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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哪裡發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鬧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一場大火之後,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做詩。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遇有什麼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別號。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店面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所賣的卻只是:絲線、絛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1、抿子(塗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每天晚上結帳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小的還在娘懷裡抱著。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1。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的響。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他鬧了好多回。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後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這都還好辦。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女兒跟媽要。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咱們不去參加了。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脾氣,鬧,她只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到底還是去了。這位能幹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除了底子是布的,別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淒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財。 這財,是怎麼個發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麼出息的。他得另外想辦法。這城裡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隻,都靠滿了。各行各業,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裡面再插一隻手,很難。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以外。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醃製過雙黃鴨蛋。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本地出一種藥材,叫做D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別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八鎮,到處跑。像一隻飢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回來時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人,越來越瘦。 後來他想起開工廠。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制錢用的,所以叫做錢串子。現在不使制錢了,店舖裡卻離不開它。茶食店用來包紮點心,蓆子店捆蓆子,賣魚的穿魚腮。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閒時的副業,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因為沒有准人,準時,准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有了這麼個廠,對於用戶方便多了。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他就不再四處奔跑。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一個夥計搬運,兩個做活。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只是都要用手搖。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的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和在一起。不久,人們就習慣了,彷彿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1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條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場。相傳韓信在這裡打過仗。現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現在這裡是亂葬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叫做「陰城」。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草裡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不一會,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裡沒有住戶人家。只有一個破財神廟,裡面住著一個侉子。這侉子不知是什麼來歷。他殺狗,吃肉,——陰城裡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只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別響。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後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裡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別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捻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捻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釬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櫃台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有時問他們幾句話:「你爸爸在家嗎?幹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闆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願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不但外皮,連裡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放了之後,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他會做花炮。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磁盆裡,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後,滿樹噴花。火花射盡,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裡做,在家裡做。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捻子。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弄不好,還會出事。陶虎臣的一隻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隻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凶狠。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什麼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麼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麼?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麼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裡,相隔只有七八家。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這城裡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求畫的人只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或一壇紹興花彫,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蘭。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工筆畫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他們所畫的,是神像。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夥,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他們是在製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花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他們的作坊,叫做「畫匠店」。一個畫匠店裡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種人。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只是說「畫畫的」。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1,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闆或管事。也有那些閒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於家裡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主客雙方,都很滿意。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只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家裡積存的畫稿很多。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麼都畫。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歷代相傳的「百臉圖」。把人的頭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於哪一類,然後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他不願看死人。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有來求的,就說不會。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後,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弊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鍾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餘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裡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靠牆種了幾竿玉屏蕭竹。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裡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春天,放風箏。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份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秋天,養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麼無知的人磨去了)1。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麼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王瘦吾想:為什麼不能就地製成草帽呢?這錢為什麼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台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兩架扎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城裡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準,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鬧的人很多。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裡,通過機針一扎,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鬚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磅磅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大的焰火生意。這一年鬧大水。運河平了灌。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捲了起來。看來,非破堤不可。很多人家紮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不料,河水從下游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秋收在望,市面繁榮,城鄉一片喜氣。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餘的,他勻給別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東城定在八月十六。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雲,一天皓月。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乾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濛濛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齊朝著一個方向看。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瞇細;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一陣陣掌聲。——陶虎臣點著陷火了! 這種花盆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最熱鬧的是「炮打泗州城」。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萬花齊放之後,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不料一聲炮響,花盆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是泗州而不是別的城)。城外向裡打炮,城裡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一陣火花之後,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面躲閃,手裡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看到這裡,滿場大笑。這些辛苦得近於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最後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陣火花之後,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字是燈球組成的。雖然平淡,人們還是捨不得離開。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唉:「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隻蟹殼青蟋蟀。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鬥。都不是對手,而且都只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這只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別。它輕易不開牙,只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它口瞿口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鬚,就像戲台上的武生耍翎子。負傷的敗將,怎麼下「探子」1,也再不敢回頭。於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鬥蟋蟀的集會。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鬥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份量相等,才能入盤開鬥。如份量低於對方而自願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只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四十塊錢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隻身經百戰的蟋蟀後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裡來了客。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麼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裡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此人面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進寶府,唐突得很。」 「哪裡哪裡。只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後,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裡,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好,——好,——好。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盡,不能捨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於蓬牖之中,聲名不出於里巷,悲哉!悲哉!」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後面跑。倪墨耕尤為甜俗。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艷。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乾淨,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面!到上海,那裡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他認識朵雲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最後說:「我今天很高興。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的東西。——我把它化一化,就是傑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捲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麼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後,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里路」去了。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草帽沒個什麼講究,買的人只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全城並無第二家,那四台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做陸陳行。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別的生意,什麼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麼買賣,眼尖手快。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這城裡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鬥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不論什麼時候,長衫裡面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面的硬底便鞋。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面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王瘦吾不愛搭理他,盡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面。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台機子,八個師傅,門面、櫃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面櫃台裡,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願意把四台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台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一病一年多。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鬧土匪,連城裡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佈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1,根本取締了鞭炮。城裡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陶虎臣別無產業,只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只是裡面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點了捻子,不響,只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櫃底熏五毒;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裡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的,怎麼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1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後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麼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什麼錢也敢拿的。他來做媒了。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他倒什麼也不挑,只要是一個黃花閨女。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麼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麼東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別這樣!我願意!——真的!爹!我真的願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別哭。」弟弟直點頭。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牆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花花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麼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髒病。」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十一月二十日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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