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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六七年我把〞拿起筆做刀槍〞招到家裡來的事可以這樣解釋:我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爭到了一片領地。雖然這座樓在別人的圍困之下,但是他們還沒攻進來。雖然這樓裡除了我還有別人,但是他們和我是一夥的,這個樓怎麼說都有我的一份。雖然得到這座樓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當時也沒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這裡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人衝進來,把它從我手裡搶回去。所以我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銅牆鐵壁。為此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還是不能保住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過屬於我的領地。

  我在那座樓裡戰鬥時,精神亢奮,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時我一天干的工作,現在一年也幹不完(假設是給公家干)。假如讓弗洛伊德解釋,他會說因為我當時年齡太小,處於性慾的肛門時期,因為性慾無處發洩,所以鬥志昂揚。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對。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釋我當年的昂揚鬥志。

  我們守在那座樓裡時,夜裡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營去。所以打盹時,都是兩個人一對背抵背。有個女大學生,不是姓黃,就是姓藍,再不就是姓洪,總之是一種顏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著時是抵著的,早上醒時準是摟在一起。有時臉還貼在她乳房上。這件事也能說明我不是在肛門時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個例子的話,就可以證明男人的性慾從來就沒有過一個肛門時期,只有過自命不凡的時期。那個時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包括老頭,老太太,小孩子,還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樣的人——女孩子。雖然心裡很想和她們玩玩,嘴頭上又不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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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幹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訴了X海鷹有姓顏色的大學生這個人,還告訴她說,姓顏色的大學生梳了兩條辨子,後腦勺枕起來像個棕織的墊子。後來她就老問那姓顏色的是怎麼一個人,簡直麻煩得要命。我早就告訴了她,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女的,她還是問個不休,老打聽那個人在哪裡,好像要搞同性戀一樣。

  有關那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她挺麻煩的。比方說,我正在五樓頂上和一夥人汗流浹背地佈置滾木檑石,準備把進犯者通通砸死,忽聽她在二樓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幹啥罷——叫我吃麵條。我留在這樓裡,破壞了自己的房子,出賣了自己家的利益,還長了一身虱子,就是為了吃這種沒油沒鹽盛在茶缸裡的麵條嗎?我對她很反感,覺得她婆婆媽媽的。但這是我清醒時候的事。到了我睡著,或是自以為睡著了的時候,就和她擁抱,接吻,用雙手愛撫她的乳房。幹這種事時,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纍纍。這說明這樣的事發生過。但是不管她怎麼掐,我都沒有醒來。除了沒有醒,別的事都和醒著時一樣。比方說,過道裡點了一盞馬燈,燈光一會兒紅,一會黃,游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墊子,給人一種建築工地的印象。我一點沒覺得是在我住了十幾年的家裡。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有一股奶油軟糖的味道。她乳罩左邊有四個扣子,解起來麻煩無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還多,這說明女人簡直是不能沾。我已經決定把這當一場夢,不管她怎麼掐,都不肯醒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X海鷹,任憑她怎麼問。我覺得把這種事告訴她不適宜。

  姓顏色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眉毛和頭髮都很黑,皮膚很白。我和她親近時總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幹什麼;但我就是不肯干。她怎麼也想不到我為什麼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個濕被套。弄完了濕呼呼的甚是麻煩。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會安慰我說:這不要緊,反正大家都是濕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煩。後來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這也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策劃各種行動,晚上從地溝爬到校工廠裡去,把各種工具偷回來,把我那座樓改造成個白蟻窩。我有一個計劃,想把我們樓地下再挖兩層,地上再加一層,為此已經運來了兩噸鋼管,還有好多水泥和鋼筋。假如這個計劃完成了,就可以在這裡守到二十一世紀。但是這個計劃沒完成。

  我給X海鷹講六七年的事,一講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就算告一段落。從此她對別的事就不再關心,只問這一件事。我自己以為我的主要問題是打了氈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愛他。但是這些話X海鷹連聽都不要聽。她總和我說這一句話:交待你和〞姓顏色〞的問題,別的事不要講了!

  2

  我說過,小的時候我到處去捉蜻蜓準備放在我的電源上電死,那時候我手裡提著一個鐵窗紗的籠子,手指中間還夾著一根粘桿。我可以悄悄走到一隻停在枝頭的蜻蜓背後,伸手去捏它的尾巴,也可以用桿頭的膠去粘它的翅膀。不管你怎樣捕獲它,總要在慢慢伸出手的同時,與它目光相接。在一片金色的朦朧下,蜻蜓有成千上萬隻細碎的藍眼睛,但是沒有一隻是管用的。每次我逮住一隻蜻蜓,都要帶著一聲歎息把它放在籠子裡。後來我的籠子裡就有了好多紅蜻蜓,藍蜻蜓,還有一種古銅色的蜻蜓,我們叫它老仔。它們鼓動著翅膀,在被電死之前,翻翻滾滾。當然,我也可以不捉蜻蜓,讓它們繼續在天上飛。但是這樣一來,我就無事可幹。

  小時候我逮到一隻蜻蜓之後,把它拿在手裡,逼視它的眼睛。這時候複眼表面的朦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裡面每隻眼睛都放到了拳頭那麼大。在那一瞬間,蜻蜓也喪失了掙扎的勇氣。小時候我心地殘忍,殺氣極濃,這一點叫我終身難忘。這件事說明,雖然我一生的主題是悲觀絕望,但還有一種氣質在主題之外。這種氣質在我揮拳痛毆氈巴時,在我參加戰鬥時,還有在我電死蜻蜓時才會發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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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那台電死了無數蜻蜓的電源,我還造過一台百發百中的投石機。後來我也想過,那些被我們從樓頂上打下去的人都怎樣了,不過那都是好幾年以後的事。經過一番計算,得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結論:假如那些人沒有死,起碼也負了重傷。因為投石機射出的石彈最起碼也帶有幾千焦耳的能量,被這麼多能量打中了胸口想要毫髮無傷,不管穿什麼盔甲都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還要頭朝下的從五層樓上摔下去。雖然為了防著這種事,樓四周都張了繩網,但是頭朝下摔到網上也有可能會扭斷脖子。把一切情況都算上,挨上一彈而喪命的概率最起碼是百分之十五。這個結論使我很不高興,但這也是很後來的事。當時沒有人為死了人而傷心。當時是革命時期,革命時期沒有人會真的死。在革命時期裡殺掉了對方一個人,就如在工商社會裡賺到了十幾塊錢一樣高興。在革命時期自己失掉了一個人,就如損失了十幾塊錢,有點傷心。這時候我們背上一段毛主席語錄:〞這種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裡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種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然後就一點也不傷心,因為傷心被這種程式消化了。這種種程式就是高級智能。因為有了這種種程式,好多東西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連死都不真了。但多少還有些真實的東西:我入了迷地造一架完美的投石機(那東西是用來打死人的,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它會打死人);在睡夢中和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擁抱接吻,導致了夢遺。這些事情雖然古怪,但是真實性就在古怪之中。我還記得姓顏色的大學生乳房像兩個桃子,每天早上醒來時眼睛都又紅又腫;她把我掐得也真夠疼的。這就是真的東西。因為畢竟還有真的東西,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我告訴X海鷹這些事,是要說明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我胸中只是很多事中的一件,但是她連聽都不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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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年秋天的清晨,你到我長大的那所大學去,可以看到我們家過去住的那座樓房呈現出一種怪模樣,以前它不是這樣,後來也不是這樣。有一個小個子從窗口爬出去,上了沒有瓦片的樓頂上從容不迫地走著,臉上蒙了一條黑紗巾。那個人就是我。我對對面樓上打來的磚頭不屑一顧,就算有一塊大磚頭就要擊中我的頭,也只稍稍弓一下腰,讓它擦過我的領子;就這樣向最高處走去。當時沒有任何事情讓我害怕。我臉上蒙著姓顏色的大學生的紗巾,它帶有一點甜甜的香味,還有髮絲沙沙的感覺。後來我走到最高的地方,伸了個懶腰,看到四周朝霧初升,所有的樓房都裸出了水泥的骨架,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剛發了一場大水。空氣是黃澄澄的,好像溶化了鐵銹的水。這種景象就像後來在美國看的那些劫後餘生的電影一樣。我發誓,再沒有一種景色讓我這樣滿意了。

  姓顏色的大學生從窗口爬上樓頂時不敢睜眼睛,需要有個人在一邊拉著她的手引她到該抓的地方,然後再爬下去,托她的腳到該蹬的地方。這個過程就像把一個大包裹拖上樓去時一樣,那個人手裡還要拿一根鎬把,因為對面樓上的人看到有人以近似靜止的速度順著腳手梯往上爬,就會用大彈弓打。他們投射過來的磚頭飛到這裡時速度已經相當慢,可以用木棍一一擊落,但是也需要眼明手快。這個人通常是我。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笨的爬樓的人,而且她還敢說我是個小叭狗。她簡直又累贅,又討厭,十分可恨。但是後來我很愛她。這說明可恨和可愛原本就分不清。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爬地溝到海澱鎮去買大餅,那些地溝是磚頭砌成,頂上蓋著水泥板。從裡面用燈光照著時,那些磚頭重重疊疊,彷彿要向裡面壓下來。那是一段不近的路。我們倆都戴了塗膠的手套,姓顏色的大學生膝蓋上還套了田徑隊員練腿時綁的砂袋——當然,袋裡的鐵砂倒掉了。我告訴她說,進了地溝就要像狗一樣爬,口袋裡的東西都要掏出來,否則會丟掉。她就把錢拿出來,塞到乳罩裡,以免爬掉了。然後我們下到地溝裡,開始爬了。我嘴裡叼著馬燈,爬起來膝蓋不著地而且很快,這種技術也不是練了一年兩年。姓顏色的大學生跟在後面,看來她爬地溝還有點天份,能跟上我。爬了一段,姓顏色的大學生忽然坐在地下,說:〞小叭狗!!〞,就哈哈地笑起來了。

  3

  那年深秋時分,我在四樓上鋪設了鐵道,架起了軌道,這樣我和我的投石機就能及時趕到任何危機地點。除此之外,我還在策劃把投石機改為電動的,讓它一分鐘能發射十二顆石彈。在此之前,我已經把那座樓改造成了一顆鐵蒺莉。本來這樣子發展下去,誰也不能把我們從樓裡攆走,就在這個時候,校園裡響起了稀疏的槍聲。只要有了槍炮,我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拿起筆做刀槍〞的人開始商量如何去搞槍,我卻一聲也不響。也許他們能夠搞到槍,但是以後的事不再有意思了。他們還說讓我回家去,說我呆在這裡太危險;其實他們並不真想讓我回家去,因為在打仗的時候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隊伍裡有人回家。後來我勸他們都回家去,他們不肯聽,我就一個人回家去了。因為這再也不是我的遊戲。憑我的力量也守不住這座樓。在我看來,一個人只能用自造的武器去作戰,否則就是混帳王八蛋。羅馬人總是用羅馬的兵器去作戰,希臘人總是用希臘的兵器去作戰。那時候的人在地上揀到了德國造的毛瑟手槍,肯定會把它扔進陰溝,因為他們都是英雄好漢。總而言之,鑽地溝離開那座樓時,我痛苦的哭了起來,用拳頭擦著眼淚。我想古代的英雄們失掉了自己的城邦時也會是這樣。還沒等我爬完地溝,我身上的殺氣就無影蹤。我又變成了個悲觀的人。

  等到六七年的武鬥發展到了動槍時,我離開了〞拿起筆做刀槍〞回家去了。有人可能會說我膽小,但我決不承認。因為用大刀長矛投石機戰鬥,顯然需要更多的勇氣。就以我們院為例,自從動了槍,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人。這一點絲毫不足為怪,因為在歷史上也是刀矛殺掉的比槍炮多得多。原子彈造出來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發了兩回利市,還沒有炸死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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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六七年遇到的事情就是這樣結束的。到了七四年冬天受幫教時,我把它一一告訴了X海鷹。小時候有一位老師說我是一隻豬,我恨她恨到要死,每天晚上在床上時都要在腦子裡把她肢解掉;而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時,她居然還是好好的活著,真叫我束手無策。後來我每次見到她,都說〞老師好〞,而且規規矩矩的站著。過了一陣子她就不再說我是豬,而且當眾宣佈說她很喜歡我。我在X海鷹面前磨屁股並且受到逼問時,對她深為憎惡,但是憎惡沒有用處,必須做點什麼來化解憎惡。聊大天也是一種辦法。

  我憎惡X海鷹的舊軍裝,她坐在桌前時,毫無表情地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好像在審特務一樣。如果她不穿軍裝,對我就要好得多,我認為她是存心要羞辱我。除此之外,她還梳了兩條辮子,辮稍搭在肩膀上。假如我不說話,屋子裡空氣沉悶,好像都壓在我頭上。有一隻蒼蠅從窗縫裡飛出來,慢慢地在屋裡兜圈子。我知道有一種水叫重水,比一般的水要重。還有一種空氣是重空氣,假如不用話去攪動,就會自動凝結。那時候我的肚子並不餓,所以我不是在零維空間裡。但是我被粘在了凳子上不能動,所以我是在一維空間裡面。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所以我把什麼都往外講。在我的夢裡,X海鷹掉到冰冷的水裡,我把她撈了上來。她被困在燃燒的樓房裡,我又把她救了出來。我是她在水深火熱裡的救星。假如沒有我的話,她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但是這些尚不足已解釋五月間我怎麼會和她發生性關係。

  4

  把時光推到我在豆腐廠裡當工人時,廠裡男廁所的南牆原來刷得不白,隔著凝固的灰漿還能看到後面的磚頭;所以那層灰漿就像吹脹的牛尿脬,刷了桐油的紙,大片的雲母,或者其它在古代被認為是透明的東西。裡面的磚頭很碎,有紅的,也有青的,粘在灰黃色的灰漿裡,像一幅意義不詳的鑲嵌畫。後來這些東西就再看不見了。因為老有人在牆上畫一個肘部高揚,半坐著的裸女;又老有人在上面添上毛扎扎的器官並且添上老魯的名字;然後又老有人用灰漿把她刷掉。這堵牆因此被越塗越白,顯得越來越厚,牆裡面的磚頭看不到了。牆裡面的一切也逐漸離我而遠去。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寓意:在一堵牆是半透明的時候,後面好像有另一個世界,這時候世界好像更大一點。它後來變得不透明了,世界就更狹小了。七四年我看到的廁所裡的牆壁就是這樣的。當時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學數學。我什麼都沒做過,也沒有任何一種專門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和我割破手腕時是一樣的,所以可以說我保留了六歲時的樸實和天真。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世界,算出什麼時候中負彩。而世界的確是在我四周合攏了。這是否說明我很快就會中頭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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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時光往後推,我到美國去留學,住在NewEngland,那裡老是下雨,老是飄來酸酸的花香。空氣裡老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像下雨天隔著汽車雨刷刷過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老是黑黑的,反射汽車的尾燈。才下午四點鐘,高樓上紅色的防撞燈就都亮了,好像全世界都在一閃一閃。空氣好像很稀薄,四周好像很開闊。NewEngland好像是很稀薄的水,北京好像是很厚重的空氣。白天出去上課,打工,晚上回來和老婆幹事,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這可能是因為四周都是外鄉人,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很開闊。我想幹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什麼都不想幹。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呆的地方,因為我的故事不在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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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時光再往前推,我是一個小孩子,站在我們家的涼台上,那時候我有四歲到五歲的樣子,沒有經歷過後來的事情,所以我該把一切都遺忘。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都是未知數。太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揚起頭來看著太陽,一點也不覺得幌眼,覺得幌眼是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它不過是一個金黃色的橢圓形罷了。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裡也不是空空蕩蕩。愛,恨,厭倦,執著,等等,像一把把張開的小傘,一樣都沒失去,都附著在我身上。我看著太陽,我是一團蒲公英。以後這些東西就像風中的柳絮一樣飄散了。回到中國以後,我想道,這是蒲公英飄散的地方。我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最後也要回到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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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春天受幫教之時,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結束,只知道每天下午要去見X海鷹,在她那裡度過三到四小時。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她是女人,更想不到她有性器官,可以和我性交。我沒有見過她乳房是方是圓,更不敢妄加猜測。那時候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坐辦公室的面目不清的人罷了。那一天白天下了雪,落到房頂上的雪保留了下來,而落到地上的雪全化了。豆腐廠和它裡面的院子變成了一張國際像棋棋盤——白方塊、黑方塊。我穿過這些方塊前往她的辦公室。先是老魯抓我,現在又是X海鷹的逼問。我實在說不出自己對這樣的事有多麼厭倦,因為像這樣的事什麼時候能完哪。雖然空氣裡沒有了臭氣而且清新冷冽,吸進肺裡時帶來快感;呼出的氣息化成了縷縷白煙,但是這種厭倦之心絕不因此稍減。這種心情後來過去了。但是這件事發生過。發生過的事就不能改變。後來X海鷹說道:〞假如你怨恨的話,可以像揍氈巴一樣,揍我一頓。〞。但是她搞錯了,我揍氈巴是出於愛。而且仇恨這根神經在我身上早就死掉了。

  六六年我就厭倦了我爸爸,但他仍然是我爸爸。七四年我又厭倦了X海鷹,但是後來我又和她發生了一段性愛關係。後來我就沒有厭倦過誰,也沒有厭倦過任何事。現在我們所裡的領導找到我,說我們也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讓我把在美國做過那只機械狗的細節寫出來。這件事十足無趣,但是我沒有拒絕。不但如此,我還買了市面上最白最厚的紙,黑色的繪圖墨水,用蘸水筆寫長仿宋字,每個字都是2X3毫米大小,而且字體像鉛字一樣規範。我交去上的材料上絕沒有任何一點污損,所以不管我寫的是什麼,每一頁都是藝術品。但是這樣一來,我寫的就非常之慢,誰也不好意思催我。而且他們在背地裡議論說:沒想到老王是這樣一個人——在此之前,他們是叫我小王的。到底我是個怎樣的人,他們並不真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真知道。過去我絕不肯把做過的事重做一遍,現在卻在寫好幾年前做過工作的報告。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老了呢?其實我心裡還和以前一樣,以為寫這種東西十足無用,但是又不可避免。我只有四十歲,人生的道路還相當漫長。我不能總是心懷厭倦罷。

  5

  我憎惡X海鷹時,就想起氈巴來。我,他,還有X海鷹,後來是一個三角。他們倆的裸體我都看見過。X海鷹的皮膚是棕色,有光澤,身體的形狀有凹有凸,有模有樣。氈巴的身體是白色,毫無光澤,就像磁器的毛坯一樣,骨瘦如柴,並且帶有童稚的痕跡。冬天他穿燈芯絨的衣褲,耳朵上戴了毛線的耳套,還圍一個黑色的毛圍巾。那圍巾無比的長,他把它圍上時,姿儀萬方;而且他還戴毛線的無指手套。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打的。氈巴會打毛活,給我織過一件毛背心。假如他肯做變性手術,我一定會和他結婚。不管手術成功不成功,他的乳房大不大,都要和他結婚。當然,假如這樣的事發生了的話,X海鷹既得不到我,又得不到氈巴,就徹底破產了。

  等到X海鷹和氈巴結婚以後,她還常常來找我,告訴我氈巴的事跡。他經常精赤條條的在雙人床上趴著,一隻腳朝天翹著。氈巴的腳穿四十五號的鞋,這個號碼按美國碼子是十二號。除了在後腳跟上有兩塊紅,屁股上坐的地方有兩塊紅印之外,其它地方一片慘白。整個看起來氈巴就是一片慘白。氈巴的屁股非常之平,不過是一個長長的狀似牛腳印的東西罷了。他就這樣趴在床上,看一本內科學之類的書,用小拇指挖鼻子。當時是八零年,夏天非常的悶熱。X海鷹不再梳她的大辮子,改梳披肩發,這樣一來頭髮顯得非常之多。她也不穿她的舊軍裝,改穿裙子,這樣顯得身材很好。她說氈巴看起來非常之逗,她怎麼看怎麼想笑,連幹那件事時都憋不住,因為氈巴的的那玩藝勃起後太可笑了。抱住氈巴光溜溜的身體時更想笑,總覺得這件事整個就不對頭。有了這些奇異的感覺,就覺得氈巴非常可愛。見了面我就想吻她,因為她是氈巴的老婆了。以前我對她沒有興趣,但是連到了氈巴就不一樣了,似乎氈巴的可愛已經傳到她的身上。但是她不讓我吻嘴唇,只讓吻臉腮。說是不能太對不起氈巴。然後我們就講氈巴的事來取笑。這是因為我們都愛氈巴,〞愛〞這個字眼非常殘酷。這也是因為當時我心情甚好,不那麼悲觀了。

  我愛氈巴,是因為他有一拳就能打出烏青的潔白皮膚,一對大大的招風耳,一雙大腳,而且他總要氣急敗壞的亂嚷嚷。他一點都不愛我,而且一說到我揍過他一頓,而且打他時勃起了,就切齒痛恨。這種切齒痛恨使我更加愛他。他愛X海鷹,而X海鷹愛我,這是因為有一天我們倆都呈X形,我躺在她身上。我很喜歡想起揍了氈巴一頓的事,不喜歡想起躺在X海鷹身上的事。因為後者是我所不喜歡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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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該講講我為什麼憎惡X海鷹了。這件事的起因是她老要談起我的痔瘡——〞你的痔瘡真難看!〞——每次她對我說這話,都是在和我目光正面相接時。一面說她一面把臉側過去,眼睛還正視著我,臉上露出深惡痛絕的樣子。這時我看出她的眼睛是黃色的,而且像貓一樣瞳孔狹長。也不知她是對我深惡痛絕,還是對痔瘡深惡痛絕。受了這種刺激之後,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講起姓顏色的大學生來。她很認真的聽著,聽完了總不忘說上一句〞真噁心!〞這話也使我深受刺激。後來她又對我說,我的痔瘡實際上不是那麼難看,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事實際上也不噁心。這兩種說法截然相反,所以必有一種是假的。但是對我來說,哪一種真,哪一種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因為前一種說法深受刺激。我對她的憎惡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了。

  6

  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剛到我們樓裡來時,外面的人老來挑釁,手拿著盾牌,小心翼翼地向樓腳靠近。大學生們看到這種景象,就唱起了悲壯的國際歌,拿起了長矛,想要衝出去應戰——悲歌一曲,從容赴死,他們彷彿喜歡這種情調。我告訴他們說,假如對方要攻樓,來的人會很多,現在來的人很少,所以這是引蛇出洞的老戰術——我在樹上見得多了。我們不理他們,只管修工事。過了不幾天,那座樓的外貌就變得讓人不敢輕犯。後來他們在對面架了好多大彈弓,打得我們不能在窗口露頭。於是我做了那架投石機,很快就把所有的大彈弓全打垮了。

  拿起比做刀槍闖到我們樓裡那一年,學校裡正在長蛾子。那種蛾子是深灰色的,翅膀上長著紅色的斑點。它們在空地上飛舞時,好像一座活動的垃圾堆;晚上撲向電燈泡時,又構成了碩大無比的紗燈罩。當走進飛舞的蛾群時,你也似乎要飛起來。走出來時,滿頭滿臉都是蛾子翅膀上掉下的粉。這是因為牆上貼了厚厚的大字報,紙層底下有利於蛾子過冬。那一年學校裡野貓也特別多,這是因為有好多人家破人亡,家裡的貓就出去自謀生路。這兩種情形我都喜歡,我喜歡往蛾子堆裡跑,這是因為我吸了蛾子翅膀上的粉也不喘,而在蛾子堆裡跑過以後回家,我妹妹就要喘。她是過敏體質,我卻不是。我也喜歡貓。但是我不喜歡我妹妹。

  那一年秋天我隨時都有可能中頭彩,但我總是興高彩烈。人在興高彩烈的時候根本不怕中負彩。我還說過從十三歲起,我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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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可以說說我造的那台投石機。那東西妙得很,有風速儀測風,有拉力計測拉力,還有光學測距儀。所有能動的地方全是精密刻度。發射時起碼要十個人,有人報風力,有人用天平稱石彈,有人測目標方位和距離,數據匯總後,我拿個計算尺算彈道,五百米內首發命中率百分之百,經常把對面樓頂上走動的人一彈就打下來。如果打對面樓上呱噪的高音喇叭,一彈就能把喇叭中心的高音頭打扁,讓它發出〞噗噗〞的聲音。假如不是後來動了火器,就憑這種武器,完全是天下無敵。談到了火器,我和堂·吉訶德意見完全一致:發明火器的傢伙,必定是魔鬼之流,應當千刀萬剮:既不用三角學,也不用微積分,拿個破管子瞄著別人,二拇指一動就把人打倒了,這叫他媽的什麼事呀!到現在我還能記住那架投石機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每個零件是用什麼做的——用指甲掐來判斷木頭的質地,用鼻子來聞出木頭是否很乾。姓顏色的大學生是我的記錄員,負責記下石彈重量,風速,距離,拉力,等等。當然,還要記下打著了沒有。但是我根本用不著那些記錄,因為發射的每一彈都在我心裡——人在十六歲時記性好著哪。但是不管怎麼說,做試驗記錄是個好習慣。我一點沒記住打著了誰,被打到的人後來怎麼了。他們到底是從屋脊上滾了下去呢,還是躺在原地等著別人來救。說實在的,這些事我根本沒看到,或者是視而不見。我只看到了從哪兒出來了一個目標,它走進了我的射程之內,然後就測距離,上彈,算彈道。等打中之後,我就不管它了。一般總是打它的胸甲,比較好打。有時候和人打賭,打對方頭上的帽子。一彈把他頭上的安全帽打下來,那人嚇得在地下團團亂轉。對付躲在鐵網下的哨兵,我就射過去一個廣口玻璃瓶,裡面盛滿了羅絲釘,打得那人在網子後面噢噢叫喚。後來他們穿著棉大衣上崗,可以擋住這些螺絲釘,但是一個個熱得難受得很。再後來對方集中了好多大彈弓,要把我們打掉。而我們在樓板上修了鐵軌,做了一台帶輪子的投石機,可以推著到處跑。很難搞清我們在哪個窗口發射,所以也就打不掉,反到被我們把他們的大彈弓全打掉了。我們的投石機裝著鋼板的護盾,從窗口露出去時也是很像樣子(像門大炮)。不像他們的大彈弓,上面支著一個鐵絲編的,字紙簍子一樣的防護網(像個雞窩),挨上一下就癟下去。後來他們對我們很佩服,就打消了進犯的念頭。只是有時候有人會朝我們這邊吶喊一聲:對面的!酒瓶子打不開,勞駕,幫個忙。我們愉快的接受了他們的要求,一彈把瓶蓋從瓶頸上打下去。我的投石機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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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家變成了武鬥的戰場,全家搬到〞中立區〞,那是過去的倉庫,頭頂上沒有天花板,點著長明電燈;而且裡面住了好幾百人,氣味不好聞。那地方就像水災後災民住的地方。我常常穿過戰場回家去,嘴裡大喊著〞我是看房子的〞,就沒人來打我。回到我們家時,往床上一躺,睡上幾個鐘頭,然後又去參加戰鬥。X海鷹聽我講了這件事,就說我是個兩面派。事實上我不是兩面派。我哪派都不是。這就是幸福之所在。

  我活了這麼大,只有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那台投石機。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造出這麼準確的投石機——這就是關鍵所在。那玩藝後來不知到哪兒去了。現在家裡雖然有些電視機,電冰箱之類,結構複雜,設計巧妙,但我一件也不喜歡。假如我做架電視給自己用,一定不會做成這樣子——當然,我還沒瘋到要造電視機給自己用,為了那點狗屁節目,還不值得動一回手。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事。比方說,編編軟件。我在美國給X教授編的軟件是一隻機械狗的狗頭軟件。後來那隻狗做好了,放在學校大廳裡展覽,混身上下又是不銹鋼,又是鈦合金,銀光閃閃。除此之外,它還能到處跑,顯得挺輕盈,大家見了鼓掌,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它。因為這不是我的狗。據說這狗肚子裡還借用了空軍的儀器和技術來做平衡,有一回我向X教授打聽,他顧左右而言其他。這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是共產黨國家來的外國人,不能告訴我。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不高興,就對他說:我操你媽!你以為我希罕知道!在美國就是這點好,心裡不高興,可以當面罵。你要是問我說了些什麼,我就說我禱告哪。但是後來我選了他當導師,現在每逢年節都給他寄賀卡。這是避免恨他一輩子,把自己的肚皮氣破的唯一方法。

  文化革命裡我也沒給〞拿起筆做刀槍〞做過投石機,沒給他們修過工事。假如我幹了這些事,全都是為了我自己。X教授也做過很多東西,不是給公司,就是給學校做,沒有一件是為自己做的。所以他沒有我幸福。

  7

  我小的時候,在鍋片上劃破了手腕,露出了白花花的筋膜,這給我一個自己是濕被套紮成的印象。後來我就把自己的性慾和這個印象連繫起來了。我喜歡女人芬芳的氣味,但是又想掩飾自己濕淋淋粘糊糊的本質。這說明對我來說,性還沒有成熟。它像樹上的果子一樣,熟了才能吃。

  我小的時候,天氣經常晴朗,空氣比現在好。我背著書包去上學,路上見了漂亮女人就偷偷多看她幾眼。這說明我一點也不天真。我從來就沒有天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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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革命時期的第一個情人,就是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有一股奶油軟糖的氣味。所以她又可以叫做有太妃糖氣味的大學生。這一點在出汗時尤甚。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的頭髮上帶一點金黃色,這種顏色可以和二十年後我在法國尼斯海灘上看到的顏色相比。當時有個女人向我要一支香煙。當時金黃色的太陽正在天頂上融化,海面上也罩著一層金色。那個女人赤裸著上身,渾身上下與陽光同色。我給了她一支煙,自己也叼上一支,點火時才發現把煙叼反了。與此同時,我老婆對著我左邊的耳朵喊:你癡了!對我的右耳朵喊:你呆了。她的氣味又可以和後來我在美國註冊學籍時所遇見的新生們相比,那些瘋丫頭在辦公室裡嘻嘻哈哈,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香氣,有的像巧克力,有的像剛出爐的法國牛角麵包,有的帶有花香,就像尚未開放的玉蘭花,帶一點清淡的酸味。每次看到我時,她都微微一笑,說:你這小壞蛋又來了。然後就幫我把扯掉了的扣子縫上。那時候我總是爬排水管到他們那裡去,所以扯脫扣子的事在所難免。後來我把扣子用銅絲綁在衣服上,並且在衣襟裡襯上一根鋼條。這樣做了以後,扣子就再也不會扯脫了。那時候我只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孩子。

  在豆腐廠裡X海鷹逼問我有關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一切,我告訴她說:我不記得她姓什麼,我更不知道她叫什麼,我和她只接過吻。這種簡約的交待使她如墜五里霧中。有時候她說:你和這個姓顏色的大學生一定幹過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你不敢講!我聽了以後無動於衷。有時候她又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你胡編的——現在編不下去了罷。我聽了還是無動於衷。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是個製造懸念的大師,簡直可以和已故的希屈柯克相比。儘管我已經不再說什麼,但是已經說過了一些。這些說出的話是不能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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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和那個姓顏色的大學生還不止接過吻——我當然記得她姓什麼叫什麼,但是不知記在什麼地方了,現在想不起來——整個六八年她都在學校裡。當時拿起筆做刀槍已經全伙覆滅,只剩了她和我是露網之魚。

  我們院裡當時有好多紅衛兵派別,〞拿起筆做刀槍〞是很小的一派,動武的時候也經常處於被圍的狀態。但是後來他們最倒霉,頭頭被抓起來判了徒刑,分配時,每個人都被送到了窮鄉僻壤。這是因為算了總賬——他們這派打死的人最多,毀壞東西也最厲害,這兩件事都和我有關係。我們那座樓裡打滿了窟窿,原來的走道門窗全都不存在了。而且他們一面拆毀,一面加固,終於把一座二十世紀的住宅樓改成了十五世紀的城堡,甚至是東非草原上的白蟻窩。後來把它恢復原樣時,花了比當初建這座樓還多三倍的錢。後來上面把他們集中起來辦學習班,讓他們交待誰叫這麼干的,他們沒把我說出來。因為說出來也沒人信。我早就對他們說過,我就管幫你們打仗,別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事。

  當時上面派人進駐學校,把武鬥隊伍都解散了,把頭頭都抓走了,別的人關起來辦學習班,追查武鬥裡打死人的問題。只把她一個人剩在外面,等待下鄉。這大概是因為上面覺得女人不會打死人——領導上實在缺少想像力。後來她經常找我和她一起去游泳。不好意思到家裡來找我,在樓下和自行車站在一起,搖著車鈴。游泳時她對我說,我們就像一群小鬼,大人不在家就胡鬧了一通。現在大人回家了,就把我們收拾一頓。我答應著〞是呀是呀〞,心裡卻在想:這是你們的事,別扯上我。

  8

  我對女人抱的期望一直不高,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例外。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該像法國那位風華絕代的杜拉斯一樣,寫出一部<<情人>>來。如果不去寫小說,也該幹點與此類似的事,因為她和X海鷹不一樣,是個感性天才。有些事情男人幹不來,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遊戲。但是她和別的人一樣,只是叫我失望。連她都自甘墮落,我對別人更不敢存什麼希望。

  那一年春天開始,我常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到運河邊上去游泳。當時那裡很荒涼,到處是野草。春天水是藍的,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之間話不多。她到樹叢裡換衣服時,讓我在外面看著人。姓顏色的大學生皮膚白晰、陰毛稀疏,灰色的陰唇就像小馬駒的嘴唇一樣,乳房很豐滿。脫掉衣服時,就像煮熟的雞蛋剝下蛋皮,露出蛋白來。尤其是摘掉那個硬殼似的胸罩時,就更像了。在灰濛濛的樹從裡,她是一個白色的奇跡。而且剛脫掉那些累贅的衣服時,她身上傳來一股酸酸甜甜的信息。我換衣服時,她有時盯住那個導致我被稱為驢的東西看著,但也是不動聲色。到了水裡就不停地游起來,從河這邊游到河那邊,一遊就是十幾趟。然後爬上岸來,在河邊上坐到天黑。姓顏色的大學生嘴唇變成了紫色,頭髮上好像抹了油,眼睛裡充滿了油一樣的光澤。我們倆之間一點都不熟,只是互相需要。她告訴我說,如果不來游泳,就坐立不安。我想這是因為她心裡很煩。她又告訴我說,我好像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和我在一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是個好現象。年齡小一點,就可以多活幾年,難道不好嗎?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坐在樹叢裡,並排挺起胸膛來。我有兩片久經鍛練的胸大肌,她有一對光潤細嫩的乳房,乳頭朝上挺著,是粉色的。後來她拍拍我的胸口說:〞算了。別比了。都挺好的。〞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去游泳,直到天黑以後。天黑以後遠處燈火闌珊,河水就像一道亮油。她讓我抱著她,我就抱著她,在黑暗裡嗅她的氣味,晚上她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氣味。然後我就說:該回家了。然後我們就騎車回來,這個季節,晚上的風是暖的,就像夏天小河溝裡的水,看上去黑糊糊而且透明,但是踏進去卻感到溫暖得出人意外。走到接近村子的地方,聽到人聲模糊。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和一個大姑娘混在一起,非把我揍扁了不可。人家要是知道她和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混,也要把肚皮笑破。但是要問我爸爸為什麼要揍我,或者要問他們為什麼要把肚皮笑破,誰也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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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顏色的大學生假如有杜拉斯的才能,能寫出這樣一部<<情人>>,會寫道她的情人是個小個子,肌肉堅實,臉上、身上(肩膀、胳臂、大腿)都長滿了黑毛,又似胎毛,又似汗毛,又似她後來那個禿頂丈夫抹了101生發精後頭頂上催出的那種茸毛。才只十六歲,男性就長得和驢一樣。站在河岸上時,岔開了雙腿,挺胸收腹(我不是有意這樣,是在體操隊被老師訓練的),雄赳赳的像只小叭狗。她會提到她的情人眼睛是黑色的,但有時也會變成死灰色。她還會提到空寂無人的河岸,雜有荊棘的小樹叢,到處是堅硬的土坷垃。有時候她把他拉到樹從裡,讓他把臉貼在自己濕漉漉的陰毛上。說明了這一點,就能說明我們不是命裡注定沒有好書看,而是她們不肯寫,或者有人不讓她們寫。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他就持我在革命時期的想法:認為這種事層次太低。

  姓顏色的大學生在她的<<情人>>裡還會說到,她的情人站在水裡時,身上的茸毛都會浮起來,就像帶上了靜電,還像一種稀薄的蒲公英。初春的水是藍色的,很透明。但是在這種水裡並不覺得很冷。從這種水裡出來,會覺得一切都是藍色的,很透明。有時他會獨自走到橋上去跳水。那個時候他還是一本正經,像個小叭狗的樣子。後來她回想起這些事,一定不會為這種無性的性愛而後悔。真正後悔了的是我。

  姓顏色的大學生有時候把我拉到灌木從裡,讓我把手貼在她赤裸的乳房上,然後就閉上眼睛曬太陽。我把手貼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就自以為盡到了責任,只顧自己去尋找奶油味。這種氣味在腋窩和乳下尤重。我把鼻子伸到這些地方——比方說,用鼻子把乳房向上拱開,或者把鼻子伸到腋毛稀疏的地方。剛從水裡出來,鼻子是涼的,這就更像只小叭狗了。在這種時候,姓顏色的大學生也覺得挺荒唐。但是後來她又想:管它呢,荒唐就荒唐。

  我還能嗅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小腹下面有一種冷颼颼的清香味,但是不好意思到那裡去聞。這就像一隻沒睜開眼睛的小狗聞一塊美味的甜點心,但是不敢去吃。對於小狗來說,整個世界充滿了禁忌,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大狗咬一口。對我來說,會打仗簡直是小菜一碟,不學都能會。但要學會性愛,還需要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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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我爬過了一堵高牆,進到了一個爐筒子裡面,看到地下有一領草蓆子,還看到有做愛的痕跡。從現場的情形不難推斷出那個女的必然是背抵著爐壁,艱難的翹起腿來——這不折不扣就是米開朗齊羅的著名雕像〞夜〞。而那個男的只能取一腿屈一腿伸的姿式,那姿式的俗稱就是狗撒尿。而且那條伸著的腿還不敢伸得太厲害,否則就會碰上野屎。我覺得這樣子十足悲慘——如果你不同意,起碼會同意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幹著又有啥意思。等到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試著幹這件事時,心裡就浮現爐筒子裡的事。那時候我抱著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厚實),臉貼著她飽滿的胸膛,猛然間感到她身後是爐筒子。一股淒慘就湧上心頭,失掉了控制。這在技術上就叫早洩罷。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姓顏色的大學生是處女,也增加了難度。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失落得很,而且還暴露了我是個濕被套。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卻笑了,說道:你都把我弄髒了!然後又說:我自己跟自己來。你想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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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八年春天那個晚上,我對姓顏色的大學生十分佩服,但是這種佩服卻不是始於那時,起碼可以上溯到六七年的秋天。那時候我們倆到海澱鎮去買大餅,在光天化日下掀開了馬路中央的陰溝蓋,從地底下鑽出來。不管在什麼時期,一位漂亮大姑娘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人們面前,總是個很反常的現象。而且鑽了這麼長時間的陰溝,她還有辦法出污泥而不染,因此就引起了圍觀。而她旁若無人的走進小飯館,從胸罩裡掏錢買大餅,然後再旁若無人地鑽回陰溝裡去。有時候既沒有錢,又沒有糧票,她就一本正經的在街頭找人聊天,告訴人家我們幾十個人困在大樓裡,沒錢吃飯。等到要到了錢,就對人家甜甜的一笑,說:謝謝你。你對我們真好。我所認識的叫化子裡,就數她最有體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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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讓我到樹叢外去給她站崗,然後就和自己來。這時候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在樹叢外面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但是什麼都能聽到,還能聞見那種濃郁的酸酸的花香氣。我覺得天地為之逆轉。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樹叢裡躺著時,身體潔白如雪,看上去有點輪廓不清。晚上回家以前,她讓我幫她把那個有四個扣子的胸罩戴上。那東西是用白布做的,上面用線軋了好多道,照我看來像個襪子底。這種東西她有好幾個,都是這樣子的。有的太小,戴上後好像頭上戴了太小的帽子,搖搖晃晃,有的太大,戴上去皺巴巴。她的內褲像些面口袋。總而言之,這些東西十足糟糕,穿上去不能叫穿上去,該叫套了上去。脫下來不能叫脫了下來,應該說是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假如在臭氣熏天的時期,還有什麼東西出污泥而不染的話,她就可以算一件了。

  我躺在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時,覺得她像一堆新鮮的花瓣,冷颼颼的,有一種酸澀的香味。她的乳房很漂亮,身體很強壯,在地上躺久了,會把地上的柴草絲沾起來。時隔這麼多年回想起來,我覺得她的身體像一種大塊的cheese,很緊湊很緻密,如果用力貼緊的話,有一種附著力。因此不該輕輕的撫摸,而應當把手緊緊地附著在上面。當年我做得很對。她教給了我女人是什麼。女人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奇跡,但是連這都不知道的話,那就更是白活了。

  然後她從樹叢裡跑出來,說道:走,回家去。還抱抱我的腦袋。這時候我覺得沮喪,好像鬥敗了的公雞,而且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不過是個小叭狗罷了。受這種挫折對我大有好處,因為我生性十分狂妄。後來我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個小叭狗和濕被套,狂妄的毛病就大見好。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就下鄉去鍛練,回城來,結婚,生孩子。幹這些事時,就如從陰溝裡鑽出來,遇亂不驚。她心裡始終記著這個小叭狗似的男孩子。這是女性的故事,和我沒有關係,雖然寫出來我能看懂。而我是一個男性,滿腦子都是火力戰,白刃戰,衝鋒,築城這樣一批概念。雖然和她親近時也很興奮,但是心裡還是膩膩的,不能為人。就好像得了肝炎不能吃肥肉。革命時期對性慾的影響,正如肝炎對於食慾的影響一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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