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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告別故鄉


  決心定,道路明。天虹回到家裡,心裡敞亮多了。但是他對碧芳不能一同前往,終覺遺憾。從心裡說,他是愛她的,可以說這位紫衣少女,早就進入到他的靈魂裡。幾年來,他的腦海裡時刻都會浮出她的身影。今朝一旦分手,真是勞燕分飛,你東我西;何況國破家亡,來日又將如何呢!想到這裡,愈覺舊情難捨,遂鋪開信紙,決定修書告別。不知不覺竟一氣寫了六七頁,寫到動情處,不禁潸然淚下,幾乎把字跡都模糊了。
  次日一早,天虹拿著信來到秦家門首。叩開門,老媽子很熟練地把信接過去了。他想起老人家幾年來為他傳遞書信,很想說幾句感謝的話,那老媽子怕人發現,連忙關上門走了進去。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離開了那個朱紅大門。
  天虹漫步在大街上。他想,決心既定,就當盡快成行。於是到商店裡買了些牙刷牙粉之類,也就算作此行的準備。又想,不妨再到車站打聽一下,如有晚車南下,今日就可動身。
  這樣一面想,一面向前走去。前面貼報欄下簇擁著很多人。擠上去一看,才知道保定已於昨晚失守。人們的臉上都帶著驚恐的表情。
  天虹在那條「洋街」上走了不遠,前面亂嘈嘈地圍了許多人。他擠進去一看,原來滿街筒子都是傷兵,因為醫院大小,容納不了好多,就與醫院的人爭吵起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傷兵,重的躺在擔架上呻吟,輕些的在拄著拐叫罵。有一個傷兵指著一個地方官吼道:「奶奶的!老子在前方打日本,命都豁出去了,你們在後方幹什麼?光知道抱娘兒們吧!」另一個也指著罵:「老子幾天幾夜沒吃上飯了,到這兒還是吃沒吃的,喝沒喝的,連個醫院也進不去!」天虹看著那些睡在街上的傷兵也著實可憐。他從人縫中穿過去,走了不遠,看見一個商店的夥計正追著一個傷兵跑,那個傷兵懷裡揣著幾個燒餅,夥計一面追,一面喊:「老總,你還沒給錢咧!」那傷兵停住腳回過頭把眼一瞪:「你還要錢?上面不發餉,老子哪裡有錢?」
  天虹看了這一幅幅情景,心裡很不是個滋味。不禁暗暗想道:像這樣腐敗的政權,如不改弦更張,怎麼能頂得住強大的敵人呢!
  天虹來到火車站,這裡停留的傷兵更多,吵吵嚷嚷地一片混亂。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快步來到問訊處,打聽有無南下的列車。一聽有一趟列車晚八時要開赴鄭州,不禁喜出望外,便匆匆回家準備行裝。
  他沒有忘記歐陽先生囑咐的話,先找出自己的破棉袍,拆開了一個角兒,除了留下五塊紙幣零用,把剩下的五塊銀元和五塊紙幣,全裝在裡面的棉絮裡。然後提溜著來找大嫂,笑著說:
  「嫂子,最後再麻煩你一次,你幫我縫上吧!」
  嫂子正給小娃餵奶,翻了他一眼,問:
  「你這是幹什麼?」
  「我要出去。」
  「出去?到哪裡去?」
  「到比較遠的地方。」
  「幹什麼去?」
  「去找個活兒干。」
  「是不是你大哥前幾天管你管嚴了?你……」大嫂又翻了他一眼。
  「不是,不是。」他連忙申辯道,「大哥是為我好。你看現在日本人快打過來了,青年人還待得住嗎?」
  「說的也是。」嫂子從孩子嘴裡摘開奶,然後接過棉袍,邊縫邊說,「現在有錢的都準備往南邊跑,年輕力壯的也出去了,像咱們一家老小可怎麼辦呢?」
  她的臉上再次堆滿愁容。
  「叫我說,你們只有到鄉下親戚家躲幾天。別的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棉衣縫好,剩下的就是那些難以處理的書了。天虹明知道路上不會順利,但他平生最愛書,這些書又怎麼甘願捨棄。瞿秋白編的《魯迅雜感集》自然要帶,那本編印得很好的《杜甫詩集》也不可不帶。列翁捷夫的《政治經濟學》自然要帶,司馬遷的那部《史記》沒有讀完,又豈可不帶。這樣拿進來又放下,放下又拿進來,不知費了多長時問。最後加上雜七麻八的零碎東西,用棉被、褥子裹起來,已儼然是一個大包袱了。天虹背上試了一下,頗覺份量不輕。
  大哥、二哥在外面打零工,都還沒有回來。天虹覺得應當等他們回來再走,才合乎禮儀。但是他怕誤了火車,不願等了。大娘和嫂子也覺得不吃晚飯就走,心裡很不過意。大嫂就跑到門口買了幾兩肉,做了炸醬麵,讓他飽餐了一頓。最後,天虹背起包袱,向著大娘和嫂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嫂子說:「兄弟,這幾年,你嫂子是顧老顧不了小,顧東顧不了西,對你照顧不周的地方,想必不少,你就多包涵吧!」天虹也流著眼淚說:「自從我父母去世,你們為我操了很多心,我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們做的。我是終生不會忘記你們的。將來如果有一天還能回來,再來報答你們吧!」說過,用手背擦了擦眼淚,一直往西去了。
  天虹來到車站時,已經夕陽銜山。這時誰也不會料到日本飛機會來,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不意忽地裡響起了刺耳的防空警報,一陣緊似一陣,頃刻間五六架繪著太陽旗的敵機,已經飛臨頭頂。它們開始向南飛去,人們都以為沒有事了,誰知這些狡猾的東西立即掉轉頭在上空盤旋起來。街上人馬車輛頃刻亂作一團。天虹無處可避,只好在一處大樓拐彎處停住。不一時,車站上「轟隆」、「轟隆」響起了劇烈的爆炸聲,震得樓房索索顫抖。接著幾股濃煙直升天空。天虹看見那幾架敵機如入無人之境,縱橫狂飛,直炸了半個小時左右,才悠然地向北飛去。整個車站火光四起,黑煙遮住了半邊天空。這時,天虹慢慢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後背起行李,繼續向車站走去。剛剛走到車站入口處,就看見鐵路上的兩個男職工、一個女職工倒在血泊裡,其中那個女職工的肚子已被彈片劃破,腸子流了一地。天虹還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種慘象,想看又不敢看,就連忙把頭轉過去了。
  他上了站台,見四處都起了大火,列車被炸得東倒西歪,冒著火苗。揚旗斜臥在鐵軌上。票房雖然沒有炸塌,但已凌亂不堪,有幾個滿頭滿臉灰塵的老職工正在那裡收拾東西。天虹走上去,問:
  「老師傅,今天往南的車還開得了嗎?」
  「哎,我的老弟,你看這樣還開得了嗎?恐怕三五天也不准行。」
  天虹愣了。面前的問題是,他是徒步先行呢,還是回到家裡再等一等呢?他坐下尋思了一陣,就站起來,背起了那個頗為沉重的包袱,下了站台,跨過鐵道,向著西南方向的一條土路走去。從車站上衝天的火光裡,可以看見這個十七歲青年的身影。他穿著黑色的學生服,吃力地背著行囊,很堅定地走向茫茫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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