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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作者:蕭乾

  天濛濛亮,孩子竟破例不等人捶,自己便睜開眼睛了。他做過一個怕人的噩夢,在夢中,還聽到了媽媽苦痛的哎唷聲。醒來,看見她正蜷臥在炕的一角,輾轉地翻著身,呢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囈語。
  婦人的眼神今天的確有些不同了。那不僅是疲倦,而且近於消散。幾日夜來和高燒的掙扎已耗盡她所有的精力。如今,照傳說,她的魂靈也許早已「出竅」了。她渾身燒得像火盆,盡喘著氣,隨口帶出「哼哼」或「給我口冰水啵」的哀求。
  三天來,孩子嚴格遵照一個沒有常識的長輩的叮囑,什麼涼物也沒讓婦人沾嘴。當她內臟炎燒得忍不住時,她竟抽嚥著哀求她的孩子:「乖,看媽養你一場的份上,遞我塊西瓜。我腸子快燒斷了。」孩子為那懇求所感動了,但他仍咬住下嘴唇,狠心地朝牆搖著頭。他小心坎上是說,不成,我寧讓你疼,可不讓你死!
  如今,他再也沒法堅持了。他跣著小腳鴨跑下地來,到條案邊慌忙倒了一杯昨晚才汲來的井涼。及至碗挨到婦人唇邊,他又游移了。記起那個長輩的話,他還想奪回來。但那兩片燒燙得發紫的嘴唇湊近那沁涼的碗沿時,竟狂喜得有些痙攣了。她頭部略仰,雙唇便如鉗子般叼住。無神的眼睛睜大了份外可怕,喝井涼時那種貪婪狼狽神情,完全不像她平時的嫻靜端莊了。脖頸間每一條青筋都隨了她喉嚨的動作高鼓起來。
  ——她這是怎麼了?
  孩子喂完了水,還茫然地握著空碗,呆立在炕沿。他覺得屋裡有些陰森森的。半晌,他才用小胳膊遮了臉說:「媽,媽,我有點怕!」
  婦人這時稍稍清醒了。聽到這話,她無力地由被裡伸出滾燙瘦削的手,拉住孩子說:「親媽,怕什麼——」然後,又竭力抬起眼皮,仰看立在地上她養育了十二年的孩子,淚汪汪地問:「樂子,媽要是死了,苦命的孩子,你可怎麼好?」
  啊,陷在痛苦思想中的孩子,這時小腦袋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棍子。他咕咚跪了下來,摟緊了婦人的頭,嗚咽地求著:「媽,媽,你不許死,你死我也——」
  這時,婦人想嚥下的淚終於還是沿著那清懼的額部消了下來。她盡搖頭,斷斷續續地囁嚅著:「不,媽不死——樂子好好唸書——給媽爭氣……」
  時候雖然還早,一個初人工廠的學徒卻應該動身了。幾天來,為著想留在家裡服侍母親,孩子曾試著告假。那個為洋人豢養的地毯房師傅卻把臉一耷拉,說:「你媽病礙得著誰!不想幹,走你的!」晚上他一學舌,剛吐露「不干就不干」的口氣,就為正發著燒的媽媽攔住了。她隨哼唧著,隨講給他聽:「不行,我辛苦一輩子為的是什麼!好容易有這麼個半工半讀的地方,你怎麼一來就沒長性——」
  於是,孩子只得推開門去洗漱了。
  這時,熬了一夜的胖姐姐還在外屋裡昏睡著。往常,孩子是喜歡惡作劇地用什麼線頭來探這個好心姑娘的鼻孔或耳朵眼的,今天他沒這興致了。他甚至輕踮著腳尖。在不幸的遭際中,孩子學得有些懂事了。
  立在窗簷,他聽到妹嬸房裡有啾啾的私語聲。他好像聽到一句:「……可也真不輕,找個大夫也好,不然,一副棺材總得二十塊,連搭棚……」那個打算把他說個愣。他奔回房裡,想哭,胖姐姐卻揉著眼睛進來了。
  胖姐姐把十個銅子的飯錢塞到他口袋裡後,就向門外推他。她用沉默告訴他:去吧,什麼都有我呢。他很躊躇地向外走。腳踩著門檻,他又返回了身。
  他一直撲到婦人身邊,用小胳膊緊緊抱著婦人的頭,並把小臉蛋貼近婦人的花白頭髮,喉嚨裡哽咽著:「媽,媽,今兒我關工錢。我掙錢了!我給媽買好吃的——」
  這一路,他盡盤算著。一生,他這是第一回掙錢,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果婦人不曾病,今天娘兒兩個瞅著那把錢不知該高興到什麼地步。然而此刻他卻沒有這心情。他一路上淨留神著道旁的店舖:南貨店的櫃台上懸著整只的火腿,大碗居門前晾著成屜的肉饅首,然而他更看中的是一個鮮果鋪,他愛那映眼的顏色。他可還不知道今天究竟關多少錢。曾經有一回,他媽為他買到一些南方產的奇怪果子,黃澄澄的,說是「皮包骨」,逗得他們娘兒兩個笑成一堆。他想,今天該買點什麼逗她呢?
  這麼盤算著,他又走進那個霉濕陰暗的地毯房了。在那裡,作為一個學徒,他的工作是纏繞羊毛線團。對一個耐性有限的孩子,沒有比這個再「磨人」的了。然而更磨人的是那些鐵心腸「師兄」們的虐待。幹活的傢伙既然全是鐵的,打起人來,最順手自然也是那鐵的剪刀和鈀子。對於近來心神常任忡不定的樂子,刑具光臨的機會就更多了。
  今天,師傅分給他纏的是一束灰羊毛線,是最不爽手的一種。他接過那束線來,垂著頭,兀自走到一個黑黑牆角,盤腿坐下來,纏起手邊的線了。暗灰顏色襯著一顆暗灰的心。
  這是月頭領錢的日子。地毯房這天照例異常熱鬧。早晨便有一個工頭來量各塊活計的尺寸,憑了那個,每人下午便可以領到一筆錢。那個耳後夾著管鉛筆的人在填寫帳單時,竟沒理會到躲在牆角眼神發直的小徒弟。他臨走時還問了一聲:「落下誰沒有?」然而這時,牆角那個小徒弟卻正在沿著灰色的毛線揣想著嬸嬸到底請不請個大夫治他媽媽的病。
  正午,飯鈴一響,板上活蹦蹦地跳下來許多大聲唱著的人。他們約好今天去大碗居吃一頓滷麵,然而樂於一個人卻躲在那裡,失掉味覺地吞下一塊干餅子。等到師哥們回來時,他聞到了強烈的酒味。他們坐在板上還沒結沒完地劃著拳玩。
  「喂,小兔崽子,今天關餉,你孝順我些什麼?」一個織牛毛毯的扯了孩子的耳朵調皮地問。
  孩子忙閃開了身。登時,堅硬的鞋尖就踢在他肋骨上了。他竟麻木得不知道哭。耳邊響著那麼恣情的笑聲,他心裡更辛酸了。
  四點鐘,洋人那邊送信來了,叫大家去他書房領錢。再沒有比這個聲音更好聽的了。連這皺了一天眉的小徒弟夾在人群中,也有些高興了。他是想:工錢馬上要到手了,早晨看到的那些鋪子即刻重現在他眼前:火腿,饅首,澄黃的檸檬,嫣紅的蘋果……
  徒工走到洋人的院坪,即刻鴉雀無聲了。領頭一個膽子稍大的屈起中指,在那綠漆門上輕輕扣了三下。隨著,裡面地板上有了咚咚的腳步聲。
  洋人是坐在一張可以任意轉動的鋼絲椅上,戴著金晃晃戒指的手指很靈巧地握了一枝自來水筆。每叫到一個人,他必抬頭端詳一下,然後才由左手抽屜裡取出那人應得的工錢。拙笨地數著,一個銅子不差。領到錢的人,皆深深向他鞠個躬,說一聲「Thank you」,然後歡歡喜喜地退出去了。——自然,噘著嘴走出的也有,譬如那個洋人說:「這個月你使壞了一把刀。扣你三毛!」或者,遇到徒弟:「上禮拜你沒掃乾淨地板,罰你五毛!」於是,從放暑假那天起,由早晨五點工作到天黑的月俸一塊半便被削成一塊了。
  然而今天還有更慘的,那是急等這筆錢用的樂子。因為身量矮小,站在人叢裡,他不斷踮起腳尖,向前擠。他生怕錯過了自己的名字。他想快點拿到錢,馬上告假到街上去辦他的事。然而一個個領到錢都笑嘻嘻地出去了,卻始終未輪到他。及至最後一個人領到他那一份時,樂子還愣愣地站在那裡。
  發錢的洋人這時已疲倦得很了。他放下自來水筆,剛要鎖抽屜時,突然發見還有一個衣衫襤褸、神色頹唐的孩子留在房裡。他不耐煩了。
  「為什麼還不走!」
  他站起來厲聲問。顯然他自己需要休息了。
  「還沒發我錢,」孩子吞吞吐吐地說。
  這招惱了那個洋人。明明他按著單子已經一筆筆地發完,怎麼,你想領雙份?小小年紀,竟這麼不誠實!他對付的辦法很簡單,遇到苦力,他只有使用巴掌,或是腳。如今,他面前站的總算是個「工讀生」,他客氣了些。
  「出去!不要胡說!」他向門邊指著。
  孩子不走,且張開手向他要。他氣了,一隻有力多毛的手抓住了孩子的領口。
  「出去!」一推,孩子幾乎倒在地上。綠漆門隨著訇地關上了。
  孩子干了整整一個月,他今天又特別需要那錢。他又去拍那綠漆門,聽到裡面汪汪的狗吠聲。怕狗的他,坐在綠漆門前的石階上竟咧著嘴,嗚嗚地嚎哭起來。
  過好久,洋人的太太穿著騎馬裝,手裡甩著一條小皮鞭由外面回來了。看見這個哭得嗓音已沙啞的孩子,嚇了一大跳。孩子結結巴巴地告訴了她。
  綠漆門又開了。這回洋人是用了對乞丐的聲音問他:「你叫什麼?」
  孩子據實告訴了他。當他發見帳單上遺落了這個名字時,他才把他重新喚進房去,用那戴了金晃晃戒指的手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然後才打開那個沉重的抽屜,老大不耐煩地數了一把錢丟在桌邊:「拿去!」
  孩子哆哆嗦嗦地把錢找到掌心,還鞠了一躬,倒退走出門來。
  綠漆門訇地又關上了。
  這時,太陽已向西沉,孩子的影子在草坪上變得修長了。
  他攢了那塊白涼涼的洋錢,又騰出一隻手來數那把銅子。嚎哭了很久的他,這時臉上倒漾出些微笑了。他一壁走,小心窩裡一壁盤算著該買些什麼。
  突然,一個人同他碰頭了,那是他一個「師哥」。
  「小兔崽子,哪兒去?師傅找你哪!」
  他想馬上回家,但那個「師哥」卻把他拖到那黑房子裡。
  迎頭,他受到的是一陣罵,然後,師傅罰他一個人「掃」那片地。地上混在羊毛裡的,還有棗核和香蕉皮。那是剛才師哥們狂歡的痕跡。
  他遵命屈下腰來掃,攏過一笤帚,他算熬過一段。
  好容易,他被釋放了。他一口氣跑到橋頭上。時間不允許他東買西買了。他徑直跑進那家鮮果店裡,嘩啦將袋裡所有的錢盡數倒在攤子上。
  「掌櫃,掌櫃,我要——我要好吃的……」
  鮮果店的掌櫃對這個急性的小主顧感到納悶。問他到底要什麼,他茫然說不出來,只用手指著攤架上陳設的那些東西。
  「我要那黃的,還要——犄角上帶葉子的,那鐵罐裡的也要。我要香蕉,要藕,藕粉也要……」
  他想不到一塊半錢能買那麼些東西!總之,他走出時,成為一個食物的富有者了,身邊卻連一個銅子也沒剩。
  他提著那麼一大堆東西,呼呼地一口氣跑到家。時候是黃昏了,太陽已躲到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裡。往常,這是娘兒兩個坐在屋簷下講故事的時候了。這時,他小心跳動著,想著到家該怎樣哄他媽媽呢。
  走進院子,他聽到的是一陣連續的呼叫聲,而且是酸辛辛的:「大媽——大媽——您答應啊!大媽……您可不能丟下樂子不管啊!」
  孩子像是意識到什麼恐怖來了。他即刻奔到房裡,把所有東西丟在外屋桌上,便撲到婦人的身邊來。
  這時婦人眼睛正緊緊閉著,胖姐姐扶了她半坐起來。連漠不關心的嬸嬸這時也站在旁邊了。胖姐姐一聲跟著一聲地叫著,她急得滿臉紅漲著。
  孩子忘命地爬上炕去。他握到的那雙手已是冰涼的了。他幾乎哭出聲來。
  「樂子,可哭不得,你叫她,你叫啊!」胖姐姐睜圓了眼睛催著他。她喊得嗓子都嗄啞了。
  孩子緊緊摟住婦人的脖頸,扯了喉嚨在她耳邊嚷:「媽,媽——您睜眼,您兒子回來了。樂子回來了。媽——」
  啊,偉大的天性,婦人的眼皮果然有些鬆動了。微微隔著一道縫,藉著白眼肉上僅餘的一絲黑眸,她瞥見了她的孩子,她的肉。她像是竭力在作著活下去的掙扎。
  孩子即刻跳下地去,把丟在外屋的果子盡數抱來,放在婦人身邊。他摟住她的脖頸,把那黃澄澄的果子湊近她的鼻孔。
  一陣沁香,也許是孩子的一腔真情,她黑眸子居然退回一些了。
  這時,胖姐姐趕忙到外屋去切蘋果,剝橘子。
  婦人盡對著孩子搖頭,像是有多少說不出來的話。這時,她淌下的淚也是冰涼的了。
  好像知道那片蘋果是她孩子起早貪黑用血汗掙的,她顫巍巍地把嘴張開,想吃它;及至蘋果塞到嘴裡後,她鬆軟的眼皮又闔上了。
  「媽——媽——您瞧樂子,你瞧哇!」
  她只翻了翻白眼,喉嚨裡哽咽了一下,身子便癱軟在孩子的懷裡了。
  「媽,媽——媽呀——」
  震天的哭聲也叫不回這沉落下去的太陽了。
  孩子抱了那個冰涼的身子,隔著眼淚看這個世界。
  世界對他從此永遠是冰涼的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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