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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已經是七月中旬,天氣依舊很悶熱。天上滿佈破舊棉絮似的雲。雷聲一陣響,二十多天沒下的雨,像是喘著氣沒命飛趕來的,打得遍地冒灰白色的塵煙。但是已經太遲了: 連阡累陌的田禾,有的呈著老綠色,矮矮地擁擠在乾裂的土壤上面,像初春的麥苗;有的雖也結了稻,但只是一些灰白的殼子,乾癟得猶如老婆婆的乳房,有的是早變成焦枯萎黃的槁草,挺直著頭和腰,在微風中輕飄飄地搖擺著了。 這天是七月十五。宋氏大宗祠高大莊嚴的中門洞開著,顯然是有重要的事。 宋氏義莊管事柏堂愁眉皺眼背著手站在門上,對著面前簾子似的急雨呆呆發癡。兩邊兩隻大石獅,各張開大口,在對著他幸災樂禍地打哈哈。 祠堂前門是一片曠荒的廢基。那是洪楊亂後的遺跡。日長月遠,早被垃圾泥土所蓋沒,變成一塊高低不平的大草場。 平時豬羊牲口在上面懶散地嚙著草,野狗在上面咬著一塊破布條什麼的,發狂地奔跑著,打著滾;小孩子在上面放風箏,會節時在上面唱戲謝神,放暑假回家的年輕學生們在上面露天講演。現在卻一個人影也沒有。遠遠突兀地擋住眼前的,是一座幾根沒去皮的杉木柱和幾條橋板幾片竹簟搭成的高棚子。這是半個月前搭起的龍王台。台上神座裡擺著只瓦缸,急亂的斜雨打上去,發出沉悶的丁丁聲響;遠遠聽去,好像關在缸裡的那條「真龍」正在有所訴說。龍王台下面,沒遮沒蓋地蹲著一位瘌痢頭孩子模樣的菩薩1,渾身淋著雨,臉上含著一種似乎覺得「糟糕」的苦笑,樣子怪狼狽。龍王台左右,零亂地插著些雨旗。旗上寫著的那些什麼「風調雨順」,「沛然作雨」,「油然作雲」,「五穀豐登」之類祝詞,已經狼藉不堪。久旱的泥地上從垃圾堆裡,野草叢裡發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瘴癘氣味,不住地向柏堂的鼻官裡吹撲。柏堂伸了個呵欠,露出急躁不耐煩的樣子,重新踱回裡面去。 -------- 1這位脾氣好的菩薩,叫做「西風癩痢」。據說玉皇大帝是他的外公。外公派他一件有趣的差使:職司山鄉地方的晴雨。每逢六月,也不知他是孩子氣玩亂了心,還是其實做不得主,天老是一晴就晴上十天半個月,讓太陽把田裡土壤曬開裂,河水乾涸到露出灘石;正要飛速地發長的稻棵,都變得垂頭喪氣,一天天萎黃。大家一看這情形,急得了不得。照例先禁三天屠,表示向這位癩痢頭孩子以及他的上司下屬懺悔求情。還不下雨,村上人把鑼一敲,邀上一百二百人,戴起楊柳圈,赤著腳,排成行列,火把,龍旗,香案,鳴鑼放銃,星夜跋涉三四十里亂石荊棘路,到承流峰頂的龍王潭裡捉起一條魚鰍,蝦,四腳蛇……總之是條「真龍」,關到瓦缸裡,鳴鑼喝道走回來。由地方上有體面的大老鄉紳接著,供到這裡龍王台上來。這是瞞住癩痢頭孩子,賄賂恐嚇他的下屬的辦法。如果仍然不下雨,那可不客氣了:選幾個粗壯漢子,跑到斗南山西風廟裡由神座上把癩痢頭孩子綁押到這裡來,叫猛毒的太陽把他一頭癩痢曬得出汗冒油。 「雙喜!雙喜!」柏堂喊著,空闊的祠堂裡四面嗡嗡地起了回應。 住守祠堂的雙喜渾著喉嚨答應著,由下堂耳門走出來。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廝,頭上盤著一條小辮子,眼睛時時沉著,像在打瞌盹。 「柏老爺什麼事?」 「你是不是每房都請到了?你把帖子拿給我看。」 「我是——小的是照帖子請的。」 雙喜在「掩襟」的短褂裡掏出一張大紅折帖,雙手遞給柏堂。那折帖上列著很長一排名字。大般名字下,都已簽了「知」或「到」。柏堂皺著眉心看了一會,說: 「多少不到的?」 「就是守耕堂竹堂少爺不在家,『知』字是石堂少爺代簽的。其餘簽了字的老爺,少爺,相公,都答允到。」 「唔,唔。」柏堂一面把折帖放入自己衣袋裡,一面哼著鼻子說,「你在裡面做什麼?」 「小的在燒茶。」 「東官廳你打掃完了?」 「東官廳漏雨,恐怕——小的恐怕用不得。」 「漏雨?——早怎麼不說?早怎麼不修理?你是個老管家呀,你怎麼也越活越轉去了?嗨!嗨!」柏堂把個亮光光的禿頭搖得像賣貨郎擔的大鼓。 「是瓦眼裡濺進的斜雨。——是雨太急了,瓦溝裡流送不及。小的——小的——」雙喜陰沉著臉毫無表情地說。一邊心裡卻想:五月裡落梅雨,已經就漏,告訴你老爺說得修,你老爺卻說是今年公堂裡沒這些閒錢花。修祠堂也算花閒錢呀! 太祖爺爺在流眼淚哩!——但是雙喜不曾說出口。 「嗨!」柏堂像有那麼回事的歎著氣,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把正搖著的頭停住了,回身改過口氣說:「那麼你把正廳裡安排幾張桌子椅子吧。」 「是,是。小的就去擺。」說著話,就向後退著走。 柏堂走到階沿上,抬頭向那個巨大的長方形天井望一望,雨是稍稍緩和了,天依然沒個晴朗的意思。天井裡幾塊太湖石,一邊擁著棵高出屋簷數尺的大柏樹,一邊是三株瘦長的天竹。雨點打在上面,淅淅颯颯地響,襯托得這郎當高大的週遭分外岑寂寥廓。柏堂要壓住滿腹亂麻似的思緒,沒法壓得住。昨夜預備了整半夜,不時醒過來還要默記幾次的那篇也許備而不用的尷尬的開會詞腹稿,此時又斷斷續續湧上來: 「今天這個會,大家不催促,我也早就打算要開的。我柏堂值年管這個義莊,素來手續清楚,大家都曉得。我柏堂是承諸位看得起。——我要對得起祖宗。去年『夾收旱』,租是照對折交,共總一千八百擔。大家頭上同是一塊天,大家都曉得。稻價那時跌到兩塊五,兩塊二,是我柏堂不忍得拿來當泥土賣,存在倉房裡,大家查看。培坤小學是只好停辦。女子唸書不過是那麼作興。培英小學教員鐘點費減到一角五。那是為地方盡義務,大家是一片熱心。下學期開不得學。市房空著沒人租用。是月齋老叔熱心教育,急公好義,借了一千二百元。自衛團解散,今年是第五年。二十七天不下雨,籽草無收。報了荒,縣政府不准,呃,不准。那不是我柏堂弄弄什麼,大家可以查問的。……要加租,佃戶都鬧著聯合退佃,要去逃荒。呃,那自然是不行的。……我柏堂為義莊,五年來是鞠躬盡瘁,大家都曉得。今天這個會,大家不催我,我也早就要開的。我如今要提出來,請大家商量的是:第一,這一千八百擔積穀是萬萬動不得的。這一千八百擔是,呃,另有正用。錢糧附加每畝六角六,墾務局特捐每畝四角,那是要交清的。呃,……月齋老叔今年三溪鎮礱坊虧折太甚,培英小學那筆借款是必定要還的。月齋老叔是一片好心,我們是不能辜負他的。呃,第二,要大家商量個辦法鎮壓佃戶客民。……退佃是辦不到的。呃,那是句笑話!第三,大家…… 呃,是第三。我們錢糧出不起。呃,大家議個呈請書要縣政府執行加租。呃,每畝二十斤是加得的。呃,第四,保甲,壯丁隊,清查戶口,鄂豫皖剿匪辦法,……那是,呃,沒錢舉辦的。第五,培英小學今年是,只好停辦一年,來年再設法的。村上的子弟如今真能唸書,真有天資的——呃,太少,太少。村上的子弟,呃,在家裡也好自修的。呃,唸書也是沒多大道理。……我柏堂是鞠躬盡瘁。這一千八百擔,是要作正用的。……」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啊喲!」 柏堂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大門上進來兩個人,一邊笑著嚷著,一邊在收傘,跺著腳上的泥水,拍著身上的雨珠。那個四十多歲,穿一件舊直紋紡綢長衫的矮胖子,是謙益堂子壽,恆昌祥京廣洋貨布店老闆,商會會長;那個二十多歲,一頭油光光的時髦頭髮,穿一件月白生絲長袍,領子又高又硬直撐住下巴的清瘦長個子,是紫荊園松齡,一位上海什麼專門學校畢業生,如今是在家專門當少爺。 「來得好,來得好。」柏堂扮個高興的樣子喊,「大家諸位,請到西官廳坐。」 「這場雨,他娘的腰!這場雨——我說,柏堂哥,」子壽收了傘,把上面的積雨摔著說。 「子壽。」柏堂答。 「這場雨要早下這麼十天,嗯,啊,嗯?」 「老弟,這個話就提不得了。」柏堂不勝感慨的樣子答。一邊招呼著松齡說:「你今天居然肯冒著雨勞駕?」 松齡嘻嘻地笑著,不作聲,把長袍高領子整一整,頸子扭一扭。 「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子壽說,「這個話他要我——」 「裡面坐,裡面坐。」 三個人同走到西廳裡,雙喜趕來接了兩位手裡的雨傘。西廳裡一張舊木榻,兩連几椅。香煙果盤都已擺好。子壽向榻上一躺,順手在榻幾上取了枝煙,直著頓了兩下,湊到眼前看著說: 「我如今是越窮越懶,看見榻椅就想躺。——柏堂哥,你這買的是什麼煙?」 「是雙喜買的。說是什麼司太飛。倒公道,十三個。」 「所以你這個人容易老:樣樣事要望錢財經濟上打算。我抽慣了大英牌,這些新牌子——」 「我曉得你的心事,要是在這個榻上設一盞煙燈,那就正合了你的意思。」 「不是那個話,不是那個話。這是什麼地方?那就不成體統了。——我們還是談正經的。松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到你府上連找了幾次;你老哥財忙,都不在家——」 「我是半個月沒落家,在莊上住了七天,城裡三天。這個會延遲到今天開,也就是這個原故。天生一副賤骨頭,有什麼說的?——松齡那個話,我也——」 「你聽我說,聽我說。他是為了幾筆存款取不動,如今已經選好了八月裡的日子動土,就缺這筆錢用。柏堂哥,你說祖先的黃金1難道好長久拋露在土面?所以這事做子孫的無論如何不肖,也是要做的。義莊這幾年緊迫;我曉得。——」 -------- 1黃金:這裡指骸骨。 「豈但緊迫?去年培英學堂開不得學,不是向月齋老先生借了一千二,不是長年二分起息?」 「那不錯。聽我說,聽我說。松齡那座竹山,——我們是談家裡話,句句如實說——如今是鞭長莫及。松齡自己又不會經管,一個住山棚的佃戶又是個膿包貨。每年出的筍子,竹,都給當地的王八蛋偷個完。反正曉得主子是個軟弱書生。在縣政府花了不知多少錢,請當地鄉紳的酒席已經不知請了多少次,立的「禁牌」都是聾子的耳朵,嚇蒼蠅也嚇不動。這座山,和太祖的墳山是一支龍。這你老哥是曉得的。如今他急等錢用,打算硬起心腸,只要個兩雙手的數目。除竹木不計外,山上有五十多畝田;單單這五十多畝田,就不止二千元!這個好處,他不忍得造化別人,他是死心一個點要賣給義莊。葉落歸根,憑這一點心,就是個好子孫。柏堂哥,你無論如何也得成全成全。義莊裡去年的稻子一千八百擔,不曾賣,我曉得。你說義莊緊迫,那不錯,那不錯。如今就在這稻子裡出價。——柏堂哥,你說這事可行得?松齡是為了安葬祖先的黃金。這是正事。你成全了他,你有陰德。」 「你這個話,我也略知一二。可是這個義莊,不是我宋柏堂的;要是我柏堂的,那,那不談竹山的話,就是白手借這麼二千塊,我也放心。」 「不打那個官話,不打那個官話。柏堂哥,松齡要你老叔說的話是一滴水一個泡,你究竟是肯不肯成全?就是這一句話。」 「子壽,你也是市面上替大家做事的。你不能拿這斬釘截鐵的話來填我的胸口,那你叫我做不得人。我不妨把我荷包裡的邋遢在你老弟面前抖一抖:義莊這一千八百擔,是我忍不得拿來當土塊賣,才勉強留下的——那也只怪我半夜給鬼摸了頭,心想馱一年息,看今年價錢可好點。誰知反而望下跌,又遇到這個大旱年;今年是籽草不收。這不是我柏堂糊塗,大家家裡都是有田的。如今這點蠻留下的稻,總共不過一千八百擔。按市價一塊八角算,不到三千五百元。只還月齋老先生那筆借款連本搭利就是一千五。老弟,你想想: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上半年的開支望那裡出?報了荒,縣裡不准,錢糧附加每畝六角六,望那裡出?墾務局的田畝捐望那裡出? 壯丁隊的開辦費望那裡出?培英小學就死心關門了?——這些都不談。老弟,我問你一句話:你曉得和你老弟同樣情形,要通融這筆稻的人還有幾多位?」 子壽赤紅了臉,由榻位上跳著站起來,嚷著說: 「不是那個話,不是那個話!你老哥說話怎麼拖泥帶水的! 是松齡要安葬他兩代黃金,拿竹山來賣給義莊;是他托我來說這個話。你怎麼說我子壽要通融義莊這筆稻!——柏堂哥,你這不是個笑話!你這不是含血噴人!」 「你坐下來,坐下來。不要走氣門。就是我說錯了一字半句,也反正是一家人。——那這話就格外好說了。——松齡……」 松齡坐在左邊太師椅裡,直著雙毫無神采的眼睛望在對面柱子的半邊楹聯上:柱子裂開了無數的縫,把楹聯上一個個端方的字體扭扯得很狼狽。一隻壁蟢從這個字爬到那個字,爬到裂縫裡又重複爬出來。他把每個字在膝蓋上照樣描畫著: 「天地間第一人品還是讀書。」 畫了一次,又畫第二次。柏堂和子壽的談話,雖近在耳朵邊,但僅僅跳進斷斷續續的一句半句來。盤繞在他腦裡的,是昨天晚上在則古軒瑞卿嫂家打牌的情形:燕姑娘打五索,他有意做個醜臉說「對」,燕姑娘就紅著臉格格地笑;他把腳踹住她的那雙尖瘦美麗的小腳,她就紅著臉向他丟個半嗔半笑的眼;他把膽子一大,用右腳把她的腳挑著擱到自己的左腿上,握著,捏著,手由褲管裡伸進去。……這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這都是奇跡!他想不到燕姑娘那麼尊貴美麗的人,是這麼容易上手! 「十個女人九個肯,只怕男人嘴不穩!……」他心裡癢癢地想著,一邊仔細再把每個舉動回味著,一邊手在膝蓋上無心地畫著字。子壽跳著嚷起來了,柏堂喊自己了。 「呃,柏堂叔,柏堂叔。」松齡好像從夢裡醒過來似的,把眼睛眨了兩眨,牽住領子扭著頸項答。 「侄郎官,不是我做叔叔的今天要對你說不三不四的話。 你畢業後回家剛兩年,只經過我的手的,就已經賣去五十多畝田;三河鎮市房不算,在恆裕煙店抽的殘股不算。你怎樣兩代黃金還是拋露在土面?侄郎官,先人創業不容易。你年紀輕,上頭還有個老嫂;下面,剛動頭就已經有兩個孩子。你是受上等教育的。你要顧點後路。……世界是一天一天壞,錢是在水裡的。」 「我今年——我我我……」松齡蒼白的臉上飛起幾朵紅雲,把身子扭了兩扭,由太師椅上站起來。 外面格篤格篤地一陣皮鞋響,又夾著幾雙釘鞋和好幾個人說話的聲音,鬧得正堂裡嗡嗡然。 「我說怎麼找不到人,原來你們在這裡!」 說話的是博學堂大房步青:五十多歲,鬍子已經花白了,是怡昌豆腐店老闆,肩背有點駝,辮子是民國十七年割的,而今留著個「鴨屁股」在頭上;接著進來的是審問堂二房慶甲,六十多歲,可是光滑滑的一個扁皺的下巴,找不到半點鬍子根,這位老先生,人家背後都喊他「肚臍子」,意思自然是說他除了烘火,曬太陽,拿把扇子走走河岸,帶小孩子玩玩,上街買買東西外,再不曾做過其他什麼事;第三個是明辨堂四房子漁,或紫瑜,或子愚,總之是個滿口野話,愛哈哈大笑,會做呈子狀子,會打官司的人,四十多歲,一張元寶形的胖臉上,留著幾根仁丹須;第四個是慎思堂三房叔鴻,一位北京什麼大學畢業生,二十七八歲,左眼下一大塊烏青色的疤痕,痕上有幾根毛,如今是在省城中學當教員;第五個是篤行堂五房景元,一臉乾巴肉,三十多歲,有個口吃的毛病,是個忠厚的生意人,自被店裡辭歇後,在家已閒住三年,臉上那幾條新傷痕,說不定便是他尊夫人給抓的。——這是銘公分大五房的五位代表。 柏堂丟開松齡和商會會長子壽,連忙站起來,迎著說: 「勞步勞步。濕了你們的腳,濕了你們的腳。」 說著就高聲喊雙喜倒茶敬煙:一邊抬頭看一看天:雨已小得多,幾塊烏雲飛跑過天井。 「柏堂,你這個話錯了。」豆腐店老闆步青老弓著背把傘靠到牆邊,舉起手裡那根毛竹旱煙袋看了看,慢慢地在釘鞋上敲著煙蒂說:「我是為了落雨才出來:這個『秋燥』,還了得!」 子漁,當訟師的那一個,手裡拿著兩根新制的蟋蟀草,笑開臉,指著柏堂說: 「我說,柏堂哥,這個天是有意調皮,是有意;也像人,是個絕種!」 「不是那麼說的,子漁。」豆腐店老闆步青老在榻上柏堂先前坐的那位子坐下來,接了雙喜敬的茶和雙喜說:「你拿『淨絲』來,我不要這個洋煙。——子漁,不是那麼說。那個年成的事,是只當瞎子死了兒子,橫直沒眼睛望了,可是這個『秋燥』,人要緊,人要緊。這場雨,到底還是雪中送炭。 天有眼,天有眼。」 「天有眼!天就有眼,也是生在後腦上的!」 「慢著。自從南京建都,我們這裡的天,到底是有眼的; 天心是歸順的。你看《申報》上,陝西一帶是個什麼樣子?陝西要是靠近南京,就不會變成那樣子。這是一定的目的。我怎麼曉得天心是歸順的?我早上又看見渭生。渭生瘦了黃了,那難怪。十幾天來,他連在家燒一管『淨絲』的功夫也沒得。 這個『秋燥』,嗨,郎中出生意,藥店出生意,棺材店出生意。」 「你老哥干子豆腐的生意也不壞呀?」子漁向大家做個鬼臉,笑開了,把蟋蟀草拂著自己的仁丹須說。 「你莫打岔。」步青老嚴正地繼續說,「就是我們這個村上,這幾天害秋瘟的有多少?一色的病:寒熱不分清,燒黃了眼珠。說是『半更子』1,不是,說是傷寒,也不是。你說是什麼?就是個秋燥的病!我家春狗子,頭天晚上吃了兩塊香干子,還同他姊姊唱革命歌,好好地。半夜架天架地燒起來。第二天,認不得人了。我接渭生來診看。渭生說,用不著看,用不著看。——一色的病,他一天不看不看也要看五六十,那自然不用看。他配了一副碧玉散,叫我只管放心給他吃。可是要想病完全好,那還等菩薩灑下柳瓶裡的淨水——他這個話就是有宗旨,你說天沒眼?今天不落這場雨,人還了得?所以,天心到底是歸順了的。」 -------- 1「半更子」就是瘧疾。 「肚臍子」慶甲老癟著那張沒一根鬍鬚的嘴動了兩動,眼睛望著天井,獨自個點點頭,表示對步青老這番高論已經有所領悟。 子漁扮了個滑稽的笑臉,望一望大家。看見大家都不作聲;又見步青老在吸著煙,搖著腳,那麼副得意的神氣,心裡有點難容。有意逗著說: 「就依老哥這麼說,下場雨,殺殺秋瘟,病人好過點。那這個天,越發是個絕種了!」 「毫無目的,毫無目的。」步青老擺著腦袋說。 「聽我說完。步青哥,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是像你的那桿煙管,不那麼——不那麼容易吸出煙來的。這個卻不談。步青哥,你曉得,人活了,不死,那是天有眼了,可是籽草無收,活著沒飯吃;買吧,不管稻子多便宜,也是買不起的。這樣子,索性病死了,倒不差似登仙。如今給這場雨救活了,反弄得不死不活的。那是貓兒耍耗子,不過制你多受點災難。火燒紙馬店,遲早是要歸天的。你說這個天怎麼是歸順了的?怎麼不是個絕種?怎麼是好爺爺扯的!」 「毫無目的,毫無目的!」 叔鴻,大學畢業生,靜靜地聽著,忍不住噗嗤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子漁也尷尬地笑了,「叔鴻,你是個有學問的,你說我這話可對?」 「老哥,我得罪你。」叔鴻把頭髮向後摸一摸,苦笑地說: 「你莫拉上我。我是不懂你們這些經緯的。」 商會會長子壽一直躺在榻上抽著煙卷,噴著圈兒玩,想心事。這時忽然坐起來,問叔鴻說: 「叔鴻,你幾時上省?你那件債務官司?……」 「學校是早開學了。就是這件官司絆了我的腿。我現在打算兩天內就動身。」 「官司了了?」 「了了?光景一輩子也不會了。」 「是件什麼官司?」柏堂插嘴問。 「你不曉得?——呃,你是個忙人,你是不曉得。」訟師說。 「就是萬源油坊那筆存款,二千二百元。……」 「就是殷楚江的那個萬源油坊?那不是筆鐵穩的債?殷楚江縱然不在了,他幾千畝田總是長翼膊也飛不掉的。」 「我不是說這筆賬不穩。是我要錢用呀!這二千二百元還是先大人手裡存的。那時先大人和殷老是親密知己,你老哥總曉得。那時他——」 「我曉得,我曉得。」柏堂說,「那時他在長江南北有幾個金字號店。他那個活動的能力,是誰也佩服的。」 「殷百萬,數一數二的鄉紳,數一數二的鄉紳!」步青老把旱煙管在鼻上擦著油,搖著腿說。 「就是我畢業那年,一分八厘息還是上了的。忽然無緣無故的聽說他死了。——有人說他是錢店倒了,債務發作,吞金子自盡的。那不管他。——我由省城趕回家,想和他令郎接一接頭,免得以後我們兩方隔代人,將來生瓜葛。那知他奶奶十把眼淚九把涕,要求止息,三年內分期還本。我就吃一驚。但是兩方面是世交,難不成看他家出了凶事,我不幫幫忙,反來窘逼他?所以我和我母親商量,就依他止息,可是款子要在一年內還清。這是前年的事。誰知當年不曾還,去年還是不還。我想,就是完全依你那個話,兩年內也該還個大半數了;你如今佯而不睬,一毛不拔,那是個什麼意思?——你曉得他是個什麼主意?他要拿田抵!」 「毒主意,毒主意!」步青老搖著頭說。 「那你不能開眼睛吃老鼠藥啊!」柏堂關心地說。 「所以,我想一想,這個世界是談不得情義的:我與人以德,他卻報我以怨。反正我父親是不在了,殷老也不在了。他令郎你大家總曉得,看那副形樣,就要惹我生氣:不是近視眼,要配副平光鏡。用紫的綠的紡綢線春做四不像的西裝,中山裝,學生裝穿。一隻手要戴上四個寶石戒指。一天到晚靠在煙榻上聽留聲機。外埠到的娼妓,一個個喊到自己家來胡纏。你說我和這種人講什麼情義?我借給你的是現錢呀,你怎麼拿田抵?這且不談。自從我先大人——我父親過世,喪葬費用了六七百;我弟弟幾年上學校,一年用四五百;家兄離婚,花三四百;又結婚,——」 「伯鶴結婚了?自由的?」子壽問。 「在北京,在北京。」叔鴻答非所問地繼續說,「又結婚。 ……近年家裡又添了幾個孩子。我們自己在外面混,是老爺管不得老爺的。唉,我們這個家,就叫沒法想。這且不談。家裡一點點產業,你大家大概都曉得。一百多畝田,去年反貼了幾十塊完糧納稅。今年更不談。幾個合股店,吶,合茂糟坊是北伐軍到境那年倒閉的,股洋五百元,完全沒了,還攤了一百多元債。同甡布店,去年損三哥要做一批繭,克叉,蝕了五千!只分了點賣不掉的洋貨布匹回家。福康一筆存款,店主如今是押在衙署裡,我問那個去要錢?恆豐煙店一筆,如今三老爹這個店半開半關支撐著:三老爹年尊分長,利也不給,本也不還,這口冷粽子我只好硬起頸子吃。我一家十多個人,吃用望那裡開支?我是狗急跳牆,我並不是好訟。」 「縣裡是怎麼判的?」子壽關切地問。 「縣裡是拖延。他破產抵債,自然沒話說。可是他這個產,是田,是破不了的。我是個賣田的人,我受他的田?」 「這年頭,田是個倒霉東西,是個瘟神:誰見了,誰怕。 哈哈哈……」子漁,那個訟師,笑著說。 「那你走了,官司那個問?」商會會長子壽問。 「我托我們的子漁哥全權辦理。」 「子漁,叔鴻這事你要盡點力。你把錢弄到手,我給你存放生息。長年二分,長年二分。」子漁哈哈哈笑起來: 「聽聽這個話。八字沒見撇,他倒先伸腿了!」 「子壽哥,莫想這個心思。我是等著錢還債,等著錢做盤川。我要是有錢存放,我也不打官司了。如今你老哥是大老闆,是商會會長,你借給我,我的是長年二分五,行不行?」 叔鴻說著,大家哈哈笑起來。 笑了一會。叔鴻走到柏堂跟前,說: 「柏堂哥,我有句話和你說。」 柏堂怔了一怔,被叔鴻拉著出了西廳。 這時候已經快十點半鐘。雨已變成鵝毛雨。西廳裡一塊長方形的太陽光驟然由天窗上照下來,依舊是那麼炎烈可怖。 天井階沿的濕地上不住冒白色的水蒸汽。 大家都皺起眉眼來。 「步青哥,」那個訟師笑著說,「你看看這個天,可像是有眼的,可像是歸順了的?這不是貓兒耍老鼠!這叫人怎麼活?」 「子漁,虧你是個訟師。你這些話,毫無目的。生了個天,難道不出太陽?」 「不談這個話。」子壽,商會會長,不耐煩地插著說,「子漁,我想想,我們這個義莊,給柏堂官拿在手裡,弊病太多。 如今這一千八百擔,他就是想把持,不打算拿出來。」 「這個話你錯了。」步青老裝著旱煙袋說,「柏堂是個正直君子,人精明,把穩:他是個搿住卵子才肯過河的。他是個天天在銅錢眼裡打鞦韆的。有這個義莊,就少不得這個人。這是一定的宗旨,一定的。」 「精明!把穩!一個笑面虎!——步青哥,我不是和你說,你養養神。」 步青老滿不在乎的樣子,擦著火柴吸煙,搖著腳,怡然自得。商會會長接著說: 「去年義莊的田是照六折五折收租:一千八百擔。那時候他在莊屋裡收租,小廝是帶的他自己家裡的長工,卻開莊上的賬;還把他兩位少爺帶去住,吃。那些佃戶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碰到旱年,自然只好東佃兩家認虧吃;他不,還是天天要佃戶送雞來,送新上市的青豆來,吃不了,帶著走,大擔小擔差使佃戶望他家裡挑。恐怕那些贓物直到而今他還不曾吃得完。這都是額外的訛詐,卻飽了他個人的腰。這是說的去年。前兩年十全十收,弊病自然更多。」 「那不出奇,子壽,」步青老閉著眼,晃著身子,忽然又插一句說。「那不出奇!那是佃戶的孝敬,那是他應得的酬勞。 你這些憐惜佃戶的話,都是貓兒哭鼠,都是貓兒吃不到牆上的干魚……」 「你這話怎麼說,步青哥?你六十歲擱在頭上的人,說話怎麼總是囫圇的?不是白吃了你五十多年的飯!」 「莫走氣門,莫走氣門!」步青老繼續晃著身子閒閒地說。 「子漁,你聽我說:那些就算是額外的孝敬,不談他。一千八百擔稻,那時候市價還有個兩塊多近三塊。他存了個私心,打算壟斷了,好自己賺錢上腰包,留著擱在莊上;不放心,又打莊上牲口,挑子,擔子望這裡運。這些手腳多一遍,他的額外酬勞就是多一次。這還不談他。稻一擱擱下來,到今年碰這個荒年,籽草不收。稻價卻跌到一塊七一塊八。這個損失該由那個去擔負?這不談。義莊早兩年十全十收,也得價,那些錢是無論如何也是開支不盡的。除開買了我們子孫幾百畝田,卻不見剩一個錢。錢是不會不剩的,他拿在手邊做資本,做茶葉生意,做蜜棗生意,放高利貸給窮人給佃戶,每月二十個鈔一塊的息。培坤學校由他關門,培英學校開學還要借月齋老先生的債;明明是一分八的息,他開二分的賬。」 「你這話,我相信,我相信。」訟師回答。「可是世界上的老虎都吃人,都不是好爺娘扯的。所以我是贊成瓜分義莊,先分稻,後分田,大家平分。我們先來個共產。哈哈哈。」 大家都吃一驚,看住訟師子漁那個哈哈笑著的臉。—— 像只破散了的元寶紙錠。步青老站起來,用旱煙袋敲著地,說: 「子漁,你這個話,早就有人這麼倡,可是你今天公然在祠堂裡說,你不是個姓宋的子孫!我比你窮,我就不敢作這個非分之目的。你這話太沒良心,太沒宗旨。」 子漁把頭靠在太師椅背上,繼續張著嘴笑;笑了好一會,坐直了,說: 「老頭子,在『家堂菩薩』面前,這是。你老哥摳屁眼賭個咒。分義莊,你心裡想不想?說謊的不是好爺娘扯的!」 「太沒良心,太沒宗旨。」 子壽會長非常痛快地笑了一會,高興的樣子和子漁說: 「還有那個話:義莊這一千八百擔稻,如今變成板凳頭上的個雞子。柏堂官就第一個想一口吞。而且,這個大荒年,我們做東家的籽草無收。客民佃戶呢,他們難道天給落下米來? 他們如今要退佃,要逃荒,可是不能插起翼膊飛呀,而且飛到那裡去!狗急跳牆呀,他們沒得吃,難不成一個個成仙學道?難不成一個個做菩薩?那個笑面虎只一味的屎填了心竅,想把持了自己一口吞,好像就沒想到這一點。子漁,你想想。 我今天是要提議先分這一千八百擔。我們做子孫的沒得吃,我們不能讓柏堂官一個人玩手段,上腰包;我們不能等著客民佃戶來搶糧——這搶糧的話,你說可有個七搭八?」 「有之,有之。利令智昏,柏堂不肯這麼想。不催他開會,今天這個會他還不見得開。」子漁把蟋蟀草拂著鬍子說。 坐在最末那張太師椅裡,瞠著眼始終沒作過聲的景元,那個小店伙,這時忽然趕著咳了咳,搔搔乾巴臉上那幾條傷痕,站起來,非常嚴正地說: 「我我我——今天是七七七月半,客民佃佃佃——佃戶做盂蘭會。要防,要防防防防防一著。」說得太吃力,口沫冒滿在嘴沿上。 「沒那麼快,沒那麼快。那裡真的說搶就搶?那是個笑話。」 子漁說。 景元梗著兩根青筋在太陽穴上,回身坐下。 「這個話就難說。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不談。」子壽說,「柏堂官把持這筆稻,是和月齋老先生勾串好了的。剛才你曉得怎麼著?松齡要葬風水,缺筆錢;這可也是子孫的大事?松齡要我替他串說,把一座竹山要義莊買。 他死心一個點不肯成全也罷了,還打官話,還說是我自己打主意!我們這位松齡官——」 松齡在抽著煙,窩住嘴吹著不響的口哨,想心事;聽到提自己的名字,馬上又臉紅了,把領子牽一牽,頸項動一動,淒苦地笑了一笑。 「又是個扶不起來的漢獻帝。教他曲子唱不響。柏堂官,那個笑面虎,玩了個手段,擺起了叔叔的架子,六二三,八二四地把他教訓一頓。我們這位松齡官,就三百錢買了個瘟豬仔,死活不開口。」 「不是我不開口呀,我就開口也沒用呀!」松齡忸怩地說。 「哈哈哈!」子漁笑著說:「那是實話,那是實話。說破了舌頭,也不過是對石壁上呵了口氣,柏堂官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還是想拖延日子,壟斷這筆積穀來給自己賺錢。都不是好爺娘扯的!」 「就是這個話呀!那個笑面老虎還說,還有人在對付義莊這一千八百擔。你曉得還有那幾個?」子壽問。 「我曉得的就是叔鴻要賣三十畝田,否則就借五十擔稻。 他等著錢做盤川,佈置家用。叔鴻這事柏堂官是不能不答允的:他領了第一個月薪水就歸還。鑫樵老頭子要提議領『古稀俸』,這個話是不行的:我們活不到七十的,難不成就白做一趟姓宋的子孫?肅堂官要『靠』三畝田契,那是少數。再還有就是他——」子漁說著把那蟋蟀草點一點景元。 「我我我——」景元梗著兩根青筋在太陽穴上說,「是沒沒沒法想。我我我我家裡沒得吃。」 「他那個媳婦,」子漁說,「是貂蟬轉世,不是個好爺娘扯的。景元官也太軟弱,不像個有屌的!」 「怎麼,這兩天又打了架?」子壽問。 「你看他臉上掛的彩!」 「我我我我——」景元摩著臉上的傷痕說。 「也難怪!」子漁說,「他歇了生意,在家裡閒住三年多,家裡幾畝田,夠不得三個月糧。他那個貂蟬。又是個豬婆轉劫:今年生一個,明年生一個……那些小狗扯的一個個都是哪吒投胎!全靠貂蟬一雙手做點鞋,洗點衣,養這一家人。而今的女人,有幾個是好娘扯的?她吃了苦,她就想做皇帝了。」 「子壽叔,」景元站起來,紅著臉,梗著青筋,走近子壽身前,恭恭敬敬地說:「我我我我想托老老老老老老叔在街上,找找找找個生意,可行?」 「這話你二伯娘和我提過多次了。——你可曾上過街?」 「我我我我——」 「你可看見街上有幾家店開敞了門?街上有幾個買東西的主顧?」 「做做做做做做好事喂。」 「啊咦!侄郎官,你找錯門路了!你莫看我頂著個商會會長的頭銜;我這個會長是破廟的齋公,我是天天求人家做好事的。」 「哈哈哈!」子漁又大笑起來。「實話!實話!你要他給你找飯碗,那是捉住個丫頭要屌割!哈哈哈!」 步青老在榻上獨自個閉著眼,晃著身,搖著腳,聽著子漁子壽等的談話,覺得已再無插嘴的機會;裝上一管煙,吸著離開座位。正堂上許多人談話哄笑的聲音傳到他不十分聰敏的耳朵裡,吸引他踱出了西廳。 正堂裡,上堂,下堂,東西拐角,兩邊,和正中的椅子桌子旁,都已六個一堆,五個一組地聚著來赴會的宋氏子孫。——共總不下三十多人。步青老剛走到下堂大白石柱子跟前,貼西邊近大磬的那個桌旁的人堆裡,有個人站起來向他招手。 「步青哥,這邊來,這邊來。」 步青老走近一看,原來是渭生。渭生四十多歲,穿一件上黃下青的多羅麻接衫1,一隻厚嘴唇,翻得像豬婆嘴;白眼珠上網滿紅色經絡,一秒鐘裡要眨三次眼皮。他除做郎中,兼通陰陽,是個有名的風水家。 「幾時來的?你今天也有空到祠堂裡來?」步青老高興地說。 「是這個話,老哥:我是私不廢公。不怕十頂轎子擺在我門口,等我去診病,只要祠堂裡有事,我還是要到的。『君子固本,本立而道生。』我也就是個不忘本的意思。——你早就到了?」兩隻紅眼睛眨得如有機器開著的一樣。 「我是落大雨的時候來的。——渭生,你這個話就真有宗旨。今天這場雨,抵得你幾帖碧玉散?我春狗子吃得半飯碗了。」 「這場雨,甘霖,是甘霖,只是炎威不殺,元陽太旺,還是個『秋老虎』。古人說:『江海以濯之,秋陽以曝之。』為什麼不說『夏陽以曝之』?這是有道理的。這就是個秋老虎的意思。何況這場雨沒斷雨腳,羲和就來高臨?陰陽相剋,人最容易中邪。藿香丸是離不得身腰的。」 「渭生叔,我說藿香丸遠不如仁丹。」 插這句話的是雲川,尖尖面孔,是個上學校上到中學二年級就輟學的青年;穿一件翻領短袖ABC的襯衣,一臉紅顆粒,不時要用手去剝弄。他說這話時,就正在臉上剝弄著。 「人丹?那是騙人的。豈可人而有丹?除非赤松子下凡了!」 聚在一起的叔鴻,柏堂,還有石堂,——一隻眼睛,四十左右,穿一件加染的灰色紡綢長衫,一臉煙色,是個落魄的小政客,曾在安武軍裡當過司書;肅堂,——五十多,是個老實可憐的塾師——等人都停了自己的談話,笑起來。 「不是中國人丹,是日本仁丹。」 -------- 1是一種馬褂連長衫的衣裳。 「那更不然了。倭寇乃虎狼之邦;它那些藥,也都是個霸道。賢侄官,你記住我一句話:治病如治國,總是王道為尚。 你們現在講究新學的,就都忘記了這個道理。」 雲川望一望大學畢業生叔鴻;叔鴻和柏堂繼續談著他們自己的話,沒來理會;雲川頑皮的樣子,再插一句: 「施德之濟眾水怎樣?虎標堂萬金油,八卦丹怎樣?也都不及藿香丸?」 「賢侄官,那些藥,說破了不值一文錢:什麼濟眾水,十滴水,萬金油,你看裝潢得那麼好看,賣人家那麼些錢。其實裡面是些什麼藥?也不過薄荷,甘草,冰片之類。對上一點酒料而已。世界上豈有個酒能驅邪者?酒鬼,酒鬼,酒自己就是個邪道了。」 「這話就不盡然。」石堂,那位小政客,眇著一隻眼睛,把手在桌角上一拍,說:「濟眾水裡的是白蘭地酒。這是味聖藥。 心脾胃膈有點小毛病,喝這麼一小盞,藥到如神!我從前在天津,也是六月裡,住在我的一個『拜把』的公館裡。那天晚上幾個人去聽王瑤卿的戲,沒到壓軸子,我就覺得心膈阻惡,一手心冷汗。我想我這可要進醫院了?那知不然!我的那個『拜把』跑到咖啡房裡弄來一小盞酒,也不過這點點(比著茶樽裡的茶腳)。我那時是喝不得酒的,勉強沾了一點點,就覺得意思滿對。喝完了那一小盞,——是個高腳玻璃杯,這家鄉是沒得的——胸前豁然開朗!我一問這是什麼酒,就是白蘭地!施德之怕就是我的那位『拜把』傳授的。所以,外國人是有個研究的,不能一概抹殺。至於仁丹,那誠然是個霸道!」 「有嗎啡!有嗎啡!」步青老點著頭說。 「這話就不對勁!」雲川嘻笑著臉說,「你們到廣濟堂藥店去問一問,一個六月,銷的是仁丹多還是藿香丸多?我昨天給我嬸娘去抓藥,那裡十三個買藥的,就有五個買仁丹。中國的人丹不要,咬定一個點要日本仁丹!我打聽朝奉,說是一個六月銷了七八千包!長江沿岸還在抵制日貨呢!難道這些人都定要吃嗎啡的?」 「抵制日貨,那是個笑話,那是個笑話。」石堂搖著頭說。 「如今街上生意是家家清淡,家家虧空,只有藥店是好生意,好生意。」步青老歎口氣,沉著眼睛說。 「你老伯的寶號總是不會打倒的。這……」雲川說。 「那是家常必需之目的,蠅頭為裡(微利),蠅頭為裡(微利)。」 「不談那個話。」石堂補上說,「我說,要抵制,就該不分日,美,英,法,各國皆應在抵制之列。買日本貨固然是利源外溢,難道買西洋貨就不是利源外溢?我們中國窮那就只窮在買日本貨上?還有一層:這抵制外貨的事,靠學生演說,抄查,是無濟於事的。人民是窮得這樣子,買東西自然是揀便宜的買,何況外國貨自然是比中國貨好?——這個事應該由政府裡出力!」 「政府裡怎麼個出力法?」雲川問。 「政府裡應該——這個話,你們是不懂的。我說的關稅。 外貨進口,加重關稅,自然國貨就爬起來了。這話叔鴻就是明白的。」 「什麼?」叔鴻問。 「我說,要抵制外貨,振興國貨,該先加重關稅。」 「得罪你,老哥。我不懂這個話。」 「哈哈哈!」雲川頑皮地笑起來。 「你大學畢業,不懂這個話?你是學社會的呀?」 「我學社會,沒學到這個。你莫考我。我怕考。」 「哈哈哈!」雲川笑。 「老哥,」叔鴻笑著說,「你那是說的句天話!是外國人在中國加重中國貨的關稅哩!你曉得連長江沿岸都有洋關哩!重要海港都插著外國旗子哩!」 「不談這個。」石堂眨著一隻眼睛,皺了皺鼻子說,「雲川,你們年輕學生露天講演什麼的,總是個笑話。好比六月裡,你們夜夜在這個門前講演,說那些個無法無天的話,——」 「我們說的只是破除迷信,抵制外貨。我們沒說什麼無法無天的話。無法無天的話是你家竹堂叔說的。」雲川辯著說。 「你們不能學他!他是個目無法紀的人!」 「石堂,」義莊管事柏堂沉著臉,很嚴重的樣子說,「你那位令弟,你得管管。這個責任在你身上!家裡花那些錢培養他,鄉村師範畢了業,就應該在村上好好做點事了。——培英小學請他當教員,他不幹;要到上海去進工廠,做工人。體體面面的教員不做,要做汗一把水一把的工人!這不是天生的下流性子?這不是辱沒姓宋的祖宗!這也罷了。做工人又不安分,給官廳緝捕,跑到家裡來躲身,仍然是坐不住熱板凳,天天和些客民佃戶攪在一起,從中鬧是尋非!滿口『俄國』『俄國』的,他到底是個什麼主意?外面人都說他『當』了共產,這可不是個玩笑的事!將來有了是非,連累的不是別個,就是你石堂!」 「莫提這些話!莫提這些話!」石堂皺著鼻樑擺著手說,「我如今是只當沒沒這個人。反正和我遠得很,不相干!拉不到我身上來!要是我的嫡親手足,我是早就送他到衙門押起來了!免得像敏齋老的那位耀祖官,給外國人捉住了坐西牢。——柏堂哥,你今天的折帖就不該列他的名字!」 「那不然。」柏堂說,「我是挨房頭請,反正他是不到的。——叔鴻,耀祖怎樣了?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 「他是個嫌疑犯,光景不要緊,——不過也難說。」 「唉!這兩位都是——」步青老歎了一口氣,要說什麼,睜開眼睛來,看見雙喜領著兩個楊柳春茶樓的夥計,挑著熱騰騰的竹盒擔子走進來了:「點心來了!吃點心,吃點心。」 吃完了點心,叔鴻一邊接過雙喜送上的手巾抹著嘴,一邊自言自語地笑著說: 「點心是吃了,會可不知到幾時才開得成?」 「快了!快了!」柏堂嗒動著舌頭,喝著茶說,「這裡是銘公分,昌公分都到齊了,熙公分差三個,鐸公分差兩個,彥公分差四個,錫公分也齊了,彬公分……」 「我們姓宋的八大分,」商會會長子壽嚼著滿口燒賣,渾著喉嚨說,「一百八十多房,二千多家。——別個都是頂房頭,到了會也是做菩薩;只要月齋老先生一到,凡事都行了。所以,以後不必多事,開什麼祠堂門,老老實實『素雅一塊玉』1地請月齋老獨斷獨行。」 -------- 1猶言「乾脆」也,「老老實實」也。 「子壽,不是那麼說的。」步青老撮了五塊發糕裹在手帕裡,預備帶回去給他春狗子吃;一邊說,「月齋老叔是年尊分長,凡事有宗旨。他就是獨斷獨行也不出奇,大家心裡都服。」 「老哥,」商會會長說,「我們兩個是談不上來的。我說話,你莫插嘴!我和你老哥豆腐貼對聯,兩不粘!」 大家都哄笑起來。 訟師子漁笑了一會,捧著茶樽走到叔鴻跟前說: 「這裡開祠堂門,不比你們學堂裡開學生會,急是不行的。 這裡開會,是且談,且吃,且走!會開不開沒關係。」 「今天可不行,談了,吃了,可走不得!今天是一千八百擔稻,幾千條性命!」 「又來了兩個。——三個,三個。」雲川嚷。 大家一看,來的三個人第一個是熙公分老二房逸生,穿一身月白竹布褂,腰上系一根「通海」,胯下拖著絡須,快近三十歲,是個「三江黨」同志;第二個是彬公分禮約堂敏齋,五十多歲,苦心經營著他的「每文齋改良學塾」;新近為兒子不知下落,滿臉愁苦樣子;最末一個是培英小學校長翰芝,四十多,民國三年江南師範畢業生,穿一件舊紡綢長衫,滿面白風斑。 「來得正好,來得正好!點心還有的。」柏堂招待著說。 「三江黨」同志坐到白面少爺松齡的桌上,拿起筷子箝了一塊糕送到口裡,吃著說: 「我是命裡有屎吃,到處是茅坑。我剛才在楊柳春和幾個朋友剛吃的。」 「你這個絕種!」訟師子漁走過來,對逸生嘻笑著臉罵著說,「你初八日答允捉蟋蟀給我,怎麼七八天不見你狗腳跡?」 「老叔,老叔,」逸生縮起頭,做個防備討打的樣子說,「莫火我!莫火我!三溪鎮唱『目蓮戲』,我去趕了一場。我是小狗掉在糞坑裡,吃了一個飽。我昨天半夜趕回來,八十多里路,走得我臭死。——蟋蟀子我替你打聽了三四頭:萬生竹匠的兒子在柏蔭園捉了個『桂花王』,我看了,是個『紅沙』,大概有個『五七半下軟家』1,要是要得的。我隔壁小寸子捉了個『麻王』,可惜折了一條腿。」 -------- 1指蟋蟀的體重,「下軟家」是「弱」的意思。 「你不要一隻油花嘴!我不管你那些個蛋。三天裡你不送幾頭來,你小心你那條狗腿!——真是絕種!」 「老叔,就這個話,就這個話。離『白露』遠得很,多了不敢承擔,二十頭出在我身上。不算話的我是二百五,你老叔送我下城,你拿鞭子整我家法,你把我的『宋』字掉過來寫。」 「這就行,這就行。」 「可是我有一句話,說了,你老叔莫多心:你老叔是叫化子嫖院,窮快活。」 「絕種!」拍的一掌打在那個光頭上。 「老叔,老叔。」逸生縮著頭,眨著眼,格格笑著說,「我我我不曉得你老叔養這些蟲子和誰打?村上的『撮棚』1前年就沒開;連三溪鎮今年也沒『棚』。你老叔就該『素雅一塊玉』地在家裡躺躺燈了,還要一個點——一個點差使人!」 「我曉得你這絕種是一張婊子嘴!」 -------- 1是鬥蟋蟀的地方,為私人所開設。 「老叔,老叔,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我我——」 逸生看見叔鴻走來了,就停了嘴。叔鴻走到桌旁,笑著對松齡和子漁滑稽地說: 「村上這麼些人,恐怕只有你們兩個最快樂。你是閒情逸致,打蟋蟀,養雀子;你,是溫文風流……」 「叔鴻,松齡官有個奇癖,你不曉得。——其實不算奇,可是在他就奇了。他是個『小腳狂』!」 松齡窘得臉上通紅,扭著高硬領子上的下巴說: 「別糟蹋人,我我——」 「我糟蹋你?——松齡官,你賭咒,你賭咒。學堂畢業生不喜歡剪髮女學生,倒是喜歡——他不是喜歡,簡直是『狂』!他們罵他『封建遺孽』,那真不錯。」 叔鴻笑起來,打趣地說: 「松齡,你愛小腳,少不得到山西去一躺。山西大同的小腳只有二寸半。——難怪你在家裡住著不再想到上海去。」 「別瞎說。」松齡硬著頸項,紅著臉站起來,想走開。 「別走,別走!」子漁哈哈笑著說:「他這個小腳狂,是到家了的。面貌不在乎,年紀大小不在乎。」 松齡掙一掙,到底溜走了。 「哈哈哈,真不是好爺娘扯的。」 「叔鴻,我有句話問你。」一個沉濁的喉嚨在後面喊。 叔鴻回頭,是敏齋老,每文齋主人。他和鑫樵老一起坐在東邊桌子旁。 「老叔,什麼事?」 「我問你一句話。耀祖到底是不是共產,你一定曉得的。」 耀祖是敏齋老的獨子,同叔鴻曾經在中學同過學,和小政客石堂的從弟竹堂是宋家兩位革命家;在上海一個大學讀書,剛不久忽然被捕,到而今不知生死下落。敏齋老問的就是這回事。叔鴻說: 「這個我不知道。聽竹堂說,也不過是個嫌疑犯。他是個用功的。你老叔儘管放心,想不久就會釋放出來的。」 「不是這個話。他要真是個共產,那碎屍萬段,罪有餘辜。 不但我痛快,祖上也是除一害。官廳不殺他,我也是不容他的。」敏齋老搖著一把鷹毛扇,說著,老花眼裡漾滿了眼淚,始而悲壯的聲調,繼而有點哽咽了。 「老叔,不會怎樣的。你老人家儘管放心。我早就寫了幾封信託人去打聽了,得了回信我就通知你老人家。」 「賢侄官,我們這個村上,如今只有你家有幾個像樣的人了。我們這些人家,是算不得姓宋的子孫了。」 要向義莊拿「古稀俸」的鑫樵老,用襟上掛的胡梳梳著滿嘴花白鬍子,禿起舌頭念著說: 「廣平望族傳江左,荊裡名家住水西』。叔鴻,談到當年我們姓宋的,唉,你們小輩子是不曉得的。你只看看這裡的匾,那個官職,那個科甲不是齊全了的?『五世同堂』,『百歲齊眉』,那件瑞祥不是齊全了的?不想五十年來,一敗至於此極!」 「是的,是的。」叔鴻無可奈何的樣子說。 「從前姓宋的走出一個人來,都是像模像樣,有貌有禮的。 那時候祠堂裡每月三小祭,每年二大祭。子孫走進來,按輩分,坐的坐,站的站:尊卑有次,長幼有序。老輩子不開口,小輩子那個敢哼一口氣?而今是個什麼樣子?簡直是個放牛場了!敏齋,這個家法,我說,還是要整頓的。……」 敏齋老獨自在沉思,不曾注意鑫樵老的話;停了一會,和叔鴻說: 「今年正月,耀祖動身的時候,我就不該讓他走的。他一臉黑氣,我曉得是走上了厄運。叔鴻,耀祖這一趟是凶多吉少呀,我連著三夜,都夢見他滿臉血污地跪在我床前呀!」兩顆轉了半晌的淚珠終於從眼眶裡流下來了。 「那是不會的,老叔。」叔鴻愁悶的樣子,勉強扮了個笑臉說,「你老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凡夢都是和事實相反的。你老人家放心。」 「呵,我放心麼?……」 上堂西邊近大磬的那地方,還是豆腐店老闆步青老,醫生兼堪輿家渭生,義莊管事柏堂,小政客石堂,中學輟學生雲川坐在那裡。不過新加入兩位:一位是四區區長紹軒,五十多歲,鑲著個金牙齒在口裡,臉上有幾點黑麻子;還有一位便是培英小學校長翰芝先生。 他們正談著組辦「保」「甲」壯丁隊的事。翰芝先生對區長紹軒說: 「依我說,紹軒哥,你這壯丁隊辦起來就很棘手。第一件,便是個壯丁問題。照鄂豫皖剿匪清鄉的規程看,是家出一丁,不分姓氏,不分貴賤,而且不准僱人頂替;這就行不通。好比說,松齡,你叫他背桿槍去當壯丁隊?好比現今在家裡閒住著沒事做的失業者,店伙,做裁縫的,做小販的……他們就大般是在『三江』裡。他們內無隔宿之糧,外無半文之產,你叫他當壯丁隊,他保護那個?你可記得前年土匪破城?難不成當真是土匪打進城的?不是的,是當地流氓地痞開城門歡迎的。這,三歲小孩子也知道。這些失業的年青漢子,那個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再說村上的壯丁,是好的,都在外面做著事,比如叔鴻,那自然也是少數;凡在家住著的,有幾個是品行端正的?客民,佃戶,那更不然了。他們飯也沒得吃,一年到頭苦工做得頭碰了腳,他們那有個閒空來練操? 來放哨?來替你保護地方?除了客民,佃戶,失業者,流氓,還有那個是壯丁?第二層便是槍械問題,村上共總不過三十多桿槍,縣裡自衛團借去了,土匪破了城,就送給土匪了。如今你上那裡去籌款買這批槍?縱然壯丁隊沒有薪俸,是自衛,是盡義務,可是制服費那個出?茶水,開銷那個出?」 「不錯,不錯!」紹軒區長不耐煩地說,「只是,我如今是遵照上頭的命令行事。這是勢在必辦的。無論如何棘手,也得辦。我初十進了城的,二區三區的辦法我都仔細參考了。我也就這麼辦。槍枝暫不發,反正一時是用不著槍;壯丁是不含糊的,料想他們也作不得亂。」 「呃,好在不是真的有槍械。」雲川頑皮地插一口。 「你小孩子別亂插嘴!」區長擺出威嚴的樣子。 「我是說的實話呀!」雲川紅著臉不高興地說。 「開辦費,自然是義莊裡出。好在為數也有限。」 「那不然。」校長說,「義莊今年是籽草不收,有得的還是去年柏堂蠻留下的一千八百擔。這筆稻,是非辦培英不可。難不成一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子,幾百個姓宋的學齡兒童,連一個小學都沒有?依我說,連培坤都還該恢復。上年培英男女同學就很糟,好的人家不肯送女子上男學校;那些不三不四人家的姑娘,是……總之,一句話,地方上窮得這樣子,有飯吃的人家,是篩上面的米粒,點得出的兩三顆。縱然有土匪來,我們也沒個什麼給他搶。壯丁隊是多餘,我們不需要保護。我們要緊的是教育子弟。」 「那是笑話,那是笑話!」區長很鄙夷的樣子說,「碰到這種大荒年,是癱子老太婆說不定也要做土匪的。土匪不是從別處來,就在你們村上出!壯丁隊辦起來了,至少壯得住我們的膽。要不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這個責任由那個負?你校長是不管我的死活的。」 「紹軒,你這話有宗旨!」豆腐店老闆步青老沉默了半天,這時插嘴說,「土匪是非剿不可,非剿不可。這一向你看報,江西皖北一帶共匪都……」 紹軒區長覺得他的話文不對題,瞥了老頭子一眼,接著說: 「說教育,何嘗沒學校?敏齋老不是有個頂刮刮的改良私塾?肅堂兄不是有個館?就說學堂吧,城區裡不有的是學堂?」 步青老見話不投機,搖著腿自掉頭和醫生兼陰陽家渭生說: 「嗨,總司令剿匪真是馬到成功。這裡面有個道理。渭生,你恐怕就沒有悟到。你說吳佩孚為什麼成不得正果?張作霖為什麼成不得正果?孫傳芳為什麼成不得正果?這就是個『人』字的講究:張吳他們的『人』字在偏旁,是縮著的;總司令的『人』字張開來,蓋在中頂上。——這就是個真宗旨了!」 渭生驚了一下,大有所悟的樣子,連連眨著那雙紅眼睛點著頭。 區長和校長繼續討論他們自己的,不曾來理會。校長說: 「城區學校的經費靠的是絲繭茶葉捐。這兩年繭子沒銷場——連松齡的那塊大桑園都完全砍掉做了菜園了。這幾年有幾家是養蠶的?這不談他。縣教育局去年虧空兩萬多,教員的薪水四五月份都不曾發。你不曉得吧?教員去索薪,逼得沒奈何,每人給一個街上買貨折子,你不曉得吧?下半年說不定城區的學生就都要下我們村上來進學校!」 「那不管,那不管。」 「那不管?你要叫姓宋的子孫都去做放牛的野孩子?紹軒哥,我看你這話說不出口!」 只眼的小政客石堂站起來挺了一挺腰,尷尬地鼻子裡笑了一聲,臉向著柏堂說: 「仔細想想,學堂這東西也真是欺人之談。讀到一個大學畢業,化的洋錢就上萬;畢業出來了,做什麼?知縣也弄不得個做做,最好的就是當教員。像松齡,就只好當少爺。化那些個錢,你說學點什麼?我從前在北京的時候,我是天天眼望著的事:今天你和我比球,明天我和你比跑。贏了,把帽子脫下來望天上摔,喜得打哈哈。再不然,打架了;再不然,演戲了;再不然,要露天講演了;再不然,男的女的手挽手去逛公園看影子戲了!我說,學堂是不辦也罷;只要有塾館就行。我就沒進過學堂,我做司書的時候,學堂學生就要討教我。」 柏堂窘苦的樣子望一望校長的臉,校長沉著臉不作聲,柏堂也就不作聲了。 「哈哈哈!就是這個話,就是這個話。」區長得意地笑。 「月齋老叔的那筆借款,」柏堂無精打采地撇開了話鋒,說,「是我經手借的,我得經手還。今年他的那個三溪鎮阜隆泰礱坊蝕四千多,他要拿這筆款去攙本,重振旗鼓。他已經說過多次。我自己痾的屎,我自己要埋。你們辦學堂也好,辦壯丁隊也好。這筆款我是要還的。」 「月齋老先生那個礱坊,就吃虧在心肝太張大了。去年秋天,他老先生看見稻價一跌落,跌到兩圓八,心想再也沒得跌了,把錢店裡的存款全都取出來,一進就是個兩千擔!弄得那個小錢店也坍了台;到結果,自己也人馬兩翻!」區長說。 「要不然,他也還蝕不到四千多。他那個虧,就和我們這一千八百擔一樣,就是不相信價錢老是個兩塊;心想留著,價錢總要望上升點子。春上那時候,要賣稻,是容易的。稻販子天天和我羅皂著,要我糶。我咬定一個點不肯。我是為大家,為對得起祖宗。那知到今天,這個大荒年,反而跌到一圓八。而且找稻販子,稻販子倒佯而不睬了。」 「這叫做壟斷積穀,請君入甕,嚇嚇嚇!」小政客胡謅地說著,第一次笑起來。 「石堂,你這個話錯了。」豆腐店老闆步青老說,「這是柏堂的一片忠心,是他的個把穩處。他不留這點子稻在這裡,這時候,我們這些宋家子孫籽草無收,吃什麼?剛才子壽他們就提議要挨房頭公分這一千八百擔,那自然是個沒良心的話。 可是,大家買『公稻』,還是照從前荒年賣『積穀』的老例子,照市價對折出價,是行得的。祖宗留個義莊,不過是為我們子孫;我們做子孫的吃祖宗的稻,嘴裡是個香甜的。我就是這個主意,你說可有個宗旨?」 「這個義莊,如今大般是我們子孫私己的田。——那自然只怪我們子孫沒出息,日子沒得過,靠賣田來維持。可是這樣子集中,集中,集中到所有子孫的田,都變成義莊的田,我們子孫將來怎麼過?子壽官那個話,倒是個一斤十六兩的足話。買『公稻』做什麼?許多人倡著要公分義莊,我覺得都是理路上的話。」 「石堂,你這話和子壽,子漁的話一樣,究竟是個說不得的話!這是在宋氏大宗祠裡,祖宗都在聽著的。你這是個非分之目的,是說不得的!」 柏堂苦悶地摩著那個光禿禿頭頂,深深地歎了口氣。 叔鴻聽鑫樵老和敏齋老說了一大堆「不勝今昔之感」的話,覺得不耐煩,抽身走到柏堂這邊來,第三次催問開會的事。柏堂愁苦的樣子說: 「就是等月齋老叔一個人。」 「普通開會的規矩,是只要過半數就行。現在一百多房,已到了五十多,這就開得會了。為什麼專等月齋老一個人?」 「老弟,」柏堂說,「這祠堂裡的事,和你們學堂裡的就不同。現在大家的意見都很分歧。這一千八百擔,如今變成個叫化子手裡的黃金,要做這樣,又要做那樣,粥少僧多。即使開了會,也是沒法解決的。月齋老叔不到,這個事我負不了責。不只這件事!還有來年的事,也得他老人家來想個主意。錢糧附加稅捐這麼重,每畝只有個二百幾十斤的租,十全十收的年成,也只落得個三厘四厘的利。加租的事,我說還是要執行。」 「佃戶客民都要逃荒了,你老哥還記得個加租!」 「逃荒那不過是句話,不行的。他們也只是天高皇帝遠,一句無法無天的話:你說逃到那裡去?那裡再有個地方,能比得我們這個東南富庶之地?今年是荒年,來年未必還是個荒年呀!」 「加租的事是行不得的。你老哥是在乾砧上,不曉得水裡怎麼個冷法。這個事,我雖然不常在家鄉住,我倒曉得點。各有各的苦。我父親過世的那一年,家事壓到我身上,我計算著家裡一百多畝田,就只有個六七厘的利。我想,為這六七厘的利,一個秋天忙煩死了人,我何不把來賣了,將錢存到外面銀行裡去,既穩妥,又安靜?——那時我不曉得田是沒人受的,田賣不掉,我就算計著想加點租。那知一打聽……」 「老弟,你是個書生,你不曉得佃戶的狡猾處。你那些聽來的話,都是一片謊話。」 「不然,不然。我是實地調查來的。我家那個住守門房的客戶戴老四,他是個老實人;他又不曾種我的田。他的媳婦是我家的一個老丫頭,他們幹什麼要和我說花話?你聽聽:一次秋收,最好的田只有個五六百斤,主東的租稻就交個二百五六十斤,剩下的只是一半。化在耕種上的:耕田,翻板,鏟田堰,做秧田,插秧,耘田,車水,看水,築堰,割收,打稻,每畝要化十三四個工。夥計每工三角三。上年的菜籽,下年的冬菜只夠得肥料,牛租、水車租,秧種,夥計長工的伙食。你算算,他們一年忙到頭,賺得個什麼?可夠得一家人的吃用?」 「那自然,那有什麼稀奇?他們是赤手空拳頭,還想賺個什麼大錢?」 「他是個書生之見,」小政客石堂皺著一隻眼睛插嘴說,「像我的那位老弟竹堂先生滿口『平等』『無產階級』『打倒地主』說起來,那更是個不得了!」 「我不懂那一套。我是個實事求是的話。種田自然不是賺大錢,可是總得有飯吃。像這兩天,那個戴老四吃什麼?天天一家人上山采松子,采野菌。前天採了些菌,吃得一家人嘴腫舌頭僵!幾個小孩在床上滾來跌去,大哭小叫!那才慘!」 「老弟,這是個荒年呀!就是我們姓宋的子孫有幾個是有飯吃的?」 「不是荒年又怎樣?稻價跌得這樣子,政府裡還借大批美國麥。」 「這近二十年來,荒年也實在多。」小政客撇開叔鴻的話,歎口氣說,「我在家裡快十年,就只有兩年是十全十收的。也真不曉得是個什麼講究?」 「石堂,」豆腐店步青老把煙管擦著鼻子上的油,搖著腳說,「是個什麼講究?我有八個字,說出來你明白:是『人—— 心——太——壞,——天——理——難——容。』」一邊掉頭向陰陽家渭生說:「渭生,你說我這個話……」 「還是個氣數,還是個氣數。」 「自然是個氣數。」 「柏堂哥,」叔鴻,那個「實事求是主義」者,笑了一笑,自和義莊管事說,「我家那點田,已經是賣也賣不掉。我想和佃戶商量,開掘幾個塘。他們出力,我出田。我想義莊的田,也該掘塘。」 「那不行,那不行。」 「怎麼不行?我說給你聽,我是仔細想了的。我們這山鄉地方的田,不比外面的圩田:我們不怕水荒,怕的就是旱災。 前年大水災,我們這裡倒是個大豐年。從前在我們祖先手裡,堤埂年年修,堰壩築得堅固,河床也掘得深,浚得遠。天不落雨,儘管不愁水。這幾十年,大家窮得過不得,那個來修浚河道?河岸都塌了,泥沙亂石把河床填得和岸一般高!三天不落雨,田裡就無水可車。如今我們地方上才真是『靠天吃飯』!你說今年是荒年,明年就未必是?這樣子是明年,後年,一直無數年,還是荒旱的!所以我想辦幾畝田不算數,叫佃戶給我們掘塘:一個塘,管十畝田。」 「老弟,你是個書生。文章學問是你的,這些耕種經濟之道你還是莫問的好。——你說的都是外行話!」 「外行話?你——」 「你聽我說:這些事,你得討教我。你那些空想是行不通的。家鄉的田,泥腳最厚的也不過三四尺深;再下去,就是石頭了。你把神仙請來也掘不動。再說,佃戶肯白費工夫給你掘塘?你剛才說的,佃戶是一年四季那麼辛苦,那麼忙迫呀!」 叔鴻塞了嘴,搔著頭髮伸了一口氣。 「你們書生的笑話還多著啦!我再說個笑話給你聽:三溪鎮大富戶方永清的令郎,南京一個什麼農業學堂畢業,鬧著要自己種田,試驗什麼科學方法,化了上萬的洋錢到美國買了架耕種機。試用機器那一天,請了許多人去參觀。大家想,一定好看了。那真好看:燒起了煤油,一開就開不動。一看,是壞了個什麼釘。這可就拉倒了!到上海請機器師來修理,機器師說要到美國才配得好那個釘。這可了得?機器上壞一個釘,也是常有的事;像這樣壞一次,就上美國去修一次,那種出來的稻子該劃多少錢一粒?方永清家產破了一半,買這鬼磨子,以為兒子是個能手。就這樣一個能手!你們書生——」 「那活該!那活該!」小政客石堂嚇嚇笑著說,「鄉里獅子鄉里舞:中國是個用鋤頭犁鍬的國,硬學外國人怎麼學得來?」 外面遠遠傳來一陣零亂的破鑼鼓聲,夾著小孩子的嚷嚷,像戲台上出將官的那般空氣。時候已經快下午三點。大家談笑著,喝著茶,吸著煙,似乎都不記得開會那回事;好像一切的爭論,一切的主張,都可以用這散漫不經的談話來解決實現了似的。 在西廳裡榻上躺著默默想心事的子壽,那位商會會長,這時忽然沉著臉,走到正堂裡來,大聲嚷著說: 「柏堂兄,今天這個會你是存心不打算開了?」 柏堂望望子壽那張想尋是非的臉,苦笑了,說: 「老弟,你這話是個什麼意思?我怎麼有意不打算開?是在等月齋老叔——」 「宋月齋死了呢!我們姓宋的不活啦!——大家諸位,我們是受人家的欺!我要打倒把持公堂侵吞義莊的白螞蟻!我……」 大家對這突如其來的事莫名其妙,吃一驚,都瞠眼望著他。柏堂堆了滿臉的苦笑,走上去說: 「老弟,莫走氣門,莫走氣門,犯不著,犯不著!」 「犯不著?你這個笑面虎就是白螞蟻!你和宋月齋勾串好了侵吞義莊!今天這個會,不是大家催迫你,你是不會召集的;現在你借口等人,你就是延宕著想不開這個會!一千八百擔好讓你兩個盤剝上腰包!」 「什麼事?什麼事?」大家爭著問。 「你們還不曉得什麼事?這笑面虎掐宋家子孫的咽喉!他把持這一千八百擔!」 「我把持?我是承大家推我做管事呀!」 「你鳥管事!你只曉得飽私囊!東官廳漏了你都不修!你和宋月齋狼狽作奸,一手抓天!你們就想侵吞這一千八百擔!」 「老弟官,犯不著!犯不著!你不過是生意失敗了,債務要發作,想拿義莊的稻去維持!你拿著個松齡官來唱『托傀儡戲』;沒唱得成,你就惱羞成怒。你縱然是狗急跳牆,可也真不通世務。這一千八百擔,有多少正用?怎麼挨到你來沾? 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個野夢你不必做。」 商會會長像一隻瘋了的野狗,跳過去就要抓住那位一臉乾笑的義莊管事。大家拉開了,說: 「這是祠堂裡,不能這麼撒潑!都是一家人,有話好說。 現在就派人去請月齋老來。也不必等了,就開會!就開會!」 「本本廣!本本廣!本本則本則本本廣!本本——本本——廣!」 那陣零亂無節的破鑼鼓聲和著小孩子的吶喊,這時近在外面的廣場上了。大家都探頭向中門那邊望出去:被派了去請月齋老的景元,那位臉上有傷痕的失業店伙,忽然由門外跑進來,氣急敗壞的樣子,挺直了眼睛,梗著兩根指頭粗細的青筋,嚷: 「搶搶搶搶搶糧糧的!客客客客民佃佃佃戶望望望望這這邊來,帶帶帶帶了家家傢伙的!搶搶搶糧的——搶糧的!」 大家怔住了,每個人臉上都似乎立刻少去了一件要緊東西,只顯著兩隻大眼和一張洞似的嘴。那門外的草場上,正有一大群赤膊人,嘈嘈雜雜向祠堂這邊湧過來。破鑼鼓打得更零亂,一些窮孩子喊著,跳著,打著口哨,像鬼叫。 「雙喜!雙喜!關大門!關大門!」是柏堂嚷。 雙喜沉著那雙晦氣眼,像剛剛從瞌睡裡忽然被人一巴掌打醒來似的,由下堂耳門奔出來,沒頭沒腦的一陣亂竄,像個掐去了頭的蒼蠅那樣子。 「關大門!關大門!你你你給鬼捉去了魂!」 中門太大太笨重了,雙喜剛剛斜著肩膊推著一片打算關,那一大群赤膊漢子已經浩浩蕩蕩到了門口了。這群漢子和些亂嚷亂跳看鬧熱的小孩子攪混在一起,拿木桶的,拿畚箕的,拿筲籮的,挑著籮筐的,抱著麻袋的,把個祠堂門前堆滿了。 每人都是一身乾巴的肉,兩條黑瘦的臂膊。有的臉上用煙煤石灰塗成各種的鬼臉子;有的把筲籮畚箕什麼的戴在頭上,學著「目蓮戲」中小鬼那麼一晃一閃地蹲跳著。混亂的嚷喊,鑼鼓和尖銳的口哨聲,直像鐵錘子,不住望人耳裡敲。 其中走出一個滿腮蓬鬆鬍子的黑漢子,把手向後面搖擺一陣,走到祠堂裡面,喘著氣嚷: 「我們是借糧!我們是借糧!我們找柏先生,宋柏堂!」 祠堂裡面的宋家子孫都像一群碰見野貓的雞,有的向東西官廳裡躲,有的正望門口人堆裡竄。柏堂拖住四區區長紹軒,口唇只是抖。 「這個事,你負責!你負責!」 外面那群漢子早潮水似的望門裡湧過來,直向後堂倉房那邊竄。籮筐,筲箕,木桶,滿堂亂舞。鑼鼓和嚷喊聲放大了數十倍,連那一棵棵的大石柱都在震跳著。其中一群打鑼打鼓或嚷著打著口哨的空手黑漢子,湧到柏堂和區長紹軒跟前。 「你你們是強盜!你你你們還想不想活!你……」 那個最先進來的闊臉漢子,張開臂膊跑過來,拍著手嚷: 「抓住他!宋柏堂!宋柏堂!——不要怕:他娘的!腦袋砍掉也只碗口大的一個疤!」 那群空手漢子擁上去,拖住了義莊管事和區長;義莊管事和區長直著喉嚨叱嚷,亂跳亂掙扎。大家抬的抬,拉的拉,拖的拖;鑼鼓,吶喊,口哨直擁送著出了祠堂的門。 門外草場上擁著無數襤褸的男女和孩子。有的是宋家子孫,有的是客民和佃戶;有的頭上紮著布,一臉菜色肉,想是正病著;有的拿芭蕉扇遮住偏西的太陽光,遠遠向祠堂裡面張看;有的正搬著籮筐傢伙大呼小叫的望祠堂那邊跑。野狗瘋了似的,來回地奔竄著,叫著。一種悶熱的野草垃圾泥濘怪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義莊管事和區長像兩隻敬神的祭豬,被那群漢子扛著拖著到龍王台下來。龍王台上那只瓦缸不知幾時已被人推下地,把原先蹲在下面的西風癩痢打翻在泥濘瓦礫中。那張苦笑臉子已經粉碎了。有些年輕漢子在地上拾起一隻破草鞋什麼的望義莊管事頭上臉上胡亂扔過去;另有個瘦孩子在西風癩痢的遺骸旁邊撿著一條乾癟的大黿魚,——是條真龍!——也學著別人扔破草鞋那樣的向義莊管事那個光禿禿的頭上打過去。 祠堂門口進進出出亂竄著人:挑著,扛著,馱著滿滿傢伙稻穀的,口裡「杭則!」「哎呀!」「咳則!」「杭呀!」地應答著;拿著空傢伙的,口裡打著忽哨,旋風似的望裡面卷。豆腐店老闆步青老和那位口吃的景元,不知幾時也回家拿了籮筐傢伙,正在人堆裡擠挨著;松齡少爺剛從門裡竄出來,硬著頸項跑,像一隻被狗子追趕的鵝! 雙喜伏在門口的台階上,嗚嗚咽咽哭著:「太祖爺爺呀!……」兩隻大石獅向著他打哈哈,像打得氣也喘不過來的樣子。 1933.11.10.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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