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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不要說較大的城市,即使一般的縣城和較為像樣的市鎮,都會使紅軍戰士眉開眼笑。這是因為他們的物資極其匱乏,一切日用品急需補充的緣故。老實說,三十年代的中國,一些小縣城並沒有多少東西,最多不過有幾家小飯鋪,幾家雜貨店,一兩家布店,一家標明川廣雲貴地道藥材的老藥鋪,如是而已。這些店舖往往是煙熏火燎得成了黑褐色的兩層木樓,有的甚至是平房前面加一個較為像樣的門臉。即使這樣,奪取它時也都要付出流血的代價。
  紅軍進入天全縣城,能夠休息一兩天,自然特別高興。沿著碧綠如帶的青衣江,一直可以到達天全城邊。城邊有大崗山與落七山,兩山夾峙形成了一座石門,進入這座石門就是天全縣城。這裡有一條頗長的古舊的街道,店舖不少,自然也有些勤勞的店主兼在街上養豬,更不要說為數不少的老母雞在街上漫步。不管如何,紅軍戰士們只要能把自己的幾個零用錢花出去,把他們急需的日用品略加補充,也就很滿足了。
  韓洞庭和黃蘇率領的團隊,也到了天全縣城。他們在這裡整整休息了兩天,進行過雪山的準備。實際上,無非是改善一下伙食,到街上買些日用品,加緊打草鞋和籌備糧食,對病號進行突擊治療,除此而外,就是對付頭號敵人——虱子進行毀滅性的掃蕩。儘管這些伴隨革命而來的反對派不如冬季猖獗,但是無日不有的汗水泥垢和整日不脫衣服的生活,仍舊是這些嗜血者生活的良好土壤。它們絕不因對他們寬鬆就停止騷擾。
  對病號的突擊治療,自然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問題。主要是藥品異常缺乏,這樣的小城市也買不到好多。在遵義入伍的鐵匠杜鐵錘,對本排的病號非常關心。同他一起入伍的挑煤工人李小猴,人本來就瘦,最近連續打了幾場擺子,更瘦得可憐,小臉尖尖的,只剩下兩個大眼睛了。這天,小猴看看四外無人,就對杜鐵錘說:
  「排長,啥時候才打回咱貴州呢!」
  杜鐵錘笑著說:
  「小猴子,你是想家了吧!」
  小猴子頭一低沒有言語,沉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
  「我們已經走出一個省了!」
  杜鐵錘笑著安慰道:
  「小猴子,人家江西的同志不是走了五六個省嘛!我們現在是無產階級了,不能像農民那樣,老看著村頭上的歪脖柳樹!」
  李小猴紅了紅臉,發愁地說:
  「排長,你看我這樣,能過得去雪山嗎?」
  杜鐵錘又像兄長似地安慰道:
  「小猴子,不要擔心,只要有我杜鐵錘在,就不能扔掉你!」
  杜鐵錘給小猴子要了藥,又比著他的腳給他打了一雙草鞋,李小猴的情緒安定多了。
  部隊沿著青衣江向寶興前進。青衣江迎面流來,山溝越來越窄,青衣江也越來越細,漸漸變成了一條普通的小河。可是由於落差很大,它那暴烈不馴的性格和大渡河頗有類似之處,往下一看,在山谷裡就像一條滾動著的白花花雪龍。雪浪上架著一種小巧玲瓏的籐索橋。查問當地居民才知道,原來青衣江是從夾金山上流下來的雪水,不僅水流湍急,且冰冷刺骨,即使河面並不寬,也難以徒涉。
  大軍經過蘆山到達寶興,用了兩天時間。寶興縣城可說是夾在山縫裡的一座盆景,全城人口不過千人。家家打開門窗,都可得到「兩山排闥送青來」的妙趣。縣城裡只有一條街,從這頭到那頭,用不了五分鐘就走完了。正像這裡的人們說的「一家炒菜滿城香」呵。由於紅軍進展神速,敵人放火燒街只燒了一半紅軍就進城了。杜鐵錘他們在寶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向雪山腳下的大鎮磽磧前進。
  從寶興到磽磧一百里稍多一點。路上沒有多少阻擋,因為敵人有意把紅軍逼入雪山,使其重陷死地。然而,這天走得仍然不很順暢,因為懸崖上有幾處棧道,被敵人都破壞了。其中有一條棧道叫做長天橋,有幾百米長,都是在崖壁上鑿出孔來,插上木棍,然後在木棍上搭上窄窄的板子,下面就是青衣江水。可是現在崖壁上裸露著一個個石孔,卻沒有板子。在前面開路的工兵,不得不在河兩岸用整匹白布代替繩索,使大家攀援過河。杜鐵錘過河時緊緊地拉住小猴子,以防他在激流中跌倒。但那冰水的刺激,顯然對於瘧疾病人極為不利。
  部隊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磽磧。天底下許許多多的地名,都是在誇耀自己的美麗和富饒,更不要說那些虛有其名令人貽笑大方的去處。唯獨磽磧卻給自己取了這麼一個過度謙卑的名字。實際上磽磧周圍有不少原始森林,鬱鬱蔥蔥,倒也沖淡了人們的荒涼之感。只是村落太小,僅有百多戶人家。其中絕大部分是藏民,僅有少數漢人。他們住的都是一些髒而破舊的木樓。整個鎮子最風光的恐怕就是那座喇嘛廟了。紅軍在那裡設了一個聯絡點,專門負責過夾金山的指揮。
  說這裡是夾金山的山腳,其實還看不到夾金山的雪峰,只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山窪罷了。可是初到的人卻有一種突出的感覺,就是大大的太陽沒有絲毫暖氣。許多老百姓在這盛夏天氣還穿著皮背心。到處涼嗖嗖的,想是夾金山撲過來的寒氣。
  杜鐵錘他們住在一個六十多歲漢民老人的家裡。老人穿著光板的大皮背心,臉上黑裡透紫,是那種受紫外線過度曝曬常有的臉色。他是個窮漢,沒有跑,對紅軍很親切,杜鐵錘他們做好飯,也就同他一起吃,大家更親熱了。
  杜鐵錘正幫助李小猴燙腳,老頭子走過來,往旁邊一蹲,親切地問:
  「你們是不是要過夾金山哪?」
  杜鐵錘點了點頭,老頭子莊重地說:
  「那可不是玩兒的!你們還是繞到別的地方走吧。我們這裡的人說,要過夾金山,性命交給天呢!」
  鐵錘一笑:
  「就那麼厲害?」
  老人見他不信,更為認真地說:
  「這不是平常的山,這是神山!」
  「怎麼是神山呢?」
  「你聽我說,」老人掏出小煙鍋,從一個油膩膩的煙荷包裡灌滿了煙末,燃起來吸了一口,「一到山上就不能大聲說話,你要聲音大了,叫山神聽見,你別看晴天大日頭的,立時滿天大冰雹就向你砸過來。另外,你還不能坐下,一坐下就永遠起不來了。因為那都是山神的地方。……」
  小猴子洗著腳,兩隻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鐵錘卻哈哈大笑:
  「夾金山還有多遠?」
  「往山溝裡走出二十里,就到涼水井了。再往上走,就是雪了,我們這裡人說,『走攏新寨子,立下靈牌子』。」
  「這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就是說,到了新寨子,你還往上走,你就讓你家裡先給你立下靈牌子吧,回不回得來就另說了。」
  老人說得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雞皮疙瘩,小小的屋子裡充滿寒氣。小猴子聽得十分認真,一句都不放過。杜鐵錘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消失了,又問:
  「新寨子是最難爬的地方嗎?」
  「不,還有一個九坳十三坡呢!人們都說,『走上九坳十三坡,鬼兒子拖住腳。』」
  「怎麼叫鬼兒子拖著腳呢?」
  「這就是夾金山古怪的地方。」老人磕磕煙灰,又裝上了一鍋。「說實話,那坡並不陡,看去平平的,可是你干用勁兒,就是邁不開步子,就像有個鬼緊緊拖著你的腿似的。」
  說到這裡,正在洗腳的小猴子怔住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就像真要有鬼來拖住他的腳了。
  「過了九坳十三坡就到山頂了吧?」
  「對,接著就是王母寨了。王母寨是個廟,正修在山頂。凡是爬到這裡的人,都要到廟裡磕個頭,丟幾個香錢,謝謝王母娘娘的保佑。可是十個人爬山,總不會十個人都過去的。人們就說,『走攏王母寨,看看我的夥計還在不在』,就是這個意思。……另外,還特別注意要把腳放穩,不然滑下去可就包了『肉包子』了……」
  「啥子『肉包子』?」
  「背坡裡雪塘很深,滑下去出不來,不就成了『肉包子』
  了?」
  杜鐵錘看見小猴一句話不說,眼睛露出膽怯和惶惑不安的神情,頗想轉變一下眼前的氣氛,就又笑著說道:
  「老人家,你是聽說的呢,還是你親自走過?」
  「我自然是親自走過。」老人頗為自信地說。
  「那你不是過來了嗎?」
  「是的,過是過來了,可是那是怎麼過來的呀!」他歎了口氣,「我們十幾個人給人背東西,一到山上,不知誰說了一句話,立時天昏地暗,冰雹就打過來了。我把東西一扔,才勉強爬到山頂。有兩個夥計就留在那兒了。」
  這時,營長金雨來進來了,杜鐵錘有禮貌地站了起來。小猴子也連忙擦腳準備站起,被金雨來摁住。
  「你們在談什麼?」他笑著問。
  「這位老大爺正同我們談夾金山呢!」杜鐵錘說。「聽他們講講好。」金雨來說,「我剛才也請一位老大爺講了,這確實不是一般的山。」
  「不過講得也太神了,」鐵錘說,「在山上不能大聲說話,還不能坐下休息。」
  「可能有點兒科學道理。」金雨來說,「這山是邛崍山的主峰,山勢太高,山尖海拔四千二百六十米,我們要過的山埡口也有四千一百一十四米。因為嚴重缺氧,呼吸困難,不是不能坐下休息,是你一休息,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另外人一叫喊,引起空氣震動,就要起變化,也可能有點什麼道理,你不要大聲叫喊就是了嘛!」
  杜鐵錘和老人要營長坐下說話,金雨來擺擺手,表示有事,又接著吩咐說:
  「上級叫我們把準備工作搞得好好的,可是這裡買不到什麼。酒是沒有的,只買了一點生薑和辣椒,你們去領點吧!不要忘記,每人必須準備一根棍子。明天天不亮就要出發,因為中午就得越過山頂,否則就麻煩了。」
  說到這裡,他擔心地看了看小猴子,說:
  「小猴子,你的擺子不打了吧!」
  「這兩天沒有來。」小猴子可憐巴巴地說,「誰知道這個神山我過不過得去呢!」
  「什麼神山!」金雨來笑著說,「毛主席和周副主席都傳下話來,叫我們同神仙比一比呢。」說過,又轉過臉望著杜鐵錘說,「最重要的是病號!你們要編成小組,幾個人保證一個。」
  大家把金雨來送到門外。金雨來又回過頭笑著說:
  「小猴子,你別擔心!你在遵義挑著鞭炮歡迎我們,我們怎麼能把你扔到大山上呢!」
  小猴子掃去滿臉愁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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