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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百順年輕時拉過洋車,後來賣了多年烤白薯。德勝門豁口內外沒有吃過張百順的烤白薯的人不多。後來取締了小商小販,許多做小買賣的都改了行,張百順托人謀了個事由兒,到太平湖公園來看門。一晃,十來年了。 太平湖公園應名兒也叫做公園,實在什麼都沒有。既沒有亭台樓閣,也沒有遊船茶座,就是一片野水,好些大柳樹。前湖有幾張長椅子,後湖都是荒草。灰菜、馬莧菜都長得很肥。牽牛花,野茉莉。飛著好些粉蝶兒,還有北京人叫做「老道」的黃蝴蝶。一到晚不晌,往後湖一走,都□得慌。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孩子們來掏蛐蛐。遛鳥的愛來,給畫眉抓點活食:油葫蘆、螞蚱,還有一種叫做「馬蜥兒」的小四腳蛇。看門,看什麼呢?這個公園不賣門票。誰來,啥時候來,都行。除非怕有人把柳樹鋸倒了扛回去。不過這種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因此張百順非常閒在。他漢事時就到湖裡撈點魚蟲、苲草,賣給養魚的主。進項不大。但是夠他抽關東煙的。「文化大革命」一起來,很多養魚的都把魚「處理」了,魚蟲、苲草沒人買,他就到湖邊摸點螺螄,淘洗乾淨了,加點鹽,擱兩個大料瓣,煮鹹螺螄賣。 後湖邊上住著兩戶打魚的。他們這打魚,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搭無一搭。打得的魚隨時就在湖邊賣了。 每天到園子裡來遛早的,都是熟人,他們進園子,都有准鐘點。 來得最早的是劉寶利。他是個唱戲的。坐科學的是武生。因為個頭矮點,扮相也欠英俊,缺少大將風度,來不了「當間兒的」。不過他會的多,給好幾位名角打個「下串」,「傍」得挺嚴實。他粗通文字,愛抄本兒。他家裡有兩箱子本子,其中不少是已經失傳了的。他還愛收藏劇照,有的很名貴。楊老闆《青石山》的關平、尚和玉的《四平山》、路玉珊的《醉酒》、梅蘭芳的《紅線盜盒》、金少山的《李七長亭》、余叔巖的《盜宗卷》……有人出過高價,想買他的本子和劇照,他回絕了:「對不起,我留著殉葬。」劇團演開了革命現代戲,台上沒有他的活兒,領導上動員他提前退休,——他還不到退休年齡。他一想:早退,晚退,早晚得退,退!退了休,他買了兩隻畫眉,每天天一亮就到太平湖遛鳥。他戲癮還挺大。把鳥籠子掛了,還拉拉山膀,起兩個雲手,踢踢腿,耗耗腿。有時還唸唸戲詞。他老念的是《挑滑車》的《鬧帳》: 「且慢!」 「高王爺為何阻令?」 「末將有一事不明,願在元帥台前領教。」 「高王爺有話請講,何言領教二字。」 「岳元帥!想俺高寵,既已將身許國,理當報效皇家。今逢大敵,滿營將官,俱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是何理也?」 …… 「嚇、嚇、嚇嚇嚇嚇……岳元帥!大丈夫臨陣交峰,不死而帶傷,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跟他差不多時候進園子遛彎的顧止庵曾經勸過他:「爺們!您這戲詞,可不要再念了哇!」 「怎麼啦?」 「如今晚兒演了革命現代戲,您念老戲詞——韻白!再說,您這不是借題發揮嗎?『滿營將官,俱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是何理也?』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說台上不用您,把你刷了嗎?這要有人聽出來,您這是『對黨不滿』呀!這是什麼時候啊,爺們!」 「這麼一大早,不是沒人聽見嗎!」 「隔牆有耳!——小心無大錯。」 顧止庵,八十歲了。花白鬍鬚,精神很好。他早年在豁口外設帳授徒,——教私塾。後來學生都改了上學堂了,他的私塾停了,他就給人抄書,抄稿子。他的字寫得不錯,歐底趙面。抄書、抄稿子有點委屈了這筆字。後來找他抄書、抄稿子的也少了,他就在郵局門外樹蔭底下擺了一張小桌,代寫家信。解放後,又添了一項業務:代寫檢討。「老爺子,求您代寫一份檢討。」——「寫檢討?這檢討還能由別人代寫呀?」——「勞您駕!我寫不了。您寫完了。我按個手印,一樣!」——「什麼事兒?」因為他的檢討寫得清楚,也深刻,比較容易通過,來求的越來越多,業務挺興旺。後來他的孩子都成家立業,混得不錯,就跟老爺子說:「我們幾個養活得起您。您一枝筆掙了不少雜和面兒,該清閒幾年了。」顧止庵於是擱了筆。每天就是遛遛彎兒,找幾個年歲跟他相彷彿的老友一塊堆兒坐坐、聊聊、下下棋。他愛瞧報,——站在閱報欄前一句一句地瞧。早晚聽「匣子」。 因此他知道的事多,成了豁口內外的「伏地聖人」1。 這天他進了太平湖,劉寶利已經練了一遍功,正把一條腿壓在樹上耗著。 「老爺子今兒早!」 「寶利!今兒好像沒聽您念《鬧帳》?」 「不能再念啦!」 「怎麼啦?」 「呆會兒跟您說。」 顧止庵向四邊的樹上看看:「您的鳥呢?」 「放啦!」 「放啦?」 「您先慢慢往外溜躂著。今兒我帶著一包高末。百順大哥那兒有開水,葉子已經悶上了。我耗耗腿。一會兒就來。咱們爺兒仨喝一壺,聊聊。」 顧止庵遛到門口,張百順正在湖邊淘洗螺螄。 「顧先生!椅子上坐。茶正好出味兒了,來一碗。」「來一碗!」 「顧先生,您說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麼一回子事?」「您問我?——有人知道。」 「這紅衛兵,它是怎麼回子事。呼啦——全起來了。它也不用登記,不用批准,也沒有個手續,自己個兒就拉起來了。我真沒見過。一戴上紅袖箍,就變人性。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想揪誰就揪誰。他們怎麼有這麼大的權?誰給他們的權?」「頭幾天,八·一八,不是剛剛接見了嗎?」 「當大官的,原來都是坐小汽車的主,都挺威風,一個一個全都頭朝了下了。您說,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們怎麼想,我哪兒知道。反正這心裡不大那麼好受。」 「還有個章程沒有?我可是當了一輩子安善良民,從來奉公守法。這會兒,全亂了。我這眼面前就跟『下黃土』似的,簡直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您多餘操這份兒心。糧店還賣不賣棒子面?」 「賣!」 「還是的。有棒子面就行。咱們都不在單位,都這歲數了。咱們不會去揪誰,斗誰,紅衛兵大概也鬥不到咱們頭上。過一天,算一日。這太平湖眼下不還挺太平不是?」 「那是!那是!」 劉寶利來了。 「寶利,您說要告訴我什麼事?」 「昨兒,我可瞧了一場熱鬧!」 「什麼熱鬧?」 「燒行頭。我到交道口一個師哥家串門子,聽說成賢街孔廟要燒行頭——燒戲裝。我跟師哥說:咱們去!呵!殉一座小山哪!大紅官衣、青褶子,這沒什麼.帥盔『八面威』『相貂』、『駙馬套』……這也沒有什麼!大蟒大靠,蘇繡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點翠『頭面』,水鑽『頭面』,這值多少錢哪!一把火,全燒啦!火苗兒躥起老高。燒湖了的碎綢子片飛得哪兒哪兒都是。」 「唉!」 「火邊上還圍了一圈人,都是文藝界的頭頭腦腦。有跪著的,有撅著的。有的掛著牌子,有的脊背貼了一張大紙,寫著字。都是滿頭大汗。您想想:這麼熱的天,又烤著大火,能不出汗嗎?一群紅衛兵,攥著寬皮帶,挨著個抽他們。劈頭蓋臉!有的,一皮帶下去,登時,腦袋就開了,血就下來了。——皮帶上帶著大銅頭子哪!哎呀,我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打人的。哪能這麼打呢?您要我這麼打,我還真不會!這幫孩子,從哪兒學來的呢?有的還是小妞兒。他們怎麼能下得去這麼狠的手呢?」 「唉!」 「回來,我一捉摸,把兩箱子劇本、劇照,捆巴捆巴,借了一輛平板三輪,我就都送到街道辦事處去了。他們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我不能自己燒。留著,招事!」 「唉!」 「那兩隻畫眉,『口』多全!今兒一早起來,我也放了。——開籠放鳥!『提籠架鳥』,這也是個事兒!」 「唉!」 這工夫,園門口進來一個人。六十七八歲,戴著眼鏡,一身乾乾淨淨的藏青制服,禮服呢千層底布鞋,拄著一根角把棕竹手杖,一看是個有身份的人。這人見了顧止庵,略略點了點頭,往後面走去了。這人眼神有點直勾勾的,臉上氣色也不大好。不過這年頭,兩眼發直的人多的是。這人走到靠近後湖的一張長椅旁邊,坐下來,望著湖水。 顧止庵說:「茶也喝透了,咱們也該散了。」 張百順說:「我把這點螺螄送回去,叫他們煮煮。回見!」「回見!」 「回見!」 張百順把螺螄送回家。回來,那個人還在長椅上坐著,望著湖水。 柳樹上知了叫得非常歡勢。天越熱,它們叫得越歡。賽著叫。整個太平湖全歸了它們了。 張百順回家吃了中午飯。回來,那個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粉蝶兒、黃蝴蝶亂飛。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黃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黃蝴蝶……天黑了。張百順要回家了。那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蛐蛐、油葫蘆叫成一片。還有金鈴子。野茉莉散發著一陣一陣的清香。一條大魚躍出了水面,s_的一聲,又沒到水裡。星星出來了。 第二天天一亮,劉寶利到太平湖練功。走到後湖:湖裡一團黑乎乎的,什麼?喲,是個人!這是他的後腦勺!有人投湖啦! 劉寶利叫了兩個打魚的人,把屍首撈了上來,放在湖邊草地上。這工夫,顧止庵也來了。張百順也趕了過來。 顧止庵對打魚的說:「您二位到派出所報案。我們仨在這兒看著。」 「您受累!」 顧止庵四下裡看看,說:「這人想死的心是下鐵了的。要不,怎麼會找到這麼個荒涼偏僻的地方來呢?他投湖的時候,神智很清醒,不是迷迷糊糊一頭紮下去的。你們看,他的上衣還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邊。咱們掏掏他的兜兒,看看有什麼,好知道死者是誰呀。」 顧止庵從死者的上衣兜裡掏出一個工作證,是北京市文聯發的: 姓名:舒捨予 職務:主席 顧止庵看看工作證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臉,拍了拍工作證: 「這人,我認得!」 「您認得?」 「怪不得昨兒他進園子的時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他原先叫舒慶春。這話有小五十年了!那會兒我教私塾,他是勸學員,正管著德勝門這一片的私塾。他住在華嚴寺。我還上他那兒聊過幾次。人挺好,有學問!他對德勝門這一帶挺熟,知道太平湖這麼個地方!您怎麼會走南闖北,又轉回來啦?這可真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哪!」 「您等等!他到底是誰呀?」 「他後來出了大名,是個作家,他,就是老捨呀!」張百順問:「老捨是誰?」 劉寶利說:「老捨您都不知道?瞧過《駝駱祥子》沒有?」 「匣子裡聽過。好!是寫拉洋車的。祥子,我認識。——『駱駝祥子』嘛!」 「您認識?不能吧!這是把好些拉洋車的擱一塊堆兒,搏巴搏巴,捏出來的。」 「唔!不對!祥子,拉車的誰不知道!他和虎妞結婚,我還隨了份子。」 「您八成是做夢了吧?」 「做夢?——許是。歲數大了,真事、夢景,常往一塊摻和。——他還寫過什麼?」 「《龍鬚溝》哇!」 「《龍鬚溝》,瞧過,瞧過!電影!程瘋子、娘子、二妞……這不是金魚池,這就是咱這德勝門豁口!太真了!太真了,就叫人掉淚。」 「您還沒睢過《茶館》哪!太棒了!王利發!『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地幹什麼?』我心裡這酸呀!」 「合著這位老捨他淨寫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做小買賣的。苦哈哈、命窮人?」 「那沒錯!」 「那他是個好人!」 「沒錯!」 劉寶利說:「這麼個人,我看他本心是想說共產黨好啊!」「沒錯!」 劉寶利看著死者: 「我認出來了!在孔廟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腦袋上還有傷,身上淨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這麼個人,舊社會能容得他,怎麼咱這新社會倒容不得他呢?」 顧止庵說:「『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張百順了兩根柳條,在老捨的臉上搖晃著,怕有蒼蠅 「他從昨兒早起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心裡來回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艱難唯一死』呀!」 張百順問:「這市文聯主席夠個什麼爵位?」 「要在前清,這相當個翰林院大學士。」 「那幹嗎要走了這條路呢?忍過一陣肚子疼!這秋老虎雖毒,它不也有涼快的時候不?」 顧止庵環顧左右,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劉寶利說:「我去找張席,給他蓋上點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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