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迷路

作者:汪曾祺

  我不善於認路。有時到一個朋友家去,或者是朋友自己帶了我去,或者是隨了別人一同去,第二次我一個人去,常常找不著。在城市裡好辦,手裡捏著地址,頂多是多問問人,走一些冤枉路,最後總還是會找到的。一敲門,朋友第一句話常常是:「啊呀!你怎麼才來!」在鄉下可麻煩。我住在一個村子裡,比如說是王莊吧,到城裡去辦一點事,再回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怎麼走的,回來時走進一個樣子也有點像王莊的村子,一問,卻是李莊!還得李莊派一個人把我送到王莊。有一個心理學家說不善於認路的人,大都是意志薄弱的人。唉,有什麼辦法呢!
  1951年,我參加土改,地點在江西進賢。這是最後一批土改,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土改。參加的人數很多,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有幹部、民主人士、大學教授、宗教界的信徒、詩人、畫家、作家……相當一部分是統戰對像。讓這些人參加,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讓這些人參加一次階級鬥爭,在實際工作中鍛煉鍛煉,改造世界觀。
  工作隊的隊部設在夏家莊,我們小組的工作點在王家梁。小組的成員除了我,還有一個從美國回來不久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一個法師。工作隊指定,由我負責。王家梁來了一個小伙子接我們。
  進賢是丘陵地帶,處處是小山包。土質是紅壤土,紫紅紫紅的。有的山是茶山,種的都是油茶,在潮濕多雨的冬天開著一朵一朵白花。有的山是柴山,長滿了馬尾松。當地人都燒松柴。還有一種樹,長得很高大,是梓樹。我第一次認識「桑梓之鄉」的梓。梓樹籽搾成的油叫梓油,雖是植物油,卻是凝結的,顏色雪白,看起來很像豬油。梓油炒菜極香,比茶油好吃。田裡有油菜花,有紫雲英。我們隨著小伙子走著。這小伙子常常行不由徑,抄近從油茶和馬尾松叢中鑽過去。但是我還是暗暗地記住了從夏家莊走過來的一條小路。南方的路不像北方的大車路那樣平直而清楚,大都是彎彎曲曲的,有時簡直似有若無。我們一路走著,對這片陌生的土地覺得很新鮮,為我們將要開展的鬥爭覺得很興奮,又有點覺得茫茫然,——我們都沒有搞過土改,有一點像是在做夢。不知不覺的,王家梁就到了。據小伙子說,夏家莊到王家梁有二十里。
  法師法號靜溶。參加土改工作團學習政策時還穿著灰色的棉直裰,好容易才說服他換了一身幹部服。大家叫他靜溶或靜溶同志。他篤信佛法,嚴守戒律,絕對吃素,但是鬥起地主來卻毫不手軟。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把我佛慈悲的教義和階級鬥爭調和起來的。花腔女高音姓周,老鄉都叫她老周,她當然一點都不老。她身上看不到什麼洋氣,很能吃苦,只是有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總以為土改應該像大歌劇那樣充滿激情。事實上真正工作起來,卻是相當平淡的。
  我們的工作開展得還算順利。階級情況摸清楚了,群眾不難發動。也不是十分緊張。每天晚上常常有農民來請我們去喝水。這裡的農民有「喝水」的習慣。一把瓦壺,用一根棕繩把壺梁吊在椽子上,下面燒著稻草,大家圍火而坐。水開了,就一碗一碗喝起來。同時嚼著和辣椒、柚子皮醃在一起的鬼子薑,或者生蕃薯片。女歌唱家非常愛吃蕃薯,這使農民都有點覺得奇怪。喝水的時候,我們除了瞭解情況,也聽聽他們說說閒話,說說黃鼠狼、說說果子狸,也說說老虎。他們說這一帶出過一隻老虎,王家梁有一個農民叫老虎在腦袋上拍了一掌,至今頭皮上還留著一個虎爪的印子……到了預定該到隊部匯報的日子了,當然應該是我去。我背了挎包,就走了,一個人,準確無誤地走到了夏家莊。回來,離開夏家莊時,已經是黃昏了。不過我很有把握。我記得清清楚楚,從夏家莊一直往北,到了一排長得齊齊的,像一堵牆似的梓樹前面,轉彎向右,往西北方向走一截,過了一片長滿雜樹的較高的山包,就望見王家梁了。隊部同志本來要留我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走,我說不行,我和靜溶、老周說好了的,今天回去。
  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青蒼蒼的暮色,悄悄地卻又迅速地掩蓋了下來。不過,好了,前面已經看到那一堵高牆似的一排梓樹了。
  然而,當我沿梓樹向右,走上一個較高的山包,向西北一望,卻看不到王家梁。前面一無所有,只有無盡的山丘。我走錯了,不是該向右,是該向左?我回到梓樹前面,向左走了一截,到高處看看:沒有村莊。
  是我走過了頭,應該在前面就轉彎了?我從梓樹牆前面折了回去,走了好長一段,仍然沒有發現可資記認的東西。我又沿原路走向梓樹。
  我從梓樹出發,向不同方向各走了一截,仍然找不到王家梁。
  我對自己說,我迷路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除了極遠的天際有一點曖昧的餘光,什麼也辨認不清了。
  怎麼辦呢?
  我倒還挺有主意:看來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說。我攀上一個山包,選了一棵樹(不知道是什麼樹),爬了上去,找到一個可以倚靠的枝杈,準備就在這裡過夜了。我掏出煙來,抽了一枝。藉著火柴的微光,看了看四周,榛莽叢雜,落葉滿山。不到一會,只聽見樹下面悉悉悉悉悉……,索索索索索……,不知是什麼獸物竄來竄去。聽聲音,是一些小野獸,可能是黃鼠狼、果子狸,不是什麼兇猛的大傢伙。我頭一次知道山野的黑夜是很不平靜的。這些小獸物是不會傷害我的。但我開始感覺在這裡過夜不是個事情。而且天也越來越冷了。江西的冬夜雖不似北方一樣酷寒,但是早起看宿草上結著的高高的霜花,便知夜間不會很暖和。不行。我想到呼救了。
  我爬下樹來,兩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呼喊:「喂——有人嗎——?」
  「喂——有人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傳得很遠。
  然而沒有人答應。
  我又喊:
  「喂——有人嗎——?」
  我聽見幾聲狗叫。
  我大踏步地,筆直地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腳下走過的是什麼樣的樹叢、山包,我走過一大片農田,田裡一撮一撮幹得發脆的稻樁,我跳過一條小河,筆直地,大踏步地走去。我一遇到事,沒有一次像這樣不慌張,這樣冷靜,這樣有決斷。我看見燈光了!
  狗激烈地叫起來。
  一盞馬燈。馬燈照出兩個人。一個手裡拿著梭鏢(我明白,這是值夜的民兵),另一個,是把我們從夏家莊領到王家梁的小伙子!
  「老汪!你!」
  這是距王家梁約有五里的另一個小村子,叫顧家梁,小伙子是因事到這裡來的。他正好陪我一同回去。
  「走!老汪!」
  到了王家梁,幾個積極分子正聚在一家喝水。靜溶和老週一見我進門,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的眼睛分明寫著兩個字:老虎。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