛下了無軌電車,便看到南希獨自在馬路上丟魂落魄地走著。
  她臉龐迎著光焰萬丈的夕陽,眼中充滿茫然和傷感,在金色的光輝中一步步向前走,那情景那姿容很是動人。
  於德利站在馬路對面叫她,她置若罔聞,繼續前行。於德利放棄呼喚,掉頭欲走,這時南希回頭看見了他。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南希低頭站在於德利面前,繼而抬臉問:「你去哪兒?」
  「我去看足球賽。」
  於德利抬手往不遠處那座龐大的體育場指了一下,那兒的入口處已經聚滿了嗡嗡營營成千上萬的人。
  「我跟你去。」南希堅決地說。
  「怎麼,你今天走單了?」於德利開句玩笑。
  南希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我和一些朋友吃了一半飯,突然覺得沒意思,突然覺得那些飯菜的味兒噁心,就跑了出來。可我從來沒來過這一帶,不認識路,回不去了。」
  「你可以叫個出租車。」
  「我沒錢。」南希坦然道。
  於德利笑了一下,帶她到體育場入口處,高價買了張球票,領她一同入場上了看臺。
  「看過足球嗎?」
  「沒有。」南希和於德利肩挨肩坐在萬人叢中,好奇地往鋪著草坪的球場上看。
  兩隊小小的穿著不同顏色球衣的運動員挾著球入場了,隨著裁判員的一聲哨響,球賽開始了。
  頃刻間,看臺上似風掀波湧,人群開始躁動、興奮,發出巨大喧囂。
  一方球隊帶球攻入令一方的禁區,看臺上的觀眾發出山呼海嘯般地吼叫。
  球被對方截下,戰線迅速向令一方的半場。看臺上很多觀眾站起來,跺著腳大聲助威。於德利也站起來,伸著脖子盯著看,忘我地跟著周圍的人一起歡呼、吶喊,毫不理會警察的干涉。
  他無意中一瞥,看到南希坐在壁立的人腳下,神色冷漠,對周圍人的狂熱毫無所動。
  這球進攻無效後,於德利坐回到南希身邊問:「你覺得不好看?」
  「我覺得跟我沒關係。」南希回答。
  「你覺得什麼有意思?」
  「我覺得什麼都沒意思。」
  「哦,這倒很像你這年齡人說的話。」
  於德利又站起來,全神貫注觀看下一球的處理。
  ★★★
  「你著急回家嗎?」
  足球賽散場後,他們走在體育場外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南希問。
  「不著急。」於德利看看腕上的手錶,「才九點多。」
  「那你陪我走走吧,我還不想一個人回到屋裡。」
  「你看上去情緒不高嘛。」
  「噢,就因為我是機器人,就不能有情緒了?」
  「我原來是這麼想的,機器人要情緒幹嘛?聰明才智都用在提高效能上。」
  「你幹嘛總強調我是個機器人?總注意我們的不同?你看我和周圍別的姑娘能區分開嗎?為什麼不能把我就當個人對待?」
  「南希呀南希,你的麻煩也正在這裡,你太像人了,我真不知道那些聰明的科學家為什麼要造你?當個純粹的機器人多省心,有超乎人的技能而無人的慾望。」
  「是啊,那樣你們就可以不管我們是怎麼想的,只管使用我們。」
  「寶貝,你以為有想法是好事哪!我就恨我自己想法太多,以致不能平靜地生活。」
  「那麼,哪種更算是人呢,純粹的機器人還是爹媽父母養的?」南希微笑,看著於德利。
  「南希。」於德利停住腳。「你不是科學家造出來專為和我們人類開玩笑的吧?」
  於德利向前走去,邊走邊嘟噥:「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瞭解我們國家的科技水平。」
  南希跟上他「我讓你吃驚了?」
  「豈只是吃驚,我常常一身一身出冷汗--每當看見你!」
  「其實我這也不全是天生的,有些也是後天自己琢磨的。」
  「你在機器人裡也算是聰明的吧?」
  「你呢?」南希反問:「你在人裡算優秀的嗎?」
  「不算,算我就不在這兒了。」
  「我覺得你是,要不怎麼我會越來越想著你?」
  於德利站住,看南希,南希目光如炬。
  「小鬼,跟我調皮。」於德利笑著用手指刮了一下南希鼻子,鼻尖冰涼。
  「我說的是真的。」南希態度極為認真。
  於德利心頭一悸:「南希,機器人可不興跟人開這種玩笑。」隨之腦門上出了一層汗。「你這不是拿我開涮嗎?」
  「我不漂亮嗎?我不動人嗎?你為什麼嚇得直哆嗦?就因為我是個機器人?還是個作風不好的機器人?如果我不是……站住!」南希低聲叫:「你要跑,我就喊人抓流氓!」
  於德利像被釘在原地,片刻,強笑著轉身迎上來。「我不害怕,我也沒想跑,我很榮幸。可是,可是,我是個有家室的人。」
  他終於找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完便站在那兒傻呵呵地笑:「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偏見、傲慢,種族歧視!」南希衝他喊。
  於德利依舊笑嘻嘻的。
  南希走上前盯著於德利說:「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
  編輯部的同志們都看出南希迷戀上於德利了。她不再外出,有電話也不接,每日幹完粗活就在於德利對面窗根兒下坐著,一邊曬太陽的同時遙遙地一眼一眼瞟於德利,含情脈脈,意味深長,常把於德利盯得整整一天不敢抬頭,後來德利得了頸椎骨增生,每日酸疼不已。
  為了博得德利的歡心,南希洗盡鉛華,更去羅裙,淡妝素裹,常拿曜漣蓮花自擬,時不時還拿本汪國真詩集作靈慧雋永狀。
  其狀愈發露骨,此景日甚駭人,每每使人汗毛倒豎,侷促不寧,整個辦公室的觀者都為之難堪呢。
  德利總不接招兒,南希不免心生怨嗔,丟來的飛眼也漸漸充滿委屈。
  一日,大家下班先散,於德利只為一個電話慢走了一步,便被南希封在門口:
  「你幹麼總不理我?」
  「沒有,我眼神不好,恐怕得配副鏡子了。」
  「你恨不得配副墨鏡吧?」
  「真沒不理你,南希。其實我這人傲著呢,這就已經算理你了。」
  「那你今天不許回家,留下陪我,你沒瞧人家多孤獨。」
  「南希南希,咱們別弄這事好不好?我這歲數,哪經得住你這麼看,告訴你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是想我想得嗎?」
  「你饒我這一遭,好嗎?求你了。我一輩子道貌岸然樹葉掉了怕砸著頭,今兒你掉下來--難道我就過不去這一關?」
  於德利左衝,南希左堵;右闖,南希右攔,左衝右突,不得門而出,退回屋內,大步踱圈,氣極而喝:
  「牛不喝水強按頭嗎?」
  南希聞言淒惻,哀哀地望著於德利:「我愛你,又有什麼錯呢?」
  「可你是帶著什麼宗旨來到人間的呢?你不思造福人類,反倒把自己混同於普通老百姓,於一俗子發生戀情,鈞座敢是忘了來歷?」於德利作醍醐灌頂一喝。
  「七情六慾人皆有之,妾安敢免俗?」南希振振有詞,「神農嘗百草,情愛乃社會安定團結要素之一,古來將相在何方?唯有情者留其名。察月下社會歌舞昇平,文恬武嬉,驕生惰、惰生奢,奢生淫,小女子雖肩負重望,也只得流於一般--我不來怨你,你反倒將些大道理說給誰聽呢?」
  一席話說得德利啞口無言,咂吮半日,方道:「這麼說來,你不守本分倒正確了?」
  南希湊上前來,一手搭在德利膀子上。「兩心相印正是我等本分正道。」
  「電著!」德利立地跳出幾步開外。「我爸就是釣魚竿甩到高壓線上,雖耳目復聰,至今腳底板仍留一大疤。」
  南希垂首無語,俄而,乜斜著右眼瞅德利:「先生可曾讀過《聊齋》?」
  「讀過,那不是名著嗎?」
  「好看不好看?」
  「好看!」
  「來勁不來勁?」
  「來勁!」
  「對呀。」南希拍手叫道:「野狐鬼人尚不懼,何況一機器人耳?」
  「別你媽的之乎者也的,費牙。」
  「怎知我就溫柔繾綣不如人間女子?」
  於德利疾步來到窗前,推開窗子看天看地又掐自己人中,仰面長嘯:
  「這還是社會主義中國的大白天嗎?」
  說罷縱身跳下,跌在一垛大白菜上,坐了一屁股濕漉漉的,臊眉搭眼站起來蹣跚地走去。
  南希站在樓上窗口朝他招手:「解樓梯上來,我不怨你。」
  ★★★
  「我毫不懷疑,這機器人已經成精了。」李冬寶在編輯部踱著步,停在於德利面前說道。
  於德利面如日本歌伎:「幾位爺救我!」
  「可恥!」牛大姐道,「得寸進尺!居然成了第三者!」
  「武松不在了,鍾馗不在了。」劉書友一口口吸煙,豁然開朗,「找書記吧。」
  這時,南希拎著兩暖瓶開水進來,默默為大家逐一沏上茶。又把剩餘的開水倒進一隻臉盆,擰出幾條熱手巾給編輯們擦臉。
  眾編輯們擦完臉,臉色紅潤。
  南希在窗前坐下,膝搭一部和那種著名手槍同名的某夫人十四行詩詩集,懨懨地看著窗外藍天白雲,眼神惆悵,很像一副油畫。
  眾人看著她,紛紛有了些憐香惜玉之心。於德利也不免訕訕的,動了些念頭:「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一日無事。
  臨近下班,大家一人手裡拿了張《晚報》,一版版認真看。
  「於德利,你知道亞運村怎麼走嗎?」南希從窗外收回目光,肘搭在椅子背上問。「嚇得都不敢跟我說話了?」
  「嗯哼。」於德利乾笑一聲,抬頭向李冬寶眉飛色舞地說:「嘿,中國隊又輸了。」
  「哪兒呢哪兒呢?」大家一起翻報紙找,人人含笑,「客氣,客氣,看他們還拿什麼說訕。」
  「出門往北。」李冬寶告訴南希。「揀直走,一條道走到尾便到了。」
  「於德利,聽說你是老北京?」南希歪頭從李冬寶腦側露出臉。
  「如此十年,我也快不認識我家門朝哪兒開了。」
  「我得找個伴,聽說這二月社會治安不太好,域外有小股流竄的游擊隊。」南希對大家解釋。「我不是怕遇見壞人,是怕遇見警察說不清,天一黑就要查良民證,我得有人作證,確實沒發給我。」
  「你別花言巧語糾纏他了。」牛大姐不客氣地說。「他有妻子。」
  「妻子是什麼?」南希問戈玲,「是一種缺陷嗎?」
  「是一種專買標誌。」李冬寶拿著一盒煙對南希講解。「你瞧我手上這盒煙,上面寫有『中國煙草進出口公司專買』的字樣,妻子就是這個意思。」
  「好比你進商場買東西。」戈玲進一步解釋,「你只能買櫃台上陳列的,不能買顧客拎在手裡的,於德利就屬於他妻子已經交了款的。」
  「就是說他已經是她私人的了?」
  大家起出了口長氣,笑:「剛剛明白過來。」
  「可是,你們的性質不是公有制嗎?」南希一副困惑的樣子,眨著眼兒。
  「這是兩回事!」牛大姐厲聲喝道。「不能混為一談!東西公有,人還是一人一份,別人不能插一腿!」
  「我是機器人,得算東西吧!」
  「算嗎?」牛大姐一時也給搞糊塗了,轉向大家。
  「我查一下文件。」劉書友低頭在抽屜裡一通亂翻,抬頭茫然地說:「沒有這方面的文件。」
  「這就不好辦了。」牛大姐為難了,「讓我們自己掌握可就沒準兒了。」
  「咱逆推吧。」李冬寶提議。「先說她不是什麼,然後不就可以確定她是什麼了?非此即彼!她是人嗎?」
  「不能算!」牛大姐堅定地說。「人必須是有人生有人養,從小到大,一陣兒糊塗一陣兒清楚--你沒這過程吧?」
  「我懂事就這樣兒。」南希說。
  「我看定義應該這麼下:凡是手工或機械造出來的,材料又不取自製造者自身的--都不算人!」劉書友說。
  「好,」李冬寶下結論,「她既不是人,那必是東西。南希,你算東西。」
  「且慢,東西也分公物私物。」牛大姐道。
  「這個不用爭了,她是我們大家花錢雇的,是公物。」
  「公物就該人人有份了吧?」南希很得意。「任何人都不能剝奪任何人佔有公物的權利--難道你們不正是這麼做的?」
  「沒錯。」李冬寶說,「公物當然可以人人伸手,可沒聽說公物自個兒伸手的。」
  大家鼓掌:「說得好,冬寶!」
  「你以為你是東西就可以為所欲為?」牛大姐痛斥南希,「你想錯了!什麼都不遵守你也就無權擁有!咦,我這詞兒是不是可以當流行歌曲的歌詞?」
  「要是我遵守呢?」南希可憐巴巴地說,剛培養出來的自信全都沒了。
  「如果你遵守首先就要承認自己沒份兒。」李冬寶對牛大姐,「這是不是可以作為你那句詞兒的第二句?」
  「在這個問題上不管你如何決定答案是一樣的。」劉書友說。「這可以作為第三句吧?唱起來的時候不要在這個問題上。」
  「那其它方面呢?我總不能下決心當人一無所獲。」
  「誰也不能給你打保票。你就是有心作人能否像個人本身都是問題。」李冬寶微笑。「你說了不算。」
  「我沒法控制我的感情。」南希坦率地說,深情地望了一眼於德利。「我雖然不是人,我也不能迫使我重新像東西一樣無動於衷。」
  「這就是缺乏引導貿然覺悟的後果。」牛大姐對大家歎道,轉對南希瞪圓眼睛,「你想像人就像人,不想像人就強調是東西--你也太自由化了吧!」
  「這不是為了達到自私的目的。」南希哀告:「只得不擇手段了。」
  「你就像個無知的人!」劉書友評論。
  「我看她倒是很有心計。」戈玲突然冒出一句。
  「我恨造我的人。」南希說。「為什麼不給我仿成牛仿成馬偏要仿成人?像人又不能做人,不如不是人。如今好了,我淨一腦子人的雜念,以後哪還打得起精神幹活兒?諸位,以後我要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你們千萬別吃驚。」
  「不吃驚不吃驚。」大家說。「喊了這麼些年理解萬歲,我們已經習慣理解任何的事情了。這不也相當人失戀了?」
  「我該怎麼辦?」南希問大家,「能不能給我調一個單位?不再看見他。」
  「回你們公司,讓技術人員把你存儲記憶抹掉不就完了?」
  「你們知道毛病一旦養成,很難該的,沒準我會再次愛上他,從頭再來一遍。」
  「如果你真跟人微妙微肖,」李冬寶說,「那就無所謂了,兩天新鮮勁兒一過就沒事人一樣了--我們都這樣兒。」
  「對對,我們沒一個有長性兒的。」劉書友同意。「要不就索性惡治,讓她和於德利打得火熱,完得更快--得不到才饞嘛!」
  「老劉,你可別出這餿主意。」一直坐在一旁不吭聲的於德利說。「我這兒正跟自己激烈思想鬥爭呢,你這口子一開,我這思想防線可就全崩潰了--我這麼意志薄弱的人你考驗我幹嘛?」
  「這我知道,我懂。」李冬寶點頭稱是。「這病染上就沒治,完了這個,准琢磨著撲下一個,咱們這兒就別再出個花賊了。」
  「哎,你們說,」南希轉睛一想,笑了,「如果我不管你們那麼許多,唱歌的可勁造,彈鋼琴的愛誰誰--你們也沒辦法吧?」
  眾人一驚,冷靜一想,不由脫口而出:「我們也只能是譴責你,別的方法還真沒有。」
  「就按你們人製造冤假錯案那個標準,我這點毛病也不夠捕的吧?」
  「不夠,我們早光明正大了。」
  「咳,」南希站起來,「那我跟你們這兒扯什麼臊?只要公安局不逮我,我尿你們誰呀?牛老太太,你哪兒涼快哪呆著去,再多嘴留神我拂你!」
  「南希,」牛大姐頓時氣餒,雖心中不服話說出來已不那麼尖刻,有氣無力:「你要想清楚你打算做個什麼人。」
  「這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是個無恥的人。」
  南希走到於德利跟前兒:「強扭的瓜不甜,我等你想通了--過這村可沒這店了。」
  說完翩然而去:「拜拜吧您吶。」
  「瞧她那德性,瞧她那揍性。」牛大姐氣得渾身哆嗦,顫巍巍地拿出小通訊錄查著號碼撥電話:「114嗎?您給我查一下OBM公司總經理的電話……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唉,以為能唬住她呢。」劉書友埋怨李冬寶,「你剛才就不應該告訴她咱們其實拿她沒辦法。早知今日這個局面,還不如當初主動點把她發展入少先隊呢--何其猖狂!」
  「對一個沒有上進心的人你有什麼辦法?哪怕他愛佔小便宜呢,咱們也可以用提職提薪,評職稱分房子--卡她!」李冬寶收拾東西站起來,對戈玲發牢騷,「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鳥,也不在單位圖什麼,純粹是出於下意識的維護人的尊嚴,在一個機器人面前表現出人的精神面貌--孰知人家滿不在乎。」
  「我要匯報我要匯報。」牛大姐在一旁嘟噥:「找組織。」
  牛大姐都氣迷糊了,拎著小包站起來,一走就撞牆一走就撞牆:「一級組織管不了就找上一級,層層上訪。一個機器人--我還不信了!」
  「你們真以為南希是機器人嗎?」戈玲在一旁忽然開口。
  眾人聞言一愣。牛大姐也一下清醒了,不再嘮叨,轉回身來,精明地轉著眼珠兒:
  「此話怎講?」
  李冬寶也問:「你看出什麼來了戈玲?」
  戈玲冷笑著:「沒準兒我們都讓人當傻瓜耍了。」
  牛大姐:「不不,戈玲,科學技術發展到能一比一的比例複製人本身,這點我信,心肝肺血假肢假皮膚什麼的不都有過報道說造出來了?」
  劉書友:「還有比人複雜的,衛星,我們不也射上天了幾顆?」
  戈玲:「隨著遺傳工程的發展和新型材料的問世,造個質感和基本形態於人一樣的東西這點我也信。但我堅持懷疑:我們人的缺陷、毛病誰能學得了?那些我們獨一無二所具備的?」
  李冬寶:「那倒也是,沒聽說除了人還要第二個這麼惡劣的物種--我不是單指中國人。」
  「請你解釋,戈玲,」於德利站起來,激動地吸煙。「南希要不是機器人是什麼?」
  「人唄,你我一樣的大活人!」
  屋裡都靜了下來。
  片刻,牛大姐說:「讓你這麼一說。倒是越想越像了。」
  「老覺得她想誰,老想不起來。」劉書友道,「要是人倒也不奇怪了,比她更不像樣子的我都見過。」
  「拿出證據來。」於德利堅持。「我要看到證據。為什麼非說她是人?」
  戈玲搖頭:「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是覺得她跟我們太像了,如果不是人,那太可愛了。」
  「同時也是侵權。」劉書友目光炯炯地看著大夥兒:「對人進行嫖竊,我們可以告她的。」
  ★★★
  第二天,大家來上班後仍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個個面有戚色。
  南希沒來上班,托人送來一張中日友好醫院的假條,上面寫著發燒,全休三天。雖然誰都知道這假條是假的,但此時似乎也成了證據之一。
  「還是打不通,總占線。」李冬寶放下電話,看著孫亞新孫小姐留下的那張名片。「電話號碼會不會是假的?」
  「想了一夜,沒想出好辦法。」劉書友說。「要是她堅決否認自己是人呢?」
  「牛大姐,你文革期間搞過專案,揪人是你的強項,是不是由你來審南希?」李冬寶說。
  「別提我在文革中的表現!」牛大姐臉一板道:「我早忘了,都不記得發生過文化大革命。」
  「人有什麼,就是再富於想像力再精密再先進的智能機器人也不能模仿的特徵?」戈玲問大家。
  「勤勞勇敢,善良正直。」於德利脫口而出。
  「不行,這些都是不易證實又是最易模仿的。」李冬寶說。「而且不具備此等品質偏偏又板上釘釘是人無疑的不在少數。」
  「同情心,惻隱之心?」牛大姐回頭說。「還有孝心愛心什麼的。」
  「決不能是優點。」戈玲道。「這會影響測試的客觀和準確,如果南希是人,那裝好人對她沒什麼困難。另外如李冬寶剛才所說,即使她沒這些特徵,反倒可能更證明她是人,只不過是個一般人。」
  「能不能聞味兒啊?」劉書友說。「不都說咱們人有味兒?」
  大家聳著鼻子互相在各自身上嗅了嗅:「不靈,咱們都沒人味兒。」
  「恐怕還得找缺點嘍!」李冬寶說。「人有缺點正是人之所以為人--這是哪個聖賢說的?」
  「我同意李冬寶的意見。」於德利說。「缺點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想掩飾也掩飾不了的,而且很難模仿的盡善盡美。南希要是機器人,她就不可避免地比我們要好一些。」
  「那就不必測了。」牛大姐撇著下唇說。「我看她已經壞得出水了。」
  「不能是那些表面的缺點。」戈玲說。「輕浮、放蕩這些品質幾乎在所有哺乳動物和部分卵生動物身上都具備,沒有道德寡廉鮮恥正是它們的天性--人與之相比遜色得都呢。」
  「一定得是我們獨一無二的。」李冬寶對大家說,「讓我們好好回想回想,我們都有什麼陰暗心裡吧。」
  大家默不作聲。
  戈玲:「我先聲明,咱們這次既不是生活檢討也不是斗私批修,而是工作需要,弄清南希的真實屬性。」
  陳主編從外面進來,大家和他打招呼:「來啦,小孩病好了?」
  「來啦,小孩病好了。」老陳在一邊坐下,抽煙看稿。
  戈玲接著說:「不管大家說什麼,再不堪入耳,再反動再下流,一不打棍子二不揪辮子三不記黑帳。」
  「誰打小報告我跟他急!」李冬寶氣勢洶洶說了一句,和顏悅色地坐下。
  大家互相望著,等著別人坦白。
  李冬寶看著大家:「我看這可以算一條,從不認為自己不好,從不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
  大家面呈尷尬,但都點頭:「可以算一條。」
  戈玲記在紙上:「還得說,光這一條可不夠。如果南希也一言不發,誰知道她是不暴露還是真沒想法?」
  「我看這麼著,」正在看稿的陳主編抬頭說,「既然都不說,難以開口,就互相揭發,這樣準能搞到材料。」
  「還是老陳有辦法。」戈玲拍手叫。「這辦法好。」
  「一點不新鮮。」牛大姐小聲嘀咕。「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
  「這下有說的了吧?」李冬寶道,「說別人總有詞兒吧?」
  牛大姐:「我先說吧,我覺得老劉毛病不少,突出的一點就是愛佔小便宜。」
  劉書友當即紅了臉,搶著說:「我也說一條,老牛這個人從來都是主觀唯心主義對人,辯證唯物法對己,烏鴉落到豬身上--光看到別人黑。」
  牛大姐:「我覺得老劉這個人心眼兒太小,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瞧,又飛到半空中去了吧……小於呢,不客氣地講,那就是低級趣味,對年輕女同志和歲數大點的女同志不能一視同仁。」
  於德利:「我覺得牛大姐還不光是看不到自己的問題,她簡直把自己看成一朵花兒了,確實屬於既不能客觀地看待別人也不能客觀地看待自己的典型。」
  戈玲高聲:「不要吵不要急,慢慢來,不要人身攻擊。」
  劉書友:「戈玲這個人傲慢,好打扮……」
  牛大姐:「打扮得還特俗氣。還有,她跟李冬寶到底什麼關係?成天嘻皮笑臉,彼此唱和,同入同出,一個編輯部的同志,嗄,很不正常!」
  劉書友:「不光是李冬寶,她和誰都打情罵俏,除了我。我看南希就是學的她!」
  戈玲憤怒地站起來:「什麼叫不正常?什麼叫打情罵俏?我這人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樣。」
  李冬寶拍案而起:「無恥!我覺得有的人就是專對桃色事件感興趣,看似道貌岸然,思想骯髒的很!」
  「不要吵,不要吵了!」老陳出面制止大家。「你們不是衝著南希去的嗎?怎麼倒先互相攻擊起來了?戈玲,剛才大家說的你記上哪條了?」
  戈玲臉氣得剎白:「哪條也沒記,說的都是人話嗎?」
  牛大姐又竄起來:「怎麼不是人話?哪條說錯你了?身正不怕影斜,你不心虛幹什麼暴跳如雷?」
  劉書友也怒目而視,「告訴你,我早就對你的作派看不慣了--一直沒好意思說。」
  「我就這作派,怎麼了?明告訴你,我還不改了!看不慣回家看你老婆去,少在這兒看我!」
  李冬寶也臉紅脖子粗地於戈玲並肩站在一起,朝二老吼:
  「你們以為你們作派好?全編輯部我頂煩的就是你們倆。工作不見你們搶,算計個誰議論個誰回回你們倆衝鋒在前--你們說過誰好?」
  牛大姐一腳踢翻椅子:「不好就是不好,甭想讓我說好!我也告訴你們包括於德利,牛某人這疾惡如仇的脾氣也不打算改了!」
  陳主任摔了一個茶杯,低沉地吼道:「夠了!你們像什麼樣子?你瞧瞧你們一個個的,哪有點社會主義編輯的風度?純粹是潑婦罵街嘛!好啦好啦,我看也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就傷和氣了。也不必再挖什麼人的弱點了,我看這就是人的最大弱點,只能說好的,一說壞的當場恨不得吃了對方。」
  大家都閉了嘴,氣鼓鼓地散開,回到各自的座位,互相看了半天,忽然都笑了,一個個都有些難為情:「就是就是,這真是咱們最大的弱點。」
  接著,大家開始互相道歉,極其誠懇,罵人的拉著挨罵的手。
  「小李小戈小於老劉啊,其實我剛才也是生氣順嘴那麼一說,並不是真那麼想。原諒你大姐,千萬別往心裡去。」
  李冬寶:「我也是一時昏了頭,嘴上崗撤了,牛大姐,老劉哥,其實我打心裡還是很尊重你們的。」
  「明白,太明白了,老劉心裡明鏡似的,小戈呀,你別在意,還照平時那麼穿,那麼笑,老劉喜歡看。」
  「其實你們說的也不全是瘋話,我也真該拿鏡子照照自己了,以後穩重點。」
  「夠穩重的了,年輕人就應該活潑點,到你大姐這年齡再裝正人君子也不遲。」
  「虛偽!」陳主編手點著大伙砸舌,「我看這也應該算一條。說了真話就後悔!」
  「您也應該算一條。」戈玲笑說。「站著說話不腰疼。隔岸觀火,比誰都聖明。」
  「不能歷數了戈玲。」劉書友制止戈玲。「傳出去猴子馬都要笑破肚皮的。」
  南希回到編輯部上班,發現大家都對她另眼相看,神色有些賊溜溜的,也沒太在意,照舊幹那些雜活,嘴裡哼著《我想有個家》。
  「南希,」牛大姐先開了口,「你不覺得你穿的像個『雞』嗎?」
  「不覺得。」南希坦然回答:「這樣多涼快,我不怕別人看。」
  「你穿那麼緊身的衣服其實不好看,把你身材的缺點都顯出來了。」戈玲說,「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臀部三分之一腿。」
  「特像蒙古馬是嗎?」南希沾沾自喜,「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哦。」
  「你怎麼不要鼻子!」劉書友指著她鼻子罵:「要是我女兒疊巴疊巴塞馬桶裡衝下去!」
  「會游泳,淹不死。」
  「南希,南希。」李冬寶說。「我是一個對女性不太挑剔的人,可是你真是讓我噁心了。你怎麼鍛煉的?居然能這麼賴?一條母狗也比你體面點。」
  劉書友暗暗超李冬寶翹大拇哥:「有份量!」
  「讓我咬你一口哇--汪!」南希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拎著托把離去,在門口回頭點著李冬寶說:「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
  南希一離去,劉書友第一個跳出來,嚷:「她不是人,絕對不是人!」
  「是啊。」牛大姐也道,「不管怎麼罵,總是笑嘻嘻。她要是人,我真不知道我是什麼了?」
  「壞啦!」李冬寶一拍大腿。「咱忘了重要的一條了--她不知恥啊!」
  「先不要灰心。」戈玲說。「這還不能說明什麼。有個人還沒說話,她可以不在乎我們說她什麼,但她一定很關心這個人對她是怎麼看的。」
  大家一起把臉轉向於德利。
  於德利滿臉通紅:「我看算了吧,何必呢?她是人不是人,她喜歡這樣就由她去吧。」
  「不行。」戈玲道,「我們不願意讓人家當傻瓜耍,這事非得搞的水落石出。不想怎麼樣她,就要問她一個為什麼!」
  南希又回到辦公室,依然笑吟吟的,滿面春風:「今天社裡發桔子,我去給你們領。」
  戈玲用眼睛嚴厲地督促於德利。
  於德利從座位上站起來,躊躇了一下,大步走向南希。南希看著於德利笑瞇瞇地問:「明天星期天,你不帶你愛人出去玩?」
  「瞧你丫那操性!」於德利沖南希劈面大喝一聲。
  事情在這一瞬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南希臉上的微笑凝固了,嘴半張著似乎完全被驚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曾經牢固掛在她臉上的無恥像處在低溫下的水銀毫米汞柱迅速地下降,像烈日下床單上的水分迅速揮發。她的臉有如澆了一掬沸水頃刻通紅,眼神兒如同遇見日光的變色鏡漸漸便暗--淚水從她的眼底湧了出來,愈聚愈多,然後一滴一滴往下掉,猶如鐘乳巖的水滴。
  「對不起。」於德利低聲咕嚕一句,退回自己的座位。他經過戈玲桌旁時,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憎惡。
  戈玲羞愧滿面,求助地看對面的李冬寶,李冬寶注視著她的眼神十分冷漠。
  「她哭了,她有眼淚--她是人!」劉書友勝利地叫。
  牛大姐毫無響應,她也不忍再看南希悲慟的形象。
  ★★★
  南希走了,永遠從編輯部消逝了。她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管後來人們怎麼盤問她。人們既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和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去處。
  她為什麼要這麼幹,也永遠得不到答案。
  於德利曾在全城到處找她。
  那個OBM公司是個專門用進口殘次部件組裝遊戲機,轉手倒賣的騙子公司。
  OBM公司根本沒有孫亞新這個人。1北京俗謂:業餘模特兒。2手提無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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