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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統照詩集

作者:王統照



    微雨中的山游

  當我們正下山來;
  槭槭的樹聲,已在靜中響了,
  迷濛如飛絲的細雨,也織在淡雲之下。
  羊聲曼長地在山頭叫著,
  拾松子的婦人,也疲倦的回來。
  我們行著,只是慢慢地走在碎石的斜坡上面。
  看啊!
  疏林中春末的翠影,
  為將落的日光微耀。
  紛披的葉子,被雨絲洗濯著,更見清麗。
  四圍的大氣,都似在雪中浴過。
  向回望高塔的鐸鈴,似乎輕鬆的搖動,
  但是聲太弱了,
  我們卻再聲不見它說的什麼。

  漫空中如畫成的奇麗的景色,
  越顯得出自然的微妙。
  斜飛禪翼的燕子斜飛地從雨中掠過。
  它們也知道春去了嗎?

  下望呀!
  煙霧瀰漫的都城已經都埋在暗光佈滿的雲幕裡。
  羊群已歸去了,
  拾松子的婦人大約是已回了她的茅屋。
  我們也來在山前的平坡裡,
  聽了音樂般的雨中的流泉聲,
  只戀戀地不忍走去!




    小詩

  多年的秋燈之前,一夕的溫軟之語,
  如今隨著飛塵散去,
  不知那時的餘音,
  又落在誰的心裡?




    花影

  花影瘦在架下,
  人影瘦在牆裡,
  是三月的末日了,
  獨有個黃鶯在枝上鳴著。




    小的伴侶

  瓶中的紫籐,
  落了一茶杯的花片。
  有個人病了,
  只有個蜂兒在窗前伴他。
  雖是香散了,
  花也落了,
  但這才是小的伴侶啊!




    雪萊墓上

  東風吹逗著柔草的紅心,
  西風咽沒了夜鶯的尖唱。
  春與秋催送去多少時光,
  他忘不了清波與銀輝的蕩漾。

  牆外,金字塔尖頂塔住斜陽。(一)
  牆裡,長春籐蔓枝寂靜生長。
  一片飛花懶吻著輕蝶的垂翅,
  花粉,蘸幾點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安排一個熱情詩人的幻境:遠寺鐘聲;
  小窗下少女織夢;綠蕪上玫瑰嬌紅;
  野外杉松低吹著淒清的笙簧;
  黃昏後,篩落的月影曳動輕輕。

  「心中心」(二),安眠後當不曾感到落寞?
  一位叛逆的少年他早等待在那個角落(三)。
  左面有老朋友永久的居室,
  在生命裡,那個心與詩人的合成一顆(四)。
  「對於他沒曾有一點點的損傷,
  忍受著大海的變化,從此更豐饒、奇異。」(五)
  墓石上永留的詩句耐人尋思,
  墓石下的幽魂也應有一聲合意的歎息?

  詩的熱情燃燒著人間一切。
  教義的鐵箍,自由鎖鏈,
  欲的假面,黑暗中的魔法,
  是少年都應分在健步下踏踐。

  他們聽見了你的名字(自由)的光榮歡樂。
    正在清晨新生的明輝上,
    超出了地面的群山,
  從一個個的峰尖跳過。(六)

  「不為將來恐怖,也不為過去悲苦,」
    長笑著有「當前」的掙扎,
     得住時間中變化的光華,
  趁氣力撒一把金彩地飛雨。

  美麗,莊嚴,強力,這裡有活躍的人生!
    一串明珠找不出缺陷,污點,
    在窟洞裡也能照穿黑暗,
  人生!──逃出窟洞,才可見一天晴明。

  愛與智慧,雙只躡逐著詩人的身影,
    掙脫了生活枷鎖;熱望著過去光榮。
    是思想爭鬥的前峰,曾不回頭,
  把被熱血洗過的標槍投在沙中。

  「水在飛流,冰雹擲擊,
  電光閃耀,雪浪跳舞──
       離開罷!
  旋風怒吼,雷聲——,
  森林搖動,寺鐘響起──
       離開前來罷!」(七)

  「去罷;離開了你,我的祖國。
  那裡,到處是吃人者奏著凱歌,
  我們一時撕不開偽善的網羅,
  過海去,任憑著生命的飄泊。

  「南方──碧  遠通的海波,曾經
  因戰鬥血染過的山,河。古城裡
  陽光溫麗,──陽光下開放著
  爭自由的芬芳花萼。」

  生命,他明白那終是一片彫落的秋葉,
  可要在秋風蹈裡,炫耀著
  春之艷麗,夏之綠縟,──不滅的光潔;
  才能寫出生命永恆的詩節。

  司排資亞的水面,一夜間
  被悲劇的尾聲掉換了顏色。(八)
  漩浪依然為自由前進,
  碧花泡沫激起了一個美發詩身。

  去罷!
  生命旋律與雄壯的海樂合拍。
  去罷!
  是那裡晨鐘遠引著自由的靈魂。
  抱一顆沸騰心,還讓它埋在故國,
  大海,明月,永伴著那一點沸騰的光輝。

  我默立在臥碑前一陣悵惘!
  看西方一攢樹頂拖上一卷蒼茫。

  沒帶來一首輓歌,一束花朵,
  爭自由的精神,永耀著──金色裡一團霞光。
  牆外,金字塔尖頂搭住斜陽,
  牆裡,長春籐靜靜地生長。
  守墳園的少年草徑上嚶嚶低唱,
  「這是一個沒心詩人化骨的荒場。」

  註:
  (一)距雪萊埋骨的墳園不遠,有一磚砌的金字塔式的建築物,乃紀元前羅馬將軍
    賽司提亞司(Cestius)的大墳。
  (二)雪萊墓石上第一行字的刻字。
  (三);英國詩人克茨亦埋於此墳園中,他比雪萊早死一年。
  (四)雪萊墓左側是雪萊友人楚勞耐(E. J. Trelawny)的墓,他在一八八一年死於
    英國。他的墓石上刻著──不要讓他們的骨頭分開,因為在生命中他們的兩
    顆心合而為一。
  (五)雪萊墓上刻著莎士比亞戲劇「風暴」中的成語。
  (六)略取雪萊詩的語意。
  (七)略取雪萊詩的語意。
  (八)雪萊於一八二二年溺死於司排資亞(Sepzia)。




    又一年了

  又一年了,毒風橫吹著血雨,
  大江邊消失了年年秋草綠。
  一枝蘆葦,一道河濱,一個樣,
  受過洗禮,飲過葡萄的血漿!

  又一年了!
   你又曾安眠在秋場的墳園,
  筆尖上的銳眼,
   到處看透了這古國的災難,
  你自然聽到
   激起每個人的靈魂的巨響:
  你早喜盼著
  「阿Q」的眾生相會激起憤怒的風旋。

  生前,曾不發一聲呻吟,不沈入淒歎,
  投一支標槍黑暗中明光飛閃。
  你的周圍現在正演出民族的義戰,
  血泊中的少年應記著當年的「吶喊」。

  中國也有翻身的一天,
  幽冥不隔喜悅的遞傳!
  四郊全奏著週年祭的壯樂,
  聽:風、雨、炮、火、是壯樂的飛弦。

  魯迅先生逝世週年日作




    正是江南好風景

  正是江南好風景:
  幾千里的綠蕪 成血茵,
  流火、飛彈消毀了柔夢般村鎮,
  恥恨印記烙在每個男女的面紋,
  春風,吹散開多少流亡哀訊?

  正是江南好風景:
  桃花血湮沒了兒女的碎身,
  江流中,腐屍飽漲著怨憤,
  火光,遠方,近處高燒著紅雲,
  春風,再不肯傳送燕雛清音。

  正是江南好風景:
  到處都彌滿搏戰昏塵,
  一線游絲黏不到游春人的足跟。
  朋友,四月天長你還覺春困?
  你,臥在你的國土,
     也有你的家鄉,你的知親?

  正是江南好風景:
  遍山野一片「秋燒」春痕,
  誰的夢還牽念著山軟水溫?
  祭鐘從高空撞動,滴血紅殷,
  你,聽清否?這鐘聲──
     可還為舊江南的春日晨昏?




    又一度聽見秋蟲

      一

  又一度聽見秋蟲,──
  是否還緊追著旅人的秋夢?
  調一曲初涼夜的秋音,
  萬落千村響動戰伐的金風。

      二

  這世代裡叫不出小兒女的怨情;
  詩人肺腑不再被淒涼樂音引動,
  他情願正看白骨上那一點流螢,
  ──一點爝火,迸躍出光麗的真誠!

      三

  密雲下到處奔馳著風霆,
  為震醒「供人食料」的蒼生。
  城市,郊原,夜夜裡煩冤鬼哭,
  悲壯的音從人間驚破幽冥!

      四

  誰曾向毒熱的「夏日」低頭愛慕,
  誰曾為秋氣蕭瑟戰慄吞聲?
  您不必空揮著憂心的涕淚,
  秋來,無根的百草應分凋零。

      五

  悠悠麼,耐不住這慘冷的長夜,
  捧一把小心期待著風霆後的空明。
  江頭,闊野,高空,看多少鐵手廝拼,
  誰有生命的餘力徒念著淒清?

      六

  這正當時序成熟的壯盛,
  蕩漾起「秋肅」傳音,心底永生。
  戰士為仇敵備下了「未歸箭」,
  暗夜裡等他們自碰飛鋒。

      七

  又一度聽見秋蟲,
  是否還緊追著旅人的秋夢?
  有多少「萬竅」驚鳴,
  高壯,清肅,壓住草下的和應。

      八

  調一曲初涼夜的秋音,
  萬落千村齊響動戰伐的金風!
  聽秋音要徹底的悲壯,
  誰有生命的餘力徒念著淒清?

  注(一)《新序》:曰:「楚王載繁弱之弓,忘歸之矢,以射隨兕於夢也。」

  一九三八年之秋某夜夜半寫此




    鐵匠

  一個星,兩個星,無數明麗的火星。
  一錘影,兩錘影,無數快重的錘影。
  來呀,大家齊用力,
  咱們要使這鐵火碰動!

  一隻手,兩隻手,無數粗硬的黑手。
  一陣風,兩陣風,無數呼動的風陣。
  來呀,大家齊用力,
  咱們先要忍住這火熱的苦悶。
  一個星,一錘影;一隻手,一陣風;
  無數的星,無數的錘影;
  無數的手,無數的風陣。
  來呀,大家齊用力,
  在這裡是生活的緊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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