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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

作者:蕭乾

  「這兩隻窟窿算不中用啦。哼,我這當年繡過戲鳳的眼,怎麼會連根寸針都穿不上了,我這老悖晦!」
  老婦人跨坐在炕沿上,膝頭攤著一件未縫就的藏青大褂。她瞇著戴了花鏡的眼,迎了高麗紙富送進的微光,用軟弱的線頭撞著倔強的針眼。任憑老婦人粘上多少唾沫,搓個多麼緊,線頭也還是軟得不爭氣,針眼也還是偏不讓它穿過。好幾回,線頭像是順利地鑽進了調皮的針眼;及至捏著針的那隻手顫顫地向下一放時,線頭又如冬日枯枝一樣懸空著了。
  「你個暗針,也欺負我這苦命婆子!」她自己嘟囔著,然後勝利地揚聲說:「欺負不了啊。我還有個機靈的小丫頭呢!」
  說著,她晃晃悠悠地邁下炕沿,稍稍掀起破舊門簾叫著:「妞妞,妞妞,來幫媽管教管教這根針。氣人透啦!」
  但外屋裡回答她的,卻是小八仙桌上那只舊馬蹄表澀鈍的響聲。那表還是她兒子因為誤過兩回事,才由天橋浮攤上買來的。
  妞妞本來和她媽對坐在炕沿上縫襪口的。適才出門去買晚餐的菜。老婦人以為她回來就在外屋做起飯來了。
  「妞妞,你個聾子,怎麼不理我啊!」老婦人挑起門簾走了出來,外屋卻不見妞妞的影子。桌上一條手巾包裹著才買來的一塊乾巴巴的豬油、一小棵白菜、一塊醃蘿蔔和半塊生薑。一根未剝完的蔥葉還斜斜地搭在桌角,充分說明了這怠工者臨行時的匆促。
  頂棚正遊行著幾隻老鼠,沙沙地像是在那人眼及不到的地方有所爭奪。突然,咕咯一聲,像是失敗者跌個跤,把屋角的積塵震得片片飄落下來。
  老婦人朝頂棚瞪了一眼,把手巾重新蓋了蓋,罵著:「懶丫頭,又野跑去啦!」就邁出房門,扶著門框,使出這枯瘦身子的全副氣力喊起:「妞妞!」
  這是喊給隔牆南院聽的。那是妞妞常串門的一家,那裡有一個叫蘭香的姑娘,也和妞妞一樣隔天由蔡家論打領取織就未縫口的洋襪,兩人擠賽地縫好,再論吊拿手工錢。如果這時妞妞正在那院和蘭香攀談著「挑針不受使」或「活計近來不大沖」的行話時,聽到這聲喊,就必隔牆揚聲答應:「這就來!」
  但喊了兩聲,回答她的還只是沿著破牆角逡巡著食料的幾隻瘦柴雞;以為要餵它們食,就吱吱地叫了起來。再有,靠著舊瓦盆酣睡著的黃狗也為這聲音驚醒,豎起耳朵,偏著抬起了頭;待明白並沒有牽及它的職守時,就又慵懶地臥下去了。
  初冬灰色的天空裡,這時正飄動著幾隻風箏,懶洋洋地任著季候的風吹擺著。好像妞妞便是那些風箏的一隻似地,老婦仰起了頭望空罵著:「野丫頭,你年輕,你俊俏,你就該丟下我苦命婆子一人在家裡嗎?」她吐了口唾沫,返轉身來,嘴裡還嘟囔著:「瞧,等你哥哥回來,我非給你這丫頭告訴不可!」及至看到那閒懶的蔥葉,她更加生氣了。「我說:『妞妞可又野跑起來了。她若出了亂子,你不准再替她撐腰了。』臭妞妞,我給你嘗嘗我這苦命婆子的厲害!」
  看看天色不早了,兒子又到家就嚷餓,她忙把活計攏了起來,把妞妞的粉紅豆青洋襪賭氣往被垛角落一推,就迎著風門剝蔥,弄起晚餐來。嘴裡咒罵著女兒,心上可又時刻地盼著她的影子。
  好晚好晚了,妞妞才帶著滿臉的喜歡溜了進來。她一路夾著本小冊子,口中哼著尚未嫻熟的調子。忘記了出門時太陽離白馬寺旗桿還好高,這時更夫爬著梯子已把街燈逐盞點亮。她跳著就闖進了門檻。
  為了省油,一盞燃亮的洋燈又拈暗了下去;在這黑黑的房裡,它與低低的火苗相呼應著,私語著。火上蒸著作為他們晚餐的玉米面窩頭。老婦人正躲在屋的一角,摸著黑,顫巍巍地切著醃蘿蔔。看到闖進門檻的這個年輕歡喜的影子,她訴著委屈數落起來:「小狐狸精,你上哪兒偷漢去了,把我苦命婆子甩在家裡!」
  「媽,您別生氣——」妞妞一直蹲到婦人身旁。「媽,我看熱鬧去了。好玩極了——」看到老婦人仍嗝登嗝登地切蘿蔔,裝作沒聽見,妞妞明白得把話倒過來說——先得解釋為什麼出去的。「媽,我正剝著蔥,剝著剝著,像前幾天一樣,門口兒又一陣樂鼓樂號。您聽見沒有,咚咚咚地?我也沒顧得問您,就跑出去看了。嘻,就看見——」說到這兒,妞妞見老婦人仍低著頭切著蘿蔔,急得可就牽了她媽的底襟說:「媽,您聽啊,就看見一大隊人跟著黃旗子走。旗子後面有一支胖大的洋鼓,咚咚咚地。後面還有許多小鈸。」妞妞一比那鼓的大法,險些把案子弄翻。
  「臭丫頭,大就大唄,可別禍害我的醃蘿蔔!」
  「媽,您聽啊。還有許多穿灰軍衣的男人,脖領上有紅色肩章;又乾淨,又文明,不像表哥那粗魯野蠻勁兒。媽,還有幾個姑娘,都是灰衣灰裙,也配著紅肩章。又整齊,又文雅。媽,她們還會唱呢。隨唱隨玩著她們手裡的小鼓——周圍都是小鈴鐺,咚咚咚,嘩啷啷——」妞妞說著頭和腰一起擺了起來。那忘情的得意把老婦人招惱;雖是微弱的燈光,也應照得出她那不好看的斜□。
  「所以你這臭丫頭就沒了魂似地跟了下去,對嗎?」老婦人咬音咂字地說。
  「我哪兒要跟了下去!我還不知道您老人家離不開我。一會兒:『妞妞,給我沖碗藕粉!』一會兒:『妞妞,痰盒滿了!』再一會兒——」妞妞學著她媽老病犯起來時的樣子。
  這回可把老婦人逗樂了:「你個薄片嘴,我幾兒個天天這樣過!瞧,這堆蘿蔔;瞧,那個——」老婦人手指坐在小小白爐上冒著熱氣的蒸鍋,天真地炫耀起自己的功勞。
  「嗯。反正,媽,我沒打算走啊!」妞妞把話拖回正題,索性解釋個清楚,免得又聽絮絮叨叨的數落,「可是呢,那群灰衣姑娘當中的一位直衝我招手。」
  「呃,誰呢?」老婦人也關心著。
  「是呀,我也認不出,頭上還扣著個灰色荷葉帽。我正猶豫呢,她從人群鑽了出來,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
  「喝!」
  「她說:『來吧,妞妞。』我細一瞧,您猜是誰?」
  「誰呀?」老婦人把將要直起來的腰又斜屈了下來。
  「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個去年幫咱們攬過活計的。」
  「你說是那個愛扎綠頭繩的?」老婦人側著臉問女兒道。
  「對呀,人家現在可不扎綠頭繩了,連鞋都是洋的。虧了我沒問她衲了幾雙鞋底兒!」
  「她爸爸常壓寶。」老婦人搔著蒼白頭髮,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記性。「不是還常揍他娘兒們嗎?」她勾起家務事來了。
  「您聽著啊,媽,於是我就隨她人了隊。那胖大洋鼓離我才兩三步。」這時,母女倆臉上都各煥發著光彩。白爐調皮地吐著粉紅舌頭。「我就問:『菊子,你帶我上哪兒去啊?』她一邊搖著手裡那有鈴鐺的鼓,一邊小聲說:『別叫我菊子,叫我麗貝卡。咱們回堂裡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來。她死死地拖著我。而且,他們唱得真好聽呢。媽,您聽:『主耶穌愛我,主——』瞧,這是他們臨走送給我的。」
  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悶悶的洋燈拈亮了。燈立時高興地吐起橙黃舌頭來。在滿是蒸氣、火苗、燈光的小房裡,妞妞的小臉蛋顯得極其紅嫩可愛了。妞妞忙把那有著彩色封面畫的小冊子鋪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對於母女倆都是陌生的。老婦人只瞇著昏花的老眼,在小冊子上擦著鼻樑。她恍惚地看到一個留鬍子的人,赤著身,釘在十字交叉的兩根木頭上。
  「這許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這時,呈現在老婦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雙臂倒綁,刀把落處,一顆圓圓的腦瓜就熱騰騰的滾到路旁。
  「什麼鬼子!這是耶穌。」妞妞糾正著。「說是咱們都有了罪,耶穌一死,咱們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沒理會到老婦人的臉色,還熱心地指點那封面畫說:「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說是咱們都得信教——」妞妞盡白天聽來的向她學舌,一點不知道這些話在老婦人心中所引起的恐怖。
  「我就不信。我憑什麼信他,當二毛子,等義和拳來砍頭?再把野蠻的鬼子兵招來,弄得九城雞犬不安!別瞧我土埋半截兒,我還稀罕我這條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聽見了沒有?去了,將來連說婆家都沒人敢要。」說著,她伸手就奪那小冊子。
  妞妞正得意著她適才把老婦人逗樂了的成功,得意著她生動的學舌呢,這突變使她戰慄起來。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對她那麼溫存恭維,她恨起媽媽對她自尊心的損傷。她死命抱住那小冊子,噘著嘴,走到裡屋去了。
  老婦人看著這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搖頭,像是說:「你有什麼見識!我老婆子鹽也比你多吃幾斤哩!」她屈下腰,聽聽蒸鍋裡的水氣,沙沙地像風中的蘆葦。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紙的鍋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裡推測出窩頭熟到什麼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鍋時,賣炭的正由門口吆喊過去,這時滿天都出了星星。該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兒倆誰也不願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個點了頭,搭訕著說:「成了,沒錯兒。」才把悶了半天的籠屜揭開。立時,六七個擠在一堆的金黃窩頭會使小房子裡滿是熱騰騰的雲霧。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窩頭還黏糊糊的,塞到牙縫裡苦苦的時候,娘兒倆誰也不抱怨誰。當那個做學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時,她們娘兒倆都低下頭去逆來順受,捺住呼吸聽一些粗話。
  於是,老婦人就溫和地問:「妞妞,你來聞聞窩頭熟了沒有?」
  回答卻是裡屋的炕沿上一陣被抑制住的嗚咽。
  城角東正教堂的晚鐘響了。待到一個龐大黑影邁進門檻時,這小房裡簡易的金黃色的晚餐又在恬靜柔和的燈光下舉行了。照例那僅有一碗菜是擺到這勞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隻豆綠土碗,——地由老婦人添滿熱騰騰的豆汁,再由妞妞輕輕地端到炕心的小飯桌上。然後,兒子的話匣子開了。說說學堂又參加了天安門的什麼大會,他怎麼忙著給糊小旗子。說說那齋務長如何買笤帚還開花帳。說說胖校長怎樣用學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
  說到這兒,問起他媽來:「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樣了,媽?今兒我擦著玻璃他還問起我呢。」校役景龍常由學校攬來一些成衣活計給她們母女做,貼補家用。
  「還沒縫好大襟呢,」老婦人放下碗來說。又補了一句:「妞妞半天沒在家,一根線認不上,我這雙老眼就算歇了工。」
  這時,景龍理會到今晚妞妞的異態了。往常,她正滴溜著小眼睛,盤問著哥哥又聽會什麼「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腳搭到炕沿上,把嘴掛到碗邊,任酸酸的豆汁流進小肚囊裡去,連半個窩頭也沒吃光。沒有了盤問,沒有了嬉笑。垂到額下的一撮劉海兒後面紅著一雙腫起些的眼睛。
  景龍愛他這妹妹,他不准什麼人欺負她。別瞧他小子窮,他還有個高貴的念頭。他時常告訴她。「妞妞,等哥哥有出頭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學堂。你先受上幾年苦,縫縫襪口,將來買他媽絲襪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窮人有翻身的日子。學校裡的先生們演講總說,將來總歸是咱窮人的日子!」曾經有一回他這妹妹吃了別的苦頭。他在學堂裡正擦著黑板。得了信兒,即刻趕了回來。帶著滿身粉筆屑和那人打了一場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負她了。
  「妞妞,怎麼回事?」
  妞妞低了頭不做聲。幾顆亮晶晶的淚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鳥,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來了。
  「說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個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勁又該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們窮,可不吃委屈。告訴我,揍他個——」剛要解恨把不乾不淨的言語罵出口來,老婦人著急了,趕忙厲聲說:「聽明白了再罵!」
  這時,她怪起兒子的偏心來了。適才對妞妞忍住的怒氣,一併發作了。「沒委屈她,那個野丫頭!太陽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兒才照面兒,把我老骨頭丟在家裡。說了她那麼兩句,就噘起嘴來。」
  景龍明白原來是家務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過臉來帶點嚴厲地問:「你上哪兒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兒?」
  這驟然的嚴厲至少對老娘是顆舒心丸。
  「去——去救世軍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說,頭可仍是低著。
  「你去那兒幹麼?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瘋鬼子,雇了窮中國人滿街當猴兒耍。上海洋兵開槍打死五十多口子,臨完還他媽派陸戰隊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媽什麼世吧!」這時,他記起上次給學校扛大旗,在天安門席棚底下聽熟的一句:「他們是帝國主義。他們一手用槍,一手使迷魂藥。吸乾了咱們的血,還想偷咱們的魂兒。妞妞,我寧願意你去撿煤核兒,也不准你給他們作踐。聽見了沒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婦人這時是心平氣和了。她趁勢翻騰起肚裡的掌故來。什麼庚子年間西什庫的火燒得多麼旺,八國聯軍怎麼把九城搶個空,家家門口兒掛著「大日本順民」的小白旗兒呀。「那時我才十八」,一句她頂愛重複的口頭禪。說到她怎麼逃難的時候,搬運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來。把小飯桌抬下,立在牆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落,吹了殘燈,結束了一個不甚愉快的日子。
  蜷在薄彼裡的妞妞還是不服氣。那些古老的故事並不曾由她小腦瓜裡擠出她晝間的好夢。今夜,靠牆睡著的哥哥蠢大的鼾聲在她幻想中成了黃旗後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媽間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鈴鐺。雖然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妞妞卻宛如走在一大隊人中間。哥哥把黃毛鬼子說得那麼壞!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細長的手指,還滿口地道的北京話。當妞妞隨了大隊跨進「堂」裡時,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紅的玻璃,綠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進了仙人世界。鮮艷的萬國旗交叉地系滿全堂,辟啪地飄響著。那穿制服的黃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領著大家唱……
  妞妞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梆子敲過去了。顫顫的餛飩叫賣聲在催著賭客們該歇手了。
  妞妞睜開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地不去,第一個對不起的是那有著細長白嫩手指的黃發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麗的小冊子放到妞妞口袋裡,拍著她的肩說:「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那黃發女人有一種迷人的微笑。臨走時,還低聲在她耳邊說:「記住,你是屬於上帝的。」那是一句嚴肅的話,由神色,妞妞懂……
  想著想著,她對靠牆睡著的「大鼓」有些怨恨了。聽菊子說,「堂」裡的人都是頂和氣的。看了那黃發女教士,這話她信了……
  夢中的妞妞,儼然已穿上了一條齊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麼滔滔地讀著一本聖書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媽,但非常模糊。
  醒來時,由於昨晚的啼哭和夜間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腫。
  往常,她知道怎麼生起小白爐,燒臉水,買鍋餅,打發哥哥七點半以前趕到學校。買好午餐的菜後,就又安穩地坐到炕沿,陪老婦人做起活計,自己縫著各色的洋襪口。遇到她媽有費眼的活兒時,就接過來給做好。隨口還低聲唱著小曲兒。有時還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婦人說:「媽,媽,咱們換著做吧。您縫我的襪口,我給您釘紐絆兒。」老婦人就忙把活計往懷裡一攏說:「我才不做你們那機器活呢。我是老古板,還是讓我做大褂吧。洋襪你們年輕人穿,你們年輕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著鐺鐺的小銅鑼走過去了——那是十一點了,妞妞自會把洋襪堆到一旁,說聲:「媽,可不許動我的活計,錯了針要賠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
  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懶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燒餅乾巴巴地吞了下去。當她拾起洋襪,待要動手做時,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記起昨天菊子的話:「哼,縫上一打,才兩吊二。把兩隻手縫爛了,一個月出得了三塊錢嗎?這兒呢,一年兩套新衣裳,一個月六塊現洋。以後還有升。現在再叫我縫那臭襪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來是為上帝做工的——打洋鼓替他傳福音。」
  想著這動人的話,妞妞能健做終日的手竟酸痛起來。坐到炕沿上,她時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繽紛景象又重現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對面的媽來。
  下午,當她把晚餐的東西買回來不久,遠處又有鼓聲咚咚敲來,向她身邊敲來。敲得她兩頰發熱,敲得她心房澎湃起來。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齊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揚的歌聲,那細長白嫩的手指,那溫存的語聲。咚咚,愈敲愈近,彷彿還聽到了一聲「榮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銳嗓音。她煩躁極了。一條硬蟲在她心裡焦灼地爬來爬去。她把手裡糾纏不清的線頭一口咬斷了。抬起頭來,遇到的是老婦人監守的眼光,那像動物園的鐵欄,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為那愈來愈近的鼓聲所激動。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躍。她笑了出來。嫉妒的針,趁勢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鮮血的手指。咚咚,鼓聲像示威似地愈發逼近了。也就更響了,響得院裡的狗也吠了起來。
  妞妞實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麗小冊子,愣愣地說:「我得去看一下,媽!」
  她轉身要走。
  「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話。咱們祖上沒缺德,你幹麼非信那二毛子!」老婦人淚眼汪汪地苦求著,並即刻牽住了妞妞大襖的後襟。
  這時,鼓聲和歌聲像是把她們這小房子包圍起來了。嚓嚓嚓的聲音說明了有多少人摩著肩頭,跟在後面。妞妞耳邊彷彿還聽到了菊子的召喚:「一個月六塊現洋。」還有那教士神秘而富於催眠性的聲音:「你是屬於上帝的。」妞妞興奮得可以說有點瘋狂了。她甩開肩頭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勁掙脫出老婦人的懷抱,一直跑出門外。
  「妞妞,你個瘋丫頭,野丫頭,狠心的——」
  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門。大隊已走出一段路了。遠遠看去,旗鼓肩頭,聲勢愈發浩浩蕩蕩。她喘喘地追了上去。
  任憑老婦人罵著:「你個不要臉的臭丫頭,義和拳再起義我頭一個人伙,宰了你這個野丫頭!」野丫頭直到天黑也沒回來。
  老婦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後,便披了一條破舊的圍巾,坐在大門檻上。怒號著的北風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裡張望著,像是對著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負我這苦命婆子,一個女兒都不肯好好留給我啊!」
  當那個巨大黑影哼著革命軍的進行曲走近了時,他為老婦人蹲踞著的黑影嚇了一跳。
  「媽,怪冷的,您在這兒幹麼?」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
  「怪冷的!凍死我她丫頭子就痛快啦。」老婦人像是不肯立起來。
  「是不是妞妞又氣您了?當心別讓老病又犯起來啊!」
  「妞妞,她丫頭翅膀硬了,丟下我當二毛子去了。到這時候還不照面兒。」
  「怎麼?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當前問題的嚴重。
  「我老啦,纏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該隨她去找死啊!」
  「媽,起來。」他用力硬把老婦人扶起。「您先進屋裡去,我找她去。她去哪所救世軍?」
  「還不是花牌樓底下新蓋成的那座灰樓!路東的。」
  校役說了一聲:「您等著吧,」就用急促的腳步向南走去了。
  望望那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婦人邊向房裡踱,邊嚅囁著:「得,他也走啦。還是丟下我苦命婆子一個人!」
  這校役直著眼,悻悻闖入那華麗的教堂。這時,晚禱會才散完,堂裡的椅子橫七豎八的。一個堂役正由牆上摘一幅講道用的掛圖,上面畫著一個為蟒蛇纏起的人。像學校一樣,這裡壁上也懸著許多掛圖標語,但景龍沒有工夫去看它們。他只立在堂門口,揚聲問那捲著掛圖的堂役:「喂,夥計,我妹妹在哪兒呢?」
  也許是這稱呼太隨便了一些,那堂役連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別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
  「辛苦,」校役明白和氣的好處了,「我是來找我妹妹的。」
  「這兒是教堂。這兒沒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
  「你怎麼知道沒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邁進腿來,橐橐地踏著光滑的油漆地板。
  這當然惹惱了那堂役:「喂,你哪兒來的?沒跟你說這兒沒你妹妹嗎?」
  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講台旁的小綠門。堂役由憤怒而驚慌了。這陌生人的莽舉顯然是對他飯碗直接的威脅。
  堂裡「悔改」的儀式是最隆重的。這是人軍最初的宣誓,答應把自己獻給上帝。宣誓的人,堂裡常叫作「工作的果子」。這些果子有的是說教後,受了感動的聽眾。但最多的是由於軍中人員的勸導。菊子便是負有此種使命的一個。設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數目來證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將如那未結果的花一樣凋謝了。所以,每天徐軍官講完了道,她便逡巡於婦女聽眾之間,用伶俐的口舌勸人「悔改」。她有耐性。當一個中年婦人猶豫不定時,她會用微笑鼓勵她,並說著許多好處,管保她「當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執的老婦人提防地搖著頭,當面說著「還是灶王爺靈」時,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邊的一位,毫不露生氣的神色。
  這時,小綠門裡就正有著「果子」在悔改。靜穆是必要的。堂役一個箭步由台上躥下來,權著腰堵立在小綠門前。
  「走開,你這流氓。我們這兒是文明地方。」
  「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們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
  看到堂役橫在綠門的情景,景龍更斷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裡面了。他想一腳踢開這可惡的綠門。
  兩個職業相似的粗人的爭執搏鬥,裡面早已聽到了。執行悔改禮的人必是不願中輟大典,始終沒出來干涉。這時,由於校役的拳腳膂力使用得毫無節制,綠門豁然開了。一個著薑黃色呢制服、手裡捧著一本金煌煌厚書的洋人走了出來。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帶著極不悅的顏色問堂役:「喂,什麼事,老徐?」
  堂役嚇得倒退了兩步,瞪了景龍一眼,回說:「雅各軍官:他——一個街上的流氓……」
  景龍聽了,不容分說,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領口:「你他媽的才是流氓呢。」
  校役劈手要打。
  軍官插到兩個中間。
  「哥哥,你別動手。」陡然,一個熟悉的女孩子的聲音攔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龍撒開堂役的領口。六隻驚異的眼睛一齊射向綠門裡。
  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誠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講台前。旁邊是一個近三十歲擦著厚厚脂粉的婦人。台犄角還跪著一個十二三歲呆裡呆氣的男孩。個個眼睛直愣愣的,身體都做著同樣姿勢:雙手搭在講台邊沿。
  正要向這陌生人嚴責的雅各軍官,驀地明白了這野人和當前「果子」的關係,一隻毛茸茸的手就輕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練但帶些洋腔的官話和藹地說:「兄弟,既然這位是您的妹妹,我們就也是朋友了。」
  校役正狠狠地瞪著他妹妹呢,察覺出肩頭上的手掌,就掉過臉來目光炯炯地說:「你?誰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國人,叫她們丟下媽,丟下工作,不老老實實生活,跑這兒來瘋鬧!」他直直地指著那高高的鼻樑。
  然後,一步闖進去,他拖了妞妞顫慄著的弱小肩膀說:「走,你個丟臉的丫頭,媽還坐在門檻上傻等著你哪!」
  妞妞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隸似地仰視著薑黃制服的銅鈕扣。
  「喂,弟兄,她是我們的人啦。」雅各軍官趕過去,按住妞妞的肩頭,鄭重地對校役聲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請站在門外等一等吧!」雅各軍官用手指著綠門,示意要他出去。
  但這更惹惱了校役。不爭氣的妹妹他決定帶回家去管教。當前他覺得是一個極嚴重的局勢。白面書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國主義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裡迸起火星。他感到極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復仇的機會。抓在妞妞肩頭的那兩隻毛茸茸的手,像是掐著民族喉嚨的一切暴力。他一把給拽開,隨著,狠狠地在那薑黃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
  雅各軍官踉踉蹌蹌地跌到講台下。
  「呃,呃,你這個中國人!」他抬起垂了散發的頭,摸著下顎,紅著臉,狼狽地說,驚奇著在這黑暗大陸上布道六年從來也不曾遇到的經歷。他搖了搖頭,欠著身子喊:「老徐。去叫巡警來。說有土匪!」
  老徐剛轉身要走,就為校役一腳踢著大腿,軟軟地倒下。
  「別,別!」妞妞用膝頭做圓規心,轉了個半圈,睜大了淚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著:「軍官。看在我面上,您饒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別那樣了。你賠賠禮就完啦。」
  「賠禮?他媽的,虧了你這丟臉的丫頭說得出。還不趕快起來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來,鄙夷地看了左右兩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這妹妹是誰的!」
  妞妞顫抖著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憐的眼神望著那適才以宏亮聲音祈禱的軍官,看著那些臉嚇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強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氣勢洶洶地把她拖出了堂門。
  北風仍在怒號著。花牌樓底下的路燈在忽明忽滅地眨著眼睛。
                    一九三五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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