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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熟習北方情形的人,當然知道這三個字──青紗帳,帳字上加青紗二字,很容易令人想到那幽幽地,沉沉地,如煙如霧的趣味。其中大約是小簟輕衾吧?有個詩人在帳中低吟著「手倦拋書午夢涼」的句子;或者更宜於有個雪膚花貌的「玉人」,從淡淡地燈光下透露出橫陳的豐腴的肉體美來,可是煞風景得很!現在在北方一提起青紗帳這個暗喻格的字眼,汗喘,氣力,光著身子的農夫,橫飛的子彈,槍,殺,劫擄,火光,這一大串的人物與光景,便即刻聯想得出來。 北方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謂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們茂生的時季。身個兒高,葉子長大,不到曬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不比麥子豆類隱蔽不住東西。這些年來,北方,凡是有鄉村的地方,這個嚴重的青紗帳季,便是一年中頂難過而要戒嚴的時候。 當初給遍野的高粱贈予這個美妙的別號的,夠得上是位「幽雅」的詩人吧?本來如刀的長葉,連接起來恰像一個大的帳幔,微風過處,干,葉搖拂,用青紗的色彩作比,誰能說是不對?然而高粱在北方的農產植物中是具有雄偉壯麗的姿態的。它不像黃雲般的麥穗那麼輕裊,也不是谷子穗垂頭委瑣的神氣,高高獨立,昂首在毒日的灼熱之下,週身碧綠,滿佈著新鮮的生機。高粱米在東北幾省中是一般家庭的普通食物,東北人在別的地方住久了,仍然還很歡喜吃高粱米煮飯。除那幾省之外,在北方也是農民的主要食物,可以糊成餅子,攤作煎餅,而最大的用處是製造白干酒的原料,所以白干酒也叫做高粱酒。中國的酒類性烈易醉的莫過於高粱酒。可見這類農產物中所含精液之純,與北方的土壤氣候都有關係,但高粱的特性也由此可以看出。 為甚麼北方農家有地不全種能產小米的穀類,非種高粱不可?據農人講起來自有他們的理由。不錯,高粱的價值不要說不及麥,豆,連小米也不如。然而每畝的產量多,而尤其需要的是燃料。我們的都會地方現在是用煤,也有用電與瓦斯的,可是在北方的鄉間因為交通不更與價值高貴的關係,主要的燃料是高粱秸。如果一年地裡不種高粱,那未農民的燃料便自然發生恐慌。除去為作粗糙的食品外,這便是在北方夏季到處能看見一片片高桿紅穗的高粱地的緣故。 高粱的收穫期約在夏末秋初。從前有我的一位族侄,──他死去十幾年了,一位舊典型的詩人,──他曾有過一首舊詩,是極好的一段高粱讚:「高粱高似竹,遍地參差綠。粒粒珊瑚珠,節節琅[gan]玉。」 農人對於高粱的紅米與長桿子的愛惜,的確也與珊瑚,琅[gan]相等。或者因為這等農產物品格過於低下的緣故,自來少見諸詩人的歌詠,不如稻、麥、豆類常在中國的田園詩人的句子中讀得到。 但這若干年來,高粱地是特別的為人所憎惡畏懼!常常可以聽見說:「青紗帳起來,如何,如何?……」「今年的青紗帳季怎麼過法?」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季,鄉村中到處遍佈著恐怖,隱藏著殺機。通常在黃河以北的土匪頭目,叫做「桿子頭」,望文思義,便可知道與青紗帳是有關係的。高粱桿子在熱天中既遍地皆是,容易藏身,比起「佔山為王」還要便利。 青紗帳,現今不復是詩人,色情狂者所想像的清幽與挑撥肉感的所在,而變成鄉村間所恐怖的「魔帳」了! 多少年來帝國主義的迫壓,與連年內戰,捐稅重重,官吏,地主的剝削,現在的農村已經成了一個待爆發的空殼。許多人想著回到純潔的鄉村,以及想盡方法要改造鄉村,不能不說他們的「用心良苦」,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這樣枝枝節節,一手一足的辦法,何時才有成效! 青紗帳季的恐怖不過是一點表面上的情形,其所以有散佈恐惶的原因多得很呢。 「青紗帳」這三個字徒然留下了淡漠的,如煙如霧的一個表象在人人的心中,而內裡面卻藏有炸藥的引子! 一九三三,六月四日。 (選自《青紗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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