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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部隊終於在六時前趕到了瀘定橋。楊成武掏出懷表看了看,笑了,六時還差幾分鐘呢。
  這時,風也停了,雨也住了。東方正湧上一輪紅玫瑰般的旭日。戰士們紛紛罵道:「這老天就是同我們作對,我們走到了,它也不下了。」
  距瀘定橋一里多路處有一個小村子,村子裡有一個天主教堂。紅四團的團部就設在此處。王開湘、楊成武不及休息,就帶著營連幹部到橋頭來看地形。另外,還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民隨行。
  西岸橋頭已被紅軍佔領。他們就利用橋頭上的一些民房作掩護,進行觀察。瀘定城矗立在大渡河對岸高高的河岸上,緊對著瀘定橋。橋頭上用沙袋堆成的橋頭堡,露出一個個黑糊糊的槍眼。當這座聞名的、繫著數萬紅軍生命的鐵索橋,進入他們的視野時,不禁使他們大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座橋上的橋板被拆去了,只剩下光溜溜的十三根鐵索,高高懸在奔騰咆哮的驚濤之上。他們昨天夜裡在風雨泥水裡爬著滾著來捨命以求的,不過是寒光閃閃的幾根鐵索而已。楊成武和王開湘他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從頭頂直涼到腳跟,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老鄉,橋板是什麼時候拆去的?」楊成武問。「昨天晚上。」老鄉指指對岸,「他們燈籠火把,直折騰了一夜。」
  楊成武再次端詳著那寒光閃閃的鐵索,都由粗大的鐵環連接而成,每一根都有飯碗粗。中間九根作為橋面,兩邊各兩根作為扶手。看去足有二百多公尺長,軟軟地呈弧形聯結到對岸瀘定城下。據說,平時走在橋板上,還搖搖擺擺,使人心驚膽戰,現在只是光溜溜的鐵索,該怎樣度過呢!
  「橋有多長?」王開湘問那個老鄉。
  「不多不少,八尺寬,八十丈長。」
  「噢!……」
  王開湘當著營連長沒有說下去。那意思也很明白,八十丈是二百五六十公尺,在這樣的距離上,即使不是在敵火下,要爬過去也是頗為艱難的。
  「看樣子非組織好火力不可!」王開湘沉吟了許久之後,望著楊成武說。
  楊成武點了點頭。
  王開湘回過頭,見身後有兩座廟,其中一座修在高台上,另一座在高台下。他像觀賞藝術品似地看了好一會兒,說:
  「這是什麼廟?」
  「那座高台上的叫觀音閣,下面的這座叫戈達廟。」
  「什麼戈達廟?」
  「戈達是藏族的大力士。」老鄉指指橋頭上固定鐵索的大鐵樁,笑著說,「傳說橋兩頭的鐵樁就是他搬來的。人們說他一個胳肢窩夾了一個,每個有一千八百斤呢!不過他後來也累死了。」
  王開湘笑了一笑,說:
  「這兩座廟正好做橋頭堡,就讓戈達再出點力吧!」
  這時,「噠噠噠噠噠噠……」一梭子機槍掃了過來,打得磚房碎末飛濺。隨著槍聲,只聽對岸喊道:
  「共匪!你們飛過來吧!我們正準備交槍給你們哩!」
  橋頭上的紅軍士兵,哪能忍受這個,立刻嘩嘩回敬了一梭子,接著氣憤地罵道:
  「白狗子,你們等著吧,老子要你的橋,不要你們的爛槍!」
  在返回天主教堂的路上,大家話都不多,腦海裡仍然晃動著洶湧的浪濤和那幾根懸空的鐵索。也許都在考慮著,假如輪到自己的連隊擔任突擊,他將怎樣在鐵索上挪步。當前的情勢很明顯,就像人們說的九死一生。楊成武發現,二連連長廖大珠,走在最後,低著頭,樣子顯得更為沉悶。
  動員會在天主教堂開始了。全團的排以上幹部都集在這裡。楊成武的話還沒講完,忽然「轟通」一聲巨響,一顆迫擊炮彈正好落上屋頂爆炸,把房頂穿了一個大窟窿,屋內頓時塵土飛揚。紅軍是有這樣一種作風的,他們視慌張為可恥,因此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竟紋絲不動。楊成武摘下帽子拍拍土,笑著說:
  「既然敵人來動員你們了,我也別多說了。你們看,哪個連當突擊隊吧?」
  話剛落音,就霍地站起一個人來。大家一看,誰也沒有想到是二連連長廖大珠。廖大珠平時很少講話,尤其怕在大庭廣眾的場合講話。再說二連和他本人,平時沒有足以說服人的特殊勳績,自然被視作「平常」、「一般」。今天面臨著這樣驚心動魄的任務,那些在大家心目中很紅的連隊都沒有吱聲,廖大珠這樣的人倒站起來了,自然使人感到驚訝。
  「我們,我們,二連……」大家齊刷刷地望著他,使他更緊張了,臉一下紅到耳根。他的話就像深谷裡的水,儘管翻騰激盪得厲害,卻一時找不到湧出的口子。就像四川話講的,茶壺裡裝湯元,就硬是倒不出來。最後,他終於憋出了一句,「任務就是輪不到我們!」
  「噢,想不到他是有意見的。」楊成武望著他暗暗地想。
  「上次,上次突破烏江,任務給了一連;後來二進遵義,任務又給了三連;後來,後來……」
  廖大珠列舉了歷次分配任務的「不公平」,想不到這個平時不說話的廖大珠,卻蠻愛動心思,一筆一筆帳全是記得很清楚的。楊成武笑了。
  下面是好幾個連長搶著發言,以各種理由或者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要求突擊。楊成武心裡已有八分同意廖大珠了,但沒有說出來,望望王開湘,對大家說:
  「讓團長定吧!」
  王開湘會意,立刻宣佈,突擊隊的組成由二連負責。廖大珠象孩子般地笑了,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這掌聲包括著大家對二連的同情,也有一些掌聲是慶幸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沒有臨到自己頭上。
  會議結束。一個刁鑽機警戰績卓著的連長王有才走到楊成武跟前,帶著幾分氣說:
  「為什麼不讓我們三連去?我們三連就不行啦!」「任務要輪著來嘛!」楊成武說,「你們就跟在二連後面鋪橋板去!」
  王有才臉上才消了氣,笑了。
  明明面前就是死亡,而人們卻要爭著、鬧著、哭著要去,這是紅軍中的特有的也是通常的現象。也許後世人覺得這些不可理解。其實,這正是那種被喚醒了的階級地位的自覺和對舊社會決一死戰的決心。這是他們心之深處的情感,平時是並不掛在口頭上的。廖大珠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表層的理由而已。
  隨後,大家美美地飽餐了一頓,又好好地睡了一覺。下午四時前,全團所有的輕重機槍和軍團的迫擊炮都配置在橋頭及其兩側。王開湘看中了的那個塗著朱紅油漆的戈達廟,設置了幾層火力,嚴密封鎖著對岸的火力點。號兵們也集中起來了,企圖增加攻擊的聲勢。二連精心選擇了包括廖大珠在內的二十二名突擊隊員,隱伏到橋頭附近的店舖裡。他們每人背著一把大刀,一支衝鋒鎗或一支短槍,腰裡纏著七八個手榴彈。有的穿著滿是白色汗鹼的軍衣,有的乾脆脫掉,光著黑紅色的膀子。楊成武和王開湘提著駁殼槍站在橋頭兩側。
  下午四時整,王開湘發出了攻擊信號。使戰士們熱血沸騰的衝鋒號聲響起來了,接著輕重機槍和各種不同的音調象颳風一般地掃向對岸。兩側的部隊也情不自禁地喊起了衝殺聲,一時竟顯得山搖地動,震人心魂。
  在這同時,突擊隊大步走上來了。廖大珠個子雖小,這時卻顯得十分英挺果決,比起在會議上發言,他倒更適宜於這樣的生活。他閃著一雙小而明亮的眼睛,回頭掃了一眼他的隊員,低而有力地喊了一聲:「上!」接著就攀著作為欄杆的粗大的鐵索,那雙穿著草鞋的腳就踩在鐵索上了。由於圓滾滾的鐵索不穩定,使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隨即又站穩了。接著一個十六七歲的苗族小鬼,隨著廖大珠跟上去了。如果人們沒有忘記,他就是在扎西茅屋裡朱總司令親自擴大來的小鬼揚各。其餘的人,有的學著連長的樣子,抓著另一邊的鐵索攀緣前進,有的就伏下身子來,騎著兩根光溜溜的鐵索,兩隻手抓著向前移動。敵人的子彈從對面辟辟啪啪地掃過來了,在鐵索上不時閃出耀眼的火花。人們顯然顧不上它了,因為比起子彈,懾人心魂的倒是下面震耳欲聾的激流。
  楊成武直直地望著攀緣鐵索向前移動的人們,震耳欲聾的浪聲與稠密的槍聲,他好像都沒有聽見,一顆心只是隨著那些戰士在顫動的鐵索上浮沉。不管哪個人在鐵索上打個趔趄,或是鐵索抖動一下,他的心就一陣發緊。現在他凝望著的是落在最後面的那個戰士。那個戰士似乎爬得十分吃力,爬出幾步就爬不動了,不時望著下面的激流,臉色變得蠟黃。楊成武忽然想起,他是去年五次反「圍剿」時入伍的。他家分了田地,還娶了一個漂亮的妻子,日子過得很不錯。後來激於保衛蘇維埃政權的熱忱,他還是來了,還帶動了十幾個青年。他平時情緒活躍,能說會唱,是士兵委員會的積極分子。部隊臨離開蘇區那天,他的妻子來看望他,他不巧外出。等到第二天部隊出發了,他才同妻子在眾人面前見了一面。雖然妻子大大方方地笑著說:「那就打了勝仗再見面吧!」在他心裡卻留下很深的遺憾。長征以來,他不斷地問政委:「到底是往哪裡去呀?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江西根據地呢?」……就是這樣一個戰士,他落到最後面去了。
  正在這時,只聽橋頭上有人驚喊了一聲:「有人掉下去了!」這時,不要說橋上的人,就是站在橋頭的人,臉上也都變了顏色。
  「沉著一點!」只聽遠遠傳來一聲威嚴的叫喊,這是小個子廖大珠的聲音。循著這聲音,大家看到,廖大珠一手緊緊抓著鐵索在蕩來蕩去。隊伍立刻穩定住了,錯錯落落地繼續在鐵索上向前移動。
  楊成武望望那個爬在最後的戰士,已經不見了,想來剛才正是他落下了滾滾的波濤。
  楊成武望望爬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面孔黝黑而又頗為秀麗的青年。他是江西廣昌人。在敵人進入廣昌時,他的全家都被殺害,只剩下一個出了門的姐姐。他曾經探了一次家,回來後一連哭了幾天。他包袱裡包著一雙姐姐做的鞋子,總捨不得穿。有一次他打著赤腳行軍,說是沒有鞋了,其實,那雙鞋還沒有沾過腳呢。現在他背上還有個小包包,也許背的還是那雙鞋吧!現在他像大蜥蜴一樣爬得相當迅速,高高地昂起頭顱,究竟是故意不看那轟鳴的流水以減少恐懼呢,還是蔑視死亡?
  楊成武看到,在所有的人中,最輕鬆的,恐怕要算那個帶點野味的揚各。可能是他那山野生活磨練出的大膽,也可能是對於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他在鐵索上竟像猴子般地靈活輕鬆,甚至還把連長腰上沒有插好的什麼東西整理了一下,態度和動作都顯得相當從容。
  「好,好,到底爬過去了!」王開湘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手絹上全是嘀噠的汗水。
  楊成武剛鬆了一口氣,忽然周圍有人驚呼起來:
  「起火了!起火了!」
  楊成武定睛一望,果然對岸橋頭冒起一股濃煙,騰起了桔紅色的火苗,轉瞬間火焰飛騰,愈燒愈大。很明顯,這是敵人為了阻止紅軍的進攻,把橋頭上的什麼東西點起來了。這突然發生的情況,使剛剛接近橋頭的廖大珠他們大感意外,遠遠看見他們猶豫了,正在鐵索上爬行的人們停住了。真是一發繫於千鈞,成敗決於一旦,這時,楊成武高高地揮著駁殼槍,以他那年輕的尖亮的聲音喊道:
  「同志們!這是勝利的關頭呀!猶豫不得呀!衝過去!衝過去!衝過去就是勝利!……」
  橋頭上的人們也跟著大聲喊道:
  「廖大珠!不要慌,衝過去!!!」
  「不怕火,衝過去!衝過去!!!」
  遠遠看見,接近橋頭的人們,鎮定了。廖大珠回過頭,向後面喊了一句什麼,接著從背上抽出大刀,在陽光裡閃了一下,第一個撲到煙火中去了。當他的身影再度從煙火中出現的時候,只見他把帽子一摘,一揮手,一頂冒著火苗的帽子就落到大渡河中去了。其他人也紛紛躍到火裡,不一刻橋頭周圍就響起了一陣滾雷似的手榴彈爆炸聲。
  隨著突擊隊的進展,三連很快將收集來的板子鋪到了橋頭。楊成武隨即帶領第二梯隊衝上去了。廖大珠他們,剛才在橋頭所受的驚恐、不安、拘束,這時化做一團無名怒火,掄起大刀任性地砍殺起來。貼近橋頭就是一條古老而破舊的市街,街上滿是店舖,雙方就在這條小街上廝殺起來。敵人見他們人少,正在舉行全力反撲時,楊成武率領的第二梯隊趕到了,又經過一陣激戰,終於將守敵大部殲滅,殘敵棄城向北逃竄。
  當追擊敵人的槍聲在晚風裡最後飄失的時候,東方升起一輪明月,靜靜地照著瀘定橋。這橋雖然還是寒光閃閃,但看去卻像是軟軟下垂的吊床,不再令人懼怕。
  午夜過後,率領紅一師沿東岸前進的劉伯承、聶榮臻已經來到。他們沿途擊潰了敵人兩個旅,經過長途跋涉,顯然已很疲勞。劉伯承一坐下就說:
  「你們有啥子好吃的,快搞一點!」
  警衛員小白子笑著說:
  「這裡最好吃的,怕就是雞蛋掛面了!」
  「好,好,這個就行!」
  小白子備飯去了。劉伯承對楊成武說:
  「你先帶我們看看橋去。」
  楊成武在前面提著馬燈,劉伯承、聶榮臻跟在後面,穿過古舊的小街,來到橋頭。這時,一輪明月已經步上中天,把二郎山頂的那團白雲,照得皎潔如雪。瀘定橋溫柔地微微下垂著,橫在大渡河上。劉伯承和聶榮臻踏上橋板,緩步而行。他們一時望望西面巍峨奇峻的二郎山和高入雲際的貢嘎山,一時望望腳下大渡河奔騰的激流,不時停住腳步撫摩著那閃著寒光的鐵索。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們一直走到橋頭,又轉回來,將到橋中央時,劉伯承才停住腳步。他手扶鐵索橋欄,再一次望著滔滔的大渡河水,長長地慨歎了一聲,接連在橋板上重重地跺了三腳,一面說:
  「瀘定橋,瀘定橋,我們為你化了多少精力,費了多少心血,現在勝利了!勝利了!」
  聶榮臻也深有所感,接上說:
  「是的,中國革命又可以繼續前進了!」
  回到東岸橋頭,他們在一塊高高的石碑前停下。楊成武告訴他們,這通碑是記述諸葛亮「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的事。劉伯承說:
  「我們也該立一通碑,來記載我們的英雄!」
  聶榮臻點了點頭。
  夜已深,大渡河的奔騰聲顯得更激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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