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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風雨之夜


  石家莊的解放,使晉察冀與晉冀魯豫兩大解放區聯成一片。遼闊的華北原野,除平、津、保、太原等城市外,已全部盡入我手。黨中央來電嘉獎,朱總司令稱頌此戰為「奪取大城市的創例」。談及這一勝利,解放區軍民莫不笑逐顏開,一片喜氣洋洋。
  尤其朱總司令,他對石家莊之戰,一開始便十分重視。因為他清楚看到,戰略決戰已經迫近眉睫,攻克大城市已是當前的重要課題。他為了取得攻堅戰的經驗,在進攻部隊迫近敵人的核心工事時,就打電話給野戰軍首長要到第一線來。幾個領導人感到為難,為此進行了一番商量,最後回電話說:「我們一致不同意。請總司令講講民主吧!」總司令這才沒有去成。石家莊的解放,自然使他十分愉悅。他沒有忘記指戰員的心願,當即賦詩一首:
  
  石門封鎖太行山,
  勇士掀開指顧問。
  盡滅全師收重鎮,
  不教胡馬返秦關。
  攻堅戰術開新面,
  久困人民動笑顏,
  我黨英雄真輩出,
  從此不慮鬢毛斑。

  在此萬眾騰歡的時刻,卻不料在北面發生了一件意外的悲劇。由於高紅領導的土地改革在邊緣區勝利推進,使高鳳崗憤恨萬分。他乘野戰軍和地方部隊集中精力攻擊石家莊之際,大肆瘋狂活動,乘機捕殺地方幹部。在一個細雨靠靠的深夜,高紅正在邊緣區一個村莊休息時,卻不意遭到了突然襲擊。經過一番短暫的戰鬥,兩個隨從被打死,她自己也不幸負傷被捕,被弄到容城城裡去了。
  這一著,自然是高鳳崗精心策劃。一聽下面報告抓到了高紅,心中頗為得計。一來自己受了國民黨的委任,尚寸功未立,頗覺不好交代,這一來可以在功勞簿上大書一筆了。再者也可以稍稍寬舒一下對土改的積憤。他同高紅雖為兄妹,卻一直對她十分反感。因為同她在一起時,她一天到晚地指摘自己。不是說他個人主義,就是說他個人英雄主義、自私自利。尤其是自己出走(他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叛變)的前夕,本想約她推心置腹地說幾句知心話,不料她竟毫不留情面地罵自己是「好名的孽根未除」、「野心家」、「投機商人」、「想當漢奸」等等,使他受到從來未有的羞辱。這是使他終生難忘的。自從高紅當了中共雄縣縣委書記,領導土地改革,對自己的家庭,毫無情面可言,可謂六親不認,更使他的仇恨加深了一層。自己本來想到家鄉略略展示一下威風,殺殺貧雇農的志氣,不意她第二天就趕到村裡開大會,公然把自己的父親斗了。想到這裡他真是剜心一般地疼痛。但轉而又想,不論如何,她總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如能爭取她回心轉意,改變立場,也並非沒有好處。首先她可以為自己鞏固地盤,增加一個好的幫手。對上面說,豈不是功上加功。既是如此,對她也就不能採取一般的審訊方式。同時,他也深切瞭解,高紅生性剛烈,寧折不彎,同她談話要有一些耐性才行。這樣經過反覆思慮,把主意拿定,這才穿上嶄新的呢子軍服,戴上青天白日帽徽的大蓋帽,登上珵亮的馬靴,卡卡地向一個小牢房走主。後面跟著一個勤務兵,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托盤裡放著點心和一杯牛奶。顯然這是他事先吩咐過的。
  高紅被關進一個小牢房,已經是後半夜了。這半夜她一直處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之中。上次在滿城被捕,如果說還事出偶然,那麼這一次確是自己太大意了。她省悟道,自己一向的毛病,就是求成心切。她本來也知道這個新開闢的村莊,情況複雜,自己一連住了幾天,夜裡應當轉移一下為妥,但為了第二天能夠進行土地分配,也就沒有轉移。正是大意招來了不幸。可是這次被捕,她在心情上卻比上次更為沉著,更為坦然。上次畢竟自己太年輕了,雖然勝利的信心很足,但抗戰究竟哪一天才能勝利,一時還覺得茫然。現在情況是大大不同了。石家莊指日可下,進攻平津的時日已經不遠,現在可以清楚看見勝利的曙光。只要在監獄裡挺住,勝利的叩門聲是指日可待的。
  正思慮間,牢門鏘啷一聲開了。高紅鎮定自若地往外一望,見一個身架魁梧的軍人卡卡地走了進來。一望那熟悉的身影,就知道是高鳳崗,她就把頭轉到一邊去了。
  「紅妹,你受驚了。」高鳳崗滿臉堆笑,語調溫和地說。
  高紅不理,彷彿沒有聽見的樣子。高鳳崗又帶著幾分威嚴地向外喊道:
  「還愣什麼,把飯端進來!」
  勤務兵走進牢房,把托盤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張小桌上。
  「紅妹,請你先用飯吧!」高鳳崗再次溫和地說。
  高紅依然沒有轉過頭來,連盤子也沒有看一眼。
  「紅妹,」高鳳崗顯然有些急了,「你不說話,我們怎麼交換看法呢?」
  「我沒有興趣同叛徒講話。」高紅用眼角掃了他一眼,說。
  「紅妹,你這樣說就不對了。」高鳳崗紅著臉,「還沒有說話,你就先扣大帽子,咱們還怎麼說下去呢?」
  高紅這才轉過頭來,用手指著他說:
  「我說你是叛徒,難道冤枉了你?要不客氣,應當叫你雙料叛徒。第一,你投降日本人當了漢奸,背叛了民族;第二,你在延安入過黨,又背叛了無產階級。你說你是不是雙料叛徒?」
  「雙料叛徒?」高鳳崗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共產黨打擊我,污辱我,我自然可以投到別處。雖然我混了幾年偽事兒,不正是為了實行曲線救國嗎?現在我是堂堂的國軍少將了,你算個什麼!你不依然是個吃小米的土八路,背個小包袱四外轉游的地方幹部嗎?大丈夫應當見機而動,遇時而變,這又有什麼不光彩的!」
  「你真恬不知恥!」高紅氣得漲紅了臉。
  「我該勸你幾句了。」高鳳崗說,「我首先提醒你,你應當明白現在的處境,你應當懂得現在你是在誰的手心裡。現在你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決定你的生死問題。你就謹慎些吧!」
  「我不怕死!」高紅憤然說。
  「先不說這個,」高鳳崗嘴角邊露出幾絲微笑。「你跟共產黨這麼多年了,可以說是忠心耿耿。可是我問你,你真正認識共產黨了嗎?懂得共產黨了嗎?依我看,共產黨就是講得漂亮,他是嘴甜心苦!例如他高舉抗日旗幟,這固然不能說不對,可是這也並非沒有私心。這就是為了壯大他自己的力量。毛澤東不就反覆說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壯大人民的力量嗎?……」
  高紅沒有等他說完,就打斷說:
  「這才正是公心,不是私心!你們的蔣委員長把華北丟了,如果不是共產黨放手發動群眾,把群眾組織起來,誰來堅持華北抗戰呢?叫我說,這正是毛澤東的英明處。如果一切依靠大地主、大資產階級,抗戰早就堅持不下去了,你們的蔣委員長還能下山來摘桃子嗎?」
  「哼,你真會說!」高鳳崗冷笑了一聲,「依我看,這共產黨自產生之日起就有問題。他的致命傷就是相信馬克思主義,一天到晚搞階級鬥爭。今天斗這個,明天斗那個,把一切都搞亂了。過去他搞了十年的土地革命,現在又搞土地改革,本來是別人的土地,他就無緣無故地給一些窮鬼分了。比如你,你參加革命已經整整十年了,為共產黨坐過牢,也吃過苦,可是共產黨怎麼對待你呢?你家的土地照樣分!你的親人照樣挨鬥!你仔細想想,這不是革命革到自己的頭上了嗎?這個革命還有什麼革頭?上次我回家,把那些窮鬼們鎮唬了一下,誰知道你馬上就去開大會,給他們撐腰,把咱爹又拿到會上斗了,把土地家財都給窮鬼們分了,我說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傻瓜嗎?這次我把你想法弄來,就是為了勸勸你,讓你的腦子清醒清醒,好好地反省一番。……」
  「噢,原來是你把我抓來的!」高紅狠狠地盯著他,「告訴你,我沒有什麼可反省的!」她停了停,又說,「不過你的話有一句是對的,這就是我相信馬克思列寧主義,相信毛澤東思想,相信階級鬥爭的學說。同時我認為,只有相信階級鬥爭、相信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才是真共產黨,否則,不管他說什麼漂亮話,都是假共產黨。」高紅瞅了高鳳崗一眼,目光炯炯逼人,「按你說,彷彿階級鬥爭是共產黨製造的,如果沒有共產黨就不會有階級鬥爭,你錯了。階級鬥爭是客觀存在,首先地主、資產階級剝削、壓迫人民,把勞動人民置於不幸的地位,每天每時都在製造著悲劇,這本身就是階級鬥爭。共產黨不過是站在大多數勞動者一邊,向反動階級進行革命的階級鬥爭罷了。你咒罵共產黨實行土改,這是因為你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站在人民的立場看,這正是為了把中國百分之九十的人口解放出來,消除存在幾千年的不幸,推動歷史的進步。你說革命革到自己的頭上,依我看這是好事。只要對廣大群眾有好處,犧牲一點家庭的利益又有什麼不好呢?革命先烈彭湃同志,主動把家裡的田地分給農民,不就是個光輝的榜樣嗎?上次你回到家裡鎮壓群眾,殘殺無辜,引得人人切齒痛恨,我看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你還是好好地反省一番吧!」
  高鳳崗沉默了。兩隻鷂眼死死地盯著高紅看了好半晌,才歎了口氣,說:
  「不好辦了,你中毒太深了!」
  高紅對這句話沒有理睬。高鳳崗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兩個眼珠骨碌了好一陣,才站定說:
  「好,那就由你去吧。但是,你要明白,我今天苦口婆心地勸你,無非為的是兄妹之情。……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大概是二十六歲了吧?我想你對這世界也不會沒有一點留戀……」
  高紅低下頭一聲不響。高鳳崗又說:
  「聽說,你還沒有結婚,是吧?」
  「這事用不著你問。」高紅說。
  「不問我也知道。」高鳳崗一笑,「我知道你同周天虹的那段情還沒有了結。我最後忠告你,如果你還想同他成其好事,那就答應我們的要求;如果仍死不悔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說到這裡,他一扭身大步跨出牢門,隨後那扇鐵門鏘啷一聲,嚴嚴實實地關了起來。
  此後兩天,高鳳崗又來了兩次,但都毫無結果;而且高紅的唇槍舌劍,越發尖銳鋒利。使得高鳳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只好從此卻步,再也不來了。
  第三天,他把行刑隊長找來吩咐道:
  「這次我們把高紅捉來,本來想爭取她回心轉意,哪知她是個鐵桿共產黨,已經中毒大深,無可救藥。今天午夜,你就把她結束了吧!」
  「她不是你的胞妹嗎?」行刑隊長有些愕然。
  「不,不要說了。」高鳳崗立刻打斷他,「把這種六親不認的人留在世上,我們就永遠不能安生!」
  傍晚,天色陰沉,零星地飄下一些雨點。牢房顯得更加陰暗。高紅正坦然獨坐,六十多歲的老獄卒送來了晚飯。高紅一看晚飯與平日不同,不僅有兩個葷菜,還放著一錫壺酒,一隻酒杯。高紅入獄以來,就發現這個老獄卒甚為忠厚,常常用同情的眼光看她,還悄悄說過幾句同情八路的話。今天一看這情況有些奇特,就指著酒菜問:
  「老大伯,這是怎麼回事?」
  老獄卒囁嚅良久,沒有說出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來到高紅心頭,她又說:
  「老大伯,不管是什麼事,你就告訴我吧!」
  老獄卒這時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老天爺啊,說是今天夜裡,他們就要……」老人沒有說下去。
  高紅輕輕地「噢!」了一聲。
  很快,她那顆怦然跳動的心就平靜下來。她不是沒有想到,而是很清楚這一天是要來的。既是要來,也就無非如此。老實說,她並沒有想到活得這樣久,這條命,在日本人的手裡本來是要結束的,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幸事了。但是她惟一掛念的還有一個人,自己的去世,是不能不讓他知道的。想到這裡,她左右旁顧無人,就悄悄地問:
  「老大伯,我托你捎封信能行嗎?」
  「捎到哪裡?」
  「你找人捎到雄縣縣政府就行。」
  「行。」老獄卒悄悄點了點頭。
  「那就請你拿個紙筆信封……最好再拿一把剪刀來。」
  「拿剪刀幹什麼?」
  「我有用。」
  不一時,老獄卒拿來一支鉛筆,一張紙,一個信封,一把剪刀。此時外面風雨大作,屋裡的一盞小油燈,被風吹得顫動飄忽,幾乎要熄滅的樣子。高紅含著熱淚,執筆疾書。信未寫完,便已被眼淚打濕。隨後她拿起剪刀,握著自己又黑又亮的頭髮,卡地一聲剪下一大綹來;又把自己的內衣,嘩地撕下一塊,把頭髮包好,同寫好的信,一起裝到信封裡。信封上寫著:「雄縣人民政府妥轉周天虹同志親收」。然後小心翼翼地交給老獄卒,說:
  「老大伯,你能把這封信給我轉到,我就感激不盡了。」
  老獄卒把信悄悄塞到口袋裡。高紅又把手腕上那枚從家裡帶出來的小金錶摘下來,也交到老獄卒的手裡,說:
  「這隻小金錶我已經戴了十多年了,現在就送給你老人家作個紀念吧!」
  「不,不,這個我不能收。」
  高紅硬把金錶塞到老獄卒的口袋裡去了。
  午夜時分,依然風狂雨驟。忽然鐵門鏘啷啷響了一聲,接著外面一個凶暴的聲音喊:
  「把女犯高紅提出來!」
  高紅不等他們來綁,昂首而出。不一時被一夥暴徒推擁著來到荒涼的城角。這時石家莊大戰正酣,高紅知道她的愛,她的天虹在南面,就有意地面向南方站著,奮力地揮著手臂喊了兩聲:
  天虹,天虹,我祝你勝利!
  天虹,天虹,讓我們在來生再見吧!
  她的話還沒說完,美麗勇敢的生命就結束在一陣尖厲的槍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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