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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旁

作者:蕭乾

  在一條漫長的路上,我的影子愈顯得孤單了。
  這裡,我挺直了伏案辦公的腰節,甦醒了為產煤噸數窒息住的心靈,呼出一口生活的郁氣來。雖然稍一回身,礦務局紅磚大樓的屋頂就威脅般地遙遙在望,但只要背著它走,而且知道是離它遠了,我畢竟就感到逃遁者的松釋。記起那屋頂下蓋著怎樣令人頭暈的一疊疊賬本,我的腳在這滿目黛綠的原野上更極自然地向前邁進了。
  由礦務局門口坐上十分鐘的公共汽車,便可以到賴飛路的北端。每天吃過晚飯我就鎖上房門,兀自走出局裡專為單身漢僱員設的宿舍,站在一個釘有紅牌的牆角下等候汽車了。
  都市像一個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意闌珊時,由窗口伸出一隻胳膊,想探試一下微涼的太空。這路便是都市的一隻胳膊。它由繁華的街市直通到綠色的田野。雖然往來車輛還免不了帶些俗塵,它卻仍能保持整潔和肅穆。在寬敞平舒的瀝青路中心,栽有一列短矮針松;和路一樣,也那麼齊整,那麼漫長。聳立在短松叢中的是一列水門汀的路燈桿,每根細長的桿頂各垂著四隻白色圓燈,看去也那麼齊整,那麼漫長。每晚它們都眨著眼,俯視著我孤單的影子,傾聽我踟躕的腳步。
  這路銜接著城裡最華貴的住宅區,又是全市居民散步的地方。道旁散栽著碩長多言的白楊,地上蔓長著各種無名野草。遠遠地,東面剪平的一塊草坪是洋商自建的跑馬場,白欄杆上塗著距離的標誌。鄰近看臺一帶的花牆是萬壽公墓,裡面依次睡著生存疲倦了的陳人:有患肺癆的小學教師,得心臟病的銀行行員,或慘遭沒頂的輪船二副。嵌在原野西邊的是一家毛織廠,摩托轉動如大地的心臟,高大的煙囪日夜冒著黑霧。它染暗了晨曦,染暗了晚霞,也染暗了人們的臉。學校的羅馬式建築如一個胖子的肚囊,心滿意足的仰臥著。介於這中間的是全市規模最大的一家洗染公司,和教堂峨特式尖尖的鐘樓:它的職務是黃昏時分敲出鏗鏗的晚禱鐘聲。但毗鄰教堂卻是一座兵營。於是,好像是要鎮嚇住和平祈禱者的幻夢,不時又傳來雄赳赳的軍號聲。
  賴飛路卻永如一條巨蛇,蜿蜒,漫長,平靜地趟在中央。
  我曾看見過許多種晚霞,渤海的,鼓嶺的,但朱紅霞暉上面渲染著一層灰色煤煙,又反映出原野黛綠的,卻只有這裡才見到。我沒法形容那顏色的奇妙,因為那是大自然之美與工業文明的混合物。我也說不清那些衣裳的名目:也許是什麼教授的襯衫,或是某舞女的睡衣,恐怕還短不了商人的長褂,或小孩的圍嘴。但想想看,每一排晾衣架都飄起十幾種顏色不同的衣衫,像千軍列陣的旌旗,數十排衣架一起分佈在綠野上,受著晚風的撫弄,雪白的,粉紅的,豆青的,淺紫的,迎風飄動,啪啪作響,誰能捺住那欣喜呢!
  於是,每天下午約莫五點以後,這條路就用稀有的景色吸引許多遊人。時常當我習慣地低著頭用手撩觸著松葉,感受著那刺痛的愉快,或癡望著遠方一匹棕色駿馬的奔騰姿勢時,就有一陣冷風颼地由我肩頭擦過。等到我迅速地掉過頭來時,一輛薑黃色的汽車早已剩個尾影了。車裡少不了無線電放送的爵士音樂,間或敞著的車窗裡還露著一隻粗大多毛的胳膊,圍攏在細白肌膚上,金黃的絲發,如春郊麥穗,迎風飄拂著,這裡也常有衣飾富古曲風味的西人夫婦,牽著長鼻狼犬,用極瀟灑的派頭漫步著。高貴人說話照例聲音很低,才顯得安閒。黃昏為大地普遍加了層灰罩,貴婦人的臉上卻另外帶一具珠紗面罩。那高貴的畜生,在男主人的駕馭下,也越顯得驕傲了。
  因為闊人來得多,道旁就難免有乞丐出現。他們多半是赤著污黑胸脯的中年婦人,懷裡餵著個泥鰍似的嬰兒,地下又跑著一個十歲左右面色焦黃的孩子。看到洋人走近,就徒然地伸出一隻骯髒的手來嚷著「孟內!孟內!」
  在這條路上我還有個熟人,便是黃昏時分,那推一車紅馬蹄燈的老人。每天散步都有機會遇到他。多麼可羨慕的差使阿!天將黑時,他便把三十幾盞紅燈燃亮,輕輕放在一輛小手車上,沿著賴飛路緩緩推來。好似造物者散佈星辰,他把滿車紅燈按照上峰交通計劃,——分配到路旁各個須要駛車人注意的地方。我時常跟在他後面,守著他把一盞盞的紅燈安置妥當。小手車空了後,回身一望,順著暗綠的矮松,遍佈著星星點點的紅光,我彷彿也分享了那欣悅。
  路的北端,貼近住宅區,還有些建築,排列得疏疏朗朗,以免遮去鄰合的陽光,使人觀賞不到原野。它們多是洋人、買辦、在野政客的公館或別墅,都是很講究的房子。我每天必擦著它們跟前走過。面著那些堡壘式的建築,我追憶起阿瑟王及許多中古騎士的轟烈事跡了。我也不討厭那些堅實齊整的立體建築。但我極討厭有些立體方屋裡無線電放送的古怪聲音。那活像一隻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我神經上反覆搓揉。我雖然從沒見過發那怪聲音的女人,但那尖到使人昏暈的聲音每次都給我一種極為難堪的反感。何必要槍斃人呢,我自己想,用這樣不愉快的聲音堵滿一個人的耳朵不是文明對我們更殘酷的刑具嗎?何況夾雜在那中間的還有嘩嘩的骨牌碰撞聲。
  因此,由於趣味的不同,有些住宅我是用毫不遲疑的步子快快走開的。我不稀罕那尖尖的高跟鞋和那些寄托私心的骨牌!我趕快逃到另一住宅的屋角。在那裡,除了門環,雖沒有人理會我的存在,我卻感到「家」的親切味了。
  我愛那晚餐時柔和的燈光,縱使隔著窗簾,我也感覺到他們談笑的歡暢。我踮起腳尖朝裡望,想法不遺落室裡任何一個犄角。熏雞咽到他們肚裡,那沒有關係;我卻聞到那油香味了。寶藍色的胖胖沙發他們坐著,也不礙事,那鬆軟舒適我感覺著了。我引頸端詳懸在壁爐上的油畫,我斷定那白鬚老人一定是男主人的祖父。他的墳墓也許就在道旁,他的靈魂卻守護著圍在桌邊的兒孫了。
  我聽著他們念完禱詞(壁爐上擺設中央有一座金屬珵亮的十字架),望著他們打開折疊的潔白餐巾,望著他們欣喜地活動起嘴部來,我感到滿意了,因為我知道,這樣明天他們又可以生氣勃勃。我守著,守著,直到女主人催促孩子們上樓預備睡覺。在最末一個孩子閃出飯廳之後,向我這面的燈光突然關滅了。頓時,黑暗使我感到冰冷。適才的幻景隨即迅速地消失不見了。我還聽到孩子們在甬道跳躍的節拍,吹著細銳的哨子。那曲調必是他們新由學堂裡學來的。
  黑暗使我重新感到孤單。我方明白那溫暖柔和原設我的分,就垂喪著頭,摸索著向前走去。
  遠方有叮噹沉重的金屬聲穿過黑色天空。它像敲著了我的靈魂。這引起我的好奇。我抬頭,一隻類乎裊鳥的飛禽在怪嘯著。白楊響亮地抖擻著它的閃光戰衣。瞥見短松,我擔心果有仙魔隱在這寬平綠野。蝙蝠用極輕薄的姿勢倏忽環著我身畔飄舞著。我的腳不由得向著叮噹的聲音走去,像是著了魔,盲目地邁著腳步,尋著什麼災禍。
  秋天的星空是和地上的森林一般神秘不測啊。流星如頑童在青石板上任意抹畫似地在深藍色的天空亂劃出銀亮的線條。一瞬間,便墜往不可知的所在了。遠處跑馬場似有馬在嘶嘶長鳴。我鎮定耳朵去搜索,又像是銷沉了。似是而非的荒唐的夜啊!毛織廠這時正趕著工,軋軋的機聲像是夾雜著「要活下去啊」的呼喊。那細高的煙囪正向深藍色天空吐著烏黑的氣。是生存的鬱悶之氣啊!一陣鐘聲響後,我彷彿聽見了低微的誦經聲。黑袍僧侶用中古的拉丁語為人類祈求著幸福哪。這時,夜掩起學堂羅馬式建築的禿亮腦瓜,方方小窗戶裡正點著黃澄澄的燈光。那必是自修室,多少勤讀的腦袋藉著燈光在裝載著各世紀學究遺留下來的智慧了。
  我終於摸索到那叮噹響聲的跟前。那是靠路中腰的左邊。道旁的草地已被挖成溝渠,旁邊橫豎躺著許多木料。在一盞明亮眩目的水月電燈下,幾十隻筋條高聳的手在忙碌著。
  我躡著腳步走近圓滾的木料。忽然,一聲警告的咳嗽,一個黑影半支起身子向我望過來了。細一端詳,他穿著一套不齊整的西裝,嘴裡叼著一隻煙斗。身子掉到閃亮的方向,燈光把他的臉照得很紅潤,可是看年紀他總有四十了。
  「喂,來幹麼?」他突然提防地問。
  「我是個過路的人。」我索性走近他身邊,環視片刻,便猜問著:「忙著蓋房吧?」
  我看著他的動靜。毛茸茸耳朵上夾了一管鉛筆,兩隻細小如鼠的眼睛總凝視著前方出神。兩個赤背漢子各揮著一柄巨錘,在輪流敲打一根鋼筋。火花迸發得那樣燦爛,我竟湊近他身邊坐了。
  他拔出煙斗,搔搔耳腮,又瞅了瞅我,就仍掉過頭去了。
  我為他這點冷漠所窘。我守著由煙斗裡梟梟飄起的白煙,在燈光下變成連環套,團團盤繞著。這監工好像只關心一隻釘子可曾錘到盡頭,或一塊木料有沒有鋁錯了尺寸。他並不曾覺得身畔有我這人的存在。為了這個,我不舒服。我拽著他的袖子說:「唉,告訴我呀,幹麼這麼忙哇?」
  「喏,你這人!」似乎怕我會扯碎他的袖頭,趕忙抽回胳膊說。「新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工程師麼——快到了,一對——哼,年輕的。」話語間,他似乎有點鄙夷這房子未來的主人,又似乎是厭煩我再問下去,索性一氣說個乾淨。隨後,乾巴巴地吐了口唾沫,就又用煙斗堵上嘴巴了。
  從那以後,我把散步的距離拖長了。我每天黃昏都到這房子跟前,好像那就是我的房子。我守著他們砸地基,守著他們立樑柱,還守到他們把赭色的方磚一塊塊地壘起來。那監工的可老那麼緘默。他抽著煙斗,搔著耳腮,肚裡時刻老那麼盤算著:臥房的門應朝哪方,廚房怎樣和客廳打通,將來待客時遞菜好方便。誰也不知道明天該幹麼,可是到明天,經他一指點,一層潔白石階平地而起,那道短牆拐了一個角。
  這中間,有一個時期局裡派我到六十里外的礦山去調查工人生活狀況。這是我就任後第一次出差。在那裡,我過著極為異樣的生活。天天矗立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摩天大樓了,卻是比那個更巍峨的礦山。我是住在一座山坳裡,門前便是縱橫細窄的鐵軌,上面日夜狂奔著運煤車。雖然是躺在一張極其難得的鐵床上,我卻不曾安寧地睡過一夜。我像進了一個古怪偏僻的國度,比非洲莽叢都還奇異。礦工的臉似乎塗滿了炭,上面滴著液體的黑珠。他們終日瞪著猙獰的眼,總像是天將墜下來那麼緊張。很少聽到他們說一句安穩的話。不是緘口沉默,就是大聲嚷叫。為我們所習慣的文明從未吹到這裡,他們似乎把文明和禮貌一併遺失在漆黑的礦井裡了。在我初到的那一晚,我始終沒闔上眼。我總擔心門口會鑽進一張黑臉。出人礦務局的每一個人,硬領都是那麼潔白,說著那樣恭遜的紳士用語,誰想礦務局的生產者是這樣迥乎不同的人呢!
  我們礦務局一共有五個井口,可是實際開採的只有四口,另一口封起來了,在休息著。只有乍人地獄的恐怖可以形容我第一次隨同工頭下井時的心情。在黑洞洞、陰森森的地獄裡,人的額頭上各伸著一盞如鶴頸的油燈,一輛輛的煤車在鐵軌上滾著,隆隆地震響。那些被巴比塞稱為「馬」的拉煤車者用嚇人的聲音嚷著,曳著一輛輛堆滿煤塊的鐵車。工錢既是按著車數計算,他們只拚命地喊著向前拖,直到工頭手裡的電筒一晃,並隨口罵了一句,為首的才緩慢下來,嘴裡嚷著難懂的話。
  我們是按照一張有著白線的藍圖走著。工頭每過一拐角必說一聲:「離井口八十呎了!」走到一百七十幾呎的一個垛口時,幾個礦工正用巨斧敲著一面黑壁。每敲一下,必有一大片堅硬物體轟然墜下,落在礦工赤裸的肩背上,然後滾到地上。我們走近,工頭似乎也有點怕,喝道:「嗨,孫子,等等開!」
  那舉著斧頭的工人聽到這聲音,即刻鬆緩了腕力,喘噓著,可還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
  工頭解釋給我說:這裡采不得了,再有半哩就是水道,而且,因為採得太苦,上面隨時可以陷落的。他叮囑我回去據情報告上司,請他們快籌個妥善辦法。
  兩個星期後,我又乘著局裡特派的那輛汽車回到都市來了。乍離開山地,來到平坦坦的城裡,我還有些不慣呢。我耳邊時刻還有隆隆隆的震響,夢中高峨的礦山常巍立在我的床前。朋友們說我臉色黝黑,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把自己染得比一個礦工更黑的了。我似乎還留戀那些粗黑的臉,因為那是十足誠實的臉。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我又揮著鋼筆登錄起產煤的噸數了。不同的是,那些圈兒都變成猙獰的眼珠。時常我好像覺得那面黑壁轟然塌陷了,掩埋了那些舉著斧頭的礦工,掩埋了工頭和我自己。即刻,我的肩膀聳起,渾身顫慄,直著眼睛,掌心冒著濕祿祿的虛汗。
  坐在對面的同事看到我那呆呆的神氣,便開玩笑地說:「怎麼,思凡了吧?」(「思凡」是局裡為「想女人」公擬的一個術語。)我慘然一笑,像是推開了壓在背脊上的一堆厚土,又回到現實中來。
  我喘出一口悶窒的氣,頓時感覺清醒了許多。我扶著桌沿,想往外走。我一點沒察覺同事皆在注目望著我。他們覺得我這呆像有點異常。
  「幹麼去?」一位同事好意地扶著我的肩膀問。
  「不行,我得去見經理。第三礦井險得很!」我掙扎著往外走。
  「得了,規規矩矩記你的賬吧!」另外一個叫常克明的同事用巧妙的姿勢捏著煙卷,聳了聳肩膀,徐徐吐出口煙霧,輕率地攔住我。我不知道他是同情還是解恨。只聽他說:「礦井的事早請好人了,用不著你來操心。剛由倫敦回來的。哼,蜜月!甜不上幾天就得乖乖下苦井。」
  黃昏時分,好像溫習一種快忘卻的課程,或尋找遺失了的物件似的,我搭上了汽車,懷著無限新奇,又來到賴飛路,這都市的一隻胳膊。
  方塊房子裡仍有著那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搓揉著。我趕忙避開了。毛織廠的高大煙囪還安分地冒著那永冒不盡的黑煙。大學的樓已燃起燈光了,可是我最關切的是「我」那所房子。我踉蹌地向前撲奔。
  呵,偉大,玄妙的勞動!僅僅才兩個禮拜麼,立在我眼前的已不是一些橫豎的木架,半堵短牆了,卻是一座西洋風景畫裡常見到的那種平屋,尖尖的屋頂上面鋪著齊整的青色薄石片,那扇玲瓏的窗戶已透出微微的燈光了。如果再有些蔓生植物攀在上面,我們簡直會以為它是某詩人的故居。我遙遙地感到莫名的驕傲,因我曾眼看著這雅致房屋的成長。
  我用極羞怯遲疑的步子趨近,生怕這熟悉的影子會驚動平屋幽靜的靈魂。我撩觸著道旁的針松,嗅著週遭的草香。我親眼看著疊起的那四碰潔白石階上面,這裡已有一個鐵紗門了,門裡透出被絹罩濾成淡綠色的燈光。我倚著離門五六碼的一株白楊,靜觀著燈下的動作。
  咦,沒有,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齊整地擺著金屬和磁質的餐具,中間放著一隻細長的綠花瓶。但主人呢?沒有影兒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砌成的牆,這時已塗上了淡咖啡色的漆。主人似乎對這顏色有特殊的愛好,連那些新制木器也無一不是這顏色的。鑲在壁上的是兩幅油畫,我依稀在辨識著上面的景物。
  忽然有咯咯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夾雜著還有口哨和笑聲。一對青年男女向我這邊走過來了,我忙閃過身去。黃昏蓋住了一切細節,但那窈窕的身腰,那臂挽臂的親暱我還是可以辨認得出的。我想,他們必是一對走路的人。
  但是突然他們駐足了,男的打了一聲頗悅耳的呼哨,就向房裡喊道:「老王!」
  ——啊,幸福的人們!
  男的輕輕地推開了門,扶著女的肩讓她先走進去。然後,一個白衣侍者由裡面迎了出來。女的隨手把一束小野花插到桌上的花瓶裡,返過身來;我猜得出,那是一個適意的微笑。
  侍者手托的盤子上騰起熱氣時,纖細的手指忙用黃油果醬塗抹麵包。好像那片黃油便是愛情的醴泉似的,兩個爭舉著自己抹好的遞給對方。兩顆金晃晃的戒指閃亮著。結果是微笑地互相交換了麵包,兩個都似乎成就了一件愜意事。
  我看到了女人的臉,橢圓白皙,好像生來就是為笑的。她有一頭烏黑的美發。她時常把閃亮的叉子橫在後邊,眼睛便凝看著對面的丈夫嫵媚地笑。
  飯後,在侍者收拾餐具時,忽然有了留聲機的聲音。那調子我極熟悉,那是最富青春夢幻的《丁香花季》。隨後,留在窗口的只剩一對頭顱了。靠牆的準是一張只容得下兩人的沙發,我猜得出。留聲機放出男女低微的合唱聲,唱到「我倆攜手遁跡人間,躲避到誰也尋不見的地方」時,女的頭顱由窗口沉沒下去了。我知道它該貼近一副堅硬的胸脯,領受一番溫情撫眷了。然後,男的用極柔和的中音低唱:
  你我偕老終生,愛情美夢永不沉淪。
  室內過分的溫暖卻變成一股冷氣撲向我來。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我轉過身,垂著頭,撩觸著松針,兀自踱了回來。
  可是次日黃昏,我又立在那棵楊樹旁邊了。我有一種病,我喜歡讓別人享受幸福的實體,我貪愛那感覺。於是,無形中我把這平屋當作我精神的家了。僕僕風塵地由鬧市裡走過一條漫長的路,來看「我」這新家。我知道,走過每根燈柱,上面都有四顆白眼睛譏笑我的癡愚。它們散亂地搖曳著我那孤單的影子,要我省悟。遠處一陣陣傳來鬧市喧囂,起伏如波濤,也似在指指點點地諷刺我。但我仍梗著脖頸,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平屋。
  平屋階下有一個人在修剪適才為暮雹撫摸過的草。他傴僂著腰,像是多吃了兩盅,嘴裡低哼著不三不四的調子。他也許為我的腳步聲所驚動,忽然抬起了頭。在暮色蒼茫中我似乎看出那不是一張生疏的臉。
  「哦,先生。」他直起腰來。那張黃瘦高顴骨的臉即刻使我聯想起熱騰騰的茶碗和手巾把,隨後才記起這是礦務局裡的一個聽差。
  「怎麼,老馮,你來這兒幹麼?」
  「是——總務司派我過來的。您不知道這是新來的工程師,李先生的家?」
  李先生?難道就是前天同事提起的那位工程師?不會那麼巧,但老馮偏一口咬定這李先生夫婦是新打外洋回來的。我沒想到這使人嫉妒的家便是他們的。幸福的人啊!我叮囑老馮不許聲張。我不願擾動別人的安靜,我要默默地守著他們領取幸福。
  回到局裡,我又後悔起還不曾報告上司礦山不穩的事。我的工作雖說是調查工人生活狀況,但工人生命所繫的事我怎能漠視呢?唉,我這人真不中用!補報呢,又自露馬腳,找經理責備,記恨。我咬著下唇在房裡用紊亂的步子量著地板。我不曉得該怎麼辦!隆隆的鐵車又在我耳畔響起來了,那些黧黑的臉似乎齜了一排排白牙向我狠狠地咒罵:「你這人——你這該殺的人哪!」
  ——如果去呈報……
  我這樣試著想,即刻上司一張難看的臉浮現在我的幻想中了。也許是撤職,也許——橫豎結果是不會好的。
  ——已經快一個星期了,你睡覺了嗎?——多難聽的話!
  那天黃昏,倚著道旁的白楊,我看見淡綠的燈光下有女人在嚶嚶地哭著哪,她倚在男人的懷裡。
  「你不能去說說嗎?剛到一個星期就下礦!而且是在蜜月裡。」女人緊緊地抓住丈夫的領帶,嗚咽著,絮絮地求著。她那副玲瓏的臉蛋,這時已沾滿了淚漬,渾身還不時在抽搐著。
  「麗麗,這是沒辦法的事。」男人把手掌沿著那柔篷的頭髮滑著。他仰了頭,心裡像在打仗。他凝視著燈光,手卻仍在輕拍懷中顫慄著的肩膀,吃語似地自己囁嚅著:「世界是一整個,我們沒法脫離它去另蓋一座樂園。它嫉妒。它不准,它將動手拆毀——」
  那一夕是淒涼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話別。我直守到兩人進房裡收拾什物去,才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踱了回來。
  走過那方方的建築時,我聽到一種節奏疾速的音樂,夾著窸窣的衣裙相觸和腳步雜沓的聲音。窗口露著許多只胳膊,上面閃爍著許多亮光,如流星。幾個孩子堵在三樓的窗口,托著小腮幫數著來往的汽車。他們是被媽媽騙到臥房裡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樣,跳舞會和我也是無緣的。我匆匆走開了。
  自那天以後,我沒有勇氣把散步的路程延長到那平屋了,因為遙遙地,我已由樓下的漆黑,想像出樓上靠東南角那盞殘燈下是一張怎樣狼狽的淚面了。紅燈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紅燈散盡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張望些什麼?你的路比我的應該還長呢!」他扶著車把關切地問我。半車紅光把他蒼老的臉照得不知年輕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著細長燈桿,無心地拈著松針。
  「我不懂得你們這些年輕小伙!」紅燈老人似乎不願費力去猜測,就重新扶起車把,緩緩向前推去。一盞盞紅燈隨著他的足跡散在道旁。
  誰也未料到,災難一直在不停息地醞釀著哪。星期五下午,局裡連連接到礦井管理處幾次緊急長途電話,報告井勢不穩的消息。啊,沒有人再比我那時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報告上司。幾次我抓住頭髮想拿出兇犯自首的勇氣跑去報告一聲,但另一個狡黠的聲音總在我心裡問:
  ——那樣有什麼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還沒有起床,宿舍前道裡就嘈雜地議論開了。在我們這宿舍裡,這是不尋常的。平日,這時分茶役提著熱水壺由門口走過都躡著腳尖,今早,騷動替代了原有的謐靜。我側著身,聽到許多扇門開了,一定有許多只腦袋由門縫裡伸了出來,因為隨即聽到許多人問:「喂,老馬,怎麼回事呀?」
  聲音裡都帶著幾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開被窩,裸著腳奔了出來。
  「什麼事情呀?」我一把扯著茶役的袖口,睜大了眼問。
  「礦井出亂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頭昏了。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顧不得洗臉就走出房門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張,以為有我什麼人死在裡面了。
  「嘿,你幹麼著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個外國回來的工程師。」
  外國回來的工程師?這是夢啊!一切我所擔慮的,就全為惡運證實了嗎?我直瞪著眼睛,闖進那個攔我去報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閒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裡拔出塗滿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著,「糟了!全是我,全是我,這個兇犯!」
  他愕然了。他仔細端詳一下我顫抖著的臉,就鬼鬼祟祟地趕忙關上房門。
  「老常,都是你,攔我,攔我。瞧,這下我拿什麼險活下去,你說說——」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諉著殺人的罪名,向他抱怨著。
  聽完我這一席悔恨的話之後,他一臉的緊張倒鬆開了。他漱著口,甚至微微有點笑了。他告訴我礦山不穩是人所共知的。這麼快會陷落雖然沒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誰去調查,那邊工頭也那麼囑咐。這回聘請新工程師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補償必然的損失。
  這話能作為開脫的借口嗎?不能。可是我也覺得肩膀輕鬆多了。我開始省悟到自己只不過是個小職員,把偌大慘劇的責任都拉到自己頭上有些可笑。但心上總還有點什麼在絞纏著。我什麼都不敢想,特別怕記起賴飛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裡的電話鈴不停地響著。工人家屬殷切的打聽,新聞記者好奇的探問……但經理有話:關於這事不准洩露,只准用「真相還不清楚」來搪塞。
  但這事終於被證實了,因為三十七具屍體已經挖了出來。許多哭成淚人的家屬用笨重的車輛來領取一具裝殮了屍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張五十塊錢的支票。
  年輕工程師的黑漆棺材,用紮了白綢的汽車一直載到賴飛路道旁的萬壽公墓去了。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隨了一份。但追悼會和葬禮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們一回來便學說靈柩人土前,教堂牧師禱告聲多麼沉痛,並連聲誇說那女人多麼年輕,漂亮。他們又研究起一個美麗女人嗚咽時的妙態。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很關心這小姨婦,討論了許久。
  我不曾說什麼。
  過了好些日子,一個黃昏,我為試試自己的勇氣,才又登上那停在紅牌下面的公共汽車。賴飛路雖仍奔馳著載了爵士音樂的汽車,但細長電桿上的燈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腫了的眼睛。沿著賴飛道,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撩觸著松針,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針尖的刺痛。煙囪那傻傢伙依然噴吐著無名的怨氣,濃黑,瀰漫四周空際。學堂的圓形建築仍如一尊彌勒那麼仰天晾著肚皮。晚禱鐘聲響徹原野,水像叮囑著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燈光,連樓角的殘光也熄滅了。我好像聽到遠方有叮噹沉重的金屬聲穿過這黑色天空,即刻有無數火花在我眼前迸發。班誕的夜,現實的裝幀者,我再不敢向前邁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開始在搓揉起聽眾的神經了,許多只手又響朗地嘩喇起骨牌來。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來。
                    一九三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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