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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

作者:蕭乾

   

  我旅居遠東歷三十年,禮儀之邦的中華素為我所敬愛,由於科學進步之神速,我認為該國在物質上已一無所缺。但她尚有一個極嚴重的問題,便是缺乏聖靈,神的力量之降臨。故我今以身後遺產百分之一,計美金八千元,捐助拿撒勒會,委請該會牧師劉雲厚於會眾中挑選一虔心主道的青年,須大學畢業,並相信其有領導中華歸主運動之能力者,資送美國神學院,專攻傳道學,以其所學,歸國拯救淪落的中華。此囑。黎蓮·郭爾夢
  自從這個七十二歲的美國寡婦慷慨地留下這麼一紙遺囑後,如果上進的野心無違於人性,在謐靜的拿撒勒會教區裡的信徒中間可掀起了不小的騷動。那些連中學文憑也未曾領到手的毛孩子,都噘起小嘴巴抱怨自己生得太晚了些;五十掛零的老教友又捋著鬍髭咕嘰著:「到那麼闊的地方,憑你八千塊!哼,八萬塊也不夠花。困在外國,上帝也未必能搭救,我還是在我這塊老地方吧!」
  對於戴過方帽子的教友,這遺囑勾出的可不是閒話了。爬到一個有限的極峰,再渡過太平洋,在這些人的幻想中有如登上燦爛的天堂。眼前的機遇正是一道梯子,能超度他們到一個夢寐以求的新天地。
  然而這梯子容量可小得只容一個人攀登。於是,他們就競相籌謀角逐的實際步驟了。
  好一個眼光遠大的寡婦,(在她臨死那一刻,還不忘記「一石二鳥」的高招!)復活節那天,請劉牧師施洗的人數打破了歷年的紀錄。其中,不少還真是放下《天演進化論》,改讀《創世記》的。
  一年來,不下五十名年輕教徒把一副副虔誠的神色擺給劉牧師看了。有的流著淚,向他懺悔幼年曾經偷吃過鄰家園裡一隻桃子的事(就是說,除了這點小小罪過之外,他可算是純潔無瑕的青年了)。有的則捧了金皮大字的《聖經》同牧師攀道,認真得連最小的希伯來典故也一定要問個明白。時常,牧師自己是窘住了。這些來客的樣子都像是說:如果郭爾夢寡婦本人在這裡,她也一定會頻頻向我點首的,你還躊躇什麼!
  一個名叫徐之棠的(也許為了競爭的緣故,他新近改名為徐雅各了),還曾於半夜急遽地叩過牧師的門,嚇得劉太太直嚷「救命」。及至牧師跣著腳端著燭台為他打開門後,他那搖擺著的憧憧黑影,陡然咕咚跪倒了。他通身顫抖著,在昏暗的燈光下,指指點點地訴說(活像是為天界那位神靈附了體),聖靈在他身上降臨了。這個自稱是育德中學教員的青年說,今夜正當祈禱的時候,他忽然瞥見了一道紅光,擦他頭皮而過。他哆哆嗦嗦地懇求牧師啟示。
  然而,在這麼些急中生智的角逐者中間,這隻鹿終於落在王志翔手裡了。
  當許多人使用出奇制勝的辦法企圖給劉牧師以強烈印象時,他卻走著一條平凡但是貼近人情的路。他明白像他的同事徐之棠那種神秘過火的辦法是笨得嚇人的。二十世紀的今日,再扮演摩西在西奈山巔的故事當然無人置信了。恍惚之間,他在身邊發現了一股有效的「聖靈」,那就是劉牧師剛滿五歲的四女兒小婷。
  在拿撒勒會辦的育德中學裡,王志翔教的是小代數。他在「天堂」途中的競爭者徐之棠,教的是人文地理,時常在課室裡,教人文地理的越過了課目本題,在憨然無知的學生面前說起攻訏王同志的話。在這事情上,教小代數的比他來得大方多了。他永遠那麼慢條斯理地挽著袖頭,一張尖下巴、高顴骨的臉上總把握十足地微笑著,且還不惜稍帶詼諧地稱讚著徐先生的「能幹」。
  一下課,他便邁著穩健樂觀的步子,走向教堂左隔壁,那牆端爬滿了蔓生植物的幼稚園了。他的身材給那小柵欄門不小驚訝。他得屈下腰身,鑽進那個嗡嗡如一窠蜜蜂的天真樂土。在那裡,他用糖果、鵝毛毽子和一張善說故事的嘴,結識了(如果不是迷惑!)玲找可愛的小婷。
  孩子的嘴是最容易鐫刻的碑。不上幾天,「好王先生」就像一幅紅綢彩子般掛在這小女孩的唇邊了。(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在做著多麼大的一件功德!)不久,經過一個寵愛女兒的母親的傳達,劉牧師開始留心起這位年輕的「好王先生」了。及至知道他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又在本教區的學堂裡任教的時候,在他那蕪雜得無從整理的候選者中間,這個影子成為一位翹楚人物了。
  由於小婷一次患感冒,「好王先生」終於邁進了劉牧師的門檻。放下帽子,他朝劉牧師、劉太太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像是來意至為單純,就趕忙關切地奔到那小床畔去了。發著高燒,哭得紅漲了臉的小婷,看到她的大朋友時,小臉蛋上竟微微漾出些笑意了。
  晚上,小婷的溫度果然銳減,竟有精神嚷「我要王先生」了。
  於是,王先生每天設完了XY,敷余的時間便都消磨在這儼然如一個小情婦的姑娘身畔了。黃昏時分,坐在門檻上,對著墨色天空,王志翔吹著飄逸的哨子,幻想著那遼闊無際的前程。哥倫比亞的方帽子……他嘴裡卻為攏在懷裡的小姑娘唱著:
  兩隻小眼,要常望天。
  兩條小足,要行天路……
   

  西服不妨多做出兩套,藏青嘩嘰的。巴黎呢,皮鞋買三雙也許得上稅,美國關稅聽說不很馬虎。對,每雙穿它一穿,沾點泥就成了。古玩麼,總得多帶它幾件,清朝的蟒袍繡裙也不貴,聽說美國人愛看中國的小腳鞋,最好是繡花的。這倒不難搜集。反正這類東西送禮准新奇動人,遇到了相當主顧,價錢一定不少出的。——王志翔如一耍木偶的,天天在房裡翻騰著他新置的箱籠,心下時刻盤算著。
  這些天來他都在忙著買東西,申請護照,打聽著船期,然而他還是個不忘舊的人。雖然事情繁雜得不允許他再走訪那個小柵欄門,只要一到牧師家裡,他可總還是先找小婷玩玩。
  「王先生,你對我不親了!」小姑娘把頭埋到他懷裡,噘著小嘴巴抱怨著。
  「哪裡會,哪裡會!」然而如今躲在他懷裡的小姑娘除了「是小婷」以外,對他可真別無意義了。「小婷,等我到美國的時候,我准替你買舊金山的橘子。嘿,跟太陽親過嘴的。」小姑娘沒把話聽清楚,忙用小胳膊勾住王先生的頸項,使勁在他額上吻了一吻。「還有呢,給你買一串機器車,悶兒——悶兒——」王志翔捏了鼻尖學著火車叫。登時,他渾身感到些炎燒。好像這時自己真已在西雅圖登了岸,看到綠壓壓一片葡萄地,綠葉叢間還不時出現穿粉裙的採果女。有一個像是對他笑了一下,然後他就上了駛向東岸的火車,悶兒——悶兒,雙腿模仿著火車的節奏,撞沖——撞沖,他比那個小姑娘還相信坐的真是火車了。
  莫笑他,這是一個人應該興奮的時候了。想想看,多少人垂涎過的一塊肥肉,如今居然為他叼住了。再過一些日子,他不是就生活在這干橘子的另一面了嗎?沒有了飢餓,沒有了黑暗。當東半球的住客在昏睡或挨餓時,他將在摩天大樓中使用著刀叉了。樓外汽車一定多得如蒼蠅。他真不知道自己將「了不起」到怎樣地步了。
  於是,「等我到美國的時候」成了他近日的口頭禪。
  他恭謹地對牧師發誓:「等我到美國的時候,我要專心學道。逢禮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為咱們中國基督教徒爭臉。您放心,我去上三年,我一定把美國神學研究透了,回來聽您使喚。我永不辜負您的這次提拔。」
  他又稍稍得意地對育德校長說:
  「我這算是暫時告假。回來我還在您手下教書。到了美國,得機會我必定替本校募捐。我宣揚您辦學傳道如何熱心。您放心,我此行便如同您派去的一個駐美代表。」
  然而對於一般貼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誠實了。他咬著牙根,眼裡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輝說:「瞧著,咱們拚上它三年命,回國保你不認得咱!(也許我還上歐洲混個幾年呢,得看情形。)我研究透了,中國人在美國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臉皮厚,到處演講,講他們愛聽的,講他們沒聽過的,像『中國人的哲學——八卦』,每回賣五塊美金門票,保你聽眾擠個水洩不通。其實,咱們在街上遇到個會說中國話的鬼子,削髮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國醜態的鬼子,不也圍得密密匝匝嗎?到了外國誰還要臉,又沒個熟人看守著,……」
  王志翔這番志向誠然不低。但自來好事總是多磨。拿撒勒醫院的寇魯醫生摘下眼鏡,用至為懷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後在「王志翔出國體格檢驗表」的腎部項下,竟寫上「尿質不潔,曾患淋病」這麼個肯定的診斷。
  一切雖然未出教區圈子,這事不久外面還是有些風傳了,然而極其含糊,只說王志翔有了「隱疾」。話雖然含糊,對於前此失敗了的競爭者卻不啻是灑在灰燼上的一滴揮發油。
  那一晚,劉牧師又聽到一陣急遽的叩門聲。他馬上端了燭台去開門。這一次,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滿臉抹著淚,指著墨色天空發誓,他從小到大從來沒嫖過。他承認只有一回,一個撒旦朋友把他拖進一個「暗門子」,他一路罵著那個朋友「缺德」。他說那個朋友如何同那個壞女人放肆,他自己卻蒙嚴了眼睛,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著。直到那個撒旦朋友幹完了壞事,又拖他出來時,他才恢復了呼吸。他連那個私娼家門朝哪方開也記不清。……
  「劉牧師,您人情做到底,幫我幫到底。我將來如果有點發旺,我不忘您的恩德。這事情您別聲張,我進醫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抬頭,燭光映出的是一張嚴峻得嚇人的臉,罵他下流、無恥,丟人……當牧師不屑地轉過身去要走時,匍匐著的年輕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師,您別這麼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個有良心的人。您在那麼些青年中間挑選了我。多少人反對,埋怨,說您偏心,說您沒眼光,您都不睬。如果我這事宣揚出去,您想,他們不是更快意了嗎?您不是真沒有眼光了嗎?郭太太的親族對您不將失掉信任了嗎?……」
  他連連這麼一問,給牧師也問了個愣。他抽回邁出的腳步,緩緩舉低了燭台,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臉。
  那是一張令人堅信不疑的誠實的臉。
   

  「王先生,方才按鈴了吧?」胸襟繡了「17」號碼的看護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探進一個腦袋——這個字也許用得笨了,因為那明明是一張美麗的臉,上面還滴溜著一對不甚知愁不很會發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頭上遐想著的腦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顴骨往兩旁一拱,擠出了一灘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麼?」看護走近了,白布衫裡擺動著一條稍短但還窈窕動人的身腰。
  「告訴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後,我想了許久,我覺得你們簡直是馬馬虎虎就訂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學時代的一個同班,現在一家火油公司當書記,是當地業餘網球隊的中堅隊員。王志翔一進院就對這活潑喜歡笑的17號發生了興味。及至由閒談而知道了是他舊日同窗的未婚妻時,彼此之間更來得熟稔些了。
  「養您的病吧,問這個幹麼,礙著您!養完了好去逛新大陸。」女人調皮地笑了一聲,閃身出去,又忙別的事兒去了。
  人雖出去了,那影子可還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個人心坎上都應該藏躲一隻美麗影子,憑什麼他就老得惦記家裡那個滿臉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腳雖然可以放大,然而終於還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煩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來總活像一隻蘆花鴨子。瞧人家密斯潘,兩隻又玲瓏又輕盈的腳,跳跳蹦蹦,還有那只握了體溫表向他唇邊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還捏住他的手腕不放。還看那白金小表呢,誰知她試的是脈還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著她沖藥的工夫,他們長談了一下。他述說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兩個人在學校裡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時就是體育名將,每次運動會他必得一串金銀獎牌。王志翔誇耀他自己不用賽跑,每次必有獎牌到手,因為考試時候他們全得向他借數學的算草。然後他吹起自己多麼用功,多麼能幹;如今,教會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學去。話又轉到美國怎樣闊上去了。當她聽說美國「每個人都有一輛汽車」時,她羨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不穩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個自私的男人懷裡可以揣著怎樣一具卑污的算盤的。「無心」在這樣單純樂天的女人不是罪過,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嫻熟的球術,她無心地抽了一口涼氣,隨著她無心地吸進一紙婚約。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可還是無心的。然後,她轉身按照電鈴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碼,到另外病房裡照顧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卻沒法睡下了。他輾轉反側,心神總也寧靜不下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股「聖靈」了。他判定這是一個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還是有的。因為他畢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確沒志氣,成天打球,在學校裡就洩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靠準不是他的敵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學,他覺得這似乎不大應該。
  ——這種女人還不是同誰接近就屬於誰!
  另一個低微的但並非無力的聲音這麼說。同時,一渦柔媚的笑出現在他躍躍欲試的心坎上了。他轉念將來如果真地成為哥倫比亞博士,家裡那位怎麼抬得出來!尊榮與美麗向來是並肩而立的。《聖經》裡講的是「真理」,但有時還不妨用「天理」壓倒那個。
  在醫院裡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號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膽地(可也試著步地)問:「紫霞,等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你就當博士夫人了,你願意不?咱們真是有緣。準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對於女色向來是無動於衷的。憑我,要找個女人總不成問題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個光棍,或者說是『童男子』。你不答應我,我就光著棍出洋。那時一高興,我也許娶一個美國老婆!不過,唉,種族不同,將來生出孩子總不好辦。還是咱們倆吧。紫霞,你怎麼說呢?你放心,沒有人敢反對咱們,只要咱們自己可靠——」
  女人為他這一番話說愣了。她沒的可說。她盡自嗚咽著:「怎麼好,你們兩個我誰也捨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決了。
  那個她「也捨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從哪裡聽見風傳,一個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氣衝到醫院來。他氣勢洶洶地一直闖進了看護樓,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罵著:「你——你——不要臉的女人!騙人,你丟我就丟吧,幹麼還鬼鬼祟祟!弄得家裡爸爸都知道了。他們誰都譏笑我,說我——都是你。不等你丟,我先休了你。給我滾……」說著,他的氣更壓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頭髮,劈手打來。
  潘紫霞往樓口撲奔,尖聲嚷著。
  醫院裡許多工作人員都走出來了:骨科醫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個戴小白盔的護士,大家上前齊手把這個莽漢拉開了。
  女人嚶嚶地哭著,梳理著額角上的亂髮,然而卻像是自知理虧似地躲到一旁,垂頭抽噎著,摸不清是委屈還是羞愧。
  方忠亮雙手權在腰際,蒼白著臉,嘴裡急促地喘著氣。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丟去。
   

  王志翔出院了,還是院長親自到病房裡請他走的。
  他睜大了眼睛想解釋,爭辯,申明他如何「規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鐵青的臉色。包圍他的,還有那麼些雙鄙夷憤慨的眼睛,閃爍在一隻隻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幹麼她們還嘀嘀咕咕地議論呢!
  當他對那個替他收拾床鋪的看護怯生生地說「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時,只見那個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囔著:「還看她呢,哼,改日再見吧。」
  躺臥的姿勢是助長頭部發昏的,況且半個月來,王志翔在白被單裡翻騰著身子,還做著那樣綺麗的夢。走下醫院的台階,世界在他面前旋轉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錘。重新嗅著室外空氣,用肉眼摸觸到陽光、熙攘的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種親切的感覺使他興奮了。但是回首石階上面的醫院大門,那裡可又似有什麼東西向他沉重地壓了下來。
  終於,他還是勝利地笑了。一個前程遠大的人是不宜有過多瑣細計較的。反正不久他的腳將踏在西半球上了。誰也擋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國來還有白嫩胳膊挽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腳步遲緩了。臨離醫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兒去了呢?他心下有些疑竇,可還盤算著怎樣下這第二步棋。他得幫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手。務必做到不傷及他同方某的友誼。然後,還得連上帝全瞞住,兩人秘密訂了婚。這個要蒙蓋得緊緊地,直到他回國後才發帖子。那時誰還有得說!
  他這麼安全地籌劃著,就走到牧師家了。
  他又踏進這個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師的書房。然而空空的,只有一幅耶穌受難的像掛在那裡,使他心裡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師內宅來了。他嚷著:「王志翔來了。」然而劉太太只淡淡地說一聲:「牧師出去啦。」再沒有下文。
  他很詫異。他寂寞地撲奔剛放學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懷裡鑽,卻即刻為她媽媽拉開了。
  走出牧師家門時,王志翔是垂了頭的。他雖然滿身罩著陽光,但他卻覺得世界對他分外陰暗,窒悶。他開始感到環境對他有些過意不去了。他用很輕的步子,幾乎溜著牆邊,踱進了育德學校。走過市道,他還猜疑著那些曖昧的注視。
  好了!他終於算逃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他鎖上門,第一件東西,他看到他那些只裝滿了希望與宏願的箱籠,一切佈置安排都依舊不曾移動。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為什麼都丟失了,都完了。如今,一切似乎又在掌心尋到。他笑起自己適才的膽虛來了。
  然而在宿舍裡碰到闊別半月的教務長,那個人卻不再淨說著「到美國的時候,替我買點無線電書」的話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學生們態度的變化更明顯了。沒有人再追著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見了他,竟遠遠就避了開去,像是存了什麼戒心似的。
  他生氣了。他一把抓住一個熟學生的胳膊,拽到房裡,死乞白賴地詰問他。
  那個學生先向窗口戒備地瞥了一眼,然後結結巴巴地說:「徐之棠先生告訴我們大夥兒說——說——說老師在醫院同——同一個看護『發生了不好的關係』——昨天徐先生還說——說老師還——」
  ——徐某,好你個踢我後脊樑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著又問:「那末,他究竟說發生了什麼關係呢?」
  學生這回可給問得茫然地搖了頭。他總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時張張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簾放了下來。沉默一會,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說:「——說什麼有了孩子的話,還說——說這個倒方便,因為師娘是看護。……」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這個地步。他實在料不到這陰險的傢伙已擺佈他到這步田地了。
  這時,那粉色的影子離他淡了,遠了。他更關切的,是曾落在他手裡的那隻鹿。他覺得這個哥倫比亞的汽球在向上飄,要飄到另外人的頭上了。他得伸長了手,踮起腳尖,拚命勾住它,抓緊了它。
  一口氣,他跑到牧師家。
  「您不要信他的話,劉牧師,我已經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踐成什麼樣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爭。牧師,您不能上這個當。您不信可以去調查。我絕沒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識到有些自投羅網。
  牧師先盤問他家裡有沒有老婆,他搖頭。又問他愛不愛那個周姓看護,他又搖頭。甚至牧師刨根問底地問他到底認不認識這個周女士時,他還堅決地搖頭說:「看護那麼多,天天換,我哪裡記得清!有一個倒常同我眉來眼去的,可是咱們是正經人,絕不會睬她的。我敢對著上帝起誓。」
  「既已到這地步,我成全你。」牧師宣判了,「八千塊在我手裡,沒人能爭奪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師響響地叩了三個頭。
  那個夜晚,他重新邁著穩健得意的步子,打著飄逸的口哨回學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語著:一個打破了的甕,又鋦了起來。一匹丟失了的馬——
  晃在他前面的卻是一條幢幢黑影,在校門的左邊。他嚇了一大跳。走近了些,還聽到嚶嚶的啜泣聲: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轉過身來了,面孔輪廓還頗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聲地喊著。他為那聲音嚇得抹頭要跑。一隻鋦好了的甕,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沒黑我就來了。門房說你才出門。他們不准我進去等。志翔,醫院把我辭掉了——」
  「嘔!」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給我啦。」
  「嘔!」
  「志翔,都是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丟棄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湊近。她需要一副寬肩膀。當一副閃開了時,她便須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連連說:「別為了我,我擔不起!」一面畏畏縮縮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來得太突兀了,連他這個什麼也能應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離校門愈遠愈好。
  「密斯潘,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你暫時先回家去。大家再想辦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帶點強迫地大聲替她喊「洋車」了。
  「到底怎麼說呢,志翔?」女人攔住他。她是說,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腸快為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隻大手,一個玩把戲的,在擺弄著他們。在這情況下,對著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搖頭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國回來的時候——」王志翔幾乎破口罵了出來。他終於用一種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話語把女人打發回了家。
  家裡,她那個暴戾的父親卻氣得正跺著腳。
   

  「今年我直像搖蕩在一隻船裡,天天遇到風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詳地,然而不勝感慨地對一個送行的朋友說。「想不到今天還能站在這裡!」
  亂哄哄莫如車將開時的站台。搬行李的腳夫,運郵件的信差,為了錢的爭執,惜別情話的喁喁,什麼全雜在一處了。面前這串黑皮火車過一下便駛向一個遼遠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來,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卻筆直地向前衝。(王志翔追憶過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車,他卻依然穩坐在車上向前奔馳。)火車裝載著眾人的悲哀與歡喜,王志翔隨身攜帶著的是一腔熱望。
  掐指一算,三天後他便將抵達一個大港口了。那裡有一隻巨大輪船喘著氣,等待馱了他跨過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隻大船還差兩天航程就開進椰樹叢生的檀香島時,太平洋這邊一個被醫院辭退的姑娘卻為她暴戾的父親逼得沒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藥水。
  隨著,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為她一併帶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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