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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一

  在拂曉以前,華東人民解放軍完成了對以萊蕪為中心的蔣介石匪軍五萬餘人的包圍,李仙洲的綏靖總部和兩個軍七個師美械裝備的部隊,墮入到由我軍鑄成的鐵桶裡。
  沈丁部隊佔領了吐絲口周圍的大小村莊和山地,攻擊部隊已經逼近到吐絲口的圩牆底下,吐絲口到萊蕪三十里路的通道,被攔腰切成兩段。
  紅日從東方露出慇勤和藹的笑臉,向辛苦的戰士們問安道好;閒雲和昨夜的硝煙一起,隨著西風遁去了。早晨的世界,顯得溫和而又平靜。田野裡的綠苗,興奮地直起腰身,嚴冬彷彿在這個大戰到來的日子告別了人間,人們從這個早晨開始聞到了春天的氣息。
  沈振新、丁元善和軍黨委的其他同志,滿意地聽取了梁波一天一夜先遣工作和敵情的匯報,確定了各師、團的具體攻擊任務,按照華東野戰軍司令部全線發起戰鬥的規定時間,通知全軍在今天下午八時正,向各個部隊的當面敵人開始攻擊。
  中午十二時正,電話總機向各個部隊的參謀機關、政治機關發出通知,對準鐘表的時間。
  所有的鐘表指針,向著下午八時的目標移動。
  全軍指戰人員的心,像鐘表的擺一樣,平勻而有節奏地彈動著,向著下午八時正。——這是長久渴望的時刻啊!他們緊張而滿懷興奮地迎接著戰鬥的夜晚。
  全軍浸沉在空前忙碌的氣氛裡。
  擦槍、擦炮、磨刺刀,整理和曝曬炮彈,槍彈,捆綁炸藥,扎雲梯,研究戰鬥動作,討論老戰士和新戰士的戰鬥互助,訂立功計劃等等工作,在戰鬥連隊裡加緊地進行著。
  電話員們忙碌地在田野裡、山谷間奔跑著接線、架線。
  油印員們忙碌地印刷彩色紙張彩色油墨的宣傳鼓動和火線對敵喊話的口號。
  騎兵和步兵通訊員們忙碌地在軍、師、團、營、連的駐地之間奔來奔去,送遞文件。
  電台報務員們的指頭,在收發報機的指盤上,忙碌地「滴滴噠噠」地顛動著。
  電話總機接話員的兩隻手,忙碌地把接話機的插頭拔下、插上。
  廚房裡蒸汽騰騰,炊事員們忙碌地為戰士們準備火線上吃的乾糧。
  陣地上,指揮員們隱蔽在障礙物後面,伏在地上,用望遠鏡悄悄地觀察地形,選擇攻擊的道路。
  沒有一個閒人,沒有一隻閒手,沒有一分一秒的閒空。
  中午以後,部隊進行著另外一種準備工作,差不多是全軍的全體人員,進入了沉酣的睡眠。
  這也是一種緊張的現象,而且是以命令的方式,強迫嚴格執行的任務:指揮員、戰鬥員們,必須在規定的時間裡面,堅決入睡,消除疲勞,以便在醒來以後,精力飽滿地投入戰鬥。
  傍晚,太陽還沒有落山,西天綴滿鮮艷的彩霞。
  隊伍源源不斷地走上陣地的攻擊地點,各在各的崗位,等候著攻擊命令。
  沈振新和丁元善站在吐絲口附近的山頭上,三個信號兵緊握著裝好了子彈的信號槍,守候在他們的身邊。
  這時候,坐在山頭上的電話機,像一隻威嚴的黑貓似的昂著頭,凝神地等候著山下的戰鬥的消息。
  敵人似乎十分安閒、沉著,一點動靜沒有,連飛機的響聲也完全停歇了。
  太陽落下山去,雲霞消失。
  滿空的星星,眨動著閃閃灼灼的眼睛,好像全體按著扳機準備射擊的戰士們的眼睛一樣,焦急地佇望著山頭上的軍指揮官。
  政治部主任徐昆看看表。
  軍政治委員丁元善看看表。
  軍長沈振新看看表。
  三個人同時地聽了聽手錶擺動的聲音。
  這時候,最大的權威者是表的指針。越是人們對它的遲緩的步伐感到焦急,越是不肯改變它那不慌不忙的姿態和速度。
  隱隱的山,隱隱的村莊,隱隱的吐絲口鎮,寂寥地躺在蒼茫的夜色裡。
  「準備!」沈振新向信號兵命令道。
  信號兵的身子抖動一下,舉起了信號槍。
  五分鐘,竟是行走得那樣緩慢而艱難,不肯遽然消逝啊!
  沈振新、丁元善、徐昆同時站起身來。信號兵的槍口瞄準著葉絲口上空彎弓樣的月亮,右手的食指貼按在信號槍的扳機上。
  「射擊!」沈振新的一對眼珠,在李堯手裡的電光下面,看著指著八時正的表針,響亮地叫道。
  三顆鮮紅色的流星,一顆趕著一顆,在黑暗的高空裡急駛,劃著一道一道的弧形紅線,戳破了夜的寂靜;接著,又是三顆,又是三顆,象徵著九千個敵人將被殲滅的九顆信號彈,成了導火線,引得眼前的戰場燃燒起來,轟響起來,震盪起來。
  一聲一聲的炸響,緊接著一團一團的火光,連珠般紅的綠的曳光彈,出現在吐絲口鎮的周圍、上空。
  三十里外的萊蕪城的周圍和上空,比這裡更加色彩繽紛,比這裡的聲響更加猛烈。
  大戰爆發了,雙方三十多萬兵力在三十多里長的戰線上,進入了烈火一樣的戰鬥。

二二

  戰鬥開始以後的十分鐘內,吐絲口石圩牆的西面和南面,就給黃色炸藥炸開了兩個缺口,隊伍迅速地攻進了吐絲口的街道。
  吐絲口東北角的趙莊和西北角的青石橋,是吐絲口敵人兩個外圍支撐點,在四十分鐘以後,也被攻佔,兩處一千多個敵人,遭受到被最先乾脆殲滅的命運。
  師指揮所裡一盆木柴火的周圍,坐著副軍長梁波、師長曹國柱和師部的一些工作人員。他們在炮聲和槍聲的交響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殷紅的盆火,映照著他們興奮的臉。「沒想到這樣快就攻進去哩!」曹國柱吸著煙,得意地說。
  「這要感謝偵察營的『小廣東』!人家裝啞巴,抬一棵大樹,到圩門口捉了俘虜,瞭解了情況!」梁波敲著手裡撥火的小樹枝,喊叫著說。因為恰巧在這個時候,有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他必須大聲喊叫,才能使他的聲音不被炮彈的轟響聲掩蓋下去。
  電話報告說:
  「南街口的一個高屋子已經佔領,一個排的敵人消滅了一半,一半逃走了。」
  又一個電話報告說:
  「西門樓上的碉堡被炸毀了,一個班的敵人被肅清。」
  值班參謀白玉生,寫好了作戰紀錄,戴著耳機,笑容滿面地發表議論說:
  「這個敵人,我看是一塊豆腐,不經打!」
  「豆腐?你說得輕快!」梁波不以為然地說道。
  「頂多是塊豆腐乾!」
  「嘿!不是那樣簡單!豆腐?豆腐乾?槍剛才打響,同志!
  差不多有一萬人,要個喉嚨吃哩!」
  正說著,團長劉勝闖了進來,板著臉孔,不聲不響地蹲到火盆邊烘著手。
  「老劉,坐到這裡!」曹國柱指著板凳說道。
  劉勝頭不抬,話也不說。
  「怎麼?你也裝啞巴啦?」曹國柱笑著問道。
  「我情願象『小廣東』,當個偵察員,還能抓個把俘虜兵!」
  劉勝咕嚕著,話裡顯然帶著憤懣的情緒。
  「不高興?今天晚上沒有任務是不是?」曹國柱問道。遞給劉勝一支香煙。
  劉勝勉強地接過香煙,把煙頭在木柴火上燒著,煙給燒焦了小半截,才銜到嘴上。
  「打消耗戰有我們的!賠本有我們的!賺錢的生意挨不到我們做!」隔了好一會,劉勝又咕嚕這麼兩句。
  梁波知道劉勝沒有看到他也坐在這裡,有意地不作聲,聽聽這個據說和猛張飛性格相似的劉勝,到底說些什麼,為的什麼事情,他在這個戰鬥沉酣的時候心情不愉快。現在,他清楚了,劉勝不愉快的原因,是攻擊吐絲口的戰鬥,他的團擔任的不是前鋒攻擊任務,而是預備隊的任務,別的隊伍順利地攻進了鎮子,他的心裡便很不好受,以為預備隊用不上,消滅這個敵人,定是沒有他的份了。梁波有意地避免劉勝過早發覺他這位副軍長坐在面前,手裡的撥火棒,好一會沒有動一動。
  一個電話,打破了屋子裡短暫的沉默。
  白玉生邊聽邊複述著電話說:
  「唔!一個班的敵人,死不繳槍。唔!喊話也沒有用。唔!結果,給炸藥全部炸死在地堡裡。唔!又佔領兩座房子,隔壁的一間屋子裡還有敵人!唔!正在挖牆洞!唔!揭屋頂不行!敵人混蛋!唔!朝屋頂上打機關鎗……」
  「聽到沒有?敵人是豆腐、豆腐乾?」曹國柱對白玉生說。
  「有兩根骨頭,也卡不死人!」劉勝把香煙頭子擲進火裡去,敲著一塊木柴,忿忿地說。
  「回去休息!仗有你打的!不會把你那一團人閒在那裡!是我們師黨委的意見,軍黨委同意,把你們作二梯隊使用。就是說,打算放在緊要的關頭使用,不是厚了別人薄了你!」曹國柱對劉勝嚴肅而懇切地說。
  劉勝領會到師長的意圖,認識到這個決定是對的。軍、師領導對他和他的團的愛護、重視,他早有深切的體會。可是,槍響了,火線上帶下了俘虜,他在團部不斷地接到戰鬥順利發展的電話,心的跳動,便怎麼也按捺不住。加上營、連幹部有的電話詢問:「我們怎麼眼看人家吃魚吃肉,連湯也喝不到一口呀?」有的跑到他的面前,撅著嘴唇埋怨說:「難道我們打殘廢了嗎?陣地防禦戰不行,出擊戰也不行?」這就更加使他不能抑制住奔騰跳躍的戰鬥激情。怎麼想,他總擺脫不了戰鬥對於他的強烈的誘惑,怎麼想,他總感到別人是在舞台上演戲,他自己則是坐在後台的沒有登場的人物,而且還得看別人表演。別人表演的越精彩,他越滿意,越興奮、感動,同時又越是難受不安,甚至對別人的精彩表演發生嫉妒心理,以至認為上級冷落了他。他在他的屋子裡怎麼也安靜不下來,每一聲槍響、炮響,都是對他心靈的刺激和挑釁。他在陳堅面前略略地露出了他的憤懣情緒,歎息著說:「我的命不好,有什麼法子?政委,你的命也不好!」陳堅沒有責備他,陳堅以為他想打仗,想消滅敵人,總是一種良好的品質,陳堅只是說:「也許我們兩個人的命都是很好的哩!」劉勝要警衛員備馬,說要到師部指揮所來,陳堅對他說:「去聽聽消息,我不反對,命好命壞的話最好不要說!」於是,他又要警衛員把馬鞍子卸了,回到自己的屋裡。可是,不是營、連幹部要求任務的電話,便是師部指揮所通知作戰情況的電話,煩擾著他的心緒;他走到屋子外面,吐絲口的火光、槍炮聲,萊蕪方向的火光、炮聲,戰地上運輸隊、擔架隊的來來去去,人馬奔馳,更使他的胸口止不住地加劇跳動起來。他沒有再叫警衛員備馬,便情不自主地走上到師部指揮所的道路。到了指揮所門前,他猶豫了一下,「進去幹什麼呢?」他問他自己。正在這個時候,好像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下,他終於走進了指揮所矮小的屋子。
  聽了師長的話,他覺得他確是來得多餘,便站起身來,打算回去,一抬頭,他看到了梁波,呆楞了一下,像犯了過錯要求寬恕似地,低聲地說:
  「副軍長也在這裡!」
  「好大的眼睛!有個人在你面前,居然看不見!」梁波哈哈地笑著說。
  「我剛才說了兩句怪話!」劉勝窘迫地摸著腦袋說。
  「自己知道錯就行啦!」梁波笑聲不歇地說。
  劉勝站立在梁波的面前,無聊地摸出一支煙來吸著。
  「煙,請我吸一支!」梁波伸出手去,說。
  「副軍長不是不吸煙的嗎?」
  「打仗的時候,得動動腦筋,可以吸一支,你的煙,我更想吸一支。」
  劉勝遞了一支煙給梁波,用燒著的小樹枝替梁波把煙燃著。
  討煙和遞煙、點火這個小小的情節,鬆弛了劉勝心情的緊張狀態,把梁波和劉勝兩個人的心理距離縮短了。
  在曹國柱打完一次查詢情況的電話以後,梁波把劉勝拉坐到自己身邊,撥著盆火,以輕鬆的語調,懇切地說:
  「打仗的人,沒有不希望有繳獲的,繳獲越多,心裡就越快活!除非他是傻瓜,才願意打消耗仗,干賠錢的交易!你想在這一仗裡撈一把,我不完全反對!難道怕我們的人多槍多?可是,老劉啊!賺錢得大家賺哩!在我們大家庭裡,得照顧照顧兄弟、姐妹!讓別人多賺一點,我自己少賺,或者不賺有什麼不好?有時候,為了讓別人賺錢,自己還得干明知賠本的交易!在兄弟、姐妹當中,討巧在後,吃虧在前,才是講情講義的人啦!一見便宜就張嘴伸手,一見要吃虧,就像烏龜一樣,頭縮到肚子裡去,那算什麼英雄好漢?像那個樣子的部隊,算什麼主力部隊?一個主力部隊,應該敢於擔負最艱巨的任務,敢於吃虧、賠本、能夠照顧別人,照顧全局。你能夠這樣,別人就會尊重你,愛護你,時時刻刻想著你。同敵人戰鬥的時候,要象只猛虎,在自己家裡,就得像只老老實實的綿羊,如果有個好討便宜的猴子,要騎到你的背上,你就讓他騎騎,有什麼了不得?你說打消耗仗不好?我看很好!南線二十多萬敵人,拚命向我們這裡闖,沒有人打消耗仗把他們擋住,我們在這裡能打得成、打得好嗎?要是我們這一仗打好了,有重大繳獲,我看,要首先歸功南線打阻擊的部隊,俘虜、槍炮要首先補充給他們。這個道理,我相信你是懂得的。同志!我跟你不熟悉,我們談得少,現在,是戰鬥緊張激烈的當口,我有話就得對你說,你是團長,不是營長、連長。就是營長、連長,甚至是一個兵,也要教育他們,撈一把主義,要反對!一定要反對!」
  劉勝的臉火辣辣的,像一個病人坐在富有經驗的醫生面前,聽候著病情分析和開藥方似的。
  曹國柱聽了梁波的話,覺得對自己的直屬幹部,平日缺乏象梁波這樣的教導,心情不安地但是又很感激地聽著。
  白玉生拿下聽電話的耳機,興趣濃厚地聽著。
  「會打仗的,阻擊戰,防禦戰,也能大量消滅敵人,也能有繳獲,不賠本。不會打仗的,出擊戰,也可能消耗了自己,賠本,消滅不了敵人,甚至被敵人消滅,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的。」
  梁波又從曹國柱身邊的煙盒子裡,摸出一支煙來吸著,看來,他還有不少的話要說下去。
  幾顆連發的炮彈,在指揮所附近爆炸,梁波轉臉向白玉生問道:
  「怎麼,這一陣沒有消息來?」
  白玉生搖著電話機。
  「跟我找朱參謀長說話,問問他們打的怎樣?」
  梁波回過頭來,繼續對劉勝說:
  「同志!我很擔心,我們這一仗的結果到底怎樣。在戰鬥結束以前的一個鐘頭,也不應該松一點勁。今天,算是我批評了你。我們這是頭一次交談。我講的,學一句文話,叫『老生常談』,有用處,你記上三句兩句,你認為我說得不對,你批評我,我聽你的。」
  「副軍長說得對!我還是聽你的。」內心感愧的劉勝,低著頭輕聲地說。
  朱斌有電話來,梁波站到電話機旁邊,邊聽邊複述著:
  「地堡外面有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有鹿寨,鹿寨上綁著集團手榴彈,發現地雷,一個班上去,只回來四個……唔!攻不上去!」
  梁波對著話筒喊叫著說:
  「先把鹿寨上的手榴彈消滅掉!用手榴彈消滅手榴彈,消滅地雷!然後再往上攻!……聽到沒有?不要猛打瞎衝!告訴下面,要動動腦筋……喂!喂!你說話呀!」
  電話線斷了,他吹吹話筒,繼續地喊了幾句,還是沒有回話的聲音。
  「趕快叫人去查線!斷了!」梁波對白玉生命令道。
  白玉生抓住電話機的搖手,搖了好一陣,還是聽不到聲音,便急速地奔了出去。
  「好吧!回去!準備好!說不定馬上用得著你!」梁波摔掉手裡的煙蒂,對劉勝說。
  「還有什麼意見麼?」曹國柱向劉勝問道。
  「沒有!」劉勝回答道。
  劉勝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激動地對梁波和曹國柱說:
  「保證照首長的指示執行!候命行動!」
  走到門口,警衛員鄧海告訴他,馬已經送來,他像沒聽見似的,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才跳上他的白馬。
  劉勝一進屋子,電話機就「叮叮噹噹」地吵鬧起來。他抓起話筒,又是三營營長黃弼,詢問消息怎麼樣,說下面有意見,要求任務,幾個連長、指導員坐在營部,要求他打報告、寫請戰書等等,劉勝乾脆地回答說:
  「睡覺吧!同志們!仗有得打的!報告,我已經當面向師首長、軍首長打過了!」
  他重重地放下話筒,緊接著,電話機又吵鬧起來。「叫你們睡覺!仗有得打的!不要再打電話來跟我麻煩!」
  電話裡說:
  「老劉嗎?怎麼有點生氣的樣子?」
  「是陳政委嗎?」劉勝失悔地問道。
  「是呀!」陳堅回答道。
  「我以為又是黃弼哩!嘿嘿嘿嘿!」劉勝歉然地笑著說。
  「到師部指揮所去聽到什麼消息嗎?」
  「給副軍長狠狠地上了我一課!」
  陳堅放下話筒,急忙地走到劉勝的屋子裡來。笑著問道:
  「上了什麼課?」
  「軍事課加政治課。上得好,吃了批評,心裡舒服!」
  劉勝把他和梁逼軍長、曹師長談話的經過情形,扼要地複述一下以後,對陳堅說:
  「這個敵人還不是好打的傢伙哩!每一間屋、每一個碉堡都要拚命爭奪!看樣子,我們這個預備隊還真的要預備上哩!」
  鄧海走到面前問道:
  「酒拿來嗎?」
  「什麼酒?」劉勝反問道。
  「不是你到師部去的時候,叫搞的?」
  「噢——!不吃了!」
  「我看也是不吃的好!」鄧海咕嚕著走了出去。
  看到劉勝的情緒有了變化,比到師部指揮所去以前安定、愉快得多。陳堅有些不安的心,也就平靜下來。

二三

  蔣介石匪軍新編三十六師師長何莽,憤怒地躺在地下室的破籐椅上。地下室入地八尺,一丈二尺見方大小,牆壁上掛滿了地圖。報話機、電話機旁邊,坐著,立著一小群人,因為師長剛剛暴跳如雷地發了一頓脾氣,他們有的伸長舌頭,有的擠眉弄眼,有的則是哭喪著沾滿污垢的臉。
  由於他的身體突出的肥大沉重,破籐椅的四隻瘦腿,深深地陷入到泥土裡,發著痛苦的「吱吱呀呀」的慘叫聲。
  「是哪一團、哪一營、哪一連、哪一排丟掉土地廟旁邊大地堡的?跟我查清楚,叫他們的排長提頭來見我!」
  「一○七團二營五連三排,排長帶重花。」一個瘦臉參謀囁嚅著回答說。
  「帶花?能爬叫他爬得來!不能爬,把他抬得來!」何莽暴怒地叫道。向參謀瞪著眼睛,他的黃眼珠幾乎凸到眼眶外面來。
  參謀猶疑了一下,在何莽凶狠的眼光之下,急促地走了出去。
  這是作戰第二天的深夜裡,槍、炮正打得猛烈,房屋的牆壁不時地倒塌下來。屋頂的瓦片上跳著火花,瓦片「咯咯喳喳」地狂叫亂飛。
  參謀穿過蛇形的交通溝,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高低不平的小路,忽然摔倒在一堆軟塌塌的障礙物上。他呆楞了一會,正要爬起身來,腿上給什麼東西猛烈地戳了一下,同時聽到兇惡的叫罵聲:
  「你祖宗受了傷,你還要來踩!你怕我不死!讓你也嘗嘗滋味!」
  參謀痛叫一聲以後,定睛一看,七、八個傷兵,躺在他的腳下,他正伏在一個死屍般的重傷兵的身上。他連忙離開他們,可是一條被戳傷的腿抬不動,劇烈的疼痛,使他倒在傷兵們附近一堆燒焦了的、還在冒煙的木頭上,嘴裡連聲地喊著「救命啊!沒得命了!」
  他意識到一個傷兵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戳了一刺刀。
  參謀許久沒有回來,何莽抓起手邊的電話機,搖了幾下,還沒有問明對方是誰,便大喊大叫起來:
  「固守待援!固守待援,知道不知道?固守就是要守的牢固!不許你們再約我丟掉一尺一寸的地方!要跟我出擊!出擊!把敵人統統打死在陣地前面!」
  說話總是酸溜溜的參謀長,在何莽的憤怒稍稍平息以後,翹著小鬍髭說:
  「固守待援,重要關鍵是個『援』字!援不至則難固守!」
  何莽望望參謀長憂慮的臉色,又拍拍自己禿了一半的蠟黃的腦袋。然後命令報話員叫綏靖總部,請李副司令長官講話。
  在這個當兒,何莽走到地下室的外面去,望望黑壓壓的霧氣濛濛的天空,用力吸了一口混和著火藥味的大氣。一道曳光彈的綠光,閃過他的眼前,一個不祥的預兆,使他打了一個寒噤,馬上又回到地下室裡。
  他立正地站在報話機前面,手裡緊握著橢圓形的小話筒,大聲叫著:
  「『鯉魚』(李仙洲的代號)嗎?『鯉魚』嗎?我『南瓜』
  (何莽的代號)呀!『南瓜』呀!」
  報話機裡副司令長官李仙洲的聲音,何莽聽辨得出,像瓦片相互磨擦似的,非常刺耳,但何莽卻感到非常親切:
  「你要像一塊磁鐵一樣,吸引住那幾根鋼針,最後,磁鐵可以砸斷鋼針,鋼針是戳不壞磁鐵的。我是一隻大象,你就是象鼻子,就是我的鼻子!到時候!鼻子一卷,就掃掉了敵人!我對你這兩天的作戰,極端滿意!極端滿意!你能再固守二十四小時就行了!千萬不能失守!千萬!千萬!援軍相隔只有八十里!飛機明天要增加到四百架次。你們怎麼樣?怎麼樣?」
  何莽興奮地叫道: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流到最後一滴血!二十四小時,我有十二分把握!長官放心!」
  何莽從報話機裡獲得了巨大力量。他立即命令參謀長督令所屬部隊拚死固守陣地,相機舉行短促反擊。
  一○七團團長為了執行連保連坐的軍紀,在陣地上,槍決了丟失地堡的那個斷了腿的排長。
  排長的屍體橫倒在一堵黑牆旁邊。
  每一個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痙攣著,戰慄著。他們死抱住槍,死守在地堡裡、房屋裡、壕溝裡,死亡威脅著他們,恐懼的細菌,浸滿他們的血液。誰也沒有勇氣再復看死了的排長一眼。
  何莽的嚴酷的命令和無情的鎮壓,看來不是完全無效的。在這天夜裡,槍決了排長以後,只失去了兩個地堡和一間獨立屋子,根據報告,都是在士兵們大部死亡和負傷以後才失去的。
  倒在燒焦的木頭上的參謀,昏迷了一陣,爬起身來一瞧,他附近的傷兵少了兩個,有幾個人正在他的身邊挖著泥坑,「是挖工事嗎?」他輕輕地問了一聲。那幾個人還是默默地挖著,沒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懼地爬開去。有一個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來。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這裡,給你預備好了!」挖土的指著面前的泥坑說。
  參謀嚇暈了,他幾乎全部失去了知覺。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傷兵被推進泥坑裡去,悲慘地叫著。但是,泥土堆積到傷兵的身上去,壓滅了慘叫的聲音。
  參謀明白地意識到他的墳墓就在身邊,便突然掙扎著站立起來,嘴裡叫道:
  「我是參謀!我沒有受傷!」
  說著,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慾望,使他真的象沒有負傷的人一樣,接連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馬上栽倒在一堆碎磚破瓦上面,磚瓦「嘩嘩」地塌下來,他的頭臉給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顫抖著一隻手,撫摸著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讓他走了吧!」
  參謀聽到有人憐憫地說了這麼一句。他歪過頭去,在黑暗裡,朝那幾個人恐懼地望望,他們又把一個傷兵向土坑裡推,這個傷兵的慘叫,比先前一個更加叫他膽寒,像屠場上臨宰的牛一樣,慘叫聲拖得很長很長。參謀感到有千萬根尖針,一齊鑽入到他的骨髓裡面,全身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參謀又站起身來,手裡抓住一根冷冰冰的傷兵們丟棄了的槍桿,他利用槍桿的支持,飛快地逃走開去,死亡的魔鬼,驅使他無目的地胡奔亂跑,越是槍彈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裡奔跑,冷僻無人的地方,他卻拚命地避開。是一團火光吸引了他,他終於臨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雙方射擊的密集的子彈,竟然沒有一顆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沒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敵人還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們旁邊,大叫了一聲:「救命呀!」把手裡的一支美國步槍,摔得遠遠的。
  師長何莽最頭痛的一件事,是眾多的傷兵無法處理。輕傷的,他們自己會爬、會走,包包紮扎以後,可以集中到一個地方去,重傷的倒在陣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護兵也到了需要別人救護的地步。這些重傷兵,斷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陣地上躺著、哭叫著,使沒死沒傷的士兵們只能閉著眼睛打槍,他們看到死了沒人收屍,傷了沒人救治,眼淚就止不住地滴下來。他們悲傷、歎息、戰慄、恐懼、憤恨、怒罵。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軍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軍打到面前的時候,舉槍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終於知道了這種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們鬥志瓦解的危險。於是,他命令各個團組織了掩埋隊,死了的就地掩埋,重傷的進行秘密活埋。
  何莽對於他的罪惡手段的效果,很是滿意。當他聽到陣地上的槍聲劇烈起來,打退對方的一次進攻,按照他的命令舉行出擊的時候,他的長滿了黑毛的手,便抓過一瓶沒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副官用刺刀撬開牛肉罐頭,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塊鹵淋淋的牛肉,扔到嘴裡。
  「罐頭還有多少?」何莽嚼著牛肉問道。
  「還有一兩百個。」副官回答說。
  「送五十個到陣地上去!給士兵們吃!告訴他們:我是喜歡他們的!他們能夠守住陣地,撲滅敵人!他們不怕死!」
  何莽滾瓜似地說了這幾句話,發狂似地大笑起來。幾乎連外面的炮聲,都給他的笑聲蓋了下去。
  在他的笑聲裡,啤酒瓶從手裡摔落到地上,沒有喝完的啤酒,噴濺到他自己的腳上,別人的身上,牆壁的地圖上。
  何莽倒在破籐椅上,傾聽著地下室外面的槍、炮聲,醉態迷糊地說:
  「沒有問題,再守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也不在乎!仙公說得好!我是一塊磁鐵、磁鐵,最後砸斷鋼針!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後,最後這麼一卷,掃掉了敵人!」
  說著的時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搖擺,做著象鼻子捲動的姿態。屋子裡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興趣地盯望著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

二四

  經過兩夜一天的吐絲口戰鬥,形成了僵持的狀態。還有三分之二的敵人沒有解決。
  南線二十多萬敵人,已經越過臨沂,在四十里寬闊的正面,齊頭向北推進,用數百門大炮日夜轟擊,不顧一切地壓迫下來。阻擊部隊堅持著每一個村莊和每一個山頭,阻擋敵人前進。
  萊蕪城的外圍敵人,一小部分被殲滅,新泰城一個師的敵人向我軍投降。萊蕪城外的村莊、集鎮,大多已被我軍佔領,大部分敵人被壓縮得混雜地擁擠在萊蕪城裡和附近的幾個據點裡。華東野戰軍司令部決定在今天下午對萊蕪城裡的敵人進行總攻擊。
  戰役要求速決,戰役接近到最高潮。
  和野戰軍參謀長通過電話,瞭解了全面情況以後,沈振新冒著敵機的瘋狂掃射,步行了八里丘陵小路,來到已經移到吐絲口石圩裡面的師指揮所。他和眼睛熬紅了的梁波、曹國柱稍稍談了幾句,便和作戰科長黃達隱蔽在一堵高牆後面,用望遠鏡觀察著激烈的戰鬥情景。
  子彈從他的頭上和耳朵邊飛過。陽光陰暗的戰地的早晨,空氣渾濁,景象荒涼。他好似什麼也沒有看見,映到眼裡的,儘是一些焦黑的牆壁,塌倒的房屋,炸翻的地堡,狼藉滿地的子彈殼,和許多炮彈轟擊、子彈射穿的創痕斑跡。他把望遠鏡向高低、左右反覆移動著,尋找著眼點。由於黃達的發現,沈振新的眼光透過鏡頭,盯住了一百米遠的一個地堡附近。那裡有四個人在肉搏著,我軍的兩個戰士和敵軍的兩個士兵,在地上翻上滾下,扭成一團,大概糾纏了三四分鐘之久,一個敵兵被我軍的戰士彷彿是用拳頭或者是手榴彈的鐵頭子打死,另一個敵兵當了俘虜,被拖下我軍的戰壕。相隔不久,那個打死敵兵的戰士,在雙方密集對射的機槍子彈狂飛亂舞之下,穿到地堡跟前,伏倒在地上,爬行到地堡的槍洞旁邊,把一捆炸藥塞在那裡。接著,這個戰士好像被敵人射中,連連地打了幾滾,躺倒在地堡旁邊。緊接著的是炸藥的一聲轟然巨響,騰起一團火光和一堆黑煙,地堡炸裂開來,地堡頂子飛向天空,石頭、磚塊、泥土紛紛塌倒下來。
  沈振新點點頭,取下望遠鏡,向那座炸毀了的地堡旁邊的烈士,佇望了許久。黃達的臉色和沈振新一樣,現出沉痛而又莊嚴的神情。作為一個軍長,難得親眼看到這種生動的戰鬥場面。一旦親眼看到,便難禁地激起了比一般人更為強烈的心理衝動。沈振新火速地從搭腳的磚堆上跳下來,回到師指揮所的屋子裡。
  屋子裡正在為他新燒起一盆木柴火,濃煙熏得眼睛睜不開來。
  「拿出去!不要燒這個東西!」沈振新揮著煙霧說。
  木柴火搬到屋外去,空氣確是清新得多,漏縫的屋頂上,射進來幾道光線,落到沈振新的臉上和身上。
  他坐定下來,自言自語地慨歎著說:
  「打是打得好!」
  「我們的戰士,是沒有話說的!」梁波接著說。
  「眼睛打紅了!你喊他、拖他下來,他也不下來!」曹國柱接著梁波的話說。
  「這樣打下去是不行的!我們的兵,不能一個拚敵人一個!就是一個拚他十個、二十個也不上算!肉搏拚死是勇敢的,有時候,也必要。但是,不能這樣拚下去!」沈振新痛惜地說。
  曹國柱沉楞一下,望望梁波,說:
  「剛才跟副軍長商量了一下。是呀!要考慮改變打法!」
  「現在就得考慮!立刻就要作出決定!不能再遲緩!」沈振新銳利的黑眼睛,盯在曹國柱沉思的臉上,斷然地說。
  「打電話把朱參謀長、徐主任找來!」梁波對白玉生說。
  正在打瞌睡的白玉生驚醒過來,搖著電話。
  「他們在哪裡?」沈振新問道。
  「老朱在團裡,老徐在跟那個敵人的參謀談話,一個暈暈糊糊跑過來的傢伙!」梁波回答說。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解決這個戰鬥?」沈振新向梁波和曹國柱問道。
  「明天夜裡,或者後天上午。」曹國柱用猶疑的口吻回答說。
  沈振新對曹國柱的回答很不滿意,他站起身來,冷笑了一聲,在屋子裡走動著。因為看到梁波和曹國柱的神態確是過於疲憊,他又抑制了有些激動的情緒。曹國柱不時地發出無痰的乾咳聲,梁波接連地摸了兩次空茶壺,口渴得把杯底下的一點冷冰冰的殘水也喝了下去。
  「應該提早一天才行。」沈振新站定了腳步,說。
  「那樣,不但要改變辦法,還得要使用新生力量。」梁波望著沈振新說。
  「非用不可的時候,那只好用!」
  「這個決心要你下!」
  「好吧!把劉勝那個團拿出來!南邊炮台山這邊一個團,用得著,也調過來!」沈振新決斷地說。
  「不用!一個團行啦!」梁波大聲地說。
  電話鈴急促地響鬧起來。白玉生報告說「五○一」找沈軍長說話。
  「五○一」是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陳毅的代號。這個號碼在電話裡輕易不出現,特別是戰鬥當中,這個代號一在軍長的耳朵裡出現,就跟隨著一個重大的事件,一個嚴重的問題,或者是一個強大的力量。總之,他的聲音和語言,總要使人心神激動,情緒昂奮;沈振新、梁波、曹國柱都有這種習慣了的感覺。沈振新抓起電話話筒,熟悉的清亮的帶著幽默色調的聲音,響蕩在他的耳朵裡:
  「南線二十多萬敵人,決心要來趕熱鬧呀!離我這裡還有六十里。明天,他們的炮彈就可能落到我的門口!後天,你們就可能聞到他們炮彈的硫磺味。你們怎麼樣?有困難?吃不消?要我派隊伍來援助你?」
  這是沈振新和許多指揮員長期養成的一種品德,在他們上級指揮員面前,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具有充分信心的聲音、容貌。叫苦,講價錢,提條件,只能表現自己的懦弱,增添上級指揮員的憂慮。在「五○一」的說話停頓一下的時候,沈振新冷靜而爽快地回答說:
  「困難是有的,我們可能克服!援助,用不著!」
  「那麼,什麼時候解決戰鬥?還是老牛拉破車,慢慢吞吞的嗎?」
  「明天!」
  「明天什麼時候?」
  沈振新用眼光徵求著梁波和曹國柱的意見,梁波和曹國柱同聲地說:
  「明天晚上!」
  沈振新的嘴巴離開話筒,對梁波、曹國柱搖著話筒說:
  「遲了!」
  梁波和曹國柱互相望著,曹國柱的眼睛似乎在說:
  「再提前是困難的!」
  梁波覺得對一個主管指揮員下決心,應該給以最有力的支持,從沈振新的表情看來,顯然對這個戰鬥時間的決定處在為難的境地,他仰起頭來,對沈振新說:
  「你決定吧!提前就再提前一點!」
  沈振新回過臉去,對著話筒,爽朗乾脆地說:
  「明天中午十二點鐘以前,解決這個敵人!行不行?」
  「好吧!明天上午等你們的捷報!」沈振新激動地聽到這樣一句既是為他祝捷的話,又是限定時間解決戰鬥的命令,放下了話筒。
  打了這幾分鐘的電話,沈振新的全身暖熱起來,在他的思想裡,已經肯定了明天中午以前的戰鬥勝利。他把剛才「五○一」的話,向大家說了一下,吸著到這個師指揮所裡來的第一支香煙,站到牆壁跟前,入神地看著標誌著戰鬥進展情況的地圖。
  「把『劉鬍子』跟陳堅找來!」沈振新對曹國柱說道。
  白玉生搖著電話,曹國柱從白玉生手裡抓過電話筒來,大聲地喊著,命令劉勝和陳堅立刻到指揮所來。
  朱斌把大衣挾在腰裡,走了進來,不住跺著腳,他的腳上沾滿了黃淤泥。他是在到這裡來的路上滑到一個小塘裡去的。徐昆接著也來了,他還是保持著安詳、冷靜的儀表。
  一個高級指揮員火線上的緊急會議,在這裡開始舉行。
  沈振新和留在軍指揮所的丁元善通了電話,把「五○一」和他談話的經過,他現在所作的決定,告訴了丁元善。丁元善表示同意以後,他便坐到一個小木椹子上,向坐在他身邊的梁波他們說:
  「時間逼迫我們加速解決戰鬥。我認為明天上午解決戰鬥,殲滅這個敵人,是有條件的。」
  「能增加幾門大炮的火力就好!」朱斌思量了一下,當敵人的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以後,對沈振新說。
  「這不是等於沒有說嗎?」梁波向朱斌瞥了一眼。
  梁波、曹國柱先後說明了一下戰鬥現狀,兩個人一致認為當前的戰鬥癥結,在於怎樣突入縱深,攻擊敵人的指揮陣地。平面地齊頭推進,平均地使用兵力、火力,逐屋逐堡地攻擊,很難迅速進展。要組織一支突擊力量,越過敵人的前沿,衝破火力網,楔入敵人的心腹,打得得手,戰鬥就可以很快解決,甚至不需要到明天中午。梁波指著標誌著敵人師指揮所和炮兵陣地的示意圖,分析著說:
  「經過兩天戰鬥,我覺得第一線的敵人最弱,所以我們一個衝鋒就突進了圩牆。第二線的敵人比較強,依靠工事、依靠火力,縮到烏龜殼裡,跟我們死糾活纏,拉牛皮糖。根據現在掌握的情況,敵人的第三線力量配備是不強的,主要是炮兵。……」
  「炮兵到了面對面的時候,就完全失去了戰鬥力!只有做俘虜。」沈振新插上去說。
  梁波的意見,取得大家的一致同意,沈振新連連地點著頭。他進一步地指出:突入縱深的同時,全面的攻擊還是需要的,這樣,可以吸引、牽制敵人的兵力、火力。能夠得手,還是要佔領敵人的前沿陣地。不這樣,突入縱深的力量就會孤立,敵人一回手,便受到威脅。突入縱深以後的戰鬥目標,能解決敵人的師部就解決師部,不得手,就解決敵人的團部。
  他主張突擊部隊應該是兩個矛頭同時插進去。
  劉勝、陳堅兩個人在一陣猛烈的飛機機槍掃射的響聲以後,急匆匆地跨了進來。
  「怎麼樣?候差候到啦?」劉勝一跨進門,沒有看清屋子裡坐的是誰,也不知道一大堆人是在這裡舉行嚴肅的會議,就氣喘吁吁地這樣沖了一句。
  沈振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又是莽撞了。比那天夜晚發牢騷以後才看見副軍長梁波在座的時候,更為不安,窘迫地站立著,不住地揩拭著並沒有出汗的脖子和臉孔。
  「要你當突擊隊!老劉!」梁波指著劉勝說。
  「行!只要有仗打!敢死隊也干!」劉勝向前一步,粗聲粗氣地說。
  梁波把情況和攻擊的道路、目標等等,向劉勝和陳堅說了一番,劉勝坐到沈振新的身邊,沒有作聲,腦袋上的幾條皺紋,集聚到一起。這使沈振新、梁波和大家不免有些驚異起來:劉勝這個不善於思考的人,今天,竟然用起腦子來認真地思考問題,對戰鬥採取了幾乎是他過去沒有過的慎重態度。
  漣水戰役以後的劉勝,的確漸漸地發生了變化,這次戰鬥要他的團當預備隊,開始的時候,他發急,懷有不滿情緒。梁波和他談了話以後,發急、不滿便轉化為內心的焦慮。他感到預備隊的任務,可能比最先攻擊的任務還要艱巨。這兩天戰鬥的發展不大順利,敵人表現得很頑強,他就更感到自己的肩膀定要挑起不是輕便的擔了。他在昨天夜晚和今天早晨,和陳堅兩個人在陣地上悄悄地觀察了許久。他又要營的幹部們到陣地上觀察過。他和陳堅在精神上已經作了充分的準備:隨時投入到戰鬥的浪潮裡來。對於怎樣打法,劉勝已經有過考慮。梁波剛才說明的縱深突入的打法,他想到過,認為是正確的。他現在所思慮的,是怎樣有效地突入縱深。他思慮了一陣以後,提出他的意見說:
  「我的想法是多路突擊,不是一路、兩路突擊,應該是四路、五路突擊,我看過陣地,敵人有縱深配備。大隊突擊以前,要是在夜裡,最好用小群偷襲,先摸進幾個突擊小組到敵人陣地裡頭去,在敵人肚子裡打起來,接應大隊的突擊。」
  「我補充一句,多路突擊,也還是有重點的,不是平均使用力量。」陳堅緊接著劉勝的話說。
  「對!你補充的對!」劉勝說。
  ……
  沈振新認為這個討論很重要、很有益處。他作了決定說:
  「具體的戰鬥動作,由梁副軍長和你們師、團幹部考慮決定。現在應該火速進行準備工作。」說到這裡,他想了一想,看看表,站起身來,聲色嚴峻地說:
  「還是晚上八點鐘開始總攻!不管怎樣,明天中午十二點鐘以前解決戰鬥。這次總攻必須有效!剛才『五○一』的話,我告訴了你們!我,你們,大家共同對整個戰役、對黨、對上級負責!」
  沈振新銳利的烏光閃閃的眼睛,望著每一個人的臉,眼光裡凝聚著勝利的光芒。
  政治部主任徐昆是個身體頎長精力飽滿的四十來歲的人,兩個顴骨突出的臉上,經常浮著笑容,好像從來沒有過憂慮和悲哀似的。他善於深思,即使他在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在活動著這個念頭或者那個念頭。他慣於用簡短的最普通的語言,最具體的意見,傳達他的深刻的思想。在大家將要分手的時候,沈振新看了看他。他領會到沈振新要他發表意見的要求,而他自己確也有一個思慮成熟的意見,需要在這個時候提出來。他習慣地眨眨眼睛,站起身來,一手拍拍劉勝,一手拍拍陳堅,以徵求同意的語調,溫和地卻又嚴肅地說:
  「也來個政治突擊,配合一下軍事突擊,好不好呀?鬍子劉團長說,要用小群動作,政治上也來個小群動作配合大群動作,我想放幾個俘虜傷兵回去,讓他們做先頭部隊,帶點宣傳品回去,帶幾句話回去,讓他們吃個飽肚子回去!這樣好不好呀?我看是好的!那個暈暈糊糊跑過來的參謀,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啦?他是敵人師長何莽的外甥子。他說敵人在活埋傷兵,敵人的士兵對我們的俘虜政策還不大瞭解,放幾個回去,我看有用處。敵人的官兵就會明白我們行的是王道人道!敵人對他們官兵進行欺騙宣傳,說『共產黨對待俘虜抽筋剝皮』,這樣放回幾個去,給他們瞧瞧,是有用的一把刀子,可以攻敵人的心,可以打破他們拚死頑抗的心理。你們看看,這樣好不好呀?你們認為好,我們就這樣幹!」
  大家贊同地點著頭,一致道「好」。
  「這幾天,我們打了兩百個宣傳彈,是有效果的。已經發現一個小兵帶著我們一張二寸長的小傳單跑了過來。今天晚上總攻以前,我再給你們三百個宣傳彈,鬍子劉團長,年輕的陳政委!你們得給我保證,把這三百個打不死人、可是能夠打動人心的炸彈全部打出去!」徐昆又接連地拍著劉勝和陳堅的肩膀,笑嘻嘻地這樣說。
  他的話聲和笑聲裡帶著濃郁的親切的情味。劉勝、陳堅在他拍著他們肩膀的時候,為著對上級首長的禮貌和被他的親切的感情所動,像孩子受寵一般地站立起來。
  會議結束,劉勝他們走了出去。最後留在這屋子裡的是沈振新和徐昆。徐昆把和那個敵人的參謀談話的情形,向沈振新敘述了一番。沈振新聽了以後,咬著牙齒說:
  「何莽!這個東西!應該算是戰爭罪犯!」
  「已經不是人了!滅絕了人性!」徐昆氣憤地緊接著說。
  沈振新和徐昆離開了師指揮所。
  二十多架敵機,張著翅膀,在萊蕪到吐絲口之間無雲的上空來來去去。飛機的肚子裡,不斷地扔下一串一串的炸彈。
  陽光照著的銀灰色的機身,發出慘白的光亮。
  他們走在丘陵地的小道上,為著躲避敵機,走走停停,停停又走。停歇在一個小松樹林裡的時候,沈振新折了一根松樹枝拿在手裡,撥動著身邊的碎石塊。撥著,撥著,他便躺倒在枯草地上,頭抵著一棵松樹根,閉上沉重的眼皮睡著了。
  徐昆向警衛員們搖搖手,眼睛向警衛員們示意說:
  「他累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接著,徐昆也睡倒在靜靜的小松樹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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