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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杏花營(一)


  高紅結束了慰問工作,回到專區婦救會;還沒有來得及休息,就被找去參加地委書記召集的緊急會議。會議的中心議題,是複查減租工作。地委書記神色嚴峻地說,現在邊區的減租減息工作,雖然早已實行,但是有些地方水過地皮濕,貫徹得並不徹底。尤其是封建勢力大的地方,還存在著明減暗不減的問題,貧苦農民的負擔並沒有減輕。這樣,廣大農民群眾就不能發動起來,根據地也就不能鞏固,敵後抗戰就不能堅持下去。因此要立即展開減租減息的複查工作。
  會後採取分片包干的辦法進行了分工。高紅被分到一個叫杏花營的村莊。
  杏花營是貼近山邊的一個村莊,約有五六百戶。高紅雖然去過幾次,但還不大熟悉。臨走她特別請教了農會主席老常。老常囑告她:那村子地主勢力頗大,過去政權一直把持在地主手裡;現在幾經改選,村幹部雖是中農出身,但看風使舵,常常看地主的眼色行事。要她到那裡特別當心。
  一切準備妥當,高紅就煞上她的皮腰帶,背上小背包,挎著小挎包出發了。她現在穿的是便裝,但是仍保持著灑脫的軍人風度。走起路來,步伐輕捷,二三十里路像玩兒似的就趕到了。
  杏花營從房舍看,是一個階級相當分明的村莊。村東頭是地主李大官人家的莊園,高大的院牆,清堂瓦捨,幾乎佔了小半道街。再往西來,則是較一般的房舍,多半是中農和富裕中農,最西頭邊邊沿沿,房舍低矮而破敗,那自然是貧農和佃戶們的窮窩窩了。高紅一面走一面盤算:這次的任務不同尋常;如果住到富裕農民的家裡,那就難以瞭解到真實情況了。她這樣想著,就在村西頭一家柴門前停住了腳步。
  她手攀柴門一望,院子裡有棵大棗樹,樹底下坐著一個駝背老人,正守著一大堆荊條子,在那裡低著頭編製筐簍。她知道這人名叫週二,是這村最窮苦的人家之一,家裡只有兩間北房,一間小東屋,全歪歪扭扭,破舊得不像樣子。高紅輕輕地叫了一聲:「周大伯,您在家呀!」那老人這才抬起頭來,向這邊望了一望,接著站起身咯咯吱吱地開了柴門,柴門上掛著的小銅鈴,也丁丁零零地響了一陣。
  「大伯,您認識我吧?」高紅帶著笑和藹地問。
  「啊?面熟熟的,您是區裡來的吧?」那老人猜度著,一面把她讓了進來。
  高紅打量這老人,實際並不太老;因為背駝得厲害,同高紅說話還得仰著臉兒。他穿著一件破布衫,露著半個肩頭。兩隻老山鞋踢裡踏拉也破得不像樣子。高紅從心底裡騰起一種憐憫之情。
  聽見院子裡有人講話,女主人也從小北屋裡走出來。她看去有四十多歲,人長得很清爽,一隻手端著簸箕,一隻手握著一把新掐下來的還在發青的麥穗在簸箕裡揉搓著。
  「大娘,您還認識我嗎?」
  「咋不認識?」她笑盈盈地說,「我還聽你在戲樓前面講過話哩!」
  「大娘,您看我在您這兒住幾天行嗎?」
  「啊喲!在我這兒?」大娘有點意外,以為是玩笑話,也笑著說,「你看我這個老鴰窩能住得下你這個金鳳凰嗎?」
  「金窩,銀窩,我都不住,我就是要住在你這個窮窩兒。」高紅呲著一口白牙笑著。
  「你只要說行,那就行。」大娘說著,就幫著她取下背包,然後拎到屋裡放在炕上。一邊嘮叨著說,「你看我這窮窩髒的!我這家只有八路軍住過兩次,地方幹部一次也沒有來過,一到村裡就到高門大戶去了。」
  高紅眼往四下一掃,屋子裡確實又髒又亂。土炕上放著的兩床破印花被,說藍不藍,說黑不黑,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拆洗了。屋裡除了一張小木桌,一張條凳,牆角裡一口破缸,幾個破舊瓦罐,幾乎沒有什麼東西,真是一貧如洗啊!高紅到這樣的人家並不多,今天看到這些,不禁驚歎中國農村的貧窮。
  大娘是個熱心腸,見高紅決意留下,就立時上了炕。她習慣地跪在炕沿上把兩隻半大腳一磕,然後把一些雜七麻八的雜物和自家的髒被窩歸攏在一頭;接著抄起笤帚掃起炕來。高紅也連忙下手,打掃屋子,歸攏東西,不一時就把一間小屋子拾掇得乾乾淨淨。大娘把高紅的背包打開,鋪在一邊,親熱地說:「閨女,你跟我就伴吧,到晚上我把那老東西還有我那小子都趕到小東屋去。晚上睡不著了,咱們娘倆還可以拉個閒篇兒呢!」
  這時,柴門上的小銅鈴響了兩聲,院子裡走進兩個人來。高紅走到院子裡一看,原來是本村的村長,後面跟著一個小伙子。
  「哎呀,高同志,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個四十多歲,略略有些禿頂的漢子一臉埋怨地說。
  「我隨便找個宿兒。」高紅笑著說。
  「快跟我走吧,房子我早就給您找好了,那地方兒寬敞,吃喝、找人談話也方便。」村長一邊說,一邊跟那小伙子丟眼色,「你還不快去,把高同志的東西拿上!」
  「不,不,我就在這兒住了。」高紅連忙攔住,口氣很堅定。
  「那怎麼行?」村長皺著眉頭,「這個地方……」下面的話村長沒有說出來,停頓一會兒才接上說,「過去,上面下來的人,不是住在東頭,就是住在街中間,那裡離村公所也近。」
  「村長,你就不要說了。」高紅臉色嚴肅了,一面從口袋裡取出十天的糧票,「請你幫我領出十天的糧食送到這裡。有事我再找你。」
  村長只好接過糧票,漲紅著臉敷衍了幾句,走出去了。
  說實在話,現在最令這個農家主婦犯難的問題,就是吃飯問題。她不時地抬起頭望望太陽,太陽已經轉到正南方去了,是該做飯的時候。可是做什麼飯呢?能讓上邊下來的人吃自家那種不像樣的飯食嗎?別說違背待客之道,自己心裡也過不去。可是,現在正值春荒季節,瓦罐裡的米只剩下不多幾把,窮人賴以為生的瓜菜也沒有下來。她望望牆頭的北瓜,正開著一片黃花,結出的小瓜還不如小孩的拳頭大。又怕客人看出自己為難的樣子,只在心裡歎氣。
  這婦女盤算了一陣,假托有事就拿起一個小簸箕走出去了。待了好大一陣子,才見她借來了二斤白面端了回來。
  「大娘,你弄這個幹什麼?」高紅驚愕地問。
  「這個你就不要管啦!」大娘說著喜滋滋地做飯去了。
  正午時分,飯做好了,週二的兒子也回來了。這孩子看去已有十七八歲,蒙著一塊白毛巾,顯得甚是英俊。原來他一大早起就背著幾個筐簍前去趕集,也是為了換幾個錢度過春荒。
  開飯時,大娘給高紅搬了一個小炕桌放到裡間屋炕上,兩張圓圓的白麵餅放在算簾裡。不一時又打了兩個雞蛋放在小銅勺裡炒了炒也端上來。高紅一看,週二一家則每個人捧著一大碗黑糊糊的東西蹲在外屋裡。看見這情景,高紅立時漲紅了臉,說:「這怎麼行?」一面說,一面跳下炕來,把兩張白麵餅掰成四份,一人一份放在他們的碗裡,一小盤雞蛋也強行給他們分了。大家爭爭讓讓,還掉到地上很大一塊。
  「閨女,你怎麼能這樣?這是待客,怎麼能每個人都一樣呢?」大娘顯然帶著不滿責備地說。
  「我不是客,」高紅帶著笑說,「你就把我當成你的閨女看吧!」
  高紅說著就抄起一個大黑碗,從鍋裡盛了滿滿一碗吃起來。說實在話,開頭兒只看見碗裡黑糊糊的,並沒有看出是什麼東西。吃了一陣兒,才辨出是山藥干、蘿蔔乾、胡蘿蔔纓子和玉米面攙和成的糊糊。那種味道和氣息都是令人難以下嚥的。高紅生來並沒有吃過這樣的飯食,甚至覺得難以承受。但是在群眾面前,她還必須裝作樂呵呵的樣子,使人覺得她吃得很香甜。而在這同時,這一家貧農,尤其是家庭主婦則懷著一種深深的負疚的心情。
  「我不過偶爾吃了一頓這樣的飯食,而他們,長年累月不就是吃這樣的『飯』嗎?他們是怎樣忍受的呢?」高紅邊吃邊默默地想,油然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
  她一邊嚼著那澀巴巴的蘿蔔乾,一面偷眼望著週二,望著他那滿是粗繭的大手,那蒼老的面顏和深深的駝背,問道:
  「周大伯,您今年多大年紀了?」
  「我今年四十三了。」週二說。
  「四十三?」高紅不禁眉毛一揚,吃驚地說,「你的背怎麼駝成這樣了?」
  「你不知道,同志。」週二停住筷子緩緩地說,「我從小就受苦。租種李大官人家幾畝地,到我是第五輩了。年年都不夠吃。我從十歲起,就腰裡捆著繩子上山割荊條子。天不亮就動身,到晚上才回來。荊條子這東西沉哪,我一背就是五六十斤,走的又是山道。還不到二十歲,我這背就開始駝了。以後一背就是一二百斤,我這背就壓得再也直不起來了。」
  高紅歎息了一聲,又問:
  「你家祖種了李大官人家多少土地?」
  「就算二十畝吧!」
  「每年出產多少?」
  「碰上好年頭兒,能打十三石五斗谷子。」
  「要拿多少租子呢?」
  「要拿十石五斗。」
  「咦!要是壞年頭兒呢?」
  「壞年頭也不能少。你當了褲子,賣了兒女也得繳租。」
  高紅愣住,不言語了。停了半晌,才問:
  「八路軍來了以後,不是實行二五減租了嗎?就是說從原有的地租中減去百分之二十五,你們按規定減了嗎?」
  「這個……減了吧。」週二神情惶惑,支支吾吾地說。
  高紅看見他這個樣子,忙追問了一句:
  「是按規定減了嗎?」
  「是,是,按規定減了……」
  「減了多少?」
  「我記不大清楚了。」
  週二剛說到這裡,兒子瞪了他一眼,把筷子往碗沿上乓地一摔,說:
  「爹,你怎麼不說實話?誰給我們減了?」
  週二當場紅著臉,囁囁嚅嚅地說:
  「是他們要我這樣說嘛!」
  「大伯,是誰讓你這樣說呢?」
  「是李大官人家傳下了話:上面如果來問,就說按規定減了;要是誰說露了嘴,就把地立時收回……」
  高紅聽到這裡,才知道問題果然嚴重。心裡想道:我們的基本群眾,如果仍然呻吟在封建剝削的重壓之下,怎麼能抬起頭來抗戰呢?她沉吟了一會兒,接著問週二的兒子:
  「其他佃戶也都是這樣的嗎?」
  「國強,你知道你就給高同志說說。」大娘發言了。
  這個青年人沒有接觸過女人,一直低著頭抱著大黑碗吃飯。聽見高紅問他,才略略抬起眼望了望她,溫順地答道:
  「是的。」
  「你能找三五家佃戶,到我這裡談一談嗎?」
  「行。」國強說。
  晚上,週二把小東屋的柴草、雜物收拾到一邊,露出一鋪小炕,父兒倆睡在小東屋裡。高紅就在大娘身邊睡了。兩個人越拉越親熱,大娘就把自己一切不便告人的家世都對高紅說了。她說,她原來是外鄉人,因為年景荒旱,丈夫活活地餓死了。從此自己無依無靠,不得不𥣈著要飯的籃子外出逃荒。有一天晚上,就住在本村的破廟裡。週二見她十分可憐,就把她領回家,兩個人跪到地上磕了三個頭,就算成了親。她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因為荒年交不上租子,就把兩個女兒賣了。大娘說到這裡,抽抽搭搭哭了好大一陣子才漸漸睡去。
  高紅卻一直沒有睡著。想起自己生活在人世間這麼多年,對於窮苦人的生活,從來沒有這樣深的感受。她想起自己的地主家庭,想起自己每年暑假回到家裡,過的是何等富裕的生活!雖然也到窮人家去過,看的卻比較表面,哪裡會想到挨餓是什麼滋味?賣兒賣女又是什麼滋味呢?即如今天吃的飯食,簡直還比不上自己家裡餵豬餵狗的飯食!而他們這些樸實可敬的人,卻是真正為這世界生產財富的人,流血流汗維繫這個世界得以生存發展的人!自己能夠活得這麼大,不正是靠了他們的血汗嗎!她想到這裡,從內心深處感到深深的愧疚。直到今天的夜晚,她覺得自己在延安學的那些馬克思主義的真理,才算真正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裹紮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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