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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在泯江寬闊的江面上,一艘由宜賓溯流而上的江輪,正在披波斬浪地疾駛著。船頭上站著一位將軍,他那副雷公嘴,雖然不甚雅觀,但卻十分威武。說實話,他是因為自己的相貌吃過一點虧的。他在滇軍趙又新軍長下面供職的時候,當時的「雲南王」唐繼堯就暗暗指示趙又新說,「我是懂一點相法的。我看楊森這人滿臉橫肉,目有凶光,門齒排露,狀如鼠嘴,一望便知陰險殘忍,人面獸心。切不可重用!適當時候殺之以除後患。」過了一陣子,唐繼堯不見趙又新有動靜,又密電趙除去楊森。不想趙卻將唐的電報給楊森看了。楊森自然感激涕零。此後他就步入坦途。由於他驍勇善戰,職務直線上升,最後官高位尊,也就沒有人再去議論他那雷公嘴了。可是他總是覺得自己的相貌不太圓滿。當年他決定投靠吳佩孚時,想托人捎去一張自己的相片,翻來翻去都不中意。因為那些照片都或多或少地顯出雷公嘴的形象。最後才勉強找出一張身著獵服,手提皮鞭的照片,是早晨跑馬時拍攝的。誰知這張照片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妙用。吳佩孚看了照片心中大喜,點著頭說:「這是楊森要為我執鞭隨鐙了!」
  現在,他睥睨地望望兩岸,望望浩淼的江水,充滿著自信和威嚴。
  「這麼慢!還有好長時間才能到哇?」他回頭望望,發出責問。
  「報告軍座,頂多個把小時,就到犍為了。」站在後面的隨從副官趕過來陪著笑臉。
  「不曉得那幾個旅趕到了沒有?」
  「會趕到的,我想會趕到的。」
  楊森不言語了,又把威嚴和不滿的眼光投向船隻和茫茫的江水。
  楊森是四川軍閥混戰中的一個主要角色。野心很大,而又總不順手,一次次爭雄都連遭失敗,最後不得不偏安川北幾個縣勉強維持。由於連遭挫折造成的刺激太深,精神有些失常,有時在會上講著講著話,就當眾號啕大哭起來,甚至任意殺戮部下。畢竟他手中還有六個混成旅,約二萬四千人,因此並不心灰意冷,仍然睜大兩隻眼睛在尋找機會。紅軍進入貴州不久,蔣介石派的參謀團已經入川。楊森是一個善觀風色的人,他看到蔣介石的勢力一天天膨脹起來,認為今後的天下已經非蔣莫屬。四川的各派勢力,包括劉湘在內,也遲早會被「統一」。與其以後被蔣介石無聲無息地吃掉,何如事先主動投靠呢!說到這裡,就不能忽略楊森的卓異之處,這就是「搶先一步」。凡事要看機會,只要看準了,那就當機立斷,當仁不讓,搶先一步。這次,楊森又是這樣。他一看紅軍進入貴州,是自己擺脫偏安的大好機會,就向蔣介石表示,為了完成剿共大業,情願放棄多年盤踞的川北老窩,到外省請纓殺敵。蔣介石當然喜不自勝,即命二十軍開赴雷波以下沿金沙江佈防。楊森的軍部遂於五月上旬到達宜賓。不久,紅軍渡過金沙江北進,他的防線也就歸於無用。這天,他正坐在宜賓軍部百無聊賴,忽然接到蔣介石一份電報。電報命令他所率的六個旅,全部開到大渡河前線,沿富林以下佈防,對紅軍嚴加防堵。電報後面還有幾句慰勉的話:子惠兄此次參與大渡河會戰,必定馬到成功,朱毛成為石達開第二已無疑問,而兄即今日之駱秉章也。……楊森看完電報,把自己的謀士某公找來問道:「駱秉章是個啥子?蔣介石為啥叫我做駱秉章呢?」某公笑著說:「恭喜軍座,您恐怕要高昇了。」楊森說:「裡面有這個意思嗎?」某公說:「駱秉章是清朝的大臣四川總督,石達開就是在他手裡覆亡的。委員長要您做今日之駱秉章,是把這次大渡河會戰的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了,如一舉成功,怎能不高昇呢!」楊森一聽,咧開雷公嘴,露著一排大牙笑起來。他立即命所屬的六個旅星夜向大渡河趕進。自己也隨後從宜賓乘船,親自赴前線指揮。他一向以能征善戰自許,這次憑大渡河天險,成功更是毫無疑問的了。
  看來船行得並不遲慢,只是由於將軍性急,才覺得慢了。
  楊森正望著水波胡思亂想,忽聽汽笛象老牛似地哞——哞——叫了兩聲,前面已是犍為。船還沒有靠岸,楊森就看見兩個混成旅長站在碼頭上笑嘻嘻地前來迎接,旁邊還站著不少護兵馬弁。楊森這時倒不著急,挺挺胸,邁著慢慢的步子,顯得更加威嚴。
  這兩個旅長,一個姓楊,是楊森的侄子,一個姓向,是楊森的得意門生。他們倆把楊森迎下船來。楊森的腳剛踏上碼頭,就迫不及待地問:
  「部隊到齊了嗎?」
  「到齊了,到齊了。」兩個人搶著回答。
  「其它幾個旅呢?」
  「據說下午能到。」
  說著,他們把楊森簇擁到楊旅長的旅部。楊森沒有坐穩,就對兩個旅長說:
  「你們知道有個駱秉章嗎?」
  兩個旅長相顧愕然,愣了。
  「你們怎麼連這個都不曉得!」楊森鄭重其事地解釋了一番,然後滿面春風地說,「委員長要我當今天的駱秉章呢!」
  楊旅長不禁眉開眼笑:
  「這一來恐怕我們就時來運轉了!」
  向旅長也樂呵呵地說:
  「劉湘這龜兒子,今後我們再不受他的氣了!」「可是,我告訴你們,」楊森以教訓的口吻說,「這次誰也不能裝孬。首先,我們要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趕到大渡河邊。」「哎呀!」楊旅長吃驚地說,「二百多里路,一天一夜咋個能趕得到呢!」
  「你知道共軍是咋個趕路的嗎?」楊森的臉沉下來了,雷公嘴顯得更突出了。
  楊旅長沒再言語。
  停了片刻,向旅長才以得意門生的身份,鼓起膽子說:
  「這裡的山路很不好走,一晝夜到達是有困難的。」
  「不要說了,每個旅給你們三百塊大洋!」
  他揮揮手,算是定了。
  雅安城內。
  二十四軍軍長劉文輝將軍在他幽雅的兩層小樓前反覆徘徊。
  他的身量不算高,臉形上寬下窄,有點發黃,看去不僅沒有將軍風度,還有點文弱。但人不可貌相,他的心裡還是頗有些路數的。
  庭院幽雅而舒適。院中種滿了各種花草,尤其幾棵與樓相齊的玉蘭樹不時地飄來一陣陣清香。無奈主人的心緒不佳,對此奇花異樹,反而常有「感時花濺淚」的傷懷。按說,雅安這座城市是很不錯的。她坐落在二郎山下,青衣江畔,不大不小,方方正正,雖說偏遠一些,卻是相當嫵媚嫻雅的。然而主人想起當年任四川省主席時那種威風八面的情景,自然不禁要搵一把英雄淚了。
  劉文輝將軍早年畢業於保定軍官學校,頗懂一些韜略。自從一九二七年,他同劉湘、楊森、劉成勳、鄧錫侯、田頌堯、賴心輝等七個四川軍閥將「五色旗」換成「青天白日」旗之後,互相爭雄的內戰,反而愈演愈烈。在這中間,為了攫取四川霸主的寶座,他充分顯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首先他制定了「內外並舉,左右開弓」的總方針。也就是說,一面消滅四川境內的對手,一面在夔門外拓開局面。為了達到這個總目標,他在力量還不大的時候,著意於同鄧錫侯、田頌堯的聯合,以對抗劉湘和楊森的結盟,避免了自己的孤立地位。不久,他就著軍服,乘白馬,挎洋刀,在成都西較場就任了國民黨二十四軍軍長。孫子兵法有一條:「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劉文輝是領會了它的真諦的。為了吞併老牌軍閥劉成勳的領地,他首先收買了劉成勳的三個師長,把牆腳挖空,然後一舉突襲,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雅安、西昌等雅屬寧屬要地歸為己有。他在得意之餘,還給劉成勳打電話說:「劉軍長,你是老前輩,時代不同了,請你打個讓手,我要到雅安來。」其後,劉文輝又乘其他軍閥混戰之機,驅逐了賴心輝,佔領了江津等地。至此,劉文輝已據有上下川南,寧、雅屬和上下川東部分地區共七十餘縣地盤,盛極一時。一九二九年三月,成都舊督署衙門張燈結綵,冠蓋如雲,蔣介石的代表親自捧了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大印,授給了劉文輝,這是他一生中的頂峰。可是省主席的印綬與獨霸全川的野心,還有不小距離。因為這時的四川,還是一個互相對立的三角。一是劉湘以重慶為中心的下川東;一是李家鈺、羅澤州、楊森盤踞的北道;一是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盤踞的川西南和川北。劉文輝暗暗盤算,要想獨霸全川,三角中必須先吃掉一角,剩下一角就好辦了。於是他竭力慫恿鄧錫侯討伐李家鈺。在這次戰爭中,劉文輝又擴大了防地,收編了部隊,最後就剩下劉湘和劉文輝兩大派了。
  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劉的爭雄之戰爆發了。這次戰爭持續了兩年之久,是四川軍閥混戰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戰線連綿千里,雙方投入兵力數十萬人。無辜的士兵死亡六萬多人,給四川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可是熟諳韜略的劉文輝卻未能取勝。他先退出了瀘州、宜賓,以後又退出了成都。在新津撤退時,劉文輝已經聽到槍聲,他的馬弁慌得把床上的鴉片煙具抱起就跑,連劉文輝的印章和作戰地圖都丟掉了。最後劉文輝才跑到雅安這個地方。一向忠於劉文輝的部下,紛紛離去。當初的十餘萬雄師,只剩下兩萬餘人;當初的七十餘縣,只餘下雅安一隅。秋風孤城,夜深獨坐,真真是好不痛煞愁煞人也!要知道,享受過榮華富貴、權力地位一類滋味的人,一旦失去它時,是比從未得到過它的人,是更為痛苦難忍的。
  這暗淡的日子剛剛過了一年多,忽報朱毛紅軍已經由貴州進入川南古藺、敘永一帶,準備渡江。這消息自然帶來一陣驚悸,後來聽說紅軍又返回貴陽,一時輕鬆了許多。不意四月下旬,紅軍突臨金沙江南岸,面臨的正是自己的地盤。他就開始睡不好覺了。從內心說,他是很怕拼掉自己手裡的一點小資本的。這點兵力一拼掉,也就永難東山再起,甚至連雅安這點地盤也難保住。然而不打又如何呢?與任何政治勢力不同,紅軍是要打土豪分田地的,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翻來覆去地考慮,得不出一個滿意的結論。正在為難之際,他的足智多謀的章參謀長說:「軍長不要憂慮,叫我看,紅軍來未嘗不是好事。」劉文輝說:「怎麼是好事呢?」章參謀長說:「我們在這樣一個小地方,都快困死了,何時才是出頭之日?現在共軍一來,我們正好向蔣介石要槍要錢,擴大部隊。再說,這一帶山川阻隔,地形險要,紅軍走的正是石達開覆亡之路,只要我們嚴加防堵,薛岳他們從南面一壓,朱毛不難就擒。到那時候,蔣介石說不定就要親自請您回成都呢!」劉文輝一聽,果然有理,憔悴的黃臉上微微露出久已丟卻的笑容。遂立即打起精神,部署兵力,以金沙江為第一道防線,大渡河為第二道防線,嚴密防堵紅軍。另外,還東拼西湊地新立了不少番號上報,以便多要一點餉糈械彈。不料為時不久,紅軍即渡過金沙江,包圍會理,接著又迅速北上,眼看就到了跟前。劉文輝心中未免忐忑不寧。這時接到蔣介石一封急電:「大渡河天險,共軍斷難飛渡,薛岳總指揮率領十萬大軍跟追於後,望兄督勵所部,嚴密防守,務將共軍徹底消滅於大渡河以南。如所部官兵敢有玩忽職守,致使河防失守者,定以軍法從事。」劉文輝看了這封措詞嚴厲的電報,心中頗為不悅,想起康澤的別動隊來到雅安進行監視,心中更為憂煩。至於大渡河防線雖然部署了,究竟是否嚴密,自己也沒有把握。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在一棵玉蘭樹下停住了。
  「快請參謀長來!」他回過頭招呼副官。
  不大一會兒,參謀長進來了。這是一個個子不高,機智靈活,問一答十的年輕人。
  「章參謀長,你認為大渡河防線有把握嗎?」
  這位年輕人頗為自信地笑了一笑:
  「依卑職看,共軍要過大渡河,除非插上翅膀。」
  「先別說這麼滿,你想想看,還有沒得漏洞。」「我看比較嚴密。」章參謀長說,「從富林到瀘定橋以西,我們擺了三個旅,也差不多了。現在二十一軍的王澤浚旅,已經從成都開過來,準備接防富林,我們的兵力就更寬余了。」
  劉文輝點點頭,問:
  「老蔣又來了電報沒有?」
  「來了,還是那三條!」章參謀長不耐煩地說,隨手遞過一份電報。
  劉文輝接過一看,果然電報上說,為了確保河防,必須重申下列各點:一、收繳南岸的渡河船隻以及一切可作渡河的材料;二、搜集南岸民間糧食運送北岸,實行堅壁清野;三、清掃射界,如南岸居民房屋可資共軍利用掩護其接近河岸者,悉加焚燬。」
  劉文輝把電報交還參謀長,說:
  「這些我們不是都執行了嗎?」
  「他怕我們搞得不徹底嘛!」
  「不過,這些確實馬虎不得。」劉文輝思慮著說,「尤其是船,南岸一隻也不能留!」
  「這個,已經三番兩次做了搜查。」
  「不能完全相信。」劉文輝搖搖頭說,「封鎖金沙江命令也很嚴,還是讓共產黨搞去了幾隻小船。」
  「是的,還要搜查一下。」
  劉文輝來回踱了幾步,又站定問:
  「楊森的部隊,到了啥子地方?」
  「我的一個同學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經到了犍為。」參謀長說到這裡,露出白牙一笑,「楊森的勁頭很足,說這次大渡河會戰,他要當駱秉章呢!」
  「你說啥子?他要當駱秉章?」
  「是的,老蔣給了他一個電報,說希望他當今天的駱秉章,他的氣兒就高起來了。」
  劉文輝沉吟半晌,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說:
  「不見得吧,我看究竟誰當駱秉章恐怕不一定吧!」
  說過,他又在院中走了幾趟,然後在玉蘭樹下站定腳步,盯著參謀長說:
  「你準備一下,咱們倆馬上到前線去。」
  「今天就走嗎?」
  「是的。」
  他那張憔悴的黃臉上,似乎躍動著一點紅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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