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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猶大與「毛驢」


  杜大頭的伏法,在周圍幾十個村莊引起了很大震動。對廣大群眾說,自然是大快人心;對漢奸狗腿子,卻是不寒而慄,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會遭到同樣的命運。人們在悄悄地傳佈著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冀中的子弟兵回來了!」「山裡的隊伍下來了!」傳說中還加了不少渲染,說得有聲有色。
  周天虹借此時機,恢復了梨花灣的抗日政權。選了一些群眾中覺悟較高而又並不太紅且富有社會經驗的人當了保長、聯絡員,去應付敵人,而以一些老黨員暗中主事。梨花灣從此成為一個穩固的堡壘。這且不提。
  話分兩頭。卻說高鳳崗自投降日寇當了一名反共救國軍的支隊司令之後,他是既滿意又不滿意。滿意的是自己畢竟是「司令」了,儘管人數並不算多,也是一呼百諾,一錘定音,一派奉承,整日價司令長司令短,叫得心裡滿舒服的。加上那身呢子軍服,武裝帶,長統馬靴,走起路來卡卡作響,比起一身虱子兩腳泡的土八路,真要強上百倍。吃的喝的更不必說,到晚上找三兩個女人奉陪也是很方便的,八路軍哪裡有這樣的「自由」呢?但是滿意中也有不滿意的事兒。一是自己的隊伍太小,總共不過二百來人,往隊伍前面一站,雖號稱司令,連個營長也不如。其次是身上呢子軍服筆挺,卻沒有軍銜,未免大為減色。原因是自己帶的隊伍不過是收編的土匪,仍屬偽軍中的雜牌。其三是,自己的部隊如果與日軍同駐一個城市,不管日軍頭目的官職軍銜如何卑微,即使是一個小隊長甚至軍曹,都是你的領導,你都要絕對服從。倘有一點差池,就立刻有殺身之禍。因此,取得日軍部隊長的信賴,常常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嗚呼,一向目中無人如高君者,也不得不屈居人下了。
  但是,既然過來了,總要安定下來做一番事業。這就是高鳳崗心中的想法。他是絕對相信自己的能力的,他認為自己想幹的事沒有幹不成的。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他還有崇拜的人,那就是他自己。他覺得當前最重要的,就是做出幾件出色的事來向皇軍報功。有功才能取得信賴,也才能出人頭地。不久以前,他就出過兩個怪招:一是在抗日家屬門前掛紅燈籠,讓偽軍自由出入進行搶掠姦淫;二是用奔襲的方法捕殺了大量的抗日幹部。按說這兩項都是為皇軍立了大功的,可是駐本縣日軍的最高指揮官酒井武夫,似乎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也未給予應有的褒獎。這都引起他某種不快。他必須利用機會,繼續賣力,務必再立下幾樁顯赫的功績。
  高鳳崗的司令部,設在肅寧城內距酒井武夫部隊不遠的地方。這天早晨,他剛坐在辦公室裡準備議事,一個參謀報告說,本日凌晨在西門外抓住一個八路,自稱是縣長的秘書前來投降。高鳳崗一聽是縣長秘書,立刻命令參謀快帶上來。
  人帶上來了。高鳳崗用那雙鷹眼一掃,原來是一個其貌不揚、神情猥瑣的漢子,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頭上蒙了一塊白毛巾,穿著一身破舊的裌衣,不時投過來膽怯的眼光,抖抖索索地站在那裡。
  「你叫什麼名字?」高鳳崗帶著幾分威嚴。
  「我姓賈,名叫賈義。」回答的聲音不高。
  「你過來幹什麼?」
  「我是來投降你們的。」
  高鳳崗冷峻地淡淡一笑:
  「怎麼證明你是來投降的呢?」
  「我帶了一支手槍,幾發子彈,已經繳了。」
  參謀這時遞過來一把「獨一撅」,高鳳崗接過來掂量了幾下,隨手乓地一聲扔到桌子上,嘲笑道:
  「這種破玩藝兒,還能叫槍嗎?」
  賈義臉上一紅一白,有點口吃地說:
  「我還帶了幾份文件。」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幾份油印文件,抖抖索索地遞過來。高鳳崗粗粗地翻了幾頁,又冷笑了一聲:
  「這些東西早過時了。」
  對方手足無措,顯然處於十分虛弱的地位。高鳳崗此時不失威嚴但語調略有緩和地問道:
  「你真的是縣長的秘書嗎?」
  「這沒有錯。我的確是傅縣長傅萍的秘書。」
  「當縣長的秘書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麼要來投降呢?」
  「我看抗日越抗越不成氣候了,地面都叫皇軍佔了,還能抗出個什麼!」
  「哦,你是悲觀失望啊!可是你來投降,又沒帶來什麼有價值的情報,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呢?」
  「哦,哦,情報,最近倒是從山裡下來一支部隊……」
  「什麼部隊?」
  「名叫東進支隊。」
  「有多少人?多少槍?」
  「他們都是分散活動,這個我還說不清楚。」
  「瞧,你什麼都說不清楚,這叫什麼情報?我問你,他們的支隊長叫什麼?」
  「支隊長叫徐偏。這個人膽子大極了,哪裡都敢去;槍法百發百中,著實厲害。」
  「政委呢?政委叫什麼?」
  「政委叫周天虹……」
  「什麼?叫什麼?」高鳳崗不由心裡一驚。
  「周天虹。」賈義再次重複道,「人都說,此人很有學問,作戰特別沉著,工作也很有路數。」
  「你是來替共產黨作宣傳吧?」高鳳崗立刻打斷,用一雙鷹眼死盯住他,乓地把桌子一拍,「我看你是假投降,你準是八路軍派出來的探子!」
  賈義頓時嚇得面如土色,篩起糠來。一面下氣不接上氣地說:
  「不不不,我決不是,決不是,要是有假,天打五雷轟,我不得好死!」
  「那你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呢?」
  「有是有一點。」
  「你說。」
  「我覺著我們博縣長情緒不大正常。」
  「怎麼不正常呢?」高鳳崗感興趣地問。
  「自從『五一』掃蕩以來,我就覺著他情緒不高,經常唉聲歎氣。有一次我說,抗戰抗戰抗到洞子裡來了,整天就像個耗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鑽進去就出不來了。」
  「他聽了這話說什麼呢?」
  「他沒有做聲。有一次我還更明顯地說,我有一個哥哥在那邊做事兒,給我來了信,勸我識時務者為俊傑。……他聽了這話又沒做聲。」
  「那就是說,既沒有表示贊成也沒有表示反對,是嗎?」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同他一起過來呢?」
  「他是個大幹部,我怎麼敢呢?」
  高鳳崗「哦」了一聲,沉思片刻,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又問道:
  「這個傅縣長過去是做什麼的?」
  「抗戰初期,他是個小學教員,以後當了教育科長,這幾年就升了縣長,發展還是很順利的。」
  「他有老婆嗎?他的家住在哪裡?」
  「他有老婆,家就住在小張莊。」
  說到這裡,高鳳崗就揮揮手說:
  「你既是真投降,今後就要給我們效力了!你懂嗎?」
  「懂。」投降者溫順地鞠了一躬,沒敢多看一眼就退下去了。
  高鳳崗站起身來,在室內輕鬆地踱著步子,一雙高統馬靴發出不疾不徐的卡卡聲。他稍稍轉了幾圈兒,一篇文章便已成竹在胸,接著在穿衣鏡前略加整理了一下軍容,就帶著兩個護兵走出門去。
  酒井武夫的司令部距此不遠。高鳳崗早就摸熟了「毛驢太君」的規律。他平時並不老在辦公室裡,更多是滯留在他的後宅。後宅又分內外兩院。內院上房是他自己居住,兩個廂房住的是他搶來的婦女。一個時期至少是四人,供他輪流淫樂。不久這四個人便需更換一次。這個內院是絕對不許人去的。有公務急事需要處理,就要在外院南房裡等候。高鳳崗剛跨入外院,便聽見從裡院飄出《何日君再來》的歌聲。也許因為唱片放得過多,偶爾有些嘶啞。高鳳崗連一眼也不敢多看,便趕忙收住腳步。在一個日本兵的引導下,進到一個房間裡了。
  人說,「毛驢」的房簷下,經常掛著人的苦膽,每天都要吃上一塊兒。此事高鳳崗也是知道的,但他從來不便多問,也不敢問。今天,在他隔著玻璃窗向裡院張望時,就看見那個包包垂在房簷下,被風一吹就來回擺動。「這個毛驢為什麼要吃這個東西?這裡面到底有什麼講究?」在高鳳崗心裡也不免是個疑團。
  南屋裡陳設簡單,正面只掛著一面太陽旗。四個角寫著「武運長久」四個大字,其餘便是支持酒井武夫出征的親友們的簽名了。那些名字密密麻麻,一時也看不清楚。高鳳崗坐在那裡等得索然無味,只好站起來去欣賞那些簽名。
  大約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看見酒井武夫穿著寬大的和服緩緩地走出來。高鳳崗壓著自己的性子站起來施了一個軍禮。對方為顯示自己的身份,僅略略頷首便在上首坐了。
  高鳳崗雖已同酒井見過多次,仍然很不願看他那副長相。他那張長臉確實長得同驢臉差不多。也許因為貪慾過度。兩頰和眼窩嘴窩都現出一層藍色。兩個嘴角下垂,眼睛裡射出一種凶光。但是你不看他的臉是不行的,那會被認為是一種失敬。所以高鳳崗還是笑瞇瞇地看著他,表示出一種敬意。
  「你有事嗎?」酒井不加任何虛飾地問。
  「是的,有一件要事向您報告。」高鳳崗帶著幾分恭謹地說。
  「什麼要事?」
  「我們將要釣到一條大魚了!」
  「什麼,大魚?」
  接著,高風崗興高采烈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酒井武夫的驢臉上漸漸出現了笑意,兩個嘴角翹起了不少。
  「你有把握?」
  「有,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只要我們配合行動。」
  酒井武夫的漢語儘管生硬,基本還是說得過去。他把手一指:
  「快快地幹活!你的頂好。」
  高鳳崗很久沒受到過這種嘉許了。當他一路回去的路上,那雙高統馬靴卡卡地走得十分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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