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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山溝越來越窄了。長長的穿著雜色衣服的紅軍隊伍,在窄窄的山徑上蜿蜒行進。兩側是高山,密林,奇峰,怪石。山谷幽靜得近乎死寂,只有山溪在深谷中低低絮語。山坡上開滿了紅的、白的、紫的杜鵑花。景色確是美麗非凡,但人們卻無心觀賞,而且有些忐忑不寧,因為已經進入彝族區了。今天的行動究竟是吉是凶,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許許多多聽來的傳說,使眼前的景物變得虛幻迷離。山谷和森林間霧氣沼沼,就像雨雪霏霏的天氣,更使人覺得眼前的景象神秘莫測。
  戰士們在接近彝族區的時候,聽到了不少傳說,說這是諸葛亮和孟獲反覆爭戰之地,至今山裡還有孔明寨的遺址。看過《三國演義》小說的人還說,山裡面有什麼啞泉、滅泉、黑泉、柔泉。這些水都吃不得,喝了啞泉的水,就登時說不出話,過不了幾天就死了;那滅泉滾得像熱湯,洗了澡,就會骨肉盡脫;黑泉只要濺到身上,手足都變得烏黑;柔泉冷得厲害,人喝了,就通身冰涼,沒一絲暖氣。這些神話般的傳說,越發增添了人們的神秘之感。
  劉伯承和聶榮臻也行進在這支隊伍裡。他們被任命為先遣隊的司令員和政治委員。通過彝族區和搶渡大渡河的任務,使他們的心頭並不輕鬆。他們一先一後騎在馬上。劉伯承脖裡掛著他那個單筒望遠鏡,肩上斜掛著破舊的圖囊,背後還有一把彎彎把的雨傘。聶榮臻腰間挎著手槍,背後是一頂從江西帶來的斗笠。他們倆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時而交換一兩句話。
  「伯承,你看走多遠了?」聶榮臻問。
  「恐怕快有三十里了,」劉伯承看看表,忖度著說。「圓包包和俄瓦埡口已經過了,這裡怕是一碗水了。」
  聶榮臻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又規規矩矩戴好,說:
  「諸葛亮五月渡瀘,深入不毛,我們跟他那個時間怕差不多。」
  「差不多。」劉伯承也擦了擦汗,「今天是五月二十二號,也差不多是陰曆五月了。」
  他們正下著一個陡坡,聶榮臻小心地拉著馬韁,說:
  「這樣的路,諸葛亮還坐著小車指揮,恐怕不行。」
  「那是小說!藝術誇張了的。」
  話沒說完,前面堵住,走不動了。
  「恐怕又是獨木橋!」
  劉伯承歎了口氣。兩個人都下了馬,走到前面一看,果然是獨木橋。一條深澗只搭了兩條細細的木頭,下面距水面卻有幾十丈高,令人頭暈目眩。每個走上去的人,都小心翼翼,因此走得非常遲慢。尤其是挑著擔子的炊事員們,走上去象跳秧歌舞似地搖搖擺擺。
  聶榮臻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回過頭來笑著說:「伯承,你的眼不好使,我看讓警衛員牽著你過吧!」
  「不,不,我自己來。」
  劉伯承扶扶眼鏡,拿著小竹竿,輕輕地點著,慢慢地走過來了。
  走了不遠,來到一個山坳。遠遠近近仍是蓊鬱的森林和竹林,只有一小片一小片的包谷地。近處有幾間房子,十分簡陋,牆是用竹子編的,房頂篷著一些木板,也許為防風雨襲擊,壓著一些石頭。山坳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人們想是避到別處去了。
  劉伯承大概是想問訊什麼,就叫警衛員到房子裡找人。不大一會兒,警衛員踹了兩腳灰走出來,一面跺著腳一面喪氣地說:
  「哎呀,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我一下踹到灶火坑裡去了。劃了根火柴一照,才看見三根木棍支著一口大鍋。窮呵,窮呵!窮得什麼也沒有。」
  大家正說著話,忽然聽見山頭上響起一片威嚴的、有力的、令人心悸的吶喊聲:
  「嗚呵——嗚呵——」
  「嗚呵——嗚呵——」
  這種喊聲,充滿著敵意的挑戰的意味,是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人們徬徨四顧,看見西邊山頭上出現了一片雜亂的人影。這些黑色的小小的身影,在山嶺上健步如飛,襯著天幕看得十分清晰。
  「大約,他們發現我們了。」
  劉伯承說著,取下他的單筒望遠鏡,正想看個仔細,人影已經隱沒在森林裡了。瞬息間,東面一帶山嶺又出現了一片同樣的喊聲:
  「嗚呵——嗚呵——」
  「嗚呵——嗚呵——」
  劉伯承把望遠鏡移向東面一帶山頭,很快健步如飛的身影又隱沒到森林裡了。
  他收起望遠鏡,輕輕歎了口氣:
  「看起來,今天的行動不會順利。」
  「我看也是。」聶榮臻點了點頭。
  果然,還沒有走出這個山坳,隊伍已經停住,又走不動了。
  不久,從前面跑過一匹馬來。一個隨同前衛營行動的參謀翻身下馬,來到劉伯承、聶榮臻面前打了一個敬禮:
  「報告劉司令員、聶政委,前面過不去了。」
  「怎麼回事?」劉伯承盯著參謀。
  「彝民拿著槍刀棍棒,擋住去路,不讓過了。」
  劉伯承同聶榮臻交換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果然出現了這樣的事」。隨後命值班參謀找肖彬來。
  不一時,肖彬從前面隊列裡跑了過來。他是南方的那種小個子,腰裡帶著短槍,人生得聰敏靈活,二十歲剛剛出頭,已經當過某師的師政委了。這次為了過彝族區,把他調到工作團隨同先遣隊行動。
  「前面過不去囉!」劉伯承用小竹竿敲敲地面,「你帶著人去看一看吧,要他們派出代表來談,語言、行動都要小心謹慎。」
  「要耐心,反覆宣傳我們的政策。」聶榮臻說。
  肖彬滿有信心的樣子,帶著幾個人隨同參謀到前面去了。
  劉、聶看看太陽已經近午,天氣頗為炎熱,就命令部隊放好警戒,暫時到森林中休息。他們也來到附近的森林中。
  劉伯承和聶榮臻在林子裡喝了點水,暑氣漸消,但心中卻焦慮不安。他們甚至覺得,這種滋味比打仗還要難熬。打仗,只要下了決心,打就是了,而今天卻要爭取在兄弟民族面前下放一槍一彈,和平通過。但是歷史上的隔閡和國民黨對少數民族的鎮壓和屠戮,早就沉積成山一樣的仇恨,這些都記在「漢人」的帳上,今天要想把紅軍——這些他們還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說個明白,是多麼不容易呵!何況時間又是這麼緊迫,如果誤了時間,即使能順利通過大涼山,又怎能渡過大渡河洶湧的激流!
  「今天如果打起來就糟囉!」劉伯承坐在一個大樹根上憂心忡忡地說。
  「主要是時間問題。」聶榮臻也面帶愁容說,「如果拖下來,前面的敵人佈置就緒,後面薛岳又趕上來,事情就麻煩了。」
  正說話間,只聽「砰——砰——砰——」後面響起了甕聲甕氣的槍聲。
  「土槍!」劉伯承的頭微微揚起,接著以軍人的敏捷站了起來。聶榮臻也站起來,兩人一起走到林子外面。
  「砰——砰——砰——」
  「砰——砰——砰——」
  接連又是幾聲。
  「好像在我們後面打起來了。」聶榮臻說。
  劉伯承立刻命一個偵察參謀去瞭解情況,那個參謀騎了一匹快馬向來路奔馳而去。
  不久,槍聲停下來了,山谷又歸於寂靜。這種撲朔迷離的情況,更加使人惶惑不解。
  兩個人在原地徘徊著,誰也沒多說話。
  呆了好長時間,只聽警衛員嚷道:
  「後面打起信號彈了!」
  劉伯承和聶榮臻仰起頭來,果然有三顆鮮紅的信號彈懸在天空。
  「這會是彝民在打信號彈嗎?」劉伯承仰望著天空,在思考。
  「不像是,」聶榮臻說,「他們沒有這東西。」
  「那麼,就是我們的人呼救囉!」
  「這倒可能。」
  由於這判斷,兩人的心緒更為不寧。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望見後面山埡口那裡走過一夥人來。但不知為什麼,附近的林子裡騰起一陣咭咭嘎嘎的笑聲,笑了好久才住。劉伯承和聶榮臻都感到迷惑不解。不一時,偵察參謀牽著馬同一個人走了過來。那人戴著眼鏡,光著頭,穿著個小褲衩子,低垂著頭走著。走到近處,才看出是工兵連長丁緯。劉伯承和聶榮臻平時對軍風紀的要求都是很嚴格的,一看工兵連長是這個形象,心中有些不悅。
  「哎呀,你怎麼弄成這個鬼樣子?」
  「我……我……」丁緯是位知識分子,平時能說會道,現在卻是又羞又愧又氣,話也說不上來了。
  偵察參謀笑著說道:
  「他們全連的衣服都讓彝民扒得光光的,他這個褲衩還是我剛才脫給他的呢!」
  「怎麼,把你們的衣服都扒光了?」劉伯承和聶榮臻吃了一驚。
  「不單衣服扒光了,」丁緯憤憤地說,「把我們全連的工具、準備的架橋器材,還有三十條槍,統統搶了去了,上級說不讓打槍嘛,我們有什麼辦法!」
  「剛才,是你們打的信號彈嗎?」劉伯承問。
  「是的,我們看他們還要向別的部隊沖,只好打個信號彈嚇嚇他們,才把他們嚇退了。」
  「你們連的人呢?」
  「在那邊樹林子裡藏著,大家都笑我們,誰也不敢走出來了。」
  聽到這裡,劉伯承和聶榮臻都笑了。劉伯承吩咐偵察參謀說:
  「去告訴政治部,發動大家給他們勻點衣服,好走路嘛!」「要得,要得!」聶榮臻又轉過臉對工兵連長說,「回去做點工作,不要有怒氣喲,沒有傷害你們還是很不錯嘛!」
  說過,丁緯回到他的連隊去了。
  後面的情況使劉、聶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前面談判的情況如何,卻一直沒有回報。他們只好回到林子裡,耐著性子等待。
  卻說肖彬帶著幾個工作團員,急匆匆地趕到部隊的最前面,看見先頭營的戰士們都坐在路邊焦灼地等候。兩邊山上不時發出「嗚呵——嗚呵——嗚呵——」的喊聲。循著喊聲看去,山上坐滿了人。前面是一片烏森森的叢林,唯一的一條道路,正從叢林中穿過。而那條路上卻有好幾十個彝民在那裡把守著。他們一個個慓悍異常,披著頭髮,赤著膊,光著腳,手裡拿著槍、刀、長矛、弓箭,不斷發出威嚴的喊聲。
  肖彬等人來到尖兵的位置,距那些手持槍刀棍棒的彝民不過一箭之遙。這裡懂彝話的,只有從大橋鎮請來的一個「通司」。肖彬心想,今天只好仗憑他了。
  這通司是個漢族的小商人,因為常跑彝區,頗懂得些彝語。人也滿熱情,肖彬同他講了一下喊話的事,也答應了。肖彬就先教了他幾句,讓他喊起來。
  通司未發話以前,先學彝人那樣「嗚呵呵——」喊了一陣,果然兩邊山上和拿槍刀棍棒的人都靜了下來。通司接著用彝語喊道:
  「彝族同胞們!彝族同胞們!我們是中國工農紅軍,今天是借道通過這裡,是不會加害你們的!……」
  肖彬睜大眼睛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見那些彝人交頭接耳嘁嘁喳喳了一陣,卻沒有任何表示。
  肖彬怕對方沒聽清楚,叫通司重複喊了一遍,仍然沒有反應。他歎了口氣,對通司悄聲說道:
  「看來得麻煩你走一趟了,你去同他們商量,叫他們派代表來。」
  通司還真是不錯,立刻點頭答應,迎著拿槍刀棍棒的人走了過去。
  遠遠看見,通司和彝民站在那裡說了好大一陣,才有五六個人跟著他走了過來。可是只走到中間位置便停下來,不走了。通司向這邊擺了擺手,肖彬帶著幾個工作隊員走了過去。
  肖彬走到彝人面前,滿面笑容地同他們揮了揮手,招呼他們隨便在草地上坐下。接著向他們解釋紅軍的政策,通司一句句作了翻譯。講了半天,他們眼睛裡仍然流露著疑懼的神情。別人都不說話,只有其中一個瘦高個子的長者咕嚕了幾句。
  「他說什麼?」肖彬問通司。
  「他說,娃娃們要點錢讓你們通過。」
  肖彬一聽,喜上眉梢,心裡想,「這一著我是有準備的。」
  就隨口問:
  「要多少錢?」
  通司剛翻譯過去,那瘦高的長者就伸出了兩個手指頭:
  「要二百塊。」
  肖彬立刻讓工作隊員數了二百塊大洋,笑嘻嘻地往地上一放。
  那瘦高的長者抓了一把,其他四五個人也擁上來一抓一搶,笑嘻嘻地跑回去了。
  肖彬見前面拿槍刀棍棒的人仍舊阻住去路,絲毫沒有讓開的樣子,心裡十分懊喪。不得不再次央求通司前去找代表談判。
  過了好大一陣,又找來了三個人。肖彬這次又同他們解釋了好長時間,其中一個黑漢說:
  「剛才你們的錢給了羅洪家的,我們咕基家的娃娃,也要給他們一點。」
  「千萬要耐心呵!」肖彬想起了聶政委的話,按下火氣,又讓工作隊員數了二百塊,笑嘻嘻地往地上一放。不過這次肖彬有了準備,待他們搶了錢要跑時,肖彬將其中一個一把拉住,親暱地說:
  「別走,別走,我還有話說呢!」
  三個人只好再坐下來。肖彬拉著這位黑大漢的手說:
  「你們平時受漢官的欺負嗎?」
  黑大漢眼裡一亮,立刻爆出仇恨的火星,憤憤地說:
  「那些該死的傢伙太壞了,不是他們,我們怎麼會從冕寧逃到這裡!」
  「劉文輝在這裡怎麼樣?」
  「他把我們的人抓到監獄裡,誰要造反,就立刻殺掉!」「是囉,」肖彬說,「我們紅軍就是專門打漢官,打軍閥的。
  咱們應該聯合起來嘛!」
  黑大漢的心動了,沉了好半晌,說:
  「好,我回去找爺爺來。」
  可是仍然久等不至。肖彬心裡未免焦躁起來,以為自己再次受騙。正在這時,忽然見山坡背後湧出一簇人來,為首的那人騎著一匹大黑騾子,後面簇擁著十幾個人,正沿著山道緩緩而下。肖彬目不轉睛地望著,心想,說不定這人有點來頭。果然,他們穿過叢林,來到警戒線邊,那些拿槍執棒的人,都閃在兩邊向那個騎騾子的彎腰施禮。肖彬就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接著,那人下了騾子,略停了片刻,便走了過來。後面依然簇擁著十幾個人。
  肖彬凝神一看,那人個子又高又大,頭上黑布纏頭,打著赤膊,光著雙足,只圍著一塊麻布,膚色黝黑,站在那裡,就像半截鐵塔似的,樣子十分慓悍威武。
  肖彬見時機已至,不等招呼,就同通司和工作隊員一起和顏悅色地迎上前去,很有禮貌地請他坐下。那人用疑懼的眼神望了他好幾秒鐘,才坐在地上。跟隨他的十幾個人,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手持梭鏢、快槍立在他的周圍。「我就是咕基家的小葉丹。」他以響亮的聲音自我介紹,並問,「你們有什麼事?」
  肖彬一聽,他還能講幾句漢語,心中十分高興,就把紅軍的意圖和主張重新向他說了一遍。
  小葉丹很認真聽,從他的目光看,卻並未全信,只是簡單地說:
  「你們的司令員在哪裡?我要見他。……我們可以講和不打。」
  肖彬高興地笑了一笑,立刻答應帶他去見劉司令員。說著便同小葉丹一起站起來向回路走。
  小葉丹一面走,一面仍警惕地望著四周。將要穿過一片森林時,他看見許多紅軍戰士在那裡休息,旁邊擔任警戒的戰士槍上都上著明晃晃的刺刀,小葉丹就不願走了。他帶的那些「娃娃」,眼裡也都充滿疑懼和警惕的神情。肖彬立刻察覺出這一點,就向他們解釋,這些戰士只是擔任警戒,並無其它用意。但是小葉丹仍然不信,他同他的「娃娃」還是迅速離開大路,靠著山走,以便發生意外時,隨時飛步上山。
  穿過一座長長的森林,來到一座幽谷。這裡靠山有一個小湖,名叫袁居海子。湖面水平如鏡,清澈見底,周圍樹木蓊鬱,映在湖水裡,顯得格外幽深。湖邊還有三五間草房。天氣雖然炎熱,這裡卻清爽宜人。
  這時,對面也有一夥人沿著海子邊走來。肖彬一看,來的正是劉伯承和指揮部的幾個人。在這之前,肖彬已經派人做了報告。待走到面前,肖彬就指著劉伯承說:
  「這就是你要見的劉司令員。」
  小葉丹一聽是劉司令員,立刻解頭上的包頭,彎下腰去要行跪拜之禮,劉伯承急忙搶上一步用雙手把他攙住,說:
  「都是兄弟,是平等的,不要這樣。」
  隨後拉他一起在海子邊坐下。
  這時,小葉丹週身打量著劉伯承,足望了他好幾秒鐘,然後直率地問:
  「你是司令員?」
  「對,我是司令員。」劉伯承臉上帶著微笑。
  「你姓什麼?」
  「我姓劉。」
  小葉丹點點頭,認真地說:
  「今天,在後面打你們的,不是我,是羅洪家。我和他是冤家。」
  劉伯承沒說什麼,只點點頭。
  小葉丹沉吟了一會兒,瞅著劉伯承十分認真地問:
  「你肯同我結義成兄弟嗎?」
  劉伯承知道這是他的心事,連忙熱情地說:
  「我很樂意。」
  小葉丹的臉上出現了笑意。沉了沉說:
  「按我們民族的習慣,要喝雞血酒。」
  「可以。」劉伯承豪爽地說。
  小葉丹高興了,立刻轉過頭高聲叫道:
  「沙馬木嘎!」
  那個叫沙馬木嘎的「娃子」立刻跑到他面前,畢恭畢敬地望著他。他用彝語吩咐了一陣,沙馬木嘎就跑到海子邊那個人家,捉了一隻紅雞公來。他從湖裡舀了一碗清水代酒,然後手持彎刀,站在湖邊,神色虔誠莊重,口裡唸唸有詞,接著便斬掉雞頭,將雞血滴在水碗裡,隨後又將血水分成了兩碗。
  周圍站著的那些小紅鬼們,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不禁想笑;可是一看劉伯承神色十分莊嚴,就把笑容收回去了。
  小葉丹和劉伯承一齊跪下。小葉丹端起酒碗,望著劉伯承,說:
  「你要先喝。」
  劉伯承毫不猶豫地端起水碗來,大聲說:
  「我劉伯承同小葉丹今天結為兄弟,如有反覆,天誅地滅!」
  說過一飲而盡。
  小葉丹目不轉睛地望著劉伯承,見他把一碗血酒喝得一滴不剩,樂了,眼睛裡漾出光彩,滿臉都是笑容。他雙手捧著大碗,舉得高高的,眼望藍天,神色莊嚴地說:
  「我小葉丹今天同司令員結為弟兄,願同生死,如果變心,就像這雞一樣地死。」
  說過,也一氣喝盡。
  劉伯承親熱地攙著小葉丹,一起站起來。兩個人相視而笑。
  這時的小葉丹才真正放了心,比剛才活潑了,他立刻拍著胸脯對劉伯承說:
  「你放心吧,我馬上派娃娃送你們過境。」
  劉伯承正要發出前進號令,聶榮臻走了過來。其實,他早就笑微微地站在旁邊,看著這有趣的又是莊嚴的歷史的一幕。現在他一聽要出發就走過來提醒說:
  「伯承,天不早了,還有一百多里路呢;再說路上並不是一個部落,弄不好會出麻煩的。還是倒退三十里住在大橋,明天一早再走吧!」
  劉伯承和聶榮臻都是心細如髮的人。劉伯承一聽這意見,表示完全贊同。他揮揮手裡的小竹竿說:
  「好,我們就學學司馬懿,倒退三十里安營下寨!」
  一聲令下,先遣隊又浩浩蕩蕩地開回大橋鎮去了。小葉丹騎著他的大黑騾子,和他的「娃娃們」也應約隨紅軍的隊伍一同行進。無論是劉、聶和紅軍戰士還是小葉丹他們,心頭都很輕鬆,有的甚至哼起歌兒來了。
  先遣隊回到大橋鎮,當晚大排酒宴。大家都知道彝族兄弟嗜酒,幾乎把鎮上的酒都買來了。席間又宰了一隻白雞公,再次喝了血酒。這真是一次開懷暢飲,越喝興致越高,越飲友情越濃。小葉丹喝得興起,大碗的酒,毫不猶豫,端起來一氣喝盡。他的性格本色,在今晚也袒露了出來。他一隻腳蹬著凳子,豪邁地說:「明天我一定親自送你們過去,如果羅洪家的膽敢搗亂,你們打正面,我從山上打過去,打到林子裡,把全村都燒光他!」劉伯承、聶榮臻勸他還是不要動武,他把腦袋一拍,叫道:「我小葉丹決不怕他!」劉、聶二人講了好多道理,說要想打倒軍閥、打倒漢官,自己的民族非團結不可。劉伯承還向小葉丹伸出一個指頭說,「你看這一個指頭有什麼力量?他是沒有力量的,可是你把十個指頭一攥,就有力量了。」說過他還攥起了兩個拳頭,小葉丹哈哈地笑了。最後劉、聶決定,建立「中國紅軍咕基支隊」,由小葉丹任支隊長,並授給他「中國紅軍咕基支隊」一面紅旗,還贈送了他一批槍支。小葉丹高興萬分。宴會後,小葉丹和他的娃娃們,呵呵笑著,已經是醉意蹣跚了。
  第二天早晨,晨風拂拂,朝陽初露,先遣隊浩浩蕩蕩向大涼山進發。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小葉丹,他威風凜凜地騎在大黑騾子上,後面跟著他那背梭鏢的「娃娃」,顯得躊躇滿志,意氣飛揚。劉、聶二人心頭輕鬆,相顧而笑。由於小葉丹早已派人通知了各個村寨,氣氛與昨天大不相同。路兩旁站著彝族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人手裡還拿著紅旗。他們差不多全是赤身露體,只圍著一塊麻布,眼光裡卻充滿真誠和笑意。紅軍來到面前時,他們就笑嘻嘻地跑上來要東西,要錢,對那些騎馬的「官長」,更是跟著你的馬走出很遠。有人抓著戰士們的毛巾一面笑著就跑開了。由於紅軍總政治部早有通知,在通過大涼山時,要求每人準備一件贈送彝族兄弟的禮物,所以送了彝族群眾不少東西。在只有野花流水的荒僻的山溝裡,今天充滿著歡聲笑語。
  部隊穿過森林、峽谷,來到一個較大的村寨,小葉丹跳下騾子,停住了。他來到劉伯承、聶榮臻面前躬身施禮說:
  「前面已經不是我的地方,我不能送你們了。」
  他的聲調裡充滿著眷戀之情。說過,他牽過那匹大黑騾子,對劉伯承說:
  「我就把這匹騾子送給你吧!」
  「這……」劉伯承望望那匹大黑騾子,又高又大,渾身沒一根雜毛,像一匹黑緞閃著亮光,知道是小葉丹心愛之物,就說,「我怎麼能要你的騾子呢!」
  小葉丹急了,那種彝族人誠摯坦爽的性格顯出來了,立時不高興地說:
  「你不要我的騾子,我也不要你的槍了。」
  聶榮臻向劉伯承以目示意,劉連忙說:
  「好,好,我收下來!」
  劉伯承說著,緊緊握住小葉丹的手說:
  「兄弟,我們後面還有很多部隊,我都托付給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們全送過來。」
  說過,劉伯承從腰上解下自己的手槍,贈給小葉丹,小葉丹高興地收下了。
  小葉丹派了四個「娃娃」,引導紅軍繼續前進。分別時,小葉丹依依不捨地握著劉伯承的手說:「劉司令員,我們啥子時候才能再見呢?」
  劉伯承說:
  「兄弟,你告訴大家,我們以後一定會回來的!」
  說過,劉伯承與小葉丹灑淚而別。
  小葉丹沒有辜負劉伯承的教育,紅軍走後,他放棄了民族內部的成見,主動聯合了裸伍、羅洪等家支,組成了游擊隊,開始了反對國民黨軍閥的鬥爭。隊伍最多時曾發展到一千多人。軍閥鄧秀廷多次進攻,都被他打退了。遺憾的是,鄧秀廷後來用狡猾手段,分化了他們的團結,使小葉丹陷入孤軍奮戰。但是在最艱難的時日裡,他仍舊把劉伯承親手送給他的紅旗藏在一個特製的背筐底端的夾層裡,從這裡轉到那裡。他對妻子說:「紅軍是一定會回來的,劉伯承是決不會騙人的。萬一我死了,你一定要保住這面紅旗,將來親手交給紅軍。」這位彝族的英雄,於一九四一年被鄧秀廷勾結內部敗類殺害。這都是後話。
  先遣隊在小葉丹四個「娃娃」的帶領下,又繼續前進了。每過一個村寨的時候,山上就發出「嗚呵——嗚呵——」的喊聲,這四個「娃娃」也就「嗚呵——嗚呵——」地回應,對方知道是自己人,也就不再攔阻。後來每經過一個村寨,還交換一個人帶路,人們開玩笑說:「這簡直跟中央根據地差不多了!」這是任何人也不曾預料到的。這時候,人們頭腦中盤旋多日的大涼山的神秘感已經消逝,接著又是大渡河的驚濤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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