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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

作者:汪曾祺

  這是一所私立中學,很小,只有三個初中班。地點很好,在福煦路。往南不遠是霞飛路;往北,穿過兩條橫馬路,便是靜安寺路、南京路。因此,學生不少。學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簡單。靠馬路是一帶水泥圍牆。有一座鐵門。進門左手是一幢兩層的樓房。很舊了,但看起來還結實。樓下東側是校長辦公室。往裡去是一個像是會議室似的狹長的房間,裡面放了一張乒乓球台子。西側有一間房間,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圓形,形狀有點像一個船艙,是教導主任沈先生的宿舍。當中,外屋是教員休息室;裡面是一間大教室。樓上還有兩個教室。
  「教學樓」的後面有一座後樓,三層。上面兩層是校長的住家。底層有兩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是沒有家的單身教員的宿舍。
  此外,在主樓的對面,緊挨圍牆,有一座鐵皮頂的木板棚子。後樓的旁邊也有一座板棚。
  如此而已。
  學校人事清簡。全體教職員工,共有如下數人:一、校長。姓趙名宗浚,大夏大學畢業,何系,未詳。他大學畢業後就從事教育事業。他為什麼不在銀行或海關找個事做,卻來辦這樣一個中學,道理不知何在。想來是因為開一個學堂,進項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時,守家在地,下了樓,幾步就到他的小王國——校長辦公室,下雨連傘都不用打;又不用受誰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閒自在,樂在其中。他這個學校不知道是怎樣「辦」的,學校連個會計都沒有。每學期收了學雜費,全部歸他處理。除了開銷教員的薪水、油墨紙張、粉筆板擦、電燈自來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淨落多少,誰也不知道。物價飛漲,一日數變,收了學費,他當然不會把鈔票存在銀行裡,瞧著它損耗跌落,少不得要換成黃魚(金條)或美鈔。另外他大概還經營一點五金電料生意。他有個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蠻「寫意」。每天早起到辦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轉椅裡看報。《文匯報》、《大公報》、《新民報》,和隔夜的《大晚報》,逐版瀏覽一遍。他很少看書。他身後的書架上只有兩套書,一套《辭海》;還有一套——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套書:吳其□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看完報,就從抽屜裡拿出幾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個帶八音盒的小座鐘,或是一個西門子的彈簧彈子鎖。他愛逛拍賣行、舊貨店,喜歡搜羅這類不費什麼錢而又沒有多大用處的玩意。或者用一個指甲銼修指甲。他其實就在家裡呆著,不到辦公室來也可以。到辦公室,主要是為了打電話或接電話。他接電話有個習慣。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話說:「儂找啥人?」對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馬上跟對方通話,總要說:「請儂等一等」,過了一會,才改用普通話說:「您找趙宗浚嗎?我就是……」他為什麼每次接電話都要這樣,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是顯得他有一個秘書,第一次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是秘書,好有一點派頭?還是先「緩衝」一下,好有時間容他考慮一下,對方是誰,打電話來多半是為什麼事,胸有成竹,有所準備,以便答覆?從他接電話的這個習慣,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精明的人。他很精明,但並不俗氣。
  他看起來很有文化修養。說話高雅,聲音甜潤。上海市井間流行的口頭語,如「操那起來」,「斜其盎賽」,在他嘴裡絕對找不到。他在大學時就在學校的劇團演過話劇,畢業後偶爾還參加職業劇團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現在還和上海的影劇界的許多人保持聯繫。我就是因為到上海找不到職業,由一位文學戲劇界的前輩介紹到他的學校裡來教書的。他雖然是學校的業主,但是對待教員並不刻薄,為人很「漂亮」,很講「朋友」,身上還保留著一些大學生和演員的灑脫風度。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體教職員請到後樓他的家裡吃一頓「冬至夜飯」,以盡東道之誼。平常也不時請幾個教員出去來一頓小吃。離學校不遠,馬路邊上有一個泉州人擺的魚糕米粉攤子,他經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他知道我愛喝酒,每次總還要特地為我叫幾兩七寶大曲。到了星期天,他還忘不了把幾個他鄉作客或有家不歸的單身教員拉到外面去玩玩。逛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或到老城隍廟去走步九曲橋,坐坐茶館,吃兩塊油汆魷魚,喝一碗雞鴨血湯。凡有這種活動,多半都是由他花錢請客。這種地方,他是一點也不小氣吝嗇的。
  他已經三十五歲,還是單身。他曾和一個女演員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幾年,女演員名叫許曼諾。因為他母親堅決反對他和這個女人結婚,所以一直拖著(他父親已死,他對母親是很孝順的)。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這個演員,敲了半天房門,門才開。裡面有一個男人(這人他也認識)。他發現許曼諾的晨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他一氣之下,再也不去了。但是許曼諾有時還會打電話來,約他到DDS或卡夫卡司1去見面。那大概是許曼諾生活上遇到了困難,來求他給她一點幫助了。這個女人我見過,頗有丰韻,但是神情憔悴,顯然長期過著放縱而不安定的生活。她抽煙,喝烈性酒。
  他發胖了。才三十五歲就已經一百六十斤。他很知道,再發展下去會是什麼樣子,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胖子(我們見過他的遺像)。因此,他節食,並且注意鍛煉。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員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會議室那張乒乓球台子就是為此而特意買來的。
  二、教導主任沈先生。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學畢業。他到這所私立中學來教書,自然是因為老同學趙宗浚的關係。他到這所中學有年頭了,從學校開辦,他就是教導主任。他教代數、幾何、物理、化學。授課量相當於兩個教員,所拿薪水也比兩個教員還多。而且他可以獨佔一間相當寬敞明亮的宿舍,蠻適意。這種條件在上海並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因此,他也不必動腦筋另謀高就。大概這所中學辦到哪一天,他這個教導主任就會當到哪一天。
  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這個學校讀書)用一個三層的提梁飯盒從家裡給他送來(晚飯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紅燒肉、煎帶魚、荷包蛋、香腸……。每頓他都吃得一點不剩。因此,他長得像一個牛犢子,呼吸粗短,舉動稍欠靈活。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
  他也不大看書,但有兩種「書」是必讀的。一是「方塊報」1,他見到必買,一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學校隔壁兩三家,有一家小書店,每到《蜀山劍俠傳》新出一集,就在門口立出一塊廣告牌:「好消息,《蜀山劍俠傳》第××集已到!」沈裕藻走進店裡,老闆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儂留好勒嗨!」除了讀「書」,他拉拉胡琴。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鳳眼竹的擔子,聲音極好。這把胡琴是他的驕傲。雖然在他手裡實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沒有什麼朋友,卻認識不少有名的票友。主要是通過他的同學李文鑫認識的,也可以說是通過這把胡琴認識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畢業的。畢業以後,啥事也不做。他家裡開著一爿旅館,他就在家當「小開」。這是那種老式的旅館,在南市、十六鋪一帶還可見到。一座回字形的樓房,四面都有房間,當中一個天井。樓是純粹木結構的,扶梯、欄杆、地板,全都是木頭的,塗了紫紅色的油漆。住在樓上,走起路來,地板會格吱格吱地響。一男一女,在房間裡做點什麼勾當,隔壁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客人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李文鑫就住在帳房間後面的一間潔淨的房間裡,聽唱片,拉程派胡琴。他是上海專拉程派的名琴票。他還培養了一個彈月琴的搭檔。這彈月彈的是個流浪漢,生病因在他的旅館裡,付不出房錢。李文鑫踱到他房間裡,問他會點什麼,——啥都不會!李文鑫不知怎麼會忽然心血來潮,異想天開,拿了一把月琴:「儂彈!」這流浪漢就使勁彈起來,——單弦繃。李文鑫不讓他閒著,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讓這流浪漢把手指頭彈得發燙了,放在冰水裡泡泡——再彈!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這流浪漢竟成了上海灘票界的一把數一數二的月琴。這流浪漢一個大字不識,挺大個腦袋,見人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傻笑,可是彈得一手好月琴。使起「竄兒」來,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而且尺寸穩當,板槽瓷實,和李文鑫的胡琴嚴絲合縫,「一眼」不差,為李文鑫的琴藝生色不少。票友們都說李文鑫能教出這樣一個下手來,真是獨具慧眼。李文鑫就養著他,帶著他到處「走票」,很受歡迎。
  李文鑫有時帶了幾個票友來看沈裕藻,因為這所學校有一間會議室,正好調嗓子清唱。那大都是星期天。沈裕藻星期天偶爾也同我們一起去逛逛公園,逛逛城隍廟,陪趙宗浚去遛拍賣行,平常大都是讀「書」,等著這些唱戲朋友,李文鑫認識的票友都是「有一號」的。像古森柏這樣的名票也讓李文鑫拉來過。古森柏除了偶爾唱一段《監酒令》,讓大家欣賞欣賞徐小香的古調絕響外,不大唱。他來了,大都是聊。盛蘭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他聊的時候,別的票友都洗耳恭聽,連連頷首。沈裕藻更是聽得發呆。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還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華請來過。包華那天唱了全出《桑園會》(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鳳眼竹擔子的胡琴(這是一把適於拉西皮的琴)。流浪漢閉著眼睛彈月琴。李文鑫叫沈裕藻來把二胡托著。沈裕藻只敢輕輕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包華的程派真是格高韻雅,懂戲不懂戲的,全都聽得出了神,鴉雀無聲。
  沈裕藻的這把胡琴給包華拉過,他給包華托過二胡,他覺得非常光榮。
  三、英文教員沈福根。因為他年紀輕,大家叫他小沈,以區別於老沈——沈裕藻。學生列他「小沈先生」。他是本校的畢業生。畢業以後賣了兩年小黃魚,同時在青年會補習英文。以後跟校長趙先生講講,就來教英文了。他的英文教得怎麼樣?——不曉得。
  四、史地教員史先生。史先生原是首飾店出身。他有一樁艷遇。在他還在首飾店學徒的時候,有一天店裡接到一個電話,叫給一家送幾件首飾去看看,要一個學徒送去。店裡叫小史去。小史拿了幾件首飾,按電話裡所說的地址送去了。地方很遠。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靜的別墅,沒有什麼人。女主人接見了他,把他留下了。住了三天(據他後來估計,這女主人大概是一個軍閥的姨太太)。他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還常常津津樂道地談起這件事。一談起這件事,就說:「畢生難忘!」我看看他的模樣(他的臉有一點像一張拉長了的猴子的臉),實在很難想像他曾有過這樣的艷遇。不過據他自己說,年輕時他是蠻漂亮的。至於他怎麼由一個首飾店的學徒變成了一個教史地的中學教員,那誰知道呢。上海的許多事情,都是蠻難講的。
  五、體育教員謝霈。這個學校沒有操場,也沒有任何體育設備(除了那張乒乓球台子),卻有一個體育教員。謝先生上體育課只有一種辦法,把學生帶出去,到霞飛路的幾條車輛行人都較少的橫馬路上跑一圈。學生們很願意上體育課,因為可以不在教室裡坐著,回來還可以買一點甜鹹「支卜」、檀香橄欖、蜜餞嘉應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著,三三兩兩地走進學校的鐵門。謝行生沒有什麼學歷,他當過兵,要過飯。他是個憤世嫉俗派,什麼事情都看透了。他常說:「什麼都是假的。爺娘、老婆、兒女,都是假的。只有銅鈿,銅鈿是真的!」他看到人談戀愛就反感:「戀愛。沒有的。沒有戀愛,只有操×!」他生活非常儉省,連茶葉都不買。只在一件事上卻捨得花錢:請人下棋。他是個棋迷。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愛看人下棋。一到星期天,他就請兩個人來下棋,他看。有時能把上海的兩位圍棋國手請來。這兩位國手,都穿著紡綢衫褲,長衫折得整整齊齊地搭在肘臂上。國手之一的長衫是熟羅的,國手之二的是香雲紗。國手之一手執棕竹拄杖,國手之二手執湘妃竹骨子的折扇。國手之一留著小鬍子,國手之二不留。他們都用長長的象牙煙嘴吸煙,都很瀟灑。他們來了,稍事休息,見到人都欠起身來,彬彬有禮,然後就在校長辦公室的寫字檯上擺開棋局,對弈起來。他們來了,謝先生不僅預備了好茶好煙,還一定在不遠一家廣東館訂幾個菜,等一局下完,請他們去小酌。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飯或善釀。謝先生為了看國手下棋,花起錢不覺得肉痛。
  六、李維廉。這是一個在復旦大學教書的詩人的侄子,高中畢業後,從北平到上海來,準備在上海考大學。他的叔父和介紹我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是老朋友,請這位前輩把他介紹到這所學校來,教一年級算術,好解決他的食宿。這個年輕人很靦腆,不愛說話,神情有點憂鬱。星期天,他有時到叔叔家去,有時不去,躲在屋裡溫習功課,寫信。
  七、胡鳳英。女,本校畢業,管註冊、收費、收發、油印、接電話。
  八、校工老左。住在後樓房邊的板棚裡。
  九、我。我教三個班的國文。課餘或看看電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裡坐坐,或陪一個天才畫家無盡無休地逛霞飛路,說一些海闊天空,才華迸發的廢話。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麵後,就回到學校裡來,在「教學樓」對面的鐵皮頂木棚裡批改學生的作文,寫小說,直到深夜。我很喜歡這間棚子,因為只有我一個人。除了我,誰也不來。下雨天,雨點落在鐵皮頂上,乒乒乓乓,很好聽。聽著雨聲,我往往會想起一些很遙遠的往事。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現在在上海。雨已經停了,分明聽到一聲:「白糖蓮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約會,我大都隨幫唱影,和趙宗浚、沈裕藻、沈福根、胡鳳英……去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逛城隍廟。或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不想聽也不想看的時候,就翻《辭海》,看《植物名實圖考長編》——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筆極好。我對這本書一直很有感情,因為它曾經在喧囂歷碌的上海,陪伴我度過許多閒適安靜的辰光。
  這所中學裡,忽然興起一陣跳舞風,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舉辦舞會。這是校長趙宗浚所倡導的。原因是:一、趙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這女朋友有兩個妹妹,都是剛剛學會跳舞,癮頭很大。舉辦舞會,可以把這兩個妹妹和她們的姐姐都吸引了來。
  趙宗浚新認識的女朋友姓王,名靜儀。史先生、沈福根、胡鳳英都稱呼她為王小姐。她人如其名,態度文靜,見人握手,落落大方。臉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條。衣服鞋子都很講究,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但乍一看看不出來,因為款式高雅,色調諧和,不趨時髦,毫不扎眼。她是學音樂的,在一個教會學校教音樂課。她父親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負擔。因為要培養兩個妹妹上學,靠三十歲了,還沒有嫁人。趙宗浚在一個老一輩的導演家裡認識了她,很傾心。他已經厭倦了和許曼諾的那種叫人心煩意亂的戀愛,他需要一個安靜平和的家庭,王靜儀正是他所嚮往的伴侶。他曾經給王靜儀寫過幾封信,約她到公園裡談過幾次。趙宗浚表示願意幫助她的兩個妹妹讀書;還表示他已經是這樣的歲數了,不可能再有那種火辣辣的、羅曼蒂克的感情,但是他是懂得怎樣體貼照顧別人的。王靜儀客客氣氣地表示對趙先生的為人很欽佩,對他的好意很感謝。
  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叫婉儀,一個叫淑儀,長得可一點也不像姐姐,她們的臉都很寬,眼眼分得很開,體型也是寬寬扁扁的。雅氣未脫,不大解事,吃起點心糖果來,聲音很響。王靜儀帶她們出來參加這一類的舞會,只是想讓她們見見世面,有一點社交生活。這在她那樣比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因此這兩個妹妹隨時都顯得有點興奮。
  二、趙宗浚覺得自己太胖了,需要運動。
  三、他新從拍賣行買了一套調製雞尾酒的酒具,一個賽銀的酒海,一個曲頸長柄的酒勺,和幾十隻高腳玻璃酒杯,他要拿出來派派用場。
  四、現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跳舞教師。
  這人名叫赫連都。他不是這個學校裡的人,只是住在這個學校裡。他是電影演員,也是介紹我到這個學校裡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把他介紹給趙宗浚,住到這個學校裡來的,因為他在上海找不到地方住。他就住在後樓底層,和謝霈、李維廉一個房間。——我和一個在《大晚報》當夜班編輯的姓江的老兄住另一間。姓江的老兄也不是學校裡的人,和趙宗浚是同學,故得寄住在這裡。這兩個房間黑暗而潮濕,白天也得開燈。我臨離開上海時,打行李,發現墊在小鐵床上的蓆子的背面竟長了一寸多長的白毛!房間前面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後樓的二三層和隔壁人家樓上隨時會把用過的水從高空潑在天井裡,嘩啦一聲,驚心動魄。我因此給這兩間屋起了一個室名:聽水齋。
  赫連都有點神秘。他是個電影演員,可是一直沒有見他主演過什麼片子。他長得高大、挺拔、英俊,很有男子氣。雖然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裡,睡在一張破舊的小鐵床上,出門時卻總是西裝筆挺,容光煥發,像個大明星。他忙得很。一早出門,很晚才回來。他到一個白俄家裡去學發聲,到另一個白俄家裡去學舞蹈,到健身房練拳擊,到馬場去學騎馬,到劇專去旁聽表演課,到處找電影看,除了美國片、英國片、蘇聯片,還到光陸這樣的小電影院去看烏髮公司的德國片,研究卻爾斯勞頓和里昂·巴裡摩爾……他星期天有時也在學校裡呆半天,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跟大家聊聊天。聊電影,聊內戰,聊沈崇事件,聊美國兵開吉普車撞人、在馬路上酗酒胡鬧。他說話富於表情,手勢有力。他的笑聲常使人受到感染。
  他的舞跳得很好。探戈跳得尤其好,曾應邀在跑狗場舉辦的探戈舞表演晚會上表演過。
  趙宗浚於是邀請他來參加舞會,教大家跳舞。他欣然同意,說:
  「好啊!」
  他在這裡寄居,不交房錢,這點義務是應該盡的,否則就太不近人情了。
  於是到了星期天,我們就哪兒也不去了。胡鳳英在家吃了早飯就到學校裡來,和老左、沈福根把樓下大教室的課桌課椅都搬開,然後搬來一匣子鋼絲毛,一團一團地撒在地板上,用腳踩著,順著木紋,使勁地擦。趙宗浚和我有時也參加這種有趣的勞動。把地板擦去一層皮,露出了白茬,就上蠟。然後換了幾個大燈泡,蒙上紅藍玻璃紙。有時還掛上一些縐紙彩條,紙燈籠。
  到了晚上,這所學校就成了一個俱樂部。下棋的下棋,唱戲的唱戲,跳舞的跳舞。
  紅藍燈泡一亮,電唱機的音樂一響,彩條紙燈被電風扇吹得搖搖晃晃,很有點舞會的氣氛。胡鳳英從後樓搬來十來只果盤,裝著點心糖果。越宗浚捧著賽銀酒海進來,著手調製雞尾酒。他這雞尾酒是中西合璧。十幾瓶汽水,十幾瓶可口可樂,兌上一點白酒。但是用曲頸長柄的酒勺傾注在高腳酒杯裡,晶瑩透亮,你能說這不是雞尾酒?
  音樂(唱片)也是中西並蓄,雅俗雜陳。肖邦、華格那、斯特勞斯;黑人的爵士樂、南美的倫擺舞曲,夏威夷情歌;李香蘭唱的《支那之夜》、《賣糖歌》;廣東音樂《彩雲追月》、《步步高》;上海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你是一個壞東西》;還有跳舞場裡大家一起跳的《香檳酒氣滿場飛》。
  參加舞會的,除了本校教員,王家三姊妹,還有本校畢業出去現已就業的女生,還有胡鳳英約來的一些男女朋友。她的這些朋友都有點不三不四,男的穿著全套美國大兵的服裝,大概是飛機場的機械士;女的打扮得像吉普女郎。不過他們到這裡參加舞會,還比較收斂,甚至很拘謹。他們畏畏縮縮地和人握手。跳舞的時候也只是他們幾個人來回配搭著跳,跳倫擺。
  赫連都幾乎整場都不空。女孩子都愛找他跳。他的舞跳得非常的「帥」(她們都很能體會這個北京字眼的全部涵意了)。腳步清楚,所給的暗示非常肯定。跟他跳舞,自己覺得輕得像一朵雲,交關舒服。
  這一天,華燈初上,舞樂輕揚。李文鑫因為晚上要拉一場戲,帶著彈月琴的下手走了。票友們有的告辭,有的被沈裕藻留下來跳舞。下棋的吃了老酒,喝著新泡的龍井茶,準備再戰。參加舞會的來賓陸續到了,赫連都卻還沒有出現——他平常都是和趙宗浚一同張羅著迎接客人的。
  大家正盼望著他,忽然聽到鐵門外人聲雜亂,不知出了什麼事。趕到門口一看,只見一群人簇護著赫連都。赫連都頭髮散亂,襯衫碎成了好幾片。李維廉在他旁邊,夾著他的上衣。赫連都連連向人群拱手:「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嘸不啥,嘸不啥!大家全是中國人!」
  「儂為中國人吐出一口氣,應該謝謝儂!」
  一個在公園裡教人打拳的滄州老人說:「兄弟,你是好樣兒的!」
  對面弄堂裡賣咖喱牛肉麵的江北人說:「赫先生!你今天干的這樁事,真是叫人佩服!晏一歇請到小攤子上吃一碗牛肉麵消夜,我也好表表我的心!」
  赫連都連忙說:「謝謝,謝謝!改天,改天擾您!」人群散去,赫連都回身向趙宗浚說:「老趙,你們先跳,我換換衣服,洗洗臉,就來!」說著,從李維廉手裡接過上衣,往後樓走去。
  大家忙問李維廉,是怎麼回事。
  「赫連都打了美國兵!他一人把四個美國兵全給揍了!我和他從霞飛路回來,四個美國兵喝醉了,正在侮辱一個中國女的。真不像話,他們把女的衣服差不多全剝光了!女的直叫救命。圍了好些人,誰都不敢上。赫連都脫了上衣,一人給了他們一拳,全都揍趴下了。他們起來,輪流和赫連都打開了boxing1,赫連都毫不含糊。到後來,四個一齊上。周圍的人大傢伙把赫連都一圍,擁著他進了胡同。美國兵歪歪倒倒,罵罵咧咧地走了。真不是玩意!」
  大家議論紛紛,都很激動。
  圍棋國手之一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把鐵門關上?只怕他們會來尋事。」
  國手之二說:「是的。美國人惹不得。」
  趙宗浚出門兩邊看看,說:「用不著,那樣反而不好。」沈福根說:「我去偵察偵察!」他像煞有介事,躡手躡腳地向霞飛路走去。過了一會,又踅了回來:「嘸啥嘸啥!霞飛路上人來人往。美國赤佬已經無影無蹤哉!」
  於是下棋的下棋,跳舞的跳舞。
  赫連都換了一身白法蘭絨的西服出來,顯得格外精神。今天的舞會特別熱烈。
  赫連都幾乎每支曲子都跳了。他和王婉儀跳了快三步編花;和王淑儀跳了《維也納森林》,帶著她沿外圈轉了幾大圈;慢四步、狐步舞,都跳了,他還邀請一個吉普女郎跳了一場倫擺。他向這個自以為很性感的女郎走去,欠身伸出右手,微微鞠躬,這位性感女郎受寵若驚,喜出望外,連忙說:「喔!謝謝儂!」
  王靜儀不大跳,和趙宗浚跳了一支慢四步以後,拉了李維廉跳了一支慢三步圓舞曲,就一直在邊上坐著。
  舞會快要結束時,王靜儀起來,在唱片裡挑了一張《La-paloma》1,對赫連都說:「我們跳這一張。」赫連都說:「好。」
  西班牙舞曲響了,飄逸的探戈舞跳起來了。他們跳得那樣優美,以致原來準備起舞的幾對都停了下來,大家遠遠地看他們倆跳。這支曲子他們都很熟,配合得非常默契。赫連都一晚上只有跳這一次舞是一種享受。他托著王靜儀的腰,貼很很近;輕輕握著她的指尖,拉得很遠,有時又撒開手,各自隨著音樂的旋律進退起伏。王靜儀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側著肩膀,俯仰,迴旋,又輕盈,又奔放。她的眼睛發亮。她的白紗長裙飄動著,像一朵大百合花。
  大家都看得癡了。
  史先生(他不跳舞,但愛看人跳舞,每次舞會必到)輕聲地說:「這才叫跳舞!」
  音樂結束了,太短了!
  美的東西總是那樣短促!
  但是似乎也夠了。
  趙宗浚第一次認識了王靜儀。他發現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負擔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氣質,端莊的儀表下面隱藏著的對詩意的、浪漫主義的幸福的熱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嚮往。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無望的。他第一次苦澀地感覺到:什麼是庸俗。他本來可以是另外一種人,過另外一種生活,但是太晚了!他為自己的圓圓的下巴和柔軟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恥。他覺得異常的疲乏。
  舞會散了,圍棋也結束了。
  謝霈把兩位國手送出鐵門。
  國手之一意味深長地對國手之二說:「這位赫連都先生,他會不會是共產黨?」
  國手之二回答:
  「難講的。」
  失眠的霓虹燈在上海的夜空,這裡那裡,靜靜地燃燒著。

                   1983年7月25日北京酷暑揮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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