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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



  一
  樹桃花粉了。從我們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辦公樓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環列的青玉平尺,魚鱗般的瓦脊疊錯接搭,猶如微瀾初興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樹、院樹枝椏高山房頂,放眼跳去一簇簇枯乾著,唯有天際一隅一樹桃花粉盈盈,遠遠地鮮艷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為一傘,只枝枝佈滿花蕾,扇骨般翹直,宛古一捧瓶嫩潤花,被一隻巨手設於天地間,供天眼俯瞰觀賞。在我們這些終年見慣北方冬春之際蕭瑟景象,熟諳四季交替規律的人看來,這花委實有些不合節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這一株寂寞的花的。
  二
  當時我正在和同事們邊吃著食堂的包子邊玩牌。陽光晃著人眼,辦公室裡暖洋洋,笑語喧喧。我摸了手好牌,舉起來給站在我身後的阮琳看。
  他進來了,由五短身材、賠了一輩子笑、笑出一臉皺紋的科長領著。誰也沒注意他,就連科長大聲宣佈「這是咱們科新來的同志」後,大家也只是略抬了一下頭,繼續埋頭吃飯、聊天、打牌。我聽到科長說的我的名字,讓他以就後就跟著我工作,大概他還指了指我告訴新來的那就是你「師傅」。我抬頭往那邊看了一眼生發現他正看著我。我低頭看片,旋即再次抬起頭,他正凝視著我時不是每個人不都有非凡的相貌的,我也算閱人較廣,但我每每發現那些號稱不凡或已經不凡的人大都長著一張粗俗平庸的臉,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簡直連一眼也沒一要然瞧他。有些名望很高的人往往就因為粗暴委瑣的相貌失去了人們的尊重,我可頭在沒法對他無動於衷。他形似骷髏,大大的眼睛佔據了部分頭和臉頰,那幾乎是僅由一雙眼睛構成的臉,我不敢說他沒有表情肌,即使有也沒什麼用,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替代它,實際上的眼睛幾乎可以替代所有五官的作用,我從沒見過這麼多功能的器官,那不是眼睛,那一一部組合,人怎麼可能長成這副樣子?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的是自己全身照,不過有三隻手,我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發現阮琳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傾肩讓其滑掉。「你叫什麼來著?」上班鈴響後,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他在我對面坐下,我問他,並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司徒聰。」「噢,我叫司馬靈——不不,不和您逗趣兒,真是叫這個名字。」我聽到全辦公室的人的低低笑聲,解釋道。「你知道誰叫什麼名子自個沒法作主。父母一朝不慎,真能叫他作兒女的羞愧終生。」「哪裡,你的名字很好聽」他微笑。
  「是嗎,哪我踏實多了。嗯,咱們的工作其實沒有什麼工作,不過意義很深遠。你是知道我們國家的人口政策的嘍?對對,只許開花不許結果。我們幹的就是統計每個月咱們市少結了多少果,具體數字是從當月本市發的各種式樣的工具體數相加得來。」「這個數一定很大吧?」他貌似好奇。
  「很大,數以百萬計。當然這裡一多半也許本來就是無功用,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無法打折扣。噢,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非得從一開始加,實際上這個數是現成的,我們只需給醫藥公司打了電話問一下他們的進貨量就可以。這種東西總是進多少銷多少,一方面需大於供,一方面因為免費……」我忽然沒了講述的興趣——他的眼睛越過了我,射向我身後的阮琳。「其實我也沒什麼可教你的,到時候你一看就會——笨蛋都會。」他重又看我。「是呵這工作有些無聊。不過你要這麼一想:無聊的工作也得有人干,也就坦然了。」
  「我一點沒覺著屈才。」他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是來自人民。」
  三
  「這個人挺有意思是不是?」下班後,我們擁到走廊裡,在樓下走,阮琳在人群中問我。
  「哪個,你說的是誰?」我磕頭草似地邊走邊到其他科室的熟人點頭致意,「誰挺有意思?」「哪個來自人民的傢伙。得了,別假裝漫不經心了,你看他看得眼睛快直起來了。」
  「我一般不太注意男人。」
  「你說他是幹什麼的——過去?」
  司徒聰走在我們身後的人注中,比別人高出半個頭,眼睛垂著。一出樓門我就拉阮琳鑽進路邊的牛奶店,看著司徒聰從窗外走過去,才出來到街上繼續往前走。
  「別對他那麼感興趣。」我對阮琳說,「這種人我見多了,刻意顯得不凡以期引起別人注意,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他,哪怕他暗示你他暗示你他殺過人你也別露出驚訝。」「我沒想理他,我對他一點也不感光趣,我一點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凡,相反我倒覺他很俗氣。」
  「就是,擺架子繃塊兒誰不會?有真才實學的人從不表現自己,總是默默無聞。」「譬如你。」阮琳笑著瞅我。
  四
  第二天,我一邁進辦公室就看到阮琳坐在我的座位上和左右司徒聰臉對臉地說話,雙方微笑著,低聲細語,十分愉快。「是呵」我乾笑著對他們說。
  「是。」阮琳回頭對我一笑,又繼續扭頭和司徒聰說話。「你到我們這個單位來真是可惜了,迷兒特沒勁,人也沒勁。」
  朱秀芬滿面通紅地拖著地板,從那頭拖到這頭,我側身給她讓開:「今兒你值兒?」
  「嗯。」朱秀芬抬起雖已不年輕,但仍油光珵亮的臉,「幫著擦擦灰。勞架。」我拿起門後暖氣管子上的一大堆破抹布去水房澆濕,朱秀芬拎著拖把也來水房涮,開著水龍頭嘩嘩沖時偏過頭來對我說:「瞧見那一對兒了長?一大氙就來了聊到現在。」
  「你管呢大地」我認真洗著抹布,「年輕人的自己愛好。」
  「哼。」朱秀芬用力叉拖把,「來個男的她准第一個湊上去,涎著臉,真叫人看不慣。」「我覺得挺正常,小阮為人熱情,樂於助人。」「誰派她了?」我拿著抹布回到辦公室,司徒聰和阮琳還在說話,我開始挨個辦公桌仔細地擦瓜熟蒂落。
  「你說是不是嘛?司馬靈!」阮琳不知道和司徒聰說到什麼,扭頭大聲問我。「什麼是不是?我頭也不抬,繼續擦灰。
  「咱們辦公室表面上大家挺和氣,其實背後互相說別人的壞話。」「我不知道。」我低著擦著桌子說,「我沒聽見誰說過誰。」
  「還沒聽見呢,前幾天不是你告訴我朱秀芬那幫老婦女在背後說我?」「我沒說過。」我走到他們面前擦著我和司徒聰的辦公桌。
  「你別不承認,你替她們打什麼掩護?」阮琳對司徒聰接著說,「這辦公室裡我也就和司馬還能說到一起,別人台特壞,你別理她們。」司徒聰看著我微笑,我面無表情裝作沒看見。
  陸續有同事進屋,大聲說笑,石玉萍叫阮琳過去看她新織的毛衣得在哪兒加針。阮琳滿臉帶笑地跑過去,慇勤地替她拿過毛衣加針。「這姑娘挺直率。」司徒聰笑著對我說。
  我撇嘴一笑:「你別聽她的,她也是個背後搬弄是非的主兒。」「她長得挺不錯。」我回頭看了眼正跟石玉萍邊說帶笑的阮琳。
  「也就一般吧,還有點人樣兒,在咱們單位算是一朵花兒,不打扮也沒法看。」司徒聰注視著我,我對他詭秘一笑:「你可以勾搭勾搭她。」司徒聰笑了笑:「你已經勾搭過她了吧?」
  我暖昧地笑,未置可否。
  「誰都有戲,真的,不一定非要娶她,當個情婦她還是蠻夠格。你不打算試試?」「試試試試試。」司徒聰深不測地看著我,微笑。
  「不用費很大勁兒一頓飯就行,吃完了你愛帶她上哪兒就上哪兒。」我避開他的眼睛。「我們今天幹什麼?」他聽上班鈴響了,大家紛紛歸座,問我。我把抹布扔回暖氣管子上,坐好:
  「什麼也不幹,沒的可干。下回上班來你可以帶本小說來看,但不要放在桌面上,放為抽屜裡,懂嗎?頭兒一進來就把抽屜關上。」我拉開自己的抽屜,低頭看裡面看了一半的小說,不再說話。
  五
  工間休息時,我們下樓在院子裡做廣播體操,我挨著阮琳,笑對她說:「他看上你了。」「別胡說。」她邊踢腿邊笑。
  「真的,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著迷了,你沒白忙一早上。」
  「我可一點沒看上他。我早上只不過到得早點兒和他說了會兒話,都是同事,不理不睬也好。」
  「別那麼傲慢嘛,他看上你也不是什麼壞事。你別太拂人家好意。」「要是誰看上我都滿足他,我得會分身法才成。」
  「起碼你可以吃他一頓,既然人家盛情難卻。」
  「他說要請我了?」阮琳停住動作,感興趣地問。
  「說了讓我轉邀你,我想他還挺迫切。」
  阮琳笑了,開始做側身運動:「我不反對別人請我吃飯。」
  「我建議你不妨對他熱情點兒,人都是靠希望活著的嘛——哪怕這希望靠不住。」
  「這好說。」阮琳笑著做跳躍動作。
  「她同意了。」我回到辦公室,對司徒聰說。
  「同意什麼?」「咦,你不是說要請她,阮……」
  「噢,」司徒聰笑說著,「我跟你說著玩呢,你當真了。我請她幹嘛?我一點沒覺得她有什麼魅力,甜俗罷了。」
  「誰也沒叫你真討她當老婆。我可跟她都說好了。」「那我去告訴她這是一場玩笑。我從沒有為女人花錢的習慣。」
  「那怎麼行,多不好。算了算了,我掏錢吧,算我請。」我作出咄咄逼人的姿態。「咱們誰都別請,幹嘛要請客?」他毫無所動。
  「別說了,我請就是了,都跟人家說了。」
  阮琳容光煥發地進來,瞧我一眼,扮出一逼迷人的樣子搖搖擺擺走會司徒聰辦公室前,笑著問他:
  「你怎麼沒下去做操,換換空氣?老在辦公室坐著人會蔫的。」「啊,沒事,我喜歡蔫點兒。」
  司徒聰看我一眼,我全神貫注著窗外。
  六
  「你有沒有覺得我和一般不一樣?」我們三個坐一間二流餐館不很乾淨的桌旁,司徒聰問我。
  「沒有。」我板著臉回答,隨便點了幾個實惠的菜,把菜單數目給服務員拿走了。「我得過神經病。」「真的!」阮琳果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我不信。」
  「跟誰說誰也不信,不過我確實得過,就為神經病我才從大學到你們單位來。」「神經上的毛病一般人都有,諸如失眼、焦慮、那不算很特別。」「可我的神經病的一般人神經衰弱一樣,厲害得多,我有段時間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
  「那就不是神經病,而是精神病,這兩者有本質上的不同。」「不管叫什麼吧,反正我得地那樣的病,那會兒大家都說我瘋了,我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
  「精神病最主要的症補就是精神病患者不承認自己是精神病。」「司馬靈學過醫,這方面他懂得很多。」
  「一知半解吧。」我白了阮琳一眼,「我懂得不多。」「你為什麼得的神經病?」阮琳沒注意到我的白眼,問司徒聰。「精神病!」「噢,精神病。」阿琳看我一眼,仍毫無知覺,傻瓜似地看司徒聰。「說來話長,我今天不想說。」司徒聰相當地矜持,「那話說起來很痛苦的,以後……」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阮琳你也是,老往人家疼杵幹嘛?」
  「反正我現在也好了。」司徒聰明朗地笑著,「要不我也不會這麼安詳地和你們坐在一起。」
  服務員把菜陸續端上來,我們開始吃起來。
  「發神經病時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一定和正常時截然不同吧?」阮琳邊吃邊令人訪煩地糾纏著這個話題。
  「截然不同,對沒發過的人來說那是完全新鮮的,無法想像的。」「阮琳你煩不煩?你要想發精神病就無所顧忌地發唄,難道這還要步調一致吧?」「我就是想發。」阮琳挺直腰板對我說,「你管得減嗎?不愛別聽。我有時就是想發發精神病那樣也許可以使我不真的得精神病。」「發精神病的滋味並不好受。」司徒聰說,「假髮沒有效果,真發就不可收拾。那感覺怎麼說呢,很難一句話說清楚,如果你常做夢也許可以多少體會一點,一切法則忽然無效了,你不受任何約束了,你變聰明了,什麼都懂了什麼都不怕了,當然你的肉體仍會被現頭碰得皮開肉綻,牆仍然是牆,但思想飛馳了。」「所謂飛馳不過是一通胡思亂想,所謂聰明了也不過是不顧客觀規律憑主觀意態去理解一切事物。」
  「當然在你們正常人後來是這樣。」
  司徒聰尖銳的反駁使我大吃一驚,我不再吭聲低吃菜。
  「太有意思了。」阮琳吮著筷子著迷地說,「那一定非常快活,怎樣才能真發一回精神病呢?」
  「你這問得太離譜了。」司徒聰笑著說,「我不能也不願教你,否則司馬靈該說我有意引你入歧途。何況那不快活,不像好夢一樣令人留戀,而且別人也不允許你處於那種狀態,他們會千方百計治療你,讓你醒過來。醒來你就會發現不管你在臆想中騁騁了多遠,現實仍像你發作前一樣願封未動,你反倒難以適應了。」「我倒寧肯哪怕自欺欺地自在一回,反正適應現實也不能讓更自在。」「不不,我可不能讓你這麼個可愛的姑娘變得落落寡合,招人討厭像我一樣。」我只是充耳不聞地埋頭吃我的菜。
  七
  「你真的認為我,嗯,還過得去?」我們三人來到大街上,天已經熱了,儘管商店都開著燈,一間毗鄰一間形成兩列明亮,陳列著五光十色商品的長廊,街上仍相當昏暗,人很多。我們夾雜在人群中走,阮琳像個初次受到恭維的年輕姑娘,紅著臉,又靦腆又興奮地盤詰著司徒聰。
  「真的,我對你印象很好。」司徒聰笨嘴笨舌地回答,模樣很忠厚但毫不掩飾。他們誰也沒注意這頓飯是我付的錢,實際上我已經給撇到一邊去了,彷彿我理所當然應該為他們的約會跑前跑後,面他們要干的只是粘在一起互訴衷腸。
  「我覺得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難道你不照鏡子嗎?」
  「照的,但我知道充其量也不過是有一二分姿色,比我漂亮的姑娘有的是。」「長得好很容易,但有頭腦就不那麼容易。而且我覺面容姣好倒在次要,身段好才更有女人味。你身段就很不錯,很成熟,很豐滿,是不是司馬靈?」
  「是。」我乜了眼走得越發娉娉的阮琳,「該有的她全有了。」接著我笑了。「你笑什麼?」阮琳問我。
  「沒笑什麼。」我笑著說,「我想起我看過的一本翻成白話文的《詩經》,你知道那面把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翻譯成什麼嗎?」「什麼?」兩個個都看我。
  「『苗條端莊的姑娘呵,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我嘿嘿地樂、他們倆沒樂,繼續嘀嘀咕咕地說話。
  我們又往前走了一段,來到更加熱鬧的街口,這時我加快步伐趕上他們,指著一正從馬賂對面穿過人行橫道走過來的姑娘對司徒聰說:「你看這姑娘怎麼樣?」
  「不錯,」司徒聰由衷地說,「風度絕佳。」
  這的確是一個「淑女」,頭髮整齊,眉清目秀,步態穩重,服飾雅致,有一種大閨秀的風範。她走過我們面前時,阮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想當時在那個街口的幾百個女孩子都有相形見絀,自慚形穢的感覺,連她們的男伴大概也感覺到了。「我得去跟她攀談攀談。」我跟司徒聰說。
  「你別去司徒聰有點受驚地說,「眾目睽睽,你會出醜的,況且在街上糾纏婦女那是小流氓才幹的勾當。」
  「我得去,要錯過這個機會簡直是對自己的放縱。」
  「她不會理你的。你相貌這麼普通,一個那麼出眾的女子不會對你有什麼印象。」「沒好印象壞印象總會有吧,我也不想一投達標,先給她留個印象再說。」「一定早有無數英俊、才貌雙全的男子使她眼花繚亂了,她都長這麼大了。」「你讓他去吧。」阮琳插話說,「幹嗎攔著他?他怎麼知道那個人不是他將來的妻子。」
  我離開司徒聰和阮琳,快步攆上那風姿綽約的女人,和她並排走:「嘿,你怎麼這麼風度,這發覺大家都在看你嗎?」
  那女人看我一眼,沒說話,繼續走路。
  「假裝特習慣,假裝特無所謂,其頭心裡偷偷樂。」
  那女人又看我一眼,冷冰冰的。
  「別別,你告我你叫什麼,到哪兒去,也別問我是誰,幹什麼的。咱們就當是生人,互相不認識,一起走路,閒扯幾句。你要在懶得張口小光聽我一人說,實際上我也不想給你插話的機會。我不喜歡一個人應聲蟲似地有問有,我每天在熟人中所得太多了。你咳嗽一聲也有人跟著喘兩聲,想多說幾句都沒機會。你說一句勒人能答你十句,我又嘴笨,說不過人家。我就喜歡找不會說話的物體交談,在家我嬴著牆說話,在街上就找害羞的女孩子說話。反正不用負責,說完各走各的,這輩子不再見面了。」
  我跟那女人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她停下我也停下,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我就喜歡別人對我冷淡,別人都不如你瞭解我,知道我喜歡什麼。人人都對我那麼好我簡直煩道了這幾乎是逼著我也對人人好。其實我並不喜歡很多人就因為他們喜歡我我也不是不裝作喜歡他們。我本來最恨孫子並發誓決不裝孫子結果比誰裝得都多。我很難起,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下決心早上起來他們磕,可早上起來第一個見到我媽媽又露出乖巧的笑容,板也板不住。忘恩負義,六親不認真是太難了。你有什麼好辦法?不不,你別說話,別回答我,別破壞我的好印象,好多女孩就因為開了口讓我再也不願意見她們就這麼毀了我們的友誼。我希望你是超凡脫俗的。」
  那女人幾次欲開口都被我堵了回去,就這麼沉默無語地聽著,直到公共汽車來。「謝謝你能把握住自己,你真是我見過最美麗、最體貼的女人,和你談話真是暢場——下回我還找你。」
  八
  「你已經把那個美人勾搭上了?」第二天,我剛在辦公桌後坐我下,司徒聰便問。「手拿把掐。」我做了個含義不表的手勢。
  「她叫什麼名字?」「她還需要一個名字叫人記住她嗎?」
  「我看你什麼也沒得到。」
  「對,我什麼也沒得到,她連一眼也沒看我。你怎麼樣,大勝而歸?」司徒聰笑。「我說過嘛,她是個熱情洋溢的姑娘。」
  「噢,你可別亂猜,我們倆可什麼也沒幹,不像你想的那樣。」「得啦,瞧你今天走進辦公室那副興沖沖的樣子。」
  「司馬,」科長從他的辦公桌後叫我,把食指放在唇邊,「噓——。」我沖科長抱抱拳,對司徒聰說:「咱們聲太大了。」
  阮琳也從她的辦公桌後往這邊看,我扭頭對她笑笑,手托腮往窗外看去。沉默了片刻,我聽司徒聰輕輕說:「我發覺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扭臉看他。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友好:「你既百無聊賴又安適閒在,似乎什麼操心。」「司徒,我可不是愛虛榮的女人,這些話你應該留給阮琳聽。」「我不是奉承你。」司徒聰微笑著說,「這的確是我對你的看法,我很羨慕你。」「其實我也很苦惱,很憂愁。」我作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卻忍不住笑了。「我就不能像你那麼游刃有餘地處理人際關係,實際上,我得精神病的原因就是搞不好和周圍人的關係。」
  「你不一定非告訴我這件事。」
  「我知道你對別人的秘密沒興趣,但我想說,這種事我不想和阮琳說但想和你說。你不必擔心我重提舊重會犯病,我已經好了,很能控制自己。」
  「這麼說你真的得過精神病?」
  「天啊!你以為我一直對你撒謊還是得精神病有什麼可炫耀的?我一點沒為自己得過精神病感到自豪……算了,我不說了。」「說吧說吧,我信,我正在洗耳恭聽。」
  「不說!說不說就不說!你跟我說說你怎麼弄得八面玲瓏,人人都喜歡你。」「人人都喜歡我?我沒覺得。這也沒什麼竅門,這不就是傻呵呵的,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管他別喜歡不喜歡。」「一點都不管?」「有什麼可管的?」一剎那,我真覺得自己偉大。
  「可我總覺得人和人交往要不斷地克制約束自己的慾念,遷就別人以求相安無事。」
  「有的事人越拿它當事它就越是事,你老盯著一座樓看它就會向你倒來,迎著太陽睜眼你會感到刺眼閉上眼就是一片金紅。瞧,我向你作起報告來了。我不知道你過去都和什麼傢伙打交道,我想他們能把你逼瘋生一定挺不是東西。但我想對你說你現在安全了,對我,對阮琳,對這個辦公室裡的所有人必心存戒意。我們都是頭腦簡單的人,就算將來我們會和你爭吵、得罪你,你也不要往心裡去。同樣你什麼時候出言不慎冒犯了我們也不會計較,你想怎麼對待我們就按你心裡想的去幹。我們也一樣,既不會把你供起來也不會把你踩在爛泥裡。」「真能這樣?」「當然,難道你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多不同凡響?我可實在認為你不過是個和我一樣的俗漢。只有大人物到我們這兒來才會感到不自在,我們自然對他也不會客氣。而你,在我看來,實在拘謹得有些可笑了,你不也是每個月38斤食半斤油麼?」「是是作」司徒聰眉眼笑,輕鬆起來,「我是不是也可以聽你司馬炕?」「可以。」我笑著,心裡十分詫異。這個外號是我小時候尿炕史的遺物,很多年沒人叫了,他怎麼會知道,顯然是阮琳濫用了我的信任。我心裡惱表面上一點沒露出來,「你這麼叫我覺得很親熱。」「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就對你很有好感,莫名其妙地就覺得你會成為我的好朋友,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我的直覺很少欺騙我。」「我第一次見你也對你印象深刻,看來咱們都遇見知音了。不過我得告訴你,我這人情緒也很不穩定,有的時候不高興起來也會不理人,你可千萬別以為對你有什麼惡意——
  碰到那種時候。我不敢打保票老是情緒很好,但我敢保證我對你決不掩飾自己的情感。要是有人告訴你我在背後說你壞話,你可千干別信,一定找到核實後再作出判斷。」
  「我也保證我對你永遠以盛大想待。」司徒聰說,「我到這單位來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了你。」
  「還有阮琳……」「還有阮琳,」司徒聰笑,「你們倆。」
  九
  「司馬靈。」阮琳在我身後的人流中叫,加擠帶撞地自我跑來。我正在大百貨商場二樓裡轉悠,每到休息日我都去各個百貨商場、服裝店轉,看有沒有合適我穿的褲子。我僅剩的一條褲子還是五年前從外地買的,這五年了逛了無數次商場,總買不到可心的褲子,不是襠肥就是檔短,我還不算畸形就什麼困難。我不肯去找那些冒牌「上海裁縫」去做,先付錢後交貨的事我總信不過。」
  阮琳喘吁吁地擠到我身旁,我往她身後看去。
  「你看什麼呢?」她問,也回頭。
  「我看那位先生在什麼地方。」「什麼呀。」她明白過來,笑著打了一下,「我沒跟他在一起,我自己上的街。你又來看褲子?」
  「我沒必要告訴我來幹什麼。」我聲色俱厲地對她說,「我一看見你就夠了。」「我怎麼得罪你了?」阮琳眨著眼睛納悶地說,「你像個帶哨的開水壺。」「我問你,」我氣沖沖地往樓下去,費力地穿過擠在各個櫃台前的人群。商場裡一片嘈雜,各種能出聲的電器和玩具此起彼伏發出怪音,大聲喊叫也不會引起離別人注意。「誰讓你把我的外號告訴司徒聰那個白癡的?」
  「什麼外號?」「還裝傻呢,就是那『炕』,什麼的。我有那麼多外號,你為什麼不把『大帥』、「虎子』告訴他,偏把最不體面的告訴他?」「噢,就為這為個呀。」阮琳笑了起來,「我是先從好聽的逐一告訴他的,是他自己覺得這個最好聽,你別生氣,司馬靈。」「別叫我名字。」「那叫什麼?總不能當著什麼多人叫你大帥。」
  「叫閣下。」我也忍不住樂了,但馬上又覺笑得不合時宜,應該嚴厲點,否則她會覺得我無所謂,我冷冷地對她說:
  「就一天晚上你們就熟到這份兒上了,開始議論起別人,是躺在床上議論的吧?」「喲,還吃醋?你是我什麼人?你跟我有什麼關係?你是我丈夫麼?」「我就是動過當你丈夫的念頭,這會兒也打消了。」
  「我還看不上你呢,給我提鞋也不要你,以你自己怪不錯的——我跟了什麼也沒幹,我說了一會兒話。」
  「多一會兒?」「一夜,大半夜,誰讓你走開追那個女的去的。」
  「我走了。」「你別去。」
  「你別走。」阮琳拉住我,這時我們走出了商場大門,「沒說一夜話,就站在原地聊了會兒,看你老不回來,就各是分手走了,放為了?」「本來我就沒擔心……你們說什麼了,他對你?」
  「就說他得精神病的原因。」我們並肩在街上慢慢走,「他說他在學校時那些人怎麼欺侮他,合夥害他,孤立他,有幾年的工夫他幾乎一句話都不敢說,一說周圍的人就群起而攻之——我覺得他真慘。」「他就是想打動你,這招兒我見多了,故意把自己說得特可憐。」特招人同情,矇騙無知女青年大動惻隱之心,想去安慰他,女的能用什麼安慰男的?」
  「我覺得他不是假的。」
  「對對他不是假的,是真的,弄假成真誰不會?我也會把根本沒有的事說得真的似的,你還能調查去?沒當過『右派』,沒趕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只好說自己心靈正在受不知名的折磨吧,活得痛快顯得多淺薄。」
  「我發覺你特卑鄙,司馬炕,你怎麼這麼卑鄙,司馬炕,你怎麼這麼卑鄙?我聽司徒聰說你們互相不是已經引為知己了嗎?聽他那口氣你簡直是他最好的朋友,背後你就這麼說他。」我有點難為情,但很快又振振有詞:
  「他是跟我說過一堆親熱、肉麻的話,可對他並沒有從此產生義務。是怎麼樣的我就怎麼說,即便是朋友也不例外,讓我違心地搞一團和氣我辦不到。」
  「你真沒心肝,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阮琳說,轉身走掉。「去找你的姘頭告狀去吧。」我嘟嚕說,「我不怕。」
  那天我心情不甚好,在街上逛了半天,看到那個「淑女」,又上去和她聒噪了半天,沒容她插一句話。
  她似乎每天都從這條街經過。
  十
  「司馬炕,你今天值日你給忘了。」我剛進辦公室,司徒聰就笑著衝我嚷,表情極親密。
  「真是,」我慌張張打抹布,「過個星期天都把人過糊塗了。」「勒打抹布了,我已經替你做了——你看不出來?」
  「太謝謝了——我看出來了。」
  「有什麼可謝的,都是哥們兒。」司徒聰不屑地擺擺手,臉上仍滿是笑。我只好用笑來表示領情。
  中午吃飯前我出了個洋想。在我們單位食堂吃飯決無吃不飯之慮,但想吃好就得積極點,鈴一響就得一刻也不耽擱地衝出去,否則你排了半天也只能吃上熬白菜。在等下班鈴響那緊張警覺的幾秒鐘內,來了一個電話,我來不及一辨便立身躥了出去,引起哄堂大笑,司徒聰的笑聲格外響亮刺耳。當我滿面羞慚地踅回辦公室,他甚至踢了我一踢。
  「司馬炕,你快得像只聽到主人一聲吆喝的狗,你小時候尿炕是不是也因為你媽的鼾聲帶著哨音?」
  「不是不是……」我自我解嘲地笑著,心想,照這樣下去,不到下午,全單位的人都知道我過去是個尿炕精了。
  中午,我在牌桌上傳統的位量也被司徒聰取而代之了,他放肆地把我推到一邊:「你到那邊吃飯去,阮琳,過來,看我怎麼贏。」
  我只得與朱秀芬們為伍,眼巴巴地看著那邊一堆人又笑又叫,熱鬧非常。「你跟他搞得挺熟,叫你都用外號了。」朱秀芬對我說。
  「嗯,我喜歡讓人覺得我沒什麼架子。」
  「臭德性。」朱秀芬喝著用開水沖菜渣做的湯白我一眼,「我不喜歡那小子,咋咋呼呼的,數他嗓門大。」
  「你怎麼這麼臭?司徒聰的聲音從那堆人裡傳出來,他在呵斥石玉萍,「有『2』不用,留著看畫呀?你下去吧,讓阮琳替你,沒見過你這麼臭的。」
  「瞧瞧,才來幾來,就跟這兒的頭兒似的,真叫人看不慣。」朱秀芬聲音低低地說。「你不能拿一般人的標準要求他,他那人就那樣。」我說,「他有精神病,各位都得讓著他點,別招惹他。」「真的?」朱秀芬瞪圓了眼睛。
  「你可千萬別出去對人亂說。」我嚴肅地對她說,「要傳出去就太不好了。這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你心裡有數就行了,他說什麼你都只當沒聽見,千萬別跟他認真,吵嘴,他是病人。」「我不會的,我還不是那不知輕重的人。他是精神病,怪不得我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
  我離開朱秀芬走過去看他們玩牌:「怎麼樣?贏了輸了?」
  「咱哥們兒會輸嗎?也不看看跟誰打仗呢?」司徒聰得意地把手裡的牌給我看,「手氣沒治了,老是什麼好,誰跟誰都接著。」「好好,玩吧玩吧。」我拍拍他肩膀,出去刷碗。
  十一
  司徒聰和阮琳好得開始顯「形」了,上班同來下班同走,中午吃飯你給我帶我幫你買。候車室的不少同事都不同時間地看到過他們手挽手在大街上逛,有幾次據說已經是很晚,接近沒末班車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是控制不住情感還是根本就沒打算控制,我估計後者成分居多。他們越來越舁開地在辦公室裡打情罵俏,我只要稍一走開,阮琳就會跑過來佔了我的位置,和司徒聰面對面地聊上半天。害得我無處可去,倚在別人的辦公桌旁和朱秀芬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沒鹽沒醋的話兒。這情形科長也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問我是不是司徒和小阮在「談戀愛」?「不談戀愛就不能好了?」我反問科長,「只要兩人樂意,你管人家採取什麼形式呢?」
  「那叫什麼?科長說,「不談戀愛,不打算結婚兩個人搞到一起那叫什麼玩意兒?」
  「你真是不解放。」我對科長說,「你是科長,工作領導,只要人家不影響工作,就是養孩子也不礙你的事。」
  科長聞言驚得氣都透不過來?「我們這兒是政府機關,不是產院。」他要我找司徒談談,摸清他和小阮究竟是什麼個關係。「我不管,我說,「我算老幾?瞭解工作人員的思想狀況是你這個領導的事,失職是你失職。」
  十二
  我的頭很癢,很多天沒洗頭我覺得自己象戴了頂摘不下來的帽子,沉甸甸的。午休的時候,我便到街對過的理發館去理髮。理發的人不多,但也需要等。我正坐在長椅上暗暗計算能否準確地落到那個戴著大口罩從眼睛看似乎挺漂亮的年輕女理髮師手裡,司徒聰闖進來,一眼找到了我,坐到我身邊:「到處找你,你躲到這兒來了。」
  「我沒有躲,我光明正大地來理髮。你怎麼沒玩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這個月的工資我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幾塊錢飯票。」「不,不是這事。」司徒聰點上一支煙,顯得非常鄭重,「你覺得結婚好嗎?」「唉——」我歎口氣,同情地問,「被訛上了?」
  「沒人訛詐,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這問不涉及具體人,只是泛泛一問,從理論上問一問。」
  「從理論上講,我還能說什麼呢?當然好,有人侍候了,灌溉正常了,用不著旱——旱死,澇——澇死。不過既然有被人綁了輩子的可能,就要看仔細,找一個保鮮好的,老得慢點的。你拿我當朋友,我也得做個諍友——她差點意思,連勉強及格都夠不上。」那個光露著眼睛的女理發員打發走了一個頭剃得像鍋蓋的粗俗漢子,走過來問:「該誰了?」
  「誰我了。」我站起來,跟她走到理發椅上坐下,任她用白圍布把我圍得像個準備吃飯的幼兒小朋友。
  「長點短點?」「隨便,您看著怎麼合適就怎麼理,好看就行。」
  司徒聰也跟著我走過來,站在理發椅旁邊繼續跟我嘮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認為相貌第一重要,我卻認辦心眼好壞是主要標準。我們從小到大聽過多少狐狸精的故事?」「心靈不美可陶冶,長相不俊那可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女理發員開始我頭上堆,按我低下頭。
  「恰恰相反,改造靈魂很困難,而修飾相貌有諸多良策。」
  「這個嗎,」我梗著脖子斜著眼兒說,「據我所知,所謂諸多良策也儘是些治標不治本的損招兒,砂輪銼銼玩兒,往塌鼻子裡注射一管混疑土,起不到改天換地的作用。」
  「你差了,你不懂了,這方面你完全是無知的。」
  「我才不無知,我當然知道現代整形術發展到了什麼程度,摘根勁骨卷點皮瓣,就能當真槍用。問題是咱們國家整形術還沒普及到健康人的美容上,你得先給自己的臉猛踩上一腳,人家才肯修補,那也是拆東牆補西牆,臉上光溜了,屁股瘢痕纍纍。」「我大概是沒向你說清楚,你大概是還沒完全瞭解我。」司徒聰沉思著說,「其實事情完全不會惡售到你說的那種地步,憑我的能力就能從容地解決這個難題。」
  「什麼?」我歪歪頭,女理發員把我的頭板正。
  「我有辦法把一個醜女人變成獨一無二的一美人,不費吹灰之力。」「誰都有辦法把丑妞變成漂亮姐兒。」我嘲笑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你錯了,我指的是貨真價實,脫胎換骨的變化。」
  「你學過整形。」「去你媽的整形吧。整形不是借助器械、繃帶、採用手術和牽引的辦法改變骨骼和肌肉的走向、伴置及厚落嗎?這一切我通過意念同樣可以辦到,就是慢點、但沒痛苦。」
  「你知道我不管怎麼說也是唯物主義者,精神原子彈那號玩藝幾十年前就是陳詞濫調了……」
  我的腦袋已經在女理發員的手下變化了,變成陰陽頭。
  「我是精神病你知道嗎?」「可你已經好了。」我照著鏡子驚恐地說,「你說過你不會再犯,你說過你能控制自己,對不起……」
  「我現在也沒犯!」司徒聰火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在我得精神病期間學了氣功,你知道什麼是氣功嗎?」
  「不就是可以不眨眼地讓汽車從自個肚皮上軋過去?」
  「錯了,氣功就是有意識控制神經和血液流速的能力。當電流在導體中快速穿過時可以產生隨電流強弱增減的磁場,當血液在血管中快速流動時不也可以同樣產生某種磁場麼?你在中學學過物理應該懂。」
  「一點不懂,我在中學只是勉強認了幾千漢字,那時的中學沒怎麼認真傳授學問。」
  「那你也應該可以意會,你頭這麼大。」
  「我意會了。」女理發員把我的頭越推越小,她顯然不能在適當的界限掌握分寸了。
  「你可以認為我是因禍得福,我學氣功本來是為了使自己恢復正常控制神經的能力,也就是控制理智的能力,結果我發現我意外地獲得控制下意識的能力,譬如控制血液流速的能力。這就使我可以隨時變成一個大場強的磁場,遍佈全身的血管使我變得像一個緊緊纏繞著銅線的磁棒。」
  「你不是說你可以使錄音機不接電源轉動起來吧?」
  「當然可以,但那毫無意義。還不明白?我寧肯把這份能量消耗們改造人的過程中。你怎麼不說話?」
  我震驚得幾乎『木』了,連頭上蜿蜒髒行的理發推子也感覺不到了。半天,我畏懼地問:「你是這麼想的還是已經這麼干了?」「我已經這麼幹過了,否則我怎麼地這麼自信?你瞧瞧我,我就是通過意念調整變得漂亮悅目的範例,還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嗎?」「我扭過頭去看司徒聰,女理發員,「我怕我帶有偏見。」
  理發員在口罩後面笑了,我也笑了,她把我頭擺正繼續理,我對著鏡子說:「無論多麼遷就的說法,也不能把你歸為悅目一類。」
  「可你不知道我原來是什麼樣。」司徒聰憤怒地說,「和那些電影上戲子比我當然是不如他們,但和我自己從前比——
  我好歹如今還有了點人模樣。」
  「好啦好啦,我們誰也不能和那些戲子比身胚。」我和解地說,「但孤證不說明問題,如果你能把阮琳當著我面變得有點人模樣,我就信你——理發員,我不是要剃禿子。」
  那天理完發出來,我十分真切地感到腦子不夠用。頭理得像收割後的麥子地,小風吹來,冷嗖嗖的。辦公室裡,我幾次不成體面地趁科長出去靠牆根倒立,惹得女同事們笑得東倒人歪,她們不明白那是嚴肅的使血液倒流。
  我長時間地凝視阮琳,要把她臉上每一個彎回凸凸銘記腦海,以便日後能察覺出任何細微的變化。她說我盯她的眼光是淫邪的。
  十三
  我出現在那個街口時,她也正好到達,穿過馬路,「招搖」地走過來,看到我頗為含蓄地笑。「我心情不太好,你今天要不著急幹什麼去,陪我一會兒。」我說。她微微地笑,放慢了腳步。
  當時正是一天中街上人最多的時刻,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和小汽車道尾相連,堵塞了一條又一條馬路。「你請我到哪兒吃一頓吧。」我請求她說,「下個月發了工資我再請你,這會兒我實是在沒錢了,我想你不會像一般的俗妞兒一樣對誰掏錢很不乎。」
  她記問地看著我。「算了,我知道我這是奢望,真沒勁。」
  「我不是不請你,我是問你上哪家餐館。」
  「你說話了,」我驚喜地說,「鬧了半天你不是沒嘴葫蘆,我本來都開始習慣和一個吧巴在一起了。」
  「是你一直阻止我張口,我只不過是成全你的自我表現欲。」她笑吟吟地望著我,「我看得出你十分小心眼兒。」
  「咱們可以互相認識了吧?」在一家中檔餐館落座後,她對我說,「現在你不必擔心我張口拒絕你受害了。」
  「不不,還是這樣互相不知底細好。這樣我可以心情把你往理想化去想,敞開盛讚你的天生麗質不致使你誤會我所圖。」「可不管怎麼裝神弄鬼,我也不會把你想成什麼神秘的大人物。是你的職業使著羞於啟齒還是因為你叫了個『保貴』、『鎖柱』什麼的?」「都不是,我的名字和職業要吹起來也可以吹上半天。我只不過是很難和人相處,人家不瞭解我時都對我印象很好,一旦深入瞭解了沒有不厭惡我的為人的,從小學時就是這樣,讓我傷透了心——我想讓你始對我保持好印象。」
  「可我現在對你印象不好,如果你老頭交底的話沒準倒能改變我的看法,從中學起,我就總是和落後同學很說得來。」
  「我不能冒這個險,就算現在你討厭我了,歸根到底討厭我了,你不知道我名字背後背後罵起來也罵不成句。」
  我們笑起來,她的笑容真是燦爛,令人目炫神迷。
  「我知道我是沒福和太出聲的姑娘攪到一起去的,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你怎麼長得這麼漂亮,七奪天工,憑什麼?哪怕再稍稍遜色點我也會有勇氣努力一下,真讓人心灰意冷。」「別無聊了。」「你別嫁人,真的別嫁,這世上的活人沒一個配得上你的,你出家吧,你不知道一想到你這麼易受誘惑地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我就放心不下。」
  「你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大拍馬屁的路數?告訴你,不管你覺得自己如何獨闢蹊徑這一套也早有人先幹過了。」
  「可能的,誰讓我生得晚。」
  「你興致蠻高嘛。」她端詳著我說,「你簡直有點美得屁顛顛的。你是不是成心誆我飯吃?」
  「不不,見到你前我真是憂愁。」我收起一臉笑,垂下頭,「要不怎麼叫『樂不思蜀』呢。」
  「你失戀了?」「沒有。」我茫然地望著天花板,飯菜端到面前也沒心思吃。「一個明擺著的白癡跟我說了一通如何用意念使人由丑變美的語無論的話,把我弄蒙了。他說得那麼煞有介事,我明知道這是反馬克思主義,反現代物理的因為不懂也只能乾瞪眼。」「應該允許人家追求美的願望存在。」
  「這不是什麼願望,已經跡近巫術了。」我比比劃劃和她霽了一遍司徒聰對我說的話。儘管借助手勢我也知道沒講話。」這根本就是異端邪說,反常識的。一個人長這麼些年小時候什麼樣大了還是什麼樣。他卻異想天弄妄圖改變人的面貌,用的也不是公認的可以施行的手段。」
  「我倒覺得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怎麼知道他就一準不成?要是行之有效你管他是不是異端。我看你這麼激動,是不是正因為怕他成功?」「就算這麼有道理的,可行的,也不該由他先想出來。他是個精神病,怎麼倒比正常人高明了?大要懷疑其動機。」
  十四
  「你們搞得很熱乎呀,」司徒聰對我說,「都一起去餐館吃飯了。昨天我看見你們了,談得那麼親密,連我和阮琳從你們面前走過也看不見。現在你知道她叫什麼了吧?」
  「不知道,我還是沒問。」
  「你不要自卑感、虛榮心那麼強嘛,她很明顯對你有好感,你只要乘勝追擊……她看得出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我才不是自卑,我是不想冒冒失失又和一糟貨搞得太密切,你知道她是怎麼回事?看上去挺漂亮誰知道她有沒有暗疾,狐臭滴蟲之類的,會學的人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司徒聰對我臉上流露出的仇恨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十五
  月末,我們可有了點事幹,準備著手把當月發放的各類「阻遏」工具數量列表造冊。本來這的確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為了使自己更忙些,對得起菲薄的工資,我們多餘地給各區醫藥公司,各大藥房打了不少電話。為了使一個人的工作更有理由讓兩個人干,使另一個兆別閒著,我叫司徒聰另列一個利潤表,算一下一個人從小到大要花費多少銀子——
  按平均生活標準綜合市場物價的升降幅度,乘以發放工具量,姑且以一次射精代表一個可能出生是嬰兒。計算得出的為國家節約的錢是一個超過國民生產總值幾百倍的天文數字,連最愛奈海口的人也嚇了一跳。於是我們又重新計算,把總數除妊娠週期的三百天,把嬰兒死亡率,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天災人禍,交通事故、自殺,犯罪分子害等乖充統考慮進去予以減除,可這意味著又必須把事故賠償,殯葬費用,訴訟,關押處置罪犯的開支全部加進去。最後,所有聰明人都糊塗了,只能湊和得出一個主觀的、不可靠的數字很不踏實地沾沾自喜。在我們全力以赴地和數字搏鬥時,我惶悚地發現阮琳一天天變得漂亮了。眼睛擴大了,耷拉的鼻子挺直了,原本象餛鈍似的皺巴巴的下巴光滑了。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雙頰的兩稜橫肉順過來了,變成柔和的弧形。連朱秀芬她們也發現了她的這一變化,總是問她:「最近吃什麼了?」
  司徒聰一再提醒我注意阮琳的變化,我盡可能地對此熟視無睹。終於到了我若不承認自己的「睜眼瞎」就得承認她的確變了樣兒的那一天。我對司徒聰說:「這當然是你的功勞,你使她的雌性荷爾蒙超量分泌。」「什麼意思?」「意思是沒什麼可奇怪的,每個新婚少婦都會有她這麼個變得滾瓜溜圓的過程。」司徒聰對我隨意抹煞他顯而易見的成果非常生氣,他噪音低沉地說:「可是我根本沒和她睡過覺。」
  「睡就睡過吧,誰也沒說要追究你的責任。」
  「我才不怕追究什麼責任,沒有就是沒有。他媽的,你總是有你的一套,別人說什麼你也總是納入你那一套,彷彿不這樣你就什麼都懂不了似的。」
  「別火嘛,我當然要用人之常情重問題。」
  「我不是火,是生氣,讓你理解一件簡單的事怎麼就這麼費勁。我理解你的固執,一男一女關係密切是要產生一些肉體聯繫的,我承認這種肉體聯繫很有吸引力就我本身而言也是很嚮往的,——你先別得意,肉體聯繫不單單是人所共知的一種形式。」「我知道這種勾當已發展到五花八門、全民皆兵的程度。」
  「還有你不知道的,你做夢也想像不到的,完全擺脫肉搏範疇的技術。」「什麼什麼?」我張大嘴瞪著眼晴,」完全擺脫肉搏,不解觸,遙控?」「遙控。」司徒聰莊重地說,「這麼一場觀念和行為上的革命。遙控技術既完全又衛生,效果也不亞於傳統方式,因為使用傳感形式是脈衝對某些不能任原始形式的男人來說更理想一些。」「氣功?又是氣功?」我恍然大悟。
  司徒聰點點頭:「你還不是冥頑不化。」
  「這麼說,這段時間你每天晚上在床上就是干躺著於阮琳運氣發功,一指頭也沒碰她?」
  「你可以拋棄你那些陳日、沒有新意的想像了。既然事情本質上起了變化,我又何必非晚上,在床上、躺著,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發功,用不拘泥場合的姿態。」
  「便攜式?」我若有所思地說,隨即眉開眼笑,「這麼說,這玩藝兒將從密室走向大庭廣眾之間,再也不用避人了。」
  「是的,」司徒聰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普及了,享受快感就像吃冰激凌那麼為便,任何人花上幾角錢就可以痛快一番,一點不妨礙個人尊嚴。」「那我們可就要失業嘍,誰還會這麼費事?」
  「你幹嗎總把事情絕對化,一種新形式出現只是豐富其它形式而不是代替它們,有了木糖醇,人們不仍舊蟲量吃蔗糖?」
  「你說的這些真鼓舞人,你能不能現身說法表演給我看看?」我瞟了眼身後乾坤頭主記洩藥帳的阮琳。「就在這兒,讓我心服口服。」「她在幹活。」「沒關係,咱們這兒的工作沒有撂不下的。」
  「不不,工作就是工作,別讓她分神。」
  「你沒把握了?」我正要繼續說服司徒聰,看到面對我到坐著正和石玉萍聊天的朱秀芬便改了主意,「要不你對朱秀芬行功吧,如果你的理論成立,那對任何人都是適用的,我還正怕你和阮琳太熟根本沒脈衝的事只是條件反射。」
  「我怕她生氣,冷丁抖動起來。」
  「她不會生氣,她脾氣好得很,又不是給她罪受。你推三擋四要是吹牛就明說。」「你瞧著吧。」司徒聰目光灼灼地盯著朱秀芬,深深地吸氣、攥拳,嘴裡發出低低的「咳唷」聲,像是要抬起一根粗大木頭。漸漸地,他臉變得潮紅,鼻息沉重,眼睛微閉。我側身讓開脈衝可能經過的路線,一會兒看看司徒聰,一會兒看看仍在談笑的朱秀芬。司徒聰胸脯已經起伏得像洶湧的波浪,朱秀芬仍毫無變化,麻木不仁地翕動著嘴。
  「完了。」司徒聰忽然緊閉著眼睛,伏在桌上,片刻,抬頭,一副疲乏不堪的樣子,「完了,這女人像石頭一樣難以穿透。」「再來一次。」我鼓勵他,「水滴石穿。」
  「不行了,」他說,「我的能量已經耗光了。」
  「要是這樣,我只好重新估價你的理論了。」
  「我的氣功還不到家,有時只能使自己獲得感覺還不足以喚起他人。」「我知道有不少沒練過氣功的人,僅僅在公共汽車上擠一擠也能使自己獲得感覺。」
  「這不是一回事,我說的和你說的。」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朱秀芬,」我回頭喊,「你知道我們剛才對你幹嗎來著?」全辦公室的人都聯聲拾頭。
  「幹嗎了?」朱秀芬笑著問。
  「我們用司徒聰發明的遙控技術對你發射生物脈衝,想引起你的快感。」「流氓」!
  十六
  我記得阮琳的臉一下變得煞白,在後來的吵罵過程也沒恢復過來。朱秀芬象受了什麼奇恥大辱似地叫罵不休。我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激烈,本以為她這個年輕早不為貞節貽心了,她卻表現得好角我們用傳統方式侵入了她。她這通發作實在是令天地為之變色,有一陣兒,我十分擔心她會衝上來撕咬。我把我所知道的道歉話全倒了出去,只差下跪下,讓我替司徒聰討饒,實際上、她痛罵的主要對象也是司徒聰。科長也嚴厲地批評了我們,說我們犯「侮辱罪」。辦公室裡亂了套,石玉萍也沒來由地陪著朱秀芬哭。最後,大家全累了,科長讓石玉萍攙著已近癱軟的朱秀芬回家,把聞聲趕來看熱鬧的其他科室的人關在門外,才算恢復了安靜。
  司徒聰臉色十分難看,朱秀芬罵他的時候說了些很傷人的話,「精神病」什麼的。我向他道歉「不該造次」,他也默不作聲。「你是故意的。」當我走向阮琳想讓她勸勸司徒聰「別在意」,她這麼對我說。「我不是。」我分辯。「你就是!」阮琳慘白著臉瞪著我說,「你想讓大家鄙視他。」「我是這樣麼?」我委屈地問問司徒聰,「你也這樣認為?」
  司徒聰垂著頭。「你別再愚弄他了。」阮琳尖聲叫,「你明知道他有病,有時候言行不能負責,卻還假裝認真地和他抬槓,慫恿他,讓他成為笑柄。」「這是怎麼回事,阮琳?」司徒聰忽然抬頭看著阮琳,」原來你一直把我當病人。」阮琳臉騰地紅了。「原來你一直演戲、哄我,你那些感覺也是裝出來的是麼?」我是為你好,我不願讓你失望。我想你慢慢會知道你所謂的所功傳導是荒唐無稽的。我不願象司馬靈那樣嘲笑你。」
  「不許說我哥們兒。」司徒聰聲音吵啞地說,「嘲笑、愚弄我的是你,你起碼是怎麼想就怎麼說。」
  「別這樣,司徒,阮琳也是好意。」輪到我勸司徒聰了,阮琳十分可憐。
  十七
  「司馬靈,司徒聰真的精神不正常嗎?」機關黨總支書記把我召去,屋裡坐著科長、主管處處長、工青婦負責人一大幫,總支書記向我發問。「沒有,他精神很正常。」
  「可是檔案證明他的確有精神病史。」
  「我知道,但他已經好了,從我跟他的接觸中,我沒發現他有重犯的跡象。」「我們知道你跟他關係很好,但這件事已超出了哥們兒義氣的範圍,我們得對他對在這兒工作的其他同志負責,你也一樣。」「他是正常的。」總支書記歎口氣:「如果你堅持說不是正常的,我們就要處分他,他就得為他做的事負責,這是嚴重的流氓行為。」
  「處分他吧,很必要話邊我一起處分,這事是我挑唆他幹的。」「人真的認為一個正常的腦瓜兒可以想出用遙控意念來亂搞男女關係這種烏七八糟的玩意兒?」一個婦聯的人問兒。
  「怪念頭誰都會有,要說這是失常的話我毋寧說是超常。」
  「你看呵,你和阮琳都是為他好,但你們倆的作法卻截然不同。」總支書記說,「小阮到這兒來請求我們不要處分他,因為他精神不正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而你卻一口咬定他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樣我們就無法原諒他了,到底你們誰是真正為朋友好呢?」「誰都是。」「別和他嚼字眼了。」科長道,「那個司徒聰毫無疑問是個精神病,我的辦公室可不能要這號人,這按精神病處理算了。」
  「不能。」我衝動地說,「你們不能這麼輕率……」
  「是不能這麼輕率。」總支書記皺著眉頭說,「我們再看看吧。」
  十八
  「你老這樣干人家真要以為你是精神病了。」
  「以為就以為,我才不在乎,就讓他們把我當精神病好啦。」那件事後,司徒聰變了,不是沉悶萎靡了而是放肆起來,他上班時間公然在辦公室裡睡覺,鼾聲大作,科長捅他叫他不要睡了,他卻反問:「困怎麼辦?又不是我要睡,身不由己。」他幾乎天天遲到,科長忍無可忍堵了他幾次,叫寫檢查,他笑嘻嘻地滿口答應,寫檢查就寫些「把科長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之類的,氣得科長嗷嗷叫。總支書記約他談話,他大模大樣村叫總支書記找個時間「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知道他有的時候是故意的,有的時候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好說了。他不大理阮琳,但很客氣,對我也很客氣,對其他人就不那麼客氣,不管人家正在說什麼,他懂不懂都胡插嘴,有的話簡直沒邊沒沿兒,連我也拿不準該不該認真對街。
  一天,大家聊到夢境中飛翔作何解釋的話題,有人說是做夢者充滿信心的反應,有人說是人類對自己失去的功能的留戀,莫衷一是。這時,司徒聰插話了,似乎支持第二種說法。他說飛翔並不是人類絕望的希翼,實際上人是可以飛起來的只不過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或由於汽球、飛機的發明產生了依賴思想,而夢中沒有那麼多顧慮,本能就出現了。」
  我本來已發誓不再和司徒聰拗勁兒,但此時實在忍不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槓。我要說潛泳是人類的本能因為人是魚變的而且在子宮裡就開始游那還情有可原。但人從來沒飛過,往哪追溯也追溯不到鳥那兒,本能眾何談起?說雞還差不多,它們被人類馴養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還有個別雞可以離地三尺地飛上一陣兒。「我沒說人過去飛過。」司徒聰意外和氣地說,「我只是說人本來可飛,但被個別嘗試失敗的例子嚇破了膽,誰也不敢臨淵一躍生怕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就這麼一代代下來現在連想不敢想了。」「靠什麼飛呢?你總不能說胳膊是翅膀退化而來。」
  「當然不是,你為什麼總是按照習慣思維想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飛?飛機有翅膀但能飛起來還是靠噴氣產生的推力。」「對。」我猶疑地說,「人也有條件噴氣,但光憑一個屁,不管多響,以沒聽說過把誰崩上天的。」
  司徒聰看著我,冷冷地說:「我發覺你很有天才把別人正經八百的話導向荒謬。」「不是這個意思,我確實是想像力有限。」我解釋說,可能因為我太唯物了所以目光短淺。「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秀芬對我說,「他說的不是放屁那檔子事,他說的是氣功的氣對對吧司徒聰?」
  阮琳臉又白了,全辦公室的人都低下頭。司徒聰點點頭。
  「咱們別說這個了,朱秀芬,今年怎麼到這時候還不暖和?」「為什麼不說?」司徒聰倔強地說,「這有什麼不便說的?我實話對你們說,我經常飛。」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吭聲。
  「你看年過氣功表演吧,司馬靈?有一個節目是氣功師用掌發功,不接觸人體便遠遠地把挺棒的小伙子推個跟頭。」
  「見過,就跟串通好的雙簧似的。」
  「不是串通好的,是真有那麼股氣,只要把這般氣垂直於地畫,加力使其大於地球的吸引力,人不就騰空而起了?」
  「聽上去……似乎有點道理。」有句話我沒敢說,讓朱秀芬一句給說出來了。「那你給我們表演一下。」
  阮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激動地說,「你們雖胡鬧,會鬧出亂子的。司徒聰,別跟他們逗氣。」
  「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司徒聰淡漠地對阮琳說,「要讓這些人雋,只有用事實。」司徒聰站起來,去開窗戶。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攔住他對他說:「我們信,我們都信了,不必表演了。」我回頭使勁沖朱秀芬眨眼。「別衝我眨眼,我不想當傻瓜,明擺曹是胡說八道也要裝得真有這麼回事,要讓我信除非讓我親眼看見。」
  司徒聰在我手裡拚命掙扎,我用力捉住他,任憑他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你放開我,放開我。」他哀求我,「你就讓我飛一次吧。飛起來你就會知道那其實是很輕快很自如危險並不比過馬路大的事,你們既然誰也沒飛過為什麼就一定認為不能呢?」
  「隨你怎麼說,我就是不讓你一試。」我牢牢抓住他。
  十九
  桃花盛開後便立即謝掉了。那年春天我幾乎沒注意到城裡哪處也同樣開著花,等我留神自然景色時夏天已經到了。到處都是蔥蘢的樹木,雖然悅目但不耀眼,從高處往下望去一片綠海,似也遮天掩地,可走到街上仍會受到日頭的照曬。
  我對面的那個座位一直空著,司徒聰因為不可克制地屢次企圖跳樓自殺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辦公室裡已不大談他了,我也很少想起他,我正為自己的事發愁。我這把年紀應該考慮結婚了,那個街頭邂逅的姑娘和我熟得再不互相通報名字已經非常不自然了。我當然是很喜歡她,相信她對我也有好感。有幾次我們談得十分熱乎,我差點就把名字告訴了她,但一想到如此發展下去就要不可避免地向一個人敞開心扉,我就感到膽寒。我總擺脫不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不永遠是陌生人這一偏執念頭。阮琳不再漂亮,鼻子垂下來,肋幫子又開始長橫肉。她談得很怪,不大說話,像影子似地悄悄來悄悄走,總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出神,對誰都是待搭不理的。我到她家找過幾次,不管我什麼進修去,她都不在家。她媽媽說她每天都是很早出去,很晚回來,不知道都在外面幹什麼,「千萬別是讓哪個壞小子勾了魂去。」我說不會,「你家阮琳很知道自重。」
  一天很早,我去火車站接人,乘車路過護城河邊,看到她在河畔呆呆站著,盯著濁綠平靜的水面一動不動,似乎已超然世外,那癡迷的神色令人驚懼。
  上班時見到她生我例題例題觀察,發現她消瘦得很厲害,顴骨突出,顯得眼睛分外大(隨著司徒聰魔力的消失。她的五官都恢復了原狀,唯獨眼睛沒有綜合小),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變得酷肖司徒聰。她身上散發著河邊潮濕氣息,走動起來輕得像片羽毛,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一個幽靈。
  「你怎麼啦,阮琳?」我難過對對她說,「何必這樣,犯得著嗎?別說你們沒什麼,就是有什麼,也該向前看,鼓起生活勇氣。」「你說什麼呢?」她不解地問,「向前看什麼?」
  我知道她討厭我,聽不進我的話,便精心搞了些「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沉舟側釁千帆過,病樹前萬木春」,以及「江山代有才人出」,「總把新桃換個符」之類的詩句,「題贈阮琳同志共勵」。
  她看後先是樂了,接著一繃臉扔回給我。
  「我不是想尋死。她走到我藏身的小樹叢後面對我說,「我是在練氣功,你不用跟屁蟲似地一天到晚總憂心忡忡地跟著我。」
  二十
  阮琳在練氣功,她總得很正經,而我卻認為她是中了邪。
  「我們已經練壞了一個,我不能眼瞅著你也走上這條道。」
  我不斷地用聽來的關於氣功的種種奇談怪聞來嚇唬她,想讓她打消這個念頭。「有一個退休老幹部不找師傅自個胡練,有一天發起功來收不住,就在這護城河這頭頂地圍著大柳樹轉了幾千個圈兒,最後一頭栽倒腦溢血得了偏癱,吃多少『大活絡丹』也不管事。」她很堅決,不為我所動,繼續練,說:「即便要冒中負的危險,我也不怕,我是豁出去了。」
  「何必呢何必呢。」我懇求她,「當初你不是也認為他是精神病胡說,為何到這會兒又認真起來?」
  「我越想越覺得我們當時對他太粗魯、太武斷了,我們根本沒容他證明他說的是不是有道理。儘管我現在仍認為他的確是不正常,但我要不親自證明一下他是在胡說八道我就安不下心,萬一他對了呢?哪怕只是一點點。」
  「你感到有『氣』了麼?」我問,「你練了這麼長時間,沒感到有『氣』產生嗎?」所謂『氣』,我練了這麼長時間感覺到不過是激活神經的程度,也就控制臟器平滑肌伸經和軀體未梢伸經的能力,就是說,這些神經是下意識支配的,僅僅有反射作用,譬如說對疼痛冷熱有反射作用,但通過練氣過,可以變成有意識支配。譬如說消化、呼吸、排泄本來都是當需要變得迫切起來才自動進行的,全了氣功,不管需要是否迫切,你都可以自主調節,或強或弱。」「有這個必要嗎?」「當然有了,你自由了,擺脫自身的束縛。你可以高度控制自身的每一個微小的活動,你不是自由了嗎?隨心所欲了嗎?你可避免許多自身能量的盲目浪費和互相衝突,抵消,調動全部能量集中在一個部位,你不是變得更強有了力了嗎?」
  阮琳捋起一隻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細沿膊:「瞧我,我現在要把能量集中在拳頭上。」
  她攥拳運氣,毫不難為情地大聲發出低吼:「咳!咳!」
  「我的氣現在到小臂了,現在到手腕了,現在到拳上了,現在我的拳頭沉甸甸了。」
  「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說,「我看你的手還跟雞爪子似的。」阮琳驀地揮拳打來,我四仰八叉地仰面摔倒。
  二十一
  阮琳練得十分著迷,十分專注,有時上班時間也溜到我們單位旁邊一條胡同裡的古寺中采「氣」。
  那座古寺有上千年歷史,相當有名,連我們這必帶的街名都是以其命名的,但因位置在胡同裡,廟堂又小,平時人很少,幾乎沒有僧尼,工作人員都是文物局的。
  阮琳站在幽暗的正殿內,面對鎏金彩朔的二位至尊作抓撓吐納狀,有點像太極拳。她開導我說:「別看佛爺是泥巴捏的,但一千年來,歷史高僧對著它打,坐恨千香客對關它頂禮膜拜,遺精賦慧,釋能吐華,佛爺身上已籠罩了稠稠的靈氣,凡人略得神韻,便可驟長慧根,平添勇力。」
  阮琳作迎風逆進狀,以手護眼;「我是天,這氣煞是咄叫逼人,這光煞是耀眼,我幾乎近它不得。」
  我迎著含笑垂目的大佛爺走了幾步,看看佛身上油漆倍兒亮的顏色。「我怎麼毫無知覺?」「你肉眼凡胎,心壅茅草,自然是無從領悟,身在福中不知福。晃死我了,護法光環燦燦射人了。」
  「在哪兒在哪兒?」我盯著佛首慌慌張張看,「哪有光環?是象金箍棒劃的圈兒那樣容不得邪祟進入嗎?」
  我往佛臆沖,阮琳一把拽住我,拖著我退出殿,訓斥我:
  「你太不知厲害了,佛慈悲憐惜,我也不能太放肆,送道還想犯顏冒瀆嗎?」阮琳一臉大汗,氣喘吁吁。
  「它還會劈人?」我茫然地問。
  「險些撞著你的邪氣。」阮琳氣呼呼地說台灣省「會迷了我的性生廢了我的功。」「你別裝神弄鬼了。」我按捺不住憤然說,「這佛是新的,沒兩年。原來那個早在文化大革命時讓人砸了。」
  「靈氣未散。」阮琳幽幽地說,「去人易去勢難。」
  二十二
  「你練氣功後,真懂了不少道理。」
  「是呵,我發覺人真是大有可為,我們過去多不瞭解自己呵!」我們坐在辦公室裡吃午飯,阮琳捧著一大碗足有六兩米飯在大嚼時咽,她自從練氣功後,每頓都吃很多飯。
  「多吃點菜,飯吃多了不好。」我每每這麼勸她。
  「沒關係,我可以充分調動胃去消化,吸收每一微克營養,就是象馬一樣吃草我也可以健康如常,吃什麼我已經無所謂了。」「你估計,」我吟哦地說,「照這般發展下去,還要多久你就可以飛起來了。」「飛什麼?我可沒說過我要飛。」
  「別瞞我了,老朋友。」我說,「難道我還看不出你潛心修煉,就是為了那個目的嗎?」
  阮琳停了停,又開始大口往嘴裡扒飯。
  「我沒想過那個,起碼現在沒想,也許過去我曾認為那是一蹴而就的事,但現在我早不那麼想了。真幹起來才知道那是多麼難,我幾乎一點基礎都沒有。現在要做的只是先通了全身,協調好自己,優越地生存,一點點積聚能量,一點點進入更高境界,最後,才談得上,自由自在地支配。」
  「你有信仰,我很羨慕。隨便問一句,我能練氣功嗎?」
  「你?」阮琳細細咀嚼著飯粒,打量著我,「你很難。」「我不想渾渾噩噩,我也想活得精緻點。」
  「你太感情,太多欲,渾身惡俗,太隨波逐流;吃不得苦,耐不得寂寞,凡事能省便就省便,你是個快餐式的老粗,練氣功也只能是多活幾年。」
  「他媽的,光想著自己得道,雖人沉淪也不說拉一把,自私鬼。」「實在是愛莫能助。」
  二十三
  「我完了,」我哭喪著臉對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說,「我算是被人判了死刑了。」「怎麼回事?」她吃驚地問,「你殺了什麼人?別慌,咱們想想辦法,找個好律師。」
  「找誰也不管用了,這回是去了根兒。」
  「到底怎麼回事?」女友著急地說,「你倒是從頭說起呀。」
  我沮喪地把阮琳說我的話都說一遍。
  「原來是這樣。」女友笑著說,「這真是沒法了,誰也幫不了你,你愛吃什麼就吃點什麼,想上哪兒玩玩就去哪兒轉轉,想也沒用了。」「真的混吃等死了。」「你呀,」女友笑道,「長這麼大,還跟個孩子似的,別人幹什麼你也要學什麼,老看著別人嘴裡吃的眼饞。不是龍王,就別管噴雲吐霧的事。別呼風喚雨,你只管侍弄你的一畝三分地。」「你怎麼一點理想都沒有?」
  「這話我也不好說了。別老拿眼睛盯著別人,先低著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你說,你公正、客觀地說,我是阮琳說的那種人麼?」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人不是人,別人怎麼說?」「唉——」我長歎一聲,「得啦,看來我洽談室要混同於一般老百姓了。我認命,我就跟你結回婚吧。」
  「誰說要跟你結婚了,你還覺得自己怪不錯的呢。」
  「你沒打算和我結婚?那你老纏著我幹嗎?眼睛還時不時冒出點情慾熾熱的淫光。」
  「誰纏誰呀?誰對誰冒淫光呀?」
  「啊,這下好了,你不想和我結婚我就放心了沒什麼責任了。」我懶懶地說。「哈,這回露餡了。」她說,「我就知道你是虛情假意,本來還打算嫁你,現在吹了。」
  「哈,一下考驗就把你考驗出來了,我就知道你在等著我說那種話好就坡下驢。」「一下考驗就把你考驗出來了,一點不堅定。」
  「你到底哪句是真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話?」
  二十四
  「我簡直不知怎麼和人相處好了。」阮琳聲音顫抖地對我說。我們走在大街上,一陣突然襲來的雷陣雨澆濕了我們。街上的行人紛紛奔跑四散到路邊商店裡避雨,我拉阮琳去避避,但她不肯,堅持在瓢潑大雨中走,我猜她是希望雨中別人看不出她臉上的淚水。剛才在班上,她被朱秀芬很凶地罵了一頓,起因是她的某句話唐突了朱秀芬。
  「我發誓我當時說那句話是好意,怎麼就惹著了她?這不是第一次了,過去她從沒這樣對待過我。」
  「你別介意,她對誰都一樣。」
  「不一樣,絕對不一樣!過去我有時還暗諷她也沒什麼,現在幾乎是我一張口她就衝我來。」
  「你別理她就是了。」「說得倒輕巧,不理她,可我想說話,想跟她們一起聊天,不想像個不受歡迎的人獨個坐在一旁。」
  「可我不想淨說些無聊的話,我想真誠地對待人。」
  「這我可沒什麼妙方兒」。我說,「實話說,我也就是有胡扯的本事,一碰到正經事連一句話都不會說,甚至把真話也說得跟假話似的。」傾瀉的雨水把我淋得從裡到外到都濕透了,瑟瑟發抖,我忽地感到憂傷。「帶我到你家去吧。」阮琳顯然也感到冷,偎近我說,「看來也就咱們倆可以互相說些心裡話了。」
  我十分感動:「看來是這樣了,就讓我們相依為命吧。」
  「你能向我保證永遠以誠相待嗎?」阮琳淚光閃閃地仰臉產右我,「不管我說什麼你也不煩,不虛情假意地糊弄我。」「我向你保證永遠不以嘲笑的態度對待你的每句話,不管我喜歡不喜歡我永遠不對你隱瞞我的真實看法。要是有人告訴你我在背後說你壞話你千萬別信,一定找我核實後再作出判斷——那一定是謠言。」
  「我答應,我也保證永遠對你以誠相待。」
  我忽然想起我過去和另一個人也互相做過類似保證,頓時不寒而慄了。我知道這個承諾是如此重大而我根本不具備資格踐諾,這承諾本身就近乎是一種最無恥的欺騙,我無法出樂反爾,阮琳此刻是那麼輕鬆愉快,彷彿是長途跋涉後終於回到安全的廄裡的小母馬。
  她說:「從此,我跟別人說話就要字斟句酌,盡力討好了,把每句話都變得目的性明確,再也不隨隨便便待人處事了——只在你面休息。」「我想起來了,今天我不能帶你到我家去,我要回家接待一個代表團,由鄉下親友組成的代表團。」
  二十五
  和一個人結盟就像夥同她一起抬燒氣罐上樓,如果她身強體壯你可以佔些便宜,如果她不如你,你就慘了。
  我就慘了,我簡直成了阮琳私人專用的農會主席,不管是村裡的胖地主朱秀芬還是瘦富農石玉萍哪個說了什麼,我都要聽僅戶阮琳的匯報,並與她一起分析其動機和含義。阮琳鄭重對待每一句話的嚴肅態度,似乎只帶來了一個後果,對別人的每句話也異乎尋常地認真起來,這使她非常容易受到暗示。其實別人有的話僅僅是脫而出,本無所指,她卻偏要追根穿底,叫人可怕的是,這種追根究底往往總能把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牽扯到自己身上,變成對人身赤裸裸的威脅和誹謗。有一次朱秀芬和石玉萍吃早點時說到現在的油餅不巡過去脆了,「軟拉巴嘰真難吃。」阮琳便變了臉色,對我說她們是說「姓阮的討厭。」有一次朱秀芬說到某道路工程砍掉了一片橫在施工路線上的樹林時,阮琳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制,說這表明了她們想動手殺害她的意願,我危險了。」
  「你沒有任何危險。」我對她說,「這完全是兩碼事,沒人有這個膽量這份心思去動手殺人,不管你們互相多麼看不慣對方。」「你太麻木,」她激烈的反駁我,「很多人就為一點小事殺人。你不瞭解人心的險惡,她們為什麼不說砍樹鋤草偏說『砍林』?」「這有什麼奇怪?還有人經濟說撕紙殺馬呢,我就不吃心,因為我既不怕『撕」也不是『馬」。要這麼矯情起來,沒完了。
  「你太善良,太幼稚。」
  「你太多疑。凡事認真點,思前慮後是好事,但要捕風捉影,望文生義那就出圈了,恐怕免不了要變態。」
  我無法說服阮琳,一個人要固執起來,真是吊車也吊不起來,我不懂她為什麼那麼虛弱,自感不支,實際上,自打她練氣功以來,她的身子骨比從前不知結實多少。也許一個處心積慮要強健到某種程度的人,越是通過努力取得成效,越是發現自己尚待改善的地方之多,越感到虛弱,倒不如我們兩眼一抹黑無所畏懼了。阮琳吃起補藥,凡含人參、鹿茸成分的藥都抓過來吞下去,甚至吃了不秒「振雄丹」。
  我勸她:「你可不能亂吃,有的東西不是婦女吃的。」
  「不管那個,」她拍著肚子說,反正補了沒壞處,一時用不上也全存在這兒。」「你可能一輩子也用不上——有的藥。」我說,「補也要因人制宜。」「我可以控制。」她說,「有用的留下,沒用的排出,我可以有意識地監督體內各系統的工作。」
  不管她是不是真能有效地支配、微調繁瑣的臟器活動,反正她倒是變得紅潤起來。她的氣功似乎有了長足的進步,她不時驕傲、得意地告訴我:
  「我已經可以控制代謝了。」
  「我已經可以控制內分泌了。」
  「我已經可以控制體內任何一個最微小的生命活動。現在一切都在我的統一號令下有條不紊的積極婭著,無政府狀態,各自為政的狀態結束了,我的體內各組織團結得像一整體,我的每一個指令都將在最基層得到懇切。沒有我的指令,細胞不敢分裂,大腸不敢蠕動,白狸球在細菌的侵入面前也會躊躇不前。」為了證實她不是在說昏話,她有意擦破了胳膊上的一塊皮,給我看她不會發炎的傷口。那傷口果然數日後仍鮮血淋漓,既不凝痂也不紅腫,我驚懼地對她說:「你要丟了小命了,細菌正長驅直入,肆吞噬,你會得敗血症的。」「沒關係。」她指著肩部說,「白血球正在這裡和它們撕殺,我一聲令下,全身的白血球就會雲集在此處,將細菌圍殲。」
  兩小時後,她的傷口癒合了,她告訴我那是奉了令的細胞拚命分裂的結果。我尊敬地對她說:「你真了不起,你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不久的將來,你將創造出真正的奇跡,不借助任何外力和工具,只憑自身的億萬細胞的奮鬥,擰成一股繩,飛將起來。」
  「我還有最後一項工作要做。」阮琳肅穆地說,「這也是最艱巨的工作,那就是摒除一切雜念。我雖已完全控制了肢體但尚未完全控制大腦。每當我專心致志眾事一頂高級神經運動時,總有一些腦細胞腿上來,去想別的。一件漂亮衣服或別人沉重酒的舉止都些令它們興奮不已,驅使它們控制的部分神經去作反應,垂涎或者羨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們這種低級趣味的嗜癖使我的意圖老是打折扣,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意志外出現這些干攏,是我的一個細胞就必須服從我的主意意志。我是率領它去飛躍,無組織無紀律,左顧右盼怎麼行?」「你怎麼能不讓它們——不讓自己去想?」
  「我不讓,這種時刻我需要的是一個強有力的戰鬥集體而不是一盤散沙。我要不用超出常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怎麼能完成超出常的人的事業?」
  二十六
  洗腦是痛苦的,那意味著要具備非凡的毅力和堅韌不撥的決心,在種種誘惑面前屬守已志。
  除了必要的吃、喝和必要的拉、撒,阮琳幾乎不再注意別的。她的衣衫日見襤褸,蓬首垢面,身上甚至出現了難聞的氣味。當單位的浴室裡出縷縷蒸氣,傳來嘩嘩水聲,每個人都洗得乾乾淨淨,滿面紅光濕潤地出來愜意大聲說族,我注意到她的臉是那樣芬白,嘴抿的是那樣緊,我不禁油然而生對她的同情和敬佩,一個人得有多大勇氣對自己的不潔視而不見呵。她的慾念泯滅了,思想昇華了,我都能感覺出她已進入了葒種臨界狀態。她的眼神那麼空洞無物,似乎已不再看世界,而只緊緊盯著自己的腔體。她一舉一動那麼機械,毫無多餘,就像一台精確的車床恰到好處地切削著鋼製零件,連一絲微的差錯也沒有。人到了這種地步,別說是象隻鳥兒似地飛遠大幾百公里就是象枚火箭射人外層空間我也不感到奇怪——還有比人更科學更複雜的機器麼?」
  全單位的人都察覺到阮琳身上將要發生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變了。她簡直渾身充氣,四肢帶電,每個人挨近她都感到受到氣壓和電擊。我毫不誇張地說,陰天時她週身就像夜明珠一樣發出幽幽瑩光,當雷聲滾滾,閃電劃瞬時,她就像男人嘴上的煙頭霍地紅亮起來,令人噤若寒蟬,相覷無語。
  那些天天氣悶熱異常,候車室裡年歲最大的人也說沒見過這麼熱的天氣,「七七事變」日本鬼子打進來那年天太熱也沒熱過今年。辦公室裡的所有電扇都開著,人人手裡還搖著紙扇,但仍都汗流浹背,滿面赤紅。阮琳的神色益發嚴峻,動作也益發僵硬,辦公室裡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我屢屢利用我和好怕先生關係,向她打聽「發射」日期,但即便是對我,她也秘而不宣,只是說「快了。」
  她已經連續幾天未進食了,據單位其他女同志反映,這幾天也未見她排泄。我想她是忙不過來,無暇他顧,一枚技術簡單得多的火箭發射前還要作大量的計算呢。
  終於,她喜孜孜地對我透露說:「統一了,現在,從這一秒種開始我可以行使絕對權威了。我要……」
  就在她宣佈的同時,話還沒說完,我便發現事情急劇起了變化。她病了,不能同我交談了,她就像二百門供電電話總機的值班女戰士一樣忙得不可開交了。血液要流動,肌肉要弛張,腺體要分泌,細胞要分裂,維持酸鹼平衡,電解質平衡及其它種種生命在所必需的平衡的請示人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她隱入了汪洋大海般的文牘工作中,幾乎不可能對外界的刺激作出反應了。
  二十七
  阮琳是個絕對能幹、有著過人精力的人,最初一段時間時,她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高效率地處置著一切,雖非游刃有餘但也大致妥貼,沒出什麼大亂子。她還對吃喝拉撒睡做了一些革新,能合併的合併,能簡省的簡省,吃克力壓縮餅乾就參湯,能拉稀屎決不既小便又在便。但生命活動是無窮無盡沒完沒了的,只要活著一天,就要極其複雜地把做過無數遍的事再重複地做一遍,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一輩子沒出差錯,只一次有個小失誤就滿盤皆輸,壞了金剛之軀。
  超人的阮琳也終於在這場寡不敵眾的搏鬥中垮了下來。
  她瘋狂地努力著,力求維持運轉,但就像一精疲力竭的騎手再也控制不住脫疆的劣馬一樣,與其說是她駕馭著馬跑,不如說是馬馱著她跑,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勉強趴在馬背上不被摔下來。她經常排不出時間進行細緻的消化,造成食物瀦留;來不及指示大腸蠕動造成大便結便秘,忽視了皮膚的新陳代謝,造成了表皮大面積角質化;更要命的是,她有時忙起來忘了喘氣,致使體內二氧化碳蓄積,影響了大腦供氧,人竟能忽然暈過去。從她告訴我她「統一」了後,她沒再和我說一句話,和別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全一動不動地忙碌著。看面部她是毫無表情,連眼珠也從不轉動,但偶爾目光和我對視時,我可以看出她內心的痛苦。我悲慟地勸她:算了,你既然管不了就別管了,還是讓它們各自去幹自己的那一攤吧。」
  她的目光告訴我,晚了,就像一隻老虎經過台養再也不會在野外獨自謀生,只能依賴人們的投喂,她身的神經、腺體、平滑肌已像動物園的老虎失去捕食本領一樣失去素有的本能了。我知道起飛是無限期後延了。
  二十八
  秋天,桃樹結果了,由於疏於修剪,結的果實又小又青,咬上一口,十分堅澀。阮琳已經徹底沒希望了,她積累滋養的「氣」已在維持生存中用盡耗光了誰都知道她挺不了多久了。
  她早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已成一具行屍走肉,只是憑著慣性掙扎著苟延殘喘。
  她仍是一句話沒有,也許已經說不出意思完整的話了。她的舌底韌帶由於久不活動已長成死肉,偶一張口可以看到舌頭象臘肉似地乾癟萎縮成一條。她每天只是用筆在紙上不停地寫著字,全是「同意」「同意」,後來字也不寫了,只是無休止地劃圈兒。辦公室的同志們看著她一天天消瘦、枯萎到,都十分難過,連朱秀芬也不例外。她變得十分脆弱,像玻璃主動性樣容易打碎,我們知道像她現在這種狀態,一個小小傷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帶尖的利器,用鋼筆的全換了圓珠筆,辦公桌的稜角全用木銼銼圓,人也盡量不去觸動她,連握手都是輕輕的。
  她險症於一次正常、例行的流血,先是體內創口感染,繼而擴展到全身感染,高燒不退,很快便出現了中毒性體克,全身各系統隨之接連崩潰。血液灌注不足造成血管壁和心肌損傷、血壓急劇下降。腎臟機能減退,排尿不速,氮質瀦留導致「二氧化碳麻醉」,呼吸衰竭並發胃腸道粘膜廣泛糜爛充血和出血,內出血反過來加劇了血壓下降和酸中毒。各種症狀互為因果,把阮琳拖向瀕死的邊緣。
  我們緊急把她送到了醫院,大夫對她進行了全力以卦的搶救。我流著淚對大夫懇求說:
  「你一定要把她救活,需要獻血的話抽我們大家的血,我們不能失去她。」「你們恐怕只能失去她了。」
  大夫以高明的醫術——貴重的藥品和我們的鮮血——穩定了阮琳的病情,重新對她進行了全面的檢查後對我們說:
  從我們這兒出院後她就得直接進精神病院——她早就精神錯亂了。」
  二十九
  「我不信她一直就是精神病,也許她現在的確是精神錯亂了,但一開始,我絕對肯定她是正常的。」
  「你太激動了,太勞累了。」我的女友說,「這消息太讓你震驚了。」「我一點都不激動,一點都不震驚,相反,我現在很冷靜,很理智,我還從來沒這麼理智過呢。」
  「那麼,也就是說你仍然相信她是可以飛起來了?」
  「是的,這點毋庸置疑?我相信她本來是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的,但中途,在某一點上稍稍偏了點,接著下去就越偏越遠了,位並不意味著她一開始就是錯的。」
  人是飛不起來的,這點早被科學證明了,人的身體結構根本不是為飛設計的,這點你應該心裡明白。」
  結構是可以改變的,魚最早也不是為直立行走設計的,但環境變遷,當它們不得不棄水登陸後,經過幾百萬年的演化不也變成了我們現在這副模樣?一條甩上岸於死的魚不代表其它魚上岸也會於死,終於一條會活下來。」
  「你不是想說你打算步她的後塵吧?」「正是這個意思。」
  「你真勇敢。我不是諷刺你,我真是感到有點悲壯了。你打算怎麼具體去做呢?」「我認真地考慮過,還是要先練氣功。」
  「媽呀,你們真是如出一轍,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好辦法了嗎?」「恐怕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選擇。你想,儘管阮琳搞得過了頭釀成悲劇,但我們要真的不充分瞭解、掌握自己的內身,帶著這麼沉重、混沌的一具皮囊別說是飛就是跑上幾步也會氣喘吁吁,力不從心。更關鍵的是除了自己我一無所有。這既是我的歲擔又是我唯一可資利用的財富。買張票去乘飛機當然省事,但那怎麼能算自個兒在飛?
  「我不是信不過你,真的。這事既然要幹我們不如慎重些,前車之鑒總要顧忌,我希望沒有,你沒什麼毛病,但檢查檢查總沒什麼壞處,你要正常,大家可以放心。」
  「你說什麼呢?檢查什麼?」
  「我知道你不想承認,這種病有時是自已完全意識不到,只有醫生才能做出客觀的結論。如果你不是,你大可不必怕,如果你有,那也可以及早診治,早治早好。」
  「我一點也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認識一個很好的精神病大夫,如果你不愛去醫院,我可以把他找到你家去……」
  「去你媽的嗎!」我吼起來,怒不可遏,「你他媽才是精神病!」「如果你冷靜點兒,從旁觀的角度看看自己,」女友臉色蒼白但很鎮靜地說,「你就會發現自己現在正是精神病狂躁發作的典型症狀。」我覺得我就像一撲進溫熱、有浮力的水中……我知道我是在做夢,所以我不怕。當我站在樓頂平台的邊緣向溫暖、飄浮著花香的夜色中撲去時,我就像跳進滿滿漾漾的游泳池一樣坦然,我堅信我會被稠密的氣流托住,托不住也會在墜落過程中倏地醒來,在床上虛驚一場。
  我不是在飛,準確地說是豎浮在半空中,我感到沉重,身體一寸寸往地面墜落,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提緊褲腰帶向上挺身。路燈下有一夥人在打牌,另一處路燈下有一對情侶在喁喁細語,他們看不見我生實際上也淆人抬頭向漆黑的夜空張望。夜空寂寥空曠,沒有一隻鳥在飛,只有空氣流動時發出的摩擦擦聲。我控制住了下降,升到高層樓房的上空,一股股風吹過,我有點涼意。下方附近有一個大操場在放露天電影、透明的、人影晃動的小布塊下坐了密密麻麻幾百人,銀幕上的對白和音樂聲隱隱傳來,翁聲翁氣,不時那一大片黑簇簇的人頭中爆發一陣嗡嗡的笑聲。我控制著自己飄過去,停在人們上空看了會兒電影,想起這是我入睡前曾看了個開頭,便厭煩地離去那部片子,現在還沒演完,真是又臭又長。我又開始下降,我竭力往上挺身,但似乎沒什麼作用,我已經降到危險的程度,那一張張迎著銀幕笑盈盈的臉都能看清了,他們都被電影情吸引,沒人注意我,我幾乎已經降臨到他到頭頂,已經感到人群散發的熱烘烘的氣息升騰蒙繞著我。這趨勢要是再持續下去,我就要腳沾地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尷尬地解釋忽然從天上落下來掉在人堆兒裡這件事,周圍既沒樹也沒高大建築。這時,一陣微風貼著地表吹來,我在一剎那間藉著風力盤旋而上了,一點沒驚動任何人。
  我重新豎浮在黑暗的夜空,十分疲累,生恐再落下去,我向樓群飄運過,想在樓頂歇會兒。到了樓上空,我又不敢降落,我對自己太沒氣氛了,萬一落地飛不起來可怎麼辦?當然我可以再跳一次樓,但那十有八九會一股腦兒摔下去,好事不會有兩次,而我這會兒還不想醒來。
  我想去看看我的不知名的女友,雖然我不知道她的住址以但在夢裡沒有辦不到的事。果然,我很快飄到了她住的樓前。她住在二樓,正躺在床上看書,沒控窗簾。樓下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高聲喧嘩地聊著天,一支接一地地抽煙,不停地傻笑。我要這會兒落到她的窗台太顯眼了,很難不被樓下這群小子發現。好在這的夢裡,我想他們不像正常時空中的人那麼敏銳,我不想叫他們看見也許他們就看不見。我大明地徑直落到窗台上,往裡張望。她的毛巾被是粉色的,床上還鋪著涼席,床前放著一雙精緻的拖鞋,有一張二屜桌,桌上擺著一扎書,一盞台燈,台燈柔和的光線籠罩著她玉雕般完美般完美的晶潤的頭和臂膀。我想試試夢裡能否象嶗山道士那樣穿牆過壁,堅硬、冰涼的玻璃打消了我的企圖。
  這時,出我意料的事發生了,那些本該看不見我的小伙子們發現了我,一個個抬起頭指指點點地討論著我。
  「那是誰?幹嘛吶?」他們七嘴八舌地嚷。
  壞了,我想,他們要把我當爬婦女窗戶偷窺內室的流氓了。但我尚未十分慌張,因為這畢竟是在夢裡,就是被他們抓住打一頓也沒什麼了不起,又不是真疼,況且我還會飛。在夢裡我碰到過許多次比這還危險的事情,被熊追被槍打,大都緊張一通便化險為夷了,我是有恃無恐。
  我打算立即起飛,但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我飛不起來了,怎麼提著腰帶使勁也白搭。樓下那幫小子可不客氣了,撿起半截磚頭吆喝開了。
  「快下來,不下來砸你媽的了。」
  話音沒落半截磚頭便扔上來幾塊磚頭砸在我身上,我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疼,我還忍著,隨之又扔上來幾塊磚頭砸在我身上,玻璃也碎了,她從床上一躍而起看到蹲在窗台上的我驚恐地叫。這可太不像夢了,我蹲不住從二樓掉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腳跟針扎似地疼,接著又被鋪天蓋地的大嘴巴扇得頭昏腦漲。快醒吧,我拚命對自己嘀咕,快醒來讓我知道自個正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但我沒能一眨眼躺回自己床上,仍在暴徒手中挨接。這可是地道的噩夢——我做過的最不忍受的噩夢了。她披著衣服從樓門匆匆出來,那伙子擰著我胳膊把我推到她面前邀功,她挺冷漠,像女皇審視被魔下兵士抓來的俘虜——她認出了我,臉變了色。我艱難地喘息著,對她說:
  「我沒想到會是這麼和你在夢中想見。」
  她愣愣地瞅著我,忽然醒悟過來,叫那群小子「鬆綁」。「怎麼你們認識?」那群小子失望地嚷,「我們還打算他扭到派出所去呢。」「鬆手!」她衝他們嚷,「你們鬆手。」
  「你要這麼處理問題,下回可沒人幫你了。」那群小子鬆開我,不滿地吵吵,「就算你們認識,這傢伙的行徑也夠得上流氓了,還有社會公德呢。」
  「既然你們是熟人為什麼不把他偷偷放進屋,卻讓他在窗台蹲著?」她把那幫小子叫到一旁,對他們嘀咕了一陣兒,那幫小子恍然大悟地「噢噢」叫著,像看怪物似地看我,接著走開。
  你既然想找我為什麼不敲門進來?」她走過來溫和地責備我,「爬窗台多不文明還那麼危險——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我記得我沒告訴過你。」「這是個誤會,我正在飛,看到你躺在床上看書,便落下來瞧瞧你——這是個夢,我在夢裡飛,是呵,這夢有點怪,而且也太長了,我沒法解釋,我想我馬上就會醒的……」
  忽然,我明白過來她剛才對那幫小子嘀咕的是什麼,她正用和那幫小子一模一樣的目光看我。我一陣心酸,感到自己從精神到肉體都是自卑的,我垂下頭:
  「是的,我跟蹤了你,想看看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的,要緊的是你要對我說實話——你同意明天去醫院檢查檢查了?」「沒關係,」她說,「我理解你。你做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的,要緊的是你要對我說實話——你同意明天去醫院檢查檢查了?」「我同意……」我忍著淚說。
  我抬頭望天,天空是那麼幽暗深邃,星星是那麼遙不可及,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機會飛到那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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