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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清清延河邊


  接著的一周是緊張的軍事演習。
  抗大四大隊的學員們,全副武裝整齊,從斥候兵的搜索動作開始,其次是班進攻、排進攻和連進攻,一路向九十里外的瓦窯堡攻擊前進。周天虹和他的同學們,英姿勃勃,頭上戴著用長長的野草紮成的像車輪一樣的偽裝盔,腳蹬草鞋,手持步槍,在黃土高原的溝壑坡坎間,上下跳躍,縱橫飛馳。高鳳崗因為上過幾天軍校,尤其顯得訓練有素,大出風頭。即使晨曦也一掃文弱之氣,有了幾分軍人的樣子。這次演習,往返一百八十里,途中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回到延安時,大家幾乎成了泥猴,渾身軍衣已經佈滿汗鹼結成的霜花了。
  好在眼前延河的流水,正是他們洗去征塵的好地方。入夏以來,下了幾場雨,這條細瘦的河流,已經變得豐盈碧綠,滿噹噹的,十分可愛。河邊的青草也都長起來,繡成了寬敞的綠毯。一到星期天,數不清的男女青年們就被吸引到這裡來了;他們在河邊上洗衣呀,談笑呀,散步呀,歌唱呀,看書呀,鬧吵吵的,彷彿樹林間的鳥兒一般。
  延河的水並不深。它由北而南,在嘉陵山下打了一個轉彎向東去了。由於經年累月的衝擊,在嘉陵山下便匯成了深潭,成了一個天然的游泳場。儘管剛剛立夏,水還很涼,那些略識些水性的男青年便耐不住性子,紛紛跳進水裡,像魚兒一般暢遊起來。女孩子多把褲腿高高地挽起來,站在淺水處彎著腰兒洗頭。還有一些坐在大石頭上靜靜地看書。周天虹不會水,在河邊洗完衣服,便把它曬在草地上,穿著白襯衣在河邊散步。他步態悠閒,望著嘉陵山上的寶塔,鳳凰山和延安城,以及這灣碧綠的流水和河邊充滿青春朝氣的男女,覺得簡直像一幅動人的油畫,心裡感到十分愜意。
  「周天虹!」
  一個女同志的聲音在喊他。
  他停住腳步,循聲望去,見河邊幾棵高大的柳樹下,青草地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懷裡抱著一本書,正在望著他笑。
  他向前走了幾步,才看清那是高紅。
  「高紅,是你呀!」
  「不是我,是誰?」高紅笑著說。
  他走到高紅身邊:
  「你在看什麼書?」
  高紅隨手一翻,露出封面《被開墾的處女地》,說:「這書寫得很有趣。你看過嗎?」
  「沒有。你看完借我看看吧!」
  高紅點點頭,仰起下巴頦笑著問:
  「你怎麼愛站著講話?」
  周天虹紅紅臉,不好意思地在她身邊坐下來,稍稍保持了一點距離。他望望高紅,也許她剛剛洗過頭,黑油油的頭髮閃著亮光,顯得非常舒展,臉似乎曬黑了一點,比前更健壯了。
  「這次大演習,你們女生隊怎麼樣?」周天虹匆忙間找到這樣一個話題。
  「真出了不少洋相。」高紅彷彿回憶起什麼有趣的事情,笑著說,「一出發整整齊齊,還很帶勁;可是沒有走出二十里路,有的綁帶開了,有的背包散了,有的掉隊了。氣得隊長說:『你們這些小資產該(階)級!』回來的路上,有的人滿腳血泡,最後二十里,硬是走不動了。隊長派我當收容隊,我就幫她們挑泡呀,包紮呀,攙扶著她們呀,身上還背著兩支槍呢!」
  「你哥哥表現得也不錯,他是這次演習的標兵。」
  在他們前面不遠的河邊上,有一個年歲稍長的女同志正在洗衣,她旁邊摞著一大堆洗出的衣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光著腿彎著腰立在淺水處洗頭。周天虹頗覺面熟,就隨口問:
  「那也是你們女生隊的嗎?」
  「是的。」高紅說,「那個是我們全隊最年長的吳大姐,另一個叫小廣東,是全隊最小的小妹妹。兩個人在一起就像母女似的,可有意思了。小妹做什麼事都要同吳大姐商量。那一大摞衣服,你不用問,準是吳大姐幫她洗的。這個小姑娘,真逗!有一次我問她,你為什麼參加革命,她就說,以前,我聽說陝北有駱駝,我就想像我騎上它在西北高原上漫行,唱著我心愛的歌兒多浪漫呀!」
  說到這裡,高紅笑得咯咯的,逗得天虹也笑起來。
  「這個吳大姐,在外面就是律師了。她待人真好。我初到延安,生過一場大病,發燒到四十度,人燒得昏昏迷迷。吳大姐半夜從校部牽了一匹馬來,馱上我到了橋兒溝給我看病。剛好了些,她又牽著馬去接我。我真忘不了她。她有一件很漂亮的淺藍色的呢子大衣,把它裁成一條條的,都給大家做草鞋用了。我一看,也把自己的紅毛衣拆了,分給大家做草鞋上的紅纓纓。你看這草鞋多漂亮!」高紅說著,把她蜷著的一條腿伸出來,她的赤腳上套著非常合腳的淡藍的草鞋,大拇趾處翹起的紅纓,在青草地上就像一朵紅花一般。
  「真的,我們是在過另一種樣式的生活!」她越說越興奮,「在我們隊裡不管誰家裡寄了錢來,沒有人把它看作是自己的,都分給同學們用了。給這個人買點兒這個,給那個人買點兒那個,要不就到合作社裡打牙祭。真的,我覺得這種人與人的關係才是人的正常關係,才是真正人的生活!未來的共產主義,我不知道什麼樣子,但人類不就應該這樣相處麼?……所以,我一到了延安,覺得簡直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天到晚,老是想唱,想跳,真是快樂極了,這真是我一生的黃金時代!」
  這時她那雙烏亮的貓眼,忽閃忽閃地放著光彩,又似乎在詢問:「你不覺得是這樣的嗎?」
  「是的,我們的確是來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大家的觀念也在發生變化,都認為自私、利己是一種很可恥的東西。」
  說到這裡,周天虹望著高虹,像忽地想起了什麼,笑著問道:
  「高紅,我聽你哥哥說,你家裡好像是個大地主吧?」
  高紅坦然一笑:
  「大地主也許算不上。反正總有兩三百畝田地,在北平城裡還有一爿商店。總之算個典型的地主兼商業資產階級,剝削階級。」
  周天虹笑著說:
  「那麼,你的生活一定是相當優裕囉!」
  「什麼優裕!」高紅憎惡地說,「我和我媽在家裡簡直像奴隸。我媽是個貧家女,娶到他家裡,一天挨罵受氣,見了我父親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我父親一向重男輕女,拿著我哥哥當寶貝,把我不當人看。從小就讓我念女兒經、四書五經,搞三從四德那一套。把我管得嚴極了,連門都不讓我出,我家簡直就像個太監獄。後來我堅持到北平上學,才算離開這個討厭的地方,只有寒暑假才回去。就是這樣,我父親還追到學校去,給我約法三章:不准我參加學生運動;不准我結交男朋友;還不准我參加運動會。我真討厭死這個家了!」
  周天虹哈哈笑著說:
  「這三條恐怕你一條也沒執行吧!」
  「你算猜對了,我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
  兩個人笑了一陣。周天虹似乎想起了什麼,試試探探地笑著問:
  「我總納悶,像你們這些剝削階級家庭的小姐——」
  「什麼?小姐?你要再說這個詞兒,我可就要惱了!」
  周天虹一見高紅漲紅了臉,連忙改口說:
  「我的意思是說,像你們這樣的人,怎麼會跑到革命隊伍裡來呢?」
  高紅稍微平靜了一下,拍拍懷裡的書說:
  「這首先是因為我接受了革命的思想。我從小就愛讀書,尤其愛讀魯迅的書。看他的書真帶勁!他說過去的歷史就是兩個字:吃人!還說什麼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什麼在這可咒詛的地方擊退可咒詛的時代,等等,真寫得好極了。看到這些句子,我的整個靈魂都要燃燒起來。這個老人死了,我捧著給他送葬的報紙還趴在床上哭了好半天呢!郭沫若、茅盾的作品我也看了不少,還有鄒韜奮和他編的《大眾生活》,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以及曹培華翻譯的蘇聯小說,他們都塑造了我的靈魂,都是引導我前進的導師,我真感激他們!……」
  「是的,他們對我們這一代青年,實在幫助太大了。」天虹也深有所感地說。
  「另外一個對我起作用的,恐怕就是舊制度本身了。那個社會實在太黑暗了,窮富太懸殊了。每逢寒暑假,我回到家裡,總到窮親戚家去轉轉。那些農民們生活真是苦啊!真是一貧如洗啊!吃沒吃的,穿沒穿的,孩子夏天在泥裡爬,冬天十冬臘月還光著□;茅草房子四外透風,連點糊窗戶的紙都沒有;屋子裡暗得像地洞,進去什麼也看不見。唉,簡直不是人的生活!這時我就想:我是人,他們也是人;為什麼我住得富麗堂皇,他們卻這樣受苦呢?為什麼世道這麼不公道呢?記得有一年,天大旱,收成很不好,他們交了租子就兩手空空了。有一天,一個窮老漢領著兩個孩子來到我家,一進門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哀求我父親少交一點租子。老漢說,不是不願交,實在是老天不落雨沒有收成;如果再交,全家就要餓死了。我父親聽了這話,冷冷地說,這事兒你別找我,老天不下雨,你去找老天爺算賬去!說過扭頭就進去了。我當時在旁邊,氣得渾身打戰。後來我讀了點馬列的書,才知道這就叫剝削。那個社會真是太醜惡了!我想,我決不能站在他們一邊。……」
  在周天虹眼裡,高紅不過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女孩子,今天聽了她的這番談話,才發現她的覺悟竟是這樣高,不由得從心眼裡暗暗讚服。
  太陽已經偏到鳳凰山方向去了。河邊上的人漸漸少起來。吳大姐和小廣東也站起身來,收起曬乾的衣服,準備回去。臨走前看見高紅,遠遠地打著招呼:
  「高紅,我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誤了吃晚飯哪!」
  高紅連忙站起身來,有禮貌地笑著說:
  「大姐,我們也快回去了!」
  但是,周天虹意猶未盡,望著高紅說:
  「高紅,你畢了業到哪裡去呢?」
  「我早下決心了,到前線去,到敵後去。」高紅回答得很乾脆,「毛主席不是說了嗎,要我們同工農群眾相結合。他還說,過去是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現在是聶榮臻大鬧五台山。那裡已經建立起一塊根據地了,我很想到那裡去。」
  「你說的是晉察冀呀!我也很想到那裡去。」周天虹熱情地說,「我早在志願書上填了『願做八路軍的下級幹部』。」
  他們在草地上收起曬著的軍衣。這些軍衣早就干了,而且因為吸收了過多的陽光,熱得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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