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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家鋪


作者:吳組緗


  八月裡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寂寞的桂花香氣繞著那個一排茅鋪的村子幽淡地飄散著。
  這座村子名叫樊家鋪,是從西南鄉各村鎮到縣城,或經過縣城到外埠去的一條要道。茅鋪約有三四十家,坐西朝東,連成長長的一排,面當著亂石砌成的大路。那些低矮的土牆,大都裂開了粗闊的罅隙。有的用一支杉木抵著地。勉強支撐著;有的已掉下大塊的泥土;有的甚至露出腐朽的屋樑和頂棚,看去已不像還有人在居住了。
  各家茅鋪的門前,籠罩著大路,都有用稿草和杉木搭蓋的過亭。過亭上面蓋著的稿草,和茅鋪項上的一般樣:在明麗的陽光裡呈現著一片灰黑的顏色。稿草上面絡成斜方格子的草索,完全鬆散斷亂;連杉木的樑柱也多半歪歪倒倒不成個樣子了。過亭的裡面,雜亂地攤著些稿草堆:有的想是從屋頂掉落下來的;有的則是外鄉逃荒來的乞丐打田畈裡搬來作床褥用的。幾張積著厚灰土的薄板檯凳,都已殘廢不堪,零零落落地倒臥在亂草堆裡。
  這時有個女人從一家茅鋪裡走出來,手裡捏著一莖狗尾草,插在牙縫裡挑弄著;一邊把背靠到一棵杉木柱的旁邊,向路上眺望。這女人大約二十六七歲,蓬鬆著黑髮,樣子顯得很憔悴,太陽穴上一邊粘著一片正方形的黑色頭痛膏藥。兩條又濃又粗的修整的眉毛下覆著一雙生澀的眼睛。眼睛想是有了風火病,勉強瞅睜著,露出絡有淡紅經絡的白珠。身上穿著一件齊膝的竹布褂,上面已經有了幾塊補釘,但是洗得很乾淨。
  她用手掌罩住前額,皺著眼皮眺望了許久。望了一會路的南段,又掉過身肢望北段。兩頭的大路彎彎曲曲直通到山坡下,並看不見一個過路的人。
  整個的樊家鋪是沉浸在死寂裡,除了隔鄰茅鋪裡斷斷續續發出沉重的打草鞋的木棒聲和一兩聲嬰兒的啼哭。
  寂寞的桂花香氣隨著微風吹送到她的鼻官中,她抬頭從頂棚的破隙裡望望那棵高大的桂花樹,滿枝碎的花朵閃著黃金的微光。她又望望這連成長排的破敗的茅鋪,望望這攤亂著稿草的過亭,她扔去了那莖插在嘴裡的狗尾草,悠長地吐了一口氣。
  「都死完了麼!」她喃喃地低聲自語著。
  她漸漸想到數年以前這裡的熱鬧景象。
  在從前,各家過亭裡原都整齊地排列著長條的木板檯凳,茅鋪門口也都各有一張板桌跨在門檻上。上面擺著播有黃篾筷子的竹筒,幾隻疊著放好茶葉的粗茶碗,幾盒「仙島牌」「小刀牌」的香煙,和幾盆子紅椒炒黃豆,炸溪魚,炒韭一類小菜。各家灶沿上都有兩三把炊壺冒著騰騰的熱氣,跳動著蓋子,像個倒了嗓子的花旦似地哼唱著。那些過往的客人,有挑擔的,有抬轎子的,有推小車的,有趕牲口的;有的是店舖的老闆夥計或朝奉。他們或從外埠把大批鹽,糖,煤油,洋貨,布匹之類貨物運到西南各村鎮去,或把各村裡鎮的稻,棉,絲,繭之類土產運向外埠去。他們一批又一批地打這裡過,從早到晚絡繹不絕。自己和鄰舍的「板奶奶」或「板姑娘」都穿著新漿洗的竹布褂褲,胸前繫著花布圍裙,鼻上漬著微微的汗,熱紅著兩腮,提著水壺或拿著飯碗象春天的蝴蝶似的忙亂著,從過亭飛到灶沿前,從這一桌飛到那一桌;一邊臉上含著輕盈的微笑,和客人答著話。
  那些過往的客人剛剛承受了自己和別家女店主一番慇勤招待,跺跺腳腿上的塵土,擤擤鼻子,臉上含著辛苦安詳的笑,重新上道時,就又聽到漫田漫野的歌聲傳入耳裡來。那正是自己丈夫和鄰舍男子們在田裡工作時隨口唱的「花鼓腔」。每到秋收過後或新年正月裡,田裡沒事了,他們照例在茅鋪後面的曬蹈坦上搭起一座簡單的戲台,你家拿出鑼,我家搬出鼓,幾件簡單的行頭,配上娘的老婆的衣服首飾脂粉等東西,連夜把「七仙女下凡」「蔡妙鳳辭店」「送香茶」「祝英台」之類爛熟的故事精彩地扮演出來。自己家裡人,親戚,鄰近各村的男女老幼以及住宿的過客們都來聚精會神的作看眾。有趣的時候哈哈大笑,悲慘的時候牽起衣角擦眼淚;到「會腔」的時候就前台,後台,甚至台上,台下一個聲音一個調子接應合唱起來。……
  「線子!」
  大路的北頭有個矮矮的人影蹣跚地走近親。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胖老婆婆。一手拄著一根樹枝作枴杖,另一手用樹枝馱著一個大衣包在背上。女人聽到聲音猛然從凝思中驚醒過來,掉頭向路北望去,看見是自己的娘。
  「娘麼!」線子嫂懶懶地說,「又回家去做什麼?」
  那老婆婆走到過亭裡,自已動手從草堆裡扶起一條板凳,把包袱放到地上,一邊坐下,一邊把頭上紮著的「包頭1」解下來,對著那張胖而皺的臉子扇拂著,微微喘著說:
  「回家做什麼?回家去養老?娘也快要餓死了!」
  「餓不到你頭上來。」
  「你這沒有天良的X,你當娘怎麼了?東家怕土匪,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土匪寫信給縣衙裡,十天之內要五萬塊,五萬塊。——啊呀,八月的天還這麼熱!天也不是個天了!」說著把包頭放到板凳上。
  這是一塊疊著的黑綢。由做兒子的花錢送到地藏王庵裡蓋上一個「法印」,拿回來給娘繫在發額之間,直到進棺材。據說有這個東西的,到了陰間可以減刑贖罪。鄉中有兒孫的老太太無論貴賤大多有之。上,兩手牽起衣角扇動著:「你這裡還是沒生意嗎?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
  「人都死光了!鬼都不上門。」
  「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夠得粗錢開銷嗎?」
  「打了多少稻?莫阿召個話。我們餓死了也不同你老娘貸—個。」
  「你這沒有無良的x,你當娘怎麼了?你當娘是個有錢的?你當娘腰裡留著多少錢?」
  「有錢沒錢我不管。」
  女兒的說話聽在娘耳裡,猶如生吞了幾塊冷石頭,娘望望她那張冷硬的臉子,覺得自己的苦楚都無從說出來;擤擤鼻子,歎了口氣說:
  「不倒碗茶給我喝喝嗎?」
  「等一會吧,還要燒。」說著懶懶地走到裡面去。
  北路又走來一個人。瘦長的身肢,穿著一件寬大的灰布長領衣;小小的腳,套在圓頭鞋裡,如同一對小鯽魚。一走步,打一個踉蹌;手裡一根龍頭枴杖抨擊著石路。發出清脆的聲響;一個圓光光的頭在太陽光下兩邊晃動著。老婆婆認得她是兩畝山地藏王庵的尼姑蓮師父,站起來,招呼說:
  「蓮師父。從城裡來嗎?」
  「城裡來。--好桂花香!」站住了,左手捻著香珠子說。
  「聽到消息嗎?土匪寫信給縣衙裡,十天之內要五萬元,五萬元。有錢的人家都搬走了。——路也真難走。蓮師父身肢倒結實。歇歇吧。」
  「你還是在西門贊治第趙老爺家伺候麼?回來看姑娘?」
  「就是的呀。蓮師父你請坐。」說著讓蓮師父同在那條狼狽的板凳上坐下來:「我在贊治第頭尾幫了九年工。現在趙老爺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上海去了,昨天走的。東家也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東家。太太要帶我到上海去。我怎麼個去法。我家裡大大小小一大窩?我把骨頭送到外鄉去?給趙老爺拖上一個大累贅?我想想,我不去。東門元康祥三老闆說雇我。我今天去問,又說不僱人了。土匪土匪的,家家手頭都是難的了。」
  「你是個有福氣的,也該回家養養老了。」
  「蓮師父,說那裡話!我養老?有那個命根?我養兒子孫子的老!一個女兒不同我紅眉毛綠眼睛的。」
  「幾個大漢?我倒忘記了。」
  「三個沒有用的貨,八個小的,這幾年稻子不值錢,絲繭沒人受,老大到城裡當了團丁了,還是趙老爺的面子,天大天大的面子。老二老三在城裡做雜貨店,一個一個做了「茴香」了!這一家餓癟臭蟲,不就在我一個老棺材身上叮血吃?一個女兒還同我紅眉毛綠眼睛的!」
  「線姑娘脾氣扭一點,」那尼姑說著把聲音放小了:「上次在這裡碰著你,我看她那顏色,也真不像個見娘的顏色。看不得,唔,看不得。你是奶頭上送來的呀,唔,不嵌肉也難怪。」
  「早先不是這樣的。」喉嚨也跟著低了:「就是去年小狗子--我女婿,交不得東家田租錢,東家招呼區公所派了兩個弟兄來討,要拿人。線子到城裡去求我,說近來茶棚飯店沒生意,手裡沒一文錢,要我填一填。我看她說話多容易!我又不是在城裡當知縣,我到那裡弄錢填?這幾年絲繭沒銷場,那家不是看風轉舵不養了?他兩口子卻屎墊了心,還要養。說人家不養我偏來養。癡心想發個大財,一養就養了個十大盤。自己一點桑葉不夠吃,挨到三眠快見老,沒葉了。又是叫我拿錢出來買葉子。你飯店沒生意,又沒葉,又沒錢,你養什麼蠶,蓮師父?」
  「年輕人做事都冒冒失失的。」
  「那我管不上。你自己吃屙的屎,你自己吃。我不管。--不是我不管呀,我拿什麼管?我一家十多個身份,十多張嘴,不吃不用了?就是我一個老棺材是該死的?」
  「唔,唔,可是呀。」那尼姑鎖起扁皺的嘴巴,連連佔著光頭說,「到底自己身邊的要緊呀。」
  「她屎墊了心,說我有錢上人家的『會』,就沒錢借給她。要死勒,我上人家的會?我上了多少會?大不了老前年張嫂子丈夫死了,出不得。太太的面子叫我上了她一腳五十的會。一年搖兩次:三月一次,九月一次。今年四年了,我還只是付,搖不到手。看看只好得末會了。那幾年,大家手頭還過得,我才上的呀。我要賣,我要頂。求爹爹,拜奶奶,那個頂你的?人家正求你頂他的,上他的呢。兩年了,都是借錢付。就是春天在你庵裡借了五塊錢去付會,她看見了,要我轉借給她買桑葉。我付了四年的一個老會,我不要了?我把付出了的都白丟了?她就和我結了仇,當我是個有錢的。當我百萬豪富,當我藏著金銀元寶不肯拿出來幫襯她。我辛辛苦苦做到頭髮白,我做了強盜?搶了人家?我肉裡出錢?現在好了!東家走了;走了!大家一樣了,那要餓死了!給她眼見了!」老婆婆說著,老花眼裡漾滿了淚珠;顫抖著手從掩襟裡伸進去,掏了半天,掏出一塊手帕來擦眼皮。
  「嫁出門外的女,潑出門外的水。一口長氣僅了,也罷了。人呢?」
  「在裡面燒茶。看我走了十來里路,汗一把,水一把的,茶也不賞碗給我喝;還要討,還要我自己討。」
  「人心大變了。菩薩托了夢,聽到說過嗎?上個月的事。菩薩手裡捏著鋼鞭,一臉怒氣。從來沒見過那怒氣。我看見手裡有鋼鞭,我曉得不好了。民國推翻那年也是捏著鋼鞭的。阿彌陀佛。慈悲慈悲吧。」那尼姑顯出一臉嚴肅駭怕的樣子,把嘴巴鎖得滿沿是皺折,連連捻著香珠子,吐著氣。
  「呃,菩薩說了什麼?」
  「菩薩把鋼鞭望西北方一指,半天不開口。我跪著,頭都不敢抬。怎麼敢抬?半天,半天,說話了。聲音象打銅鑼。--平時不是這樣的。說大劫要到了:白頭髮去一半,黑頭髮一齊算。就只兩句話。半天,半天,不開口。我求著說,超度超度吧。」深深換了口氣。
  老婆婆盯著眼睛望著那光頭,也挺一挺腰,吐了口氣。
  「菩薩還說什麼呢?」
  「果然呀,菩薩托夢的第三天,五龍山的土匪動作了。你剛才說土匪要五萬,問我可曉得?--可曉得呢!趙老爺不是我關照,他肯搬了走?這都是人難,算不得數。人心大變了,菩薩也不能容的。十月初四起,天要黑七天。」
  「菩薩說的?」
  「我說是那個呢,蓮師父說話呀。」線子嫂皺著眼睛從茅鋪裡探出頭來,毫無表情地說。
  「蓮師父談菩薩托夢,劫難要到。線子,你來聽聽吧。」
  「有錢的怕卻難。我們不怕。天掉下來,還有比我們長,比我們高的。你們打打主意吧。」說著重新進去了。
  「聽聽這個話。」
  「唔,唔。」蓮師父連連搖著頭,哼著鼻子說。
  「還是沒茶嗎?線子,線子。」老婆婆高聲喊。
  線子嫂提著一把瓦壺和兩隻大碗走出來,望地上一頓,把眼睛揉了兩揉說;
  「那裡真的就渴死了?灌吧,灌灌足。」
  老婆婆吐了一口長氣,弓著背在地上取了碗,先倒了一碗給那尼姑,而後才自己倒了喝。喝了一碗,又喝第二碗
  「蓮師父,我這樣的人,活一年,是一年;活一天,是一天。仔細想想,都淡了念頭了。人家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呀,我現在是現在是——」
  「怎麼樣?」線子嫂遠遠向南路上招著手,高聲喊,「還是不肯饒麼?」
  來的那個人赤著上身,肩上披一塊藍布披巾;黑布褲子直捲到腿彎上。身肢雖粗壯,臉子尖尖地,卻很有點清秀。一看樣子就像個花鼓戲裡的旦角。
  「是小狗子嗎?」老婆婆把茶腳潑了,拿著空碗說:「去做什麼來了?」
  小狗子不作聲,一步一步走近了。那臉上,流滿汗珠,板得像木頭雕就的一樣。
  「小狗子,」老婆婆說,「娘現在好了!趙老爺走了。一家人都到上海去了。現在我們都要餓死了,都要餓死了!土匪要五萬塊,寫信給縣衙裡。」
  小狗子還是不作聲,用披肩抹著臉上的汗;又從額上除下「汗吸子」,拿在手掌裡擠捏著;汗水滴在自己赤腳上,把腳跺了兩跺,地上冒起了一層塵土來;轉過身,走進屋裡去了。
  「還是不肯饒?找到稻販子沒有?」線嫂子釘在後面問。
  「稻販子!稻販子!都要吃人了!」小狗子在屋裡嚷。
  「一塊六,還只肯一塊六?和城裡礱坊裡的價錢一樣?」
  「想發財!一塊六!做亂夢麼!」
  那尼姑瞪著眼睛,瞪了老半天,拄著枴杖站起來,說:
  「太陽快偏西了。還有三里山路。人心大變,阿彌陀佛,慈悲慈悲。」
  「就走了麼?」老婆婆問。
  那尼姑剛開步,就打了個踉蹌。用枴杖拄定了,回過頭說:
  「你坐一會吧。我比你走得慢。」
  說著,蹣蹣跚跚走出過亭了。
  老婆婆望著黑洞洞的屋裡,發了一會呆;半晌,弓著背,在地上包袱裡摸了一會,掏出幾支紅蠟燭和一塊肥皂來,慢慢走向屋裡去。
  屋裡低矮而且昏暗,只從東邊一個甕口窗上透進一線淡光。剛進來,眼前繚滿綠色的花暈,簡直瞧不出人是在那裡;漸漸有點看得出了。小狗子捧著頭,坐在板房的門檻上。線子靠在灶沿旁邊,用葫蘆瓢舀著水。一瓢一瓢倒在木盆裡。
  「線子,線子。趙老爺家還願的神燭,我要了幾支;要烊了,放個陰涼地處吧。」說著走到一支水缸邊,把蠟燭給放在缸拐裡,「這是一塊日光皂,風乾的,也是太太給的。」
  「你留著自己用吧。」
  「我有的。--到底怎麼的,小狗子?今年田租錢還是不夠付,小狗子?」
  沒回答。
  「還是不夠付,線子?」
  「六畝八分田,打了二十五擔稻。前幾天問礱坊,只肯照一塊六算價。今天找稻販子,說一塊六也不行了。只抵還礱坊的『放青』就快三十塊。東家的租錢只好拿去還了。東家漆黑鐵硬,半文錢不肯饒。稻子打一粒,要一粒去。三個朝奉看守著打,都扣在礱坊裡。」
  「是那一家?」
  「問那些做什麼呀!——是阜豐泰,又是你趙老爺的店?這些爛了心肝的都一個個是閻王!春上時候,稻子秤出來給我們,兩塊五兩塊大算價;現在我們抵帳只肯一塊六--一塊六還不肯!殺人不見血!」說著,把木盆端進板房裡:「洗澡吧。」
  「這個四種不得了,小狗子。快休兵,要趕快。」
  「他娘的!老子要殺人!老子從阜豐泰開刀!」小狗子嚷著站起來,走過板房裡去洗澡。
  「是真的呢!這個田種不得了。你們村上這一溜可還有幾家是種田的?」
  「不種田,做什麼?吃什麼?」線子娘冷笑著說,「風涼活!我們可不比你老人家呀。我——」
  「不種田,做土匪!聽陳扁擔說,隔壁老四,老三,推車的小三花,大毛子都上了五龍山了。老子也來干;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顛倒這麼的!」板房裡面的聲音。
  「小心點嘴巴吧!」線子娘看看娘。
  老婆婆僵著站了一會兒,重新吐了一口氣。一邊向外面走著說:
  「我走了。現在好了!大家都要餓死了。」
  天上烏洞洞地,四面的山巒都被雨霧封鎖著。朦朦細雨牛毛似的漫天沒地流飛。一陣涼風吹過來,茅鋪前後的那些樹木瑟瑟亂響。桂花樹上凝積著的水點隨著憔悴的殘花,從過亭上蓋著的稿草的破罅處灑落下來。
  過亭下的亂草堆裡一簇一簇地坐臥著襤褸不堪的乞丐。那是從外地來的逃荒者。婦人們有的赤露著胸口,跌坐在稻草上,一邊整理著腳邊一大堆的污穢的破布條,一邊任小孩爬在地上鑽到自己胸口吮著乳;有的手裡捧著一隻缺口的瓦缽,裡面盛著從田畈裡掃檢來的農人們遺落的稻粒,一把一把地抓了望嘴裡塞,皺著眼皮,舔咂著。男子們有的坐在地上,在一塊缸瓦的破片上面攢著粘泥;有的在用模子鑄著粗劣的小泥人,一隻一隻晾在牆上;有的手裡拿著一支竹竿,竹竿頭上紮著草把,把粗紙製作的紅紅綠綠的人物鳥獸插到上面去。小孩子有的拉長了骯髒的醜臉子高聲號哭;有的在潮濕的泥地上亂爬;有的隨手在地上檢拾著從上面灑落下來的桂花,一顆一顆地塞到嘴裡去,滿嘴上都沾著污泥。
  茅鋪裡有個婦人把一個乞丐推出來。那乞丐的背上用草索捆著一個小孩,手裡捧著一個破瓦缽,裡面也是盛著混有泥土的稻粒。
  「你要搶麼!」那婦人說著,把茅鋪的板門掩上了。
  那女丐捧著缽子苦笑了一會,把嘴一撇,打著滿口外鄉話說:
  「奶奶的!--草又燒不著,借爐子使一使也不行嗎?」說著,低頭在缽裡舐了幾粒稻子在舌上,慢慢嚼動起來。
  遠遠一陣不成腔調的軍號聲破空而來: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許久以後,從南路的山坡下轉出一支隊伍來。隊伍漸走漸近,零亂的腳步聲震得四野裡一片響動。
  那隊伍總共不過四五十個人。都穿著不稱身的灰布制服,綁腿胡亂纏在下腿上,襪子穿草鞋,泥濘直齊腳踝。每個人都用一種不自然的彆扭姿勢馱著一桿槍在肩上。有的馱的是來福槍,有的是獵人用的「土槍」及長到一丈多的「過山龍」。一個四十歲上下,留著仁丹鬍子的長官,戴著白手套,架著眼鏡,整齊的中山裝上斜掛著一排子彈,手裡打著一把雨傘,挺著胸口跨在馬背上。腰下的指揮刀碰擊著鐵鐙和皮鞋,鏗鏘作響,儼然一位大將,威武非凡。
  隊伍的前面,一個旗手領頭。那旗桿又粗又高;旗手歪著嘴巴,露出半邊牙齒,把旗桿的下端抵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挺一挺地走著,顯得十分吃力。旗子白布黑字,已被朦朦細雨淋透;偶然有風吹來,很勉強地把疊折處微微吹開:是「XX縣人民自衛團第三分隊」幾個八分字。
  「立——定。稍息!」走近了過亭,那長官放出尖溜溜的嗓子威武地喊。
  茅鋪裡走出幾個憔悴的婦人,站到門口張看。過亭裡那一群乞丐,也都各自停止手裡的工作,對隊伍瞪著害怕的眼睛。
  那長官走到過亭裡,收下雨傘,下了馬,臉向著乞丐群,立定了,右手把著腰下的指揮刀,板著威嚴的臉子;半晌、舉起手做著手勢,打著不成熟的普通話,說了:
  「你們,聽好了:你們,自己都有家鄉。你們,都有。現在,我們,地方上,很是緊急。——很不,平靜。你們,應該,都知道了。你們,要在,三天之內,離開本地。三天,三天。懂了沒有?三天之內,離開,本地。別處的也招呼了。一律,離開。都一樣。外鄉人,我們,不許,停留。」
  回頭轉向那幾個看熱鬧的婦人,改了本地話問道:
  「家裡有男漢麼?」
  「不在家。」婦人們答道。
  「店裡住了客人麼?」
  「沒有,那有客人勒?這兩年——」
  「好,聽清楚;以後如有形跡可疑的旅客,你們要隨時報告我們局裡。地方上不平靜,我們已經有個準備。大家安心做活,不要驚慌。」
  大家都鴉雀無聲。
  過亭外面,冒著雨「稍息」在那裡的隊伍裡走出一個矮個子團丁,他手裡拿著的那支「過山龍」幾乎比他自己身肢高過兩倍。他躊躇著走到一家茅鋪門口,苦笑著那張扁臉,向一個婦人低聲喊道:
  「線子!」
  線子嫂看見喊著自己的這人一副狼狽滑稽的樣子,起初驚了一下;接著,認得是她大哥,撇著嘴,笑了:
  「歸隊!」那長官尖聲叱嚷。


  「低低低低低」那軍號也照例吹奏起來。
  那矮子抗起「過山龍」,顛起腳尖像一隻鹿似地竄了出去。
  隊伍集好後,那威武的長官再發一聲號令,打起雨傘,跨上馬背;自己壓在後面,踉踉蹌蹌地向北路去了。
  「奶奶的!」乞丐的堆裡喧嘩起來,有的這麼喊。
  「你們不打算搬走嗎?」茅鋪門口的婦人問。
  「搬他奶奶的!」
  線子嫂卻不曾有興致和那些乞丐們打談。她聽了她大哥的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像聽到一個霹靂,冒出一身熱汗,滿肚子起了疑團,掩上板了,回到屋裡。
  剛走到裡面板房的門檻上,她突然像瘋了似地三腳兩步重新跑出茅鋪,跑出過亭,喘著氣向北路上喊:
  「大哥!大哥!」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那彆扭的軍號聲已在遠處,隊伍蹌蹌踉踉地快走近山坡了。
  線子嫂瞠著眼睛望著隊伍的影子,呆了許久,憔悴的臉上漸漸泛出灰白顏色。她覺得她的心肝在腔子裡像個小老鼠似的亂跳亂竄,她覺得她腳下踹著棉花。
  她把那雙乾澀的眼睛揉了兩揉,想鎮靜自己。半晌,回身走到鋪裡,掩上門,坐到板房的門檻上;曲著手肘抵著膝蓋,手掌托住貼有膏藥的太陽穴。
  她的頭腦象受了突來的一擊,非常昏亂。
  漸漸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一天黃昏時候,一個滿頭長髮的粗大漢子走進來,手裡捏著一把蘆桿,亮著熊熊的火光。火光裡顯出一張獰惡的醉臉。
  「哎呀,不是老扁擔嗎?」自己驚了一下,問。
  「小狗子呢?」
  「上城去了,就回來。」
  「怎麼還沒吃飯?」
  「作與化他在城裡吃了再來。」
  「你曉得嗎?我同他約好了,有事。」
  「他沒說起。什麼事?」
  「回頭告訴你。」
  不久丈夫就推門進來。兩個人把炊壺底上凝結著的煙煤各抓了幾把,塗滿一臉。
  「你們打算手麼呀?」自己牙齒也抖顫起來。
  「你莫管。」
  「小狗子,你可做不得那事呀!你……」
  「也要試試看;」丈夫鎮靜地答。
  「那不行,我不許去。」扯住他的褲帶。
  丈夫把自己一推,兩個人拉開舖門飛跑地走了。
  這一晚自己不曾睡覺。
  到三更時候,才聽到時的叩門聲。開了門。丈夫回來了:黑色的臉上露著一張紫紅的嘴唇,唇上掛滿牙齒血,渾身瑟瑟地抖著,踉蹌地走到裡面板房裡。
  「當是個大財喜呢,他娘的!」兩片紅嘴唇不住地震抖,喘著粗氣,說著,抖著手在腰上的「通海帶」裡摸著;摸了一會,掏出八塊大洋,兩張鈔票,另外一隻金鐲,望飯桌上一丟。
  「要死勒!是那一家?」
  「西山山。好利害的眼睛呀,一見面就認得我了,就喊,就抓我。」
  「認得了,啊?」睜大眼睛嚷。
  「低聲點!--老陳兜胸給她一拳。翻在階台上。老陳還不放心,拿了一隻銅香爐沒頭沒腦給她一砸。」
  「要死!」自已禁不住叫一聲。
  「低聲點。我說,這可是你自己討死的啦!--自己討死麼!」
  線子嫂坐在門檻上,迷迷胡胡,把這些情翻來覆去地想著。但是越想心裡越像火燒。她拿不出什麼主意來。她漸漸把頭低到膝蓋上,用手捧著。坐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外面有個人推了門進來:
  「有人在家麼?」
  線子嫂猛的從昏亂的思緒裡驚醒,抬起頭,從門檻上站了起來。
  「誰呀?」
  「是我,板奶奶。」
  那人走近了,撕開嘴在笑,露出兩個金牙;穿一身華絲葛舊夾祆,腳上的膠交雨鞋發亮,例提著雨傘;瘦瘦的長方臉,平頂的頭。線子嫂認得他是縣衙裡的「班副」,頓時心肝跳到喉嚨裡。
  「七爺什麼事?」線子嫂努力鎮定了自己,閒閒地問。
  「沒事。——到分界渡有點小事。路難走。進來喝碗茶。」
  「多久沒下鄉了。」
  「並不久。上次提一個佃戶舊案,過這裡,天晚了,我沒進來喝茶。」
  「真丟醜,茶還要現燒。沒生意,七爺。」
  「不忙;你慢慢燒。」
  「是呀。那佃戶什麼事?」說著走到灶沿前去燒火。
  「還不是那些事。——眼前,各事都難。種田的更難:年成不好,稻價又只是落。」
  「是呀。」
  「你說種田的難呢,田東家還要難:開支大,錢糧附加重;稻價落,錢糧稅捐不落。」
  「那事歸根怎麼判的?」
  「還不是那回事?佃戶欠兩年租錢。自然不是他不肯交,是交不出。是個福氣人家,家口實在不輕。——可是田東家不能依呀。你一年不交,兩年不交,東家要產業做什麼?是不是?」
  「唔。」
  「縣長是個善心的人,凡事都馬虎。只打了幾板子,押到『三班』裡。我看他可憐,人也老了。——是個老頭子,那佃戶。」
  「是呀。」
  「我這個當衙門的,不行。天生我吃不得這碗飯,我心肝軟。看見差不多的什麼事,能幫襯人家的,我總要幫襯。人活在世上做什麼?吃了這碗衙門飯,是沒法。我不行,我總要幫襯苦人。」
  「七爺是好人。」
  「這話可只有你說。人家可不然,背後就罵我。所以,好人也難做。——還是說那佃戶,我叫他家裡拿出幾個小錢賞賞班裡的弟兄。弟兄也都聽話,好打發,也就放了。租錢好說,叫他慢慢做了還,總得還。」
  「那是呀。」
  「狗子官不在家嗎?今年收成總不差?」
  「進城了。還是前天進的城。七爺沒見他?」說著腸子裡一陣熱,像被開水澆著了一般的感覺。手裡抓著一撮茶葉望碗裡放,撒滿了一灶沿。
  「只要年成好就行。」班副好像不曾聽見她的話,自管自接著說:「鋪裡生意冷淡點,不礙事。碗裡沒了,鍋裡有。這就行。」
  「那裡話呀,七爺。種著六畝幾分田,去年就是借債付的租錢了。」
  「今年的總沒借債了?」
  「怎麼沒借債!」線子嫂心裡一跳,睜大眼睛說。但隨即鎮定了,說:「呃,比去舉總算好點子。」
  「狗子官人能幹,我就喜歡他。」
  「七爺疼惜。」
  「不是。我喜歡他的『七仙女下凡』。那,那,唱的做的都到家。身段,——那身段!板奶奶,他打扮起來比你強。我不說偏心話。——也多年沒唱了。」
  「是呀。」
  「那年正月裡,聽說這裡有戲,我特意來看。果然,『七仙女下凡』。隔壁老三扮董永。賣身葬父,孝心感動天心。狗子官的七妹。我說,板奶奶,不怪你兩口子恩愛,我都愛,嚇嚇嚇!」
  「七爺說笑話。」
  「不是笑說。多場子我真還想著。」
  「一個熱騰騰的樊家鋪,人都散盡了,七爺,只好叫他一個人唱給你看。」
  「所以呀,我這是說笑話。就有人,也唱不得。地方上這樣緊急!——這兩天風聲好個緊法呀,板奶奶。」
  「是呀,聽說五龍山又有信給衙裡?」
  「豈止五龍山?就是西南鄉近來也出了幾件搶案。」
  「是麼?」線子嫂平靜下來的心,突又起了震盪。臉上噴滿熱氣,低著頭把開水沖到碗裡,送到班副面前,說:「七爺,你用茶。」
  「得罪。」那班副把手裡的煙蒂扔了,吹著碗裡浮著的茶葉。
  線子嫂重新坐到門檻上,瞪著班副那尷尬的神氣只是凝神。
  「出了幾個搶案,還有一條人命。」
  「人命?」
  「事情你聽到了,這麼近?縣裡剛曉得。打算明天去驗屍。」
  「那裡的事?沒聽人說。」
  「做案子的你總認得:挑八根索的陳扁擔。長頭髮,大個子的那一個。他的擔子老是一百多斤。記得這個人吧?」
  線子嫂制止不住突來的激動,不自覺地站起來,又坐下,嘴唇抖著,要說什麼,但沒說出來。難怪,年頭太壞了,那個存心要壞人?也是沒法。「這事人贓都有了,前天捉住的。是前天。」
  看見對方埋下頭,用雙手捧著;他喝了一口茶,有意長長地歎一口氣,說:
  「他太心急了,那老陳。膽子也癡大,不曉得忌諱:他把一條金石——並不是全的,是包全。——想拿到城裡去換錢。天黑了,把守城門的團丁不放他進城。他當是平常時候,不要緊,就和那團丁吵起來。那團丁是個衙裡的老衙隊,是個『老公事』。這就該倒霉:要是個本地的土團丁,事情也就罷了」。
  線子嫂原還唔呀唔地答應著,這時卻沒有聲音了。班副不管她,索性說下去:
  「那『老公事』要搜他。一個心虛,不讓搜;一個想,你不讓搜,我偏要搜。這樣,就抓到局子裡。一搜,果然,搜出那根簪子來。還有五張上海鈔票,一塊的。」又啜了一口茶,「問他,你那裡來的金簪和鈔票?這傢伙是個膿胞:擔子是挑得,一百多斤,一把牛氣力;卻是個李逵哥,腸子是直的,沒心竅。頭一句就問呆了,答不上。局子裡把他扣住了。第二天,--就是昨天。昨天就送到衙裡。起初不肯說,上了夾棍,還不說;火鏈子燒紅了,拿出來了,不能不說了。」
  線子嫂半天沒作聲,突然雙手捧著臉,號哭起來了。
  「這怎麼說,這怎麼說,板奶奶?--我清楚!他是誣攀的。我清楚,我清楚,板奶奶。」
  班副扮著正經的臉子勸說著,走去拉她。線子嫂不理睬,摔開班副的手,像個小孩子似地拍著膝蓋一仰一合放大聲音嚎啕著。
  線子嫂嚎啕了一會,忽然止了哭;牽起衣角抹抹眼淚,抽搐地扁著嘴,使勁忍住哽咽,說:
  「七爺,七爺……」喊了兩聲,又重新傷痛地嗚咽起來。
  「我清楚,我清楚。他是嚇糊塗了,就誣攀你狗子官。」
  「七爺,七爺,這事我只好求七爺。」嗚咽著,歪抽著下巴,走到班副跟前,像要下跪的樣子。
  「這怎麼說!這怎麼說!板奶奶?你要折我的壽了。快莫,快莫!我王七還想再活兩年。」一邊說,一邊托住線子嫂的手膊,放她回門檻上,說:「我還要你來求,板奶奶?我們多年交往,狗子官是我的朋友。我要你求,我今天就不會自己上門了。」
  線子嫂連連手工擤著鼻涕,還在哽咽。
  「狗子官是黑天大冤枉,我清楚。我把事情談談完,免得你有馱了冤屈,不找頭不找尾;那陳扁擔照實說了:說東西是西山山地藏王庵裡的。『案上』把『擊子』一拍,說:你胡說!庵裡那裡來的金簪和鈔票?——『案上』是個好人,不昴得這裡的庵,都有點田,手頭頭上來?板奶奶,你放心,儘管放心。昨天沒開審,收在收在收在……」
  「人是收在那裡呀?」她不哭了,很著急地問。
  「所以稍稍不好辦呀。要是在『三班』裡,凡事我作得主,不就好辦了?」
  「『大號子』?」
  「人命。槍案,怎麼不過『大號子』?所以這事我有點合現熱不好辦,的確不好辦。這是在『頭班』的手裡。我們這『頭班』,是個侉子:鐵面無情。就是因為我這做朋友的沒用處,幫不得忙,我才來和板奶奶商量商量。總要想個法子。」
  線於她重新嗚咽起來,歪歪倒倒再走到班副跟前,哽著喉嚨說:
  「七爺七爺,替我替我做做主。」
  「板奶奶,這不是哭的時候。你坐下來,坐下來。我們慢慢商量,總要想個辦法。狗子宮我們好比親兄弟,親手足。這事我也脫不得責,還要你求?我自己要出力。我把情形講給你聽:那陳扁擔招供了——攀了,是攀了狗子官。『案上』當時就發出傳票。兩個弟兄,傻裡八氣的,也不和我說,一徑到街上找;一找就在阜豐泰找著了。找著了,也不通知我,一徑就交到『頭班』裡。等我曉得這事情,生米煮成熟飯了。我心裡一急,我想,人命關天,這個,狗子官吃不了,我得盡點力。我就去找『頭班』。『頭班』曉得我好管閒事,喜歡周全人,把我兜臉一頓罵,回我三千八百里!我也放下臉子。--我心肝是雪白的,板奶奶,我不怕他。我說,這人是我的至親把弟,是個正品人。你要是當真辦他,你就先辦我。『頭班』也究竟到底是好人,見我這麼一說,嘴裡就鬆了。說,既是這樣子,大家都不外,我也願意幫襯。看他口氣,光景可以不把事情鬧穿,可以掩蓋過去。光是可以掩蓋。不過,『頭班』肯幫襯,他手下那班蝦兵蟹將,通不過。我去說,我去疏通。我說,這人是我至親把弟,大家看我這破面子,要包圓。那些弟兄究竟眼光淺,看不遠,還是那一套:要我給賞錢。——衙門裡的事,唉,真是他娘的!我說,這可不行呵!我這把弟是個種田的,這兩年年頭這樣,板奶奶的飯店菜棚也都沒生意。你們都清楚,叫他到那裡弄錢?不是存心要迫壞人?」
  「什麼數目呢?你直說吧。」線子嫂不耐煩地說。
  「板奶奶,那就不能依他們了:頭班裡上上下下總共就十五六個人。你一人給個一雙手,你就只好請財神爺爺了,還了得!現在,我不能依他們。狗子官狗子官,--」那班副說著,掉頭向那甕口窗裡看看天色,忽然說:「哦呀,我要誤事了!怎麼天就要黑下來了?怕還有大雨。我還要到分界渡,還有十多里山路。我坐不得了。這樣子,板奶奶:你隨便借借看,你老太太路太多,借借看,弄到幾個算幾個。交把我,我要拿我這個破面子和他們碰碰看。在往年,就好辦。這幾年衙門裡的弟兄也真是干灘上的鴨子,不給幾個總不行。」
  那班副說著,站起來,拿了雨傘,走了兩步,重新回頭說:
  「板奶奶,你放心。過堂的時候有我,我要盡力。人不會吃苦的。掩蓋,也總有法子掩蓋,你放心,交在我身上。你也寬寬心。不要悉。不要急。」
  線子嫂望著那班副的後影,直瞪著眼。半晌,半晌,突然奔到板房裡,倒到床鋪上,雙手捧著瞼,呼天搶地地號哭起來。


  第三次桂花開了,又謝了!桂花樹上的葉子也有飄落下來的了。時候已經是九月中旬。
  田野裡飄散著野花野草的香氣,吹在面上的風已經很有點涼意。溫和的太陽照著樊家鋪一片灰黑敝敗的茅屋上;茅鋪的過亭裡比平時熱鬧了。
  過亭稿草堆裡東倒西歪的幾張檯凳,能站得起來的都站起來了,檯凳的旁邊歇著一兩堆男女過客。那些男女各有一張白皙的臉,都含著憂慮不安的容色。轎子,擔子塞滿在過亭裡。有幾家茅鋪的板奶奶,憔悴的臉上稍稍恢復了一點高興祥子,又提著水壺進進出出地忙亂著了。
  一個剪髮穿藍布旗袍的小姐,低著頭,把短枝上纍纍的毛栗的小刺團放在腳下踏動著,踏一會,把刺團拾起來,尖著白暫的手去剝弄。嘴裡一邊舐咂,一邊和旁邊一位慈眉苦臉的太太說:
  「娘,這毛栗比家門口買的甜,你吃吃看。」
  那太太苦笑了,和對面另一位太太說:
  「我們這姑娘,一點不懂世幫呀。別個心肝都飛在半天裡;她呀,她一點都不愁,快樂的很:一路上要下轎子摘毛栗。」
  「十歲了?--她們在學堂裡的,就是這樣子。也是呀,這樣世道,也樂得開達點。愁愁,急急,有什麼用?你說吧,東西一點都帶不出,一個大宅子,交給一個用人去照管。想不得,太太,想不得。依我,我不逃,就是死,死在家裡也安樂點。那是數。」
  「我也是這麼說呀。她爸爸死命要我們走。我說,我走做什麼?要麼,你帶她避一避,我看家。我一個老人家。我怕什麼?我不怕。土匪也是人呀。」
  「你們是到那裡?」
  「那有地方去?先是說到外埠去。那裡來的那筆盤川?現在就只好到她奶媽家裡去,在水竹山。你呢?」
  「是我的一個表妹家。風聲一緊,表妹就傳口信要接我去。我……」
  「哎呀,聖公會余師母也來了。」那小姐嚷著,丟了腳下的毛栗糰子迎上去。
  北路上來了兩頂轎子。前一頂橋門上插著一面小小的美國旗,迎著風不住飄拂。轎子到了過亭裡,裡面跳下一位四十多歲的剪髮太太,胸前掛看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後面一頂轎子裡跳下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先生。那小姐看見女先生,親熱地跳過去,喊了:
  「哎呀,劉先生!」
  「寶珍麼!」那女先生牽了她的手。
  「那邊怎樣了,余師母?」一位太太站起來問。
  「還是紮在青楓渡,拼在那裡,是臨走的時候聽我們會長說的。太太,這一下,北鄉的人民可遭難了!」
  「可是呢!早曉得他們不肯罷休,就一塊兩塊地湊個五萬給他們也罷了。不曉得這邊可抵得住呢!可真要死!」
  「走了好,太太。我們會長說,這邊自衛團不行呢!打了電話給……」
  那女先生用手帕蒙著鼻子和嘴巴,眼睛厭惡地皺著,瞥著那些骯髒的稿草堆,站在那裡一口一口吐著唾沫。
  「是些逃荒的弄的,真骯髒。」一個茅鋪的板奶奶很抱歉地說,「自衛團攆了多次,也攆不走。白天呢,大家到山上躲起來,就在山上弄點野食吃;到晚上就又回這裡睡。」
  「劉先生,我和你說話。」余師母喊道。
  余師母和那女先生咕嚕了一會兒。女先生臉上也現出慌亂的樣子,招呼那正拿了碗要泡茶的板奶奶說:
  「不要泡茶了。」一邊喊轎夫:「我們走勒,就走勒。」
  那男僕也接應著催轎子快走。那小姐站在那女先生跟前,覺得莫名其妙,仰著臉,眨著懷疑的眼睛問:
  「劉先生,什麼?」
  「前一晌,」那女先生低聲說,「前一晌,——你們也去罷。你叫你媽跟我們走,不要在這地方多坐了。」
  那邊余師母和那太太也咕噥了幾句,那太太頓時從凳旁站起來,把桌上的錢袋一把握到手裡,一邊驚駭的樣子說:
  「是的麼?是的麼?就是這裡的事麼?就是這裡的事麼?」
  「離這裡三里路,叫西山山,一個地藏三庵。」那男僕說。
  說著話,大家都站起來要走了,另一位太太的轎子落在最後,她就很急亂的向前面喊:
  「余師母,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我沾沾你的光,你有那外國旗。」
  余師母已經坐上轎子,嘴裡一邊高興地應諾著,一邊招呼那男僕把轎門前的那幅美國旗子一張好。
  「余師母,你的轎子打前走,我們的跟在後面。」一位太太高聲地嚷著。
  「是呵,是呵。」余師母答。
  一霎時,轎子,擔子都走完了。這裡依舊是一個冷落敝敗的樊家鋪。
  幾個板奶奶在桌上收拾著茶碗和茶錢。有一個手裡抱小孩子的,望望北路上,和另一位說:
  「算是土匪鬧一鬧,我們沾光出點小生意。」
  「什麼生意呀,就只有早上一番。太陽一過那棵柱子,就再沒有人來了。昨天也是這樣的。」這板奶奶說著話,看見南頭過亭裡走進一位矮胖的老婆婆來。那極奶奶興會地招呼道。
  「怎麼樣了,親家婆?線子沒出來作生意呢。」說著,向右邊掩著的板門裡努一努嘴。
  「這可叫我怎麼辦呢!」那老婆婆皺著眉頭說,「開先七爺說的是隨便湊幾塊。掩說得過去,不要緊。前天線子到我那裡去,又說風緊了,衙裡要趕快辦,辦得很嚴,差不多就是沒手腳做了。既是沒手腳做,那也,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聽說頭班裡要個囫圇數呀?」
  「可是說天話!到那裡去弄這筆錢?線子還和我紅眉毛綠眼睛的,只當我有錢,當我百萬豪富。要死勒!我作了知縣?我肉裡出錢?她們自己無法無天,昧了天良鬧出這場事,你叫我有什麼法子想?趙老爺又全家到上海去了,要不然,我就和她去求求趙老爺。現在可叫我怎麼辦?——你曉得怎麼的?前天線子到我那裡去,就用話壓我胸口。她說的好。說小狗子的命現在就捏在我手心裡,我要他死就死,活就活。這話怎麼說呀,板奶奶?我叫他去搶人家?我指使他去殺人?我真的要活活給他們氣死了!」
  「沒法呀,親家婆,他們也實在太恩愛。」
  「恩愛!這樣的女婿,真把我的臉都丟完勒!不是我說狠心肝話,就是真的平平安安出來了,這個女婿我也不能認:肉臭同味呀。」
  「哼!」那板奶奶紅了臉,冷笑著說,「現在的世界就都這樣子,像狗子官的人也多。」老婆婆莫名其妙,不知就裡,繼續說:
  「依我說,依我說,你自已年紀也不老,你也不必老虎守著個石頭。」
  那板奶奶掉頭自管拿著茶碗進去了。老婆婆話沒說的完,扭一扭嘴唇,也不望下說了;拿起枴杖,出了過亭,向北路上走去。
  「親家婆,」那抱小孩的板奶奶喊道,「不進去看看她了?多天沒吃東西了。」
  老婆婆聽到喊,回過頭來,說:
  「不進去了。我到城裡還有點小事,回頭再來。」
  「城裡的風聲好緊了呢!打前天起,這裡過去的逃反的就已經幾百人。今天最多:從天亮起,一批一批過了七八十起。——聽說離城只有三十多里了」
  「是的麼!」那老婆婆的臉子頓時愁苦起來,呆了半晌,忽然很快地邁開腳步,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口裡一邊說:「那我趕快去。趕快去。」
  「親家婆,光景不去的好吧?」
  老婆婆已經聽不見。
  剛才進屋去的那板奶奶這時又走出來了,撇著嘴說:
  「你喊她作什麼呀,你這麼關心地,她聽你的話麼!」
  「會麼事就這樣要緊,放著在難中的女兒也不講去望一望?」
  「她今天搖會。五十塊洋錢,可比女兒女婿要緊?」
  「哦,今天九月十五呢!難怪這樣急。」
  「可是呢!」
  「要是得了會,不曉得可肯借給線於用一用?」
  「屁!你剛才沒聽見她的活:說這樣女婿死了倒好。說就是放出來了,她也不能認。說線子該改嫁。女婿還沒死,就叫女兒改嫁!一個馬泊六麼,是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那板奶奶說著話,過亭頂上飄下一片桂花村的黃葉,咕嚕嚕打著迴旋,落到她頸子上;板奶奶嚇了一跳,只當是條毛毛蟲,趕快用手去捉摸;摸著了看看是片黃葉;就把那黃葉放在嘴唇裡含弄著。她急於要把許多話去告訴線子嫂,從那個拖著的門上的縫裡張了一張,推門進去了。
  太陽快落西山了。過亭上面的桂花樹塗滿了淡黃色的夕陽。好像那凋枯的桂花樹又重新開放著滿樹花朵了。
  北路上慌慌張張步行來的人,過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背上馱著包袱,有的手裡提一隻籐籃,有的拖著孩子,有的挑著一擔籮筐,--籮筐裡除包袱東西而外,一頭坐著一個樣子傻傻的小孩,手裡拿著一塊炒米糖什麼的吃著。
  他們一批一批地打過亭裡走過,慌慌張張向南路而去,並不留停。
  其中有個老婆婆,拄著枴杖,走進過亭,抬頭看看西山頭上的夕陽。夕陽已變成淡紅的顏色:襯托著幾抹橙黃的紫紅的晚霞,十分鮮艷悅目。幾隻青薤自在地打天空飛過,悠閒地叫了兩聲,沒入山巒的幕靄裡,看不見了。
  老婆婆躊躇了一會兒,喘了一會兒氣。用手按一按額上的包頭,走到掩著門的茅鋪前,推開門。過去了。
  屋裡是一團漆黑,伸手看不見自己的手掌。
  「線子,線子!」
  沒回答。
  「線子,線子!」
  「唔。」板房裡的聲音。
  「娘來看你了。七爺來了嗎?」
  「哼!」板房裡答。
  「吃了點什麼嗎?娘不放心,娘特意來看看你。」說著摸進板房。
  「哼!你來看我!」
  「原是呀,我從城裡來,我去打聽打聽狗子——」
  「哼!恭喜你拿到會錢了。」
  「莫提會吧,我真要急死了。」
  「哼!」
  「曉得嗎?不好了:自衛團奶了,——退了二十里。自衛團膽子小,見不得真場面。城裡的人逃光了,知縣也逃了。談得上末會兒?白送了,娘是白送了,線子。」
  床上冷笑一聲。
  「要是土匪真進了城呢,線子,你莫愁:一進城總是先破監,我們小狗子就有救了!」
  「哼!」
  「就怕就怕就怕——線子,線子!」
  「唔。」
  「就怕--我聽人說,就怕自衛團遇到城裡守住了,一時打不開。」
  「那還不好?哼!」
  ˍ「我怕你大哥,你大哥--」覺得說不出口,歎了一口長氣。停了很久。問:「有油燈嗎?」
  老婆婆得不到回答,默坐了一會兒,深深吐了幾口氣;站起來摸到灶沿前,摸到水缸的拐角裡,摸到前回放的那幾支燭;拿了一支,重新走到板房裡。
  「洋火在那裡?」
  還是沒聲音。
  「在枕頭底下嗎?」
  老婆婆說著走到床前,摸到滿是治水的潮膩膩的草枕,摸到枕頭旁邊,摸到了洋火。她擦著一根洋火,點亮了那神燭。看見女兒側身睡在板床上,面向著裡牆。她把洋火放還那枕頭邊。
  「天晚了。娘要在這裡睡一夜,明天再打聽。」停了好一會:「娘現在不行了。沒走上幾里路,渾身骨頭都痛了:——娘在那裡睡呀,線子?」
  說著話,望著手裡拿著的那紅通通的神燭。燭頭上流下一滴燭油,流到手指上。
  「你的燭台呢?線子?」把手指在凳邊上擦了一擦:「在板廚裡嗎?」
  說著,就到靠牆的板廚裡去尋找。上屜尋了,沒有;在下屜的拐角裡尋著了。她把那對送嫁的小小錫燭台拿出一隻,關上廚門,把鐵簽上裹著的殘剩的燭蒂剝掉了,插上那支神燭,放到飯桌上。
  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用手按一按額上的包頭,疲乏地又伸了一口長氣。站起來,重新開了那板廚,在上屜抱出一床被褥,放到空著的小竹床上,鋪好了,脫去衣裳,吹滅了燭,睡了下去。
  不一會,這胖婆婆就呼呼地睡著了。
  線子嫂在床上躺著,聽著娘的鼾聲,腦子裡昏沉沉地發痛。她麻亂地想著一些事,半似夢寐,半似清醒。她清楚地看見小狗子的臉在眼面前,看見他的赤著粗壯的上半身。她看見他穿了自己的竹布褂,在後坦上扮唱各種動人的花鼓戲;看見他在田裡佝僂著背脊工作,一邊哼著花鼓腔。她看見他愁苦著臉從東家來,從城裡來;看見他臉上抹著煙煤,牙齒上流著血。她看見王七爺尷尬的神氣。她想著白天隔壁三板奶奶告訴的娘說的那些在。她知縣的狠毒的胖臉,看見小狗子血污狼藉的屍身。
  她轉側了許久,重新又想起那些翻來覆去已經想了千萬遍的種種事。
  娘的濃沉的鼾聲連續不斷地傳入耳裡,她覺得心內如火燒著了似地發煩。她翻了一身,向南牆上一個甕口窗子望一望。窗外映著一片皎白的月光。
  她慢慢坐了起來,覺得頭腦昏沉欲墜;用兩手捧著,閉著眼睛停息了一會,摸著貼枕邊的洋火,點起那板桌上的神燭。
  娘蜷縮著肢體,像一隻大兔子似的睡在竹床上,雙手伸出被外,捧著額上的包頭,嘴臉埋在臂下。
  突然一個念頭跳進了線子嫂的心裡。她以一種探求一個秘密,揭發一件陰私和侮弄一個討厭的動物似的心情,拿了燭台,躡手躡腳地走近娘身邊。
  在娘身上覆著的衣裳荷包裡摸了一會,摸出一塊污穢的手帕和一把鑰匙;她失望地把東西放還荷包裡。她看見娘雙手捧著的額上的包頭
  她輕輕移開娘的一隻手。娘稍稍扭動了一下。她再輕輕摸了摸那包頭;在幾層折疊的綢子下面,覺觸到一沿脆硬的紙票。
  她心裡跳了幾下,一股不可掩息的忿怒從心尖直衝上來;咬著牙,捏住那包頭使勁一掀;不曾掀得下來。娘卻驚醒了;急劇地抓住她的手,直著喉嚨嚷起來。
  「哦呵!哦呵!包頭,包頭!搶我的包頭!」
  嚷著,就像條魚似的跌跳著,雙手抓住線子嫂的手亂抖;抖得女兒手裡燭台上的燭油濺滿了臉上,身上,被上。娘死命抓著,只是不放;線子嫂向後一掙,那支神燭從錫台上震落到地上。
  房裡頓時黑了。南牆上的甕口窗上一片月色,映襯著線子嫂手裡不住抖動的燭台。她看見他台頭上的那很尖尖拔拔的鐵簽。——說時遲,那時快,她倒過那燭台。對著娘頭上猛力一陣亂扎。
  娘尖叫了兩聲,倒在床邊,沒響動了。
  線子嫂手裡抓著那包頭,呆了半晌,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模糊恍惚地看見落在腳邊的那支半明不滅的神燭。她拾起那神燭,點著了板床被褥下面的墊草,點著了帳子和被單,……急促喘動著,把包頭緊緊捲在手背上,拉開板門,跑出茅鋪。
  外面光明如晝。過亭下翻著亂稿草,逃荒的乞丐們一個都不在,他們湧進城裡去了。線子嫂象被什麼推送著似的,兩腿不知那裡來的勁,不由自己地向北路上飛跑而去。
  剛剛跑近那山坡,迎頭有個剃著禿頭的漢子一把拉住了自己。
  「往那裡跑呀,線子?」是熟稔的聲音。
  線子嫂眨著瘋狂的眼睛。向那漢子臉上望了一下:那是一張熟稔的清秀臉子。
  「你你你,啊!是你麼!城真的……」她喘著,覺得腿下一軟,身體搖晃著,恍惚是在夢裡。樊家鋪響起一片急亂的鑼聲,茅鋪上探出的火舌已經舐著那棵高大的桂花樹了。

  一九三四,三,十九

  (選自《吳組緗小說散文集》)

  提示

  吳組緗(1908-1994)原名吳組襄,安徽涇縣人,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西柳集》、《飯余集》,長篇小說《鴨嘴嶗》。吳組緗的小說創作,受到茅盾《子夜》的啟示,成為三十年代初期社會剖析派的重要作家之一。
  《樊家鋪》寫於1934年,收入《西柳集》,是吳組緗的代表作。小說真實地展現了三十年代初期中國農村經濟全世界經濟危機的嚴重衝擊而急劇破產,廣大農民流離失所,社會動盪不寧的社會現實。小說通過貧苦村婦線子和母親之間的感情糾葛及母女相殘的悲劇深刻地揭示出造成人倫關係的疏離及道德的淪喪的社會根源,從而使小說帶有鮮明的社會剖析特色。
  小說在藝術上也是很精到的。首先構思巧妙,佈局嚴謹,場景高度集中,人物對話簡短而富有個性,頗具戲劇特色。全篇人物以樊家銷鋪作為活動場所,由三個部分組成,猶如三幕話劇。第一部分通過線子的娘——老婆婆與老尼姑連師父的對話,交代了「這幾年稻子不值錢,絲繭沒人受」,因而造成農村破產和人倫關係疏離的原因;第二部分寫樊家鋪逃來許多難民,自衛團趕他們「離開本地」。狗子因生活所迫,鋌而走險,被抓進獄中,縣衙「班副」——王七爺乘機向線子勒索;第三部分寫五龍山的土匪要攻打縣衙,城裡來了許多逃難者,使樊家鋪的小生意有點興隆。夜間,淺子為營救丈夫出獄,偷母親錢包被母親發現;在情急中將母親殺死,情節達到高潮。其次,作品的線索清晰。小說有兩條線索,一條是寫社會的大背景,即剝削階級的殘酷壓迫引起農民的反抗;另一條是寫人倫親情的疏離以致淪喪。後一條線索為前一條線引起共受其制約,前一條線索的完整交待,也使後一條線索的情節有所收束。

                           (張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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