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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京人的呼籲

作者:蕭乾

   
一、文明始自安全

  一個城市文明不文明,可以從許多不同的角度考核。公共汽車上有元讓座的風尚,地上有無痰跡,售貨員對顧客禮不禮貌,路人拾金味不昧等等。這些,每一項都可成為考核的標準。但我認為最起碼的文明,是安全。
  安全的範圍很廣。在紐約,晚十點以後就很少有人敢坐地鐵了,因為夜靜人稀,在車廂裡或車站上,都可能遭到歹徒的搶劫甚至傷害。這樣的城市,樓房再高,霓虹燈再花哨,也不文明。「文革」期間,有人勸我出門不可戴手錶,說曾有壞人看中了誰的手錶,就跟蹤到公共廁所裡,為了搶表,就用利刃把戴表的手腕剁斷。
  今天,生活在我們的城市裡,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因為威脅市民的那些「哥兒們」已經「各得其所」了。最近,馬路上的秩序也大為改觀。然而另外還一種東西,不時還在威脅著市民的安全。有時是一口敞開蓋子的煤氣或自來水的檢查井,有時是為了這樣那樣原因而挖的一些坑溝。周圍既未用障礙物圈起,晚上當然更不會點個紅燈。這些,不期然而然地對市民就形成了一種陷阱,一種威脅。
  這方面的有欠文明,主要是由於市基建以及水電工程工作程序(或者說作風)的虎頭蛇尾。往往檢查完一個什麼「井」或修完一座建築,草草掃尾就一走了之。於是,遺下了後患。三年前,我的一位老友的快婿——優秀的青年建築師,在南池子就為了躲馬路上一堆雜土,被後邊的汽車軋死了。又比如天壇刨了些坑預備種樹,後來改了「點」,有的坑作廢,但並不填上,有些澆樹的自來水管露在地面上。玉淵潭公園有些樹因故鋸掉,地面還露著半尺來高的墩子。所有這些,對遊人都成為「絆索」。近年來基建方面大有進步,每完成一座樓必給修條路。然而修路前並不砸夯,就慌忙把磚鋪上。陰天下雨,地面下陷,磚也隨之陷了下去。例如燕京飯店西側的磚地,有一處已成凹形。我親眼看到兩個老人在那裡栽了跟頭。
  建議市政當局像對消防那樣,對各類施工人員作出規定,一定要確保市民老少行路安全。凡由於安全措施不周而造成的傷害,應准許市民控告有關方面,並要求賠償。
  一個文明的城市首先得讓人們在裡面走著放心,不用擔驚受怕。
   
二、文明小議


  煞風景

  你能設想在秦始皇陵兵馬俑中間架起一尊迫擊炮,或在周銅漢瓦旁邊擺上一台錄音機嗎?然而這樣的事正在天壇發生。在巍峨輝煌的祈年殿前面那氣派萬千的方場中央,距離白玉欄杆數米處,近來一直停放著一輛桔黃色的小轎車。車身油漆剝落,車窗也已破,是用馬糞紙堵著。據說放在那裡的用途是:供遊人站在車旁,以高峻雄渾的古建築為背景,拍時髦照片!
  看來文物名勝的保護,不僅僅是個禁止遊人在牆上留名題字的問題。

  後無來者

  我最怕那種有彈簧的活動門。星期天早餐時刻,我站在附近有這種活動門的小飯館作了一次「公德調查」。在七八分鐘內,進出了二十來位顧客。大部分是把門推開,人進去後,任那扇門往後繃去,好像後邊並無來者。有時裡外同時對推,相持不讓,最後總是弱者退了下來。一個運動員打扮的小伙子把門推到極限,門猛地繃回來。幸好後邊是個中年人,他挨了一下打,也隨口罵了聲難聽的。一個抱娃娃的婦女走上台階,我替她捏把汗。看來她很有經驗:她倒退著進門,娃娃沒撞著,她背上可狠狠地挨了一下。只有一位70開外的老婆婆,當她看見裡頭走出個小姑娘,手裡托著同她年齡很不相稱的那麼一大疊油餅時,就主動替她拉開門,一面輕聲寬慰她說:「姑娘,放心,我等你。」
  星期天早晨如此,平時趕著上班,就不堪設想了!

  圈套和陷阱

  公園裡或人行道旁,只要是興建過土木的地方,就常有一截截一二尺長的「鋼骨」彎彎地露出地面,活像套狼用的那種圈圈。有時看到拔掉舊村後未填的深坑,或敞著口(鐵蓋撂在一旁)的水表井,很像獵虎挖的那種陷阱。
  我想,最起碼也是最重要的「文明」應該是保障市民(包括老弱病殘)生活得安全。
   
三、向城市建設部門進三言


  屋頂何不成花園?

  可以從各種角度判斷一個城市文明不文明。其中之一,是看它的市民工餘是聚在劇院、公園、體育場裡,還是滿處遛大街。然而居民住得窄,又沒處可去,就只好遛大街。
  年年一到盛夏,北京通衢大道——尤其像工人體育館那樣空敞地帶,夜晚必有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幼蹲坐在人行道邊乘涼,有的赤背,有的手搖芭蕉扇。我估計這景象可能不限於北京。我一方面同情他們是熱得無可奈何,可又覺得實在有礙觀瞻。
  每逢我走過高層建築群,例如前三門或復外大街,團結湖或勁松,心裡總冒出個問號:為什麼讓那些樓頂光禿禿的(至多有座天線),而不利用一下?每幢樓的屋頂都有上百米的空間,丈量一下看,全市那麼多幢樓房,該有多少千、多少萬米的空間,一年四季都那麼白白空閒著——而且都是陽光最足,空氣最新鮮,月色最美的地方呢!倘若拾掇拾掇,變成屋頂花園,老頭兒早晨可以上去打太極,晚上可以開個茶座,打點子燈謎,舉辦個舞會,豈不就會減少馬路上的人口,又大大豐富首都的文化生活!這麼一來,還可以消除現代高層建築的一個嚴重缺陷:同住一幢樓,卻老死不相識,更談不上鄰里關係!

  該有座北京市的博物館了

  幾年前在參觀芝加哥工業科學館時,轉來轉去,忽然轉進一個昏暗的角落,腳下踩的不再是地毯,而是坎坷不平的石板道,恍惚間彷彿來到了上海八仙橋後面的弄堂。原來那是仿照上世紀芝加哥一段街道修建的。馬路兩旁點的是瓦斯路燈,道旁還停著一輛舊式馬車。店舖矮而簡陋,好像還有位一手打著陽傘、一手提了長裙的時髦婦女正在漫步。沒有圖表,也不用文字說明,遊人(包括當代的芝加哥小市民)心裡自然就有了今昔對比。
  北京城何嘗不在變!今天,年輕的市民連城牆也未必見過。他們可知道民國初年街上點的是什麼路燈?居民怎麼買井水?糞便如何處理?花市、豬羊市、騾馬市,當年是個什麼樣子?東四、西單還有牌樓?
  當然,從民俗學的角度看老北京,也是滿有意思的。光就婚喪儀仗來說,就夠熱鬧的。闊人講究六十四人「大槓」,窮的是「穿心槓」。喜轎前頭的刀槍斧戟講究排滿半條街。還有雍和宮的「打鬼」,國子監的祭孔,以及一年到頭舉行的廟會,真有說不盡的熱鬧。
  這麼一座以這古老城市的政治史和社會史為內容的博物館,不但會吸引外國旅遊者,更有助於本地市民的「尋根」。
  實物之外,倘若陳設些像「收租院」那樣的雕塑,或國外早已流行的「蠟人」,就會更加生動逼真,引人入勝。

  要有一個保修期

  買塊表,照例要保修一年半載。我常想問:建築公司蓋完一幢大樓,交工後保不保修?保多久?還是一交了事?
  一到夏季,我們這座交工不及兩年的新樓(復外二十一號)裡,就怨聲載道了。首先,樓上單元裡一淋浴,樓下單元的牆上先是畫起地圖,接著灰水就淌了下來。同是窗戶,少數幾個有伸縮,可以開大開小(其實,至多用上不到一尺的金屬柄),多數窗戶是要麼全開,要麼全關,表現出為了省下那尺把金屬柄,毫不把使用者的利益放在眼裡的風格。走廊一排的「紗」窗更妙了。一共是十六扇窗戶。兩邊各四扇安了紗窗,中間八扇不安。這麼一來,走廊中間的八扇一打開,蚊蠅照樣飛進,而兩旁各四扇的紗窗就完全成了擺設。
  樓蓋完,總要驗收吧。驗收者則不見得是居住人。從樣子看,窗戶「大致」安了紗窗,有的「窗戶」還可以自由伸縮。於是,字一簽,工一交,就完事大吉。真正的驗收者應當是第一批住進去的人。
  過去不搞投標,尚且如此。今後,要靠縮短工期、降低造價來奪標,這種在細小處的偷工減料,更得嚴加防止了。
  我建議仿照鐘表業,建築公司交工後,也得有個保修期。在這期間,樓內大小毛病須由原公司負責修理,奪標者在質量上搞小動作的,應受處罰。
   
四、漫談自選市場

  稱「超級市場」為「自選市場」,這是中國語言(例如同日語相比)的優越處:能根據自己的理解,把事物的本質一語道破。「超級市場」的「超級」,意思有多麼模糊!自選確實是超級市場的一個主要特徵,而這個特徵解決了商業界一個主要矛盾,即賣者嫌買者挑揀,而買者堅持既然我花錢,就得買中意的貨品。另外,它還有一個特點,即是高效率。在美國,超級市場的出口(即算帳的地方)均有傳送帶,顧客選的一大批東西,一兩分鐘即能結算出來。
  不久前,我去三里河一家出售糧豆的自選市場。進門之後,我從一摞筐筐裡拿了一隻,拿時稍稍牽動了後邊那只筐子,立即遭到了一位女售貨員的訓斥。我還看到兩位女售貨員打開一包油炸豆一類的食品,在一個角落裡邊吃邊聊天。我選購完畢,拿到出口處,那位收款的女同志按了兩遍算帳機,也沒按對數目。然後又喊來一位售貨員來幫她筆算,才得出準確數目。另一次我去甘家口自選市場,那天沒有幾個顧客,可門口卻有四五個結帳的出口,有的完全閒在那裡。
  自選市場是首都生活中的一件新生事物,作為顧客,我們不應對它苛求。但希望商業部門不要因為國外有,咱們也得聊備一格。第一,這是一種新型的商業關係,售貨員非十分必要,不要動輒干涉顧客。第二,一定要講求效率,因為效率就是經濟效益。
   
五、文化夜市好

  文化夜市,對。太需要了!青年們日益旺盛的求知慾需要它。文藝界的繁榮需要它。作為擁有十億人口的國家的首都需要它。青少年們需要它,中年人和老年人也需要它。男男女女都需要它。不應讓建設精神文明停留在文字號召上,這就是一個具體的有效的措施。我舉雙手贊成,並相信在今天美好的形勢下,不久它就可以實現。這個頭,首都應該帶。我相信,這麼好的事必然會在全國大中小城市風起雲湧。
  借此機會,我再提個建議:應該把舊書攤恢復起來。大多數讀書人最大的樂趣是逛舊書店。那裡,買者不必帶介紹信,像告幫似的;賣者也不必帶著戶口本,把帽沿拉下來,像進當鋪似的。大家都大大方方地去進行這種文化交易。願全市主要商業區都有舊書店;不僅是幾間門面的大書店,也要一間半間的,甚至搭個棚子,擺地攤。巴黎城塞納河畔,一排全是舊書攤。文化人到了那裡就留連忘返。英美大學城到處是賣舊書的。在衣阿華城,最吸引我的是那家「鬧鬼書屋」。那裡,舊書像圖書館那樣分門別類,看累了還可以坐在沙發上,同其他買書人坐下來聊天,有免費咖啡供應。
  解放初期,東安市場也罷,西單商場也罷,何嘗不遍地是舊書攤!我沒釣過魚,但從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奇書的快樂,決不小於釣到一條尺長的鯉魚。藏書家幾乎沒有一位是從買新書開始的。
  我希望即將出現的文化夜市為舊書攤留出一個角落。我希望愛書的待業青年出來經營書店、書棚、書攤。讓我們在文化的這一主要媒介——書籍方面,互通有無,也讓有些埋沒的寶貝,由於有了識貨者而重見天日。
   
六、泡

  每次去某某某浴池理髮,總得花上大半天。十六日晨,下起雨來了。心想,這日子排隊的人也許會少些,何不鑽一下空子!
  買好牌子,拉開玻璃門一看,人果然比往日要少,但兩隻長凳還是坐滿了顧客。站了一會兒,就輪到我坐了。坐等比站等要高上一等。
  這時我數了數,男部足有七個座位,但只見一位女同志在理,她臉上好像有些浮腫,動作遲緩,有時理著半截兒就得坐下來歇一晌,有時理完一個人,拿起缸子,歉疚地對我們說:「我得吃點藥!」
  我心裡在盤算:前邊還有十一個人,每個人打它十五分鐘(看來這是不夠的),也得三個小時呀!我很想走。然而一路蹚雨來的,我不甘心啊!何況外面還在嘩嘩下著。
  女部那邊像是有三四位理髮師,而且只有一位女顧客。有個男同志剛走進來,就被女理髮師領到我們前邊的一張椅子上,親切地說:「等一下我叫你。」原來女部正在理著另一位男顧客。我沉不住氣了,就對後邊一個同命運的人說:「咱們難道不能也去女部理嗎?」他朝我搖搖頭,小聲說:「別找那個麻煩,那都是有關係的。」
  於是,我們繼續攀談起來。通過他才知道男部共有十七位理髮師。我說,整個男部難道就由那位像是病號的女同志一個人支撐?他說:「不,說不定一會兒107號會來呢!」這樣,我們就像盼救世主那樣盼這位107號,幾次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他,原來只不過是來加長我們這個絕望的隊伍的。
  將近十點鐘,進來一個細高個子,穿藍制服的年輕人。我旁邊那位知情人釋然地說:「啊,他就是,有盼頭啦。」
  只見他走到裡間,先把手中的雨傘支開,然後由抽屜裡取出一塊布來細心地把雨傘上一塊一塊的雨水拭乾。擦完傘,他坐下來,撩起鞋來。擦完這只又擦那隻。我們20幾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每個人這時都有所感吧,但沒人敢吭一聲。
  以為他該穿起白大褂幹活了,才不呢!他點上了一支煙,坐在軟椅上,一口口地噴起煙霧。隨噴,好像還在欣賞著那煙圈兒。
  哎呀,他站了起來,真地去穿白大褂了。我們自然也流露出希望來。他對鏡把衣著整理了一下,繃著臉,大搖大擺地向我們走來。走過我們這排人面前時,他並沒望我們一眼。我們彷彿根本不存在。一拐彎,他悠悠達達地拐到女部去了。一陣打招呼聲之後,他挑了張椅子坐下來,又點上一支煙,聊了起來。
  他從女部踱出來了,幾乎擦著我們的膝頭踱過,推開玻璃門,他站在門廊裡觀賞起雨中街景來了。這時,我想到三十年代時,洪深在上海租界影院裡對辱華影片情不自禁的抗議。我也想當一次英雄,但我沒有當成。我剛一抬屁股,身邊那位「難友」就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小聲告誡我說:「這年月,小青年惹不得呵!」
  他從門廊踱了回來。踱到後面,又坐下來,抽了一陣子煙,才站起來,拉開抽屜,一樣一樣地取出他的工具:電推子和吹風器。哦,原來靠外邊第一張椅子就是他的。他慢條斯理地把工具一一吹了吹,撣了撣,然後才把電線的一端塞人插銷,轉過身來,朝我們這一大排等待著的顧客中間最前邊的一個努了努下巴,就像電影裡古代酋長對奴隸的那種神態。
  我小聲問了問我身邊的那位「行家」:「這裡有頭兒沒有?怎麼也不管管?」他垂下頭來,又斜過臉來說:「管?以後下雨天,就連107號也不照面啦!」
   
七、我總算有了間書齋

  在我的概念中,書齋就是一間(不論多麼小)不擺床的屋子,一個腦力工作者可以躲開一些分心的雜音——剁剁炒炒、洗洗唰唰的聲音,能靜下來思考的地方。在有些國家,這也許是件必需品,一個起碼的條件。在房荒仍然嚴重的我國,不能不承認它還是一種奢侈。
  大約1956年春間,在一時政策的照耀下,我一度忽然有過那麼一小間。1949年以來,只有那幾個月裡我寫過幾篇東西。可沒多久,那小間就曇花一現地消失了。
  當我在柏各莊跟十幾位同命運的人們滾在一條炕上,或在咸寧同幾個人合住一間用磚坯堆起來的小屋,以及後來回到北京四口人擠在窗下就是公共尿池的八平方米斗室時,我時常有這個非非之想:要是有一間一個人的工作室多好啊!
  1983年,這個夢竟然變成了現實。如今,我有了一間頗像樣的書齋。它不但面積不止八平方米,還有漆得珵亮、可以擺各種紀念物的組合櫃,壁上掛了朋友胡絜青、葉淺予、阿老、苗子、秦兆陽、子野、育蓮的字畫,以及祖光和鳳霞合作的《秋艷》。真是造化啊!
  但是,每當我工作累了,倒在沙發上,望著這一切,心頭就總有一種不那麼舒服的感覺。我想:假若把十億人搭成個金字塔,享有一間書齋的人肯定是在塔尖上。當然,電視上也看到過農民蓋的整幢整幢樓房,可是我身邊的許多人,住得都不比我當年寬綽多少。一個青年評論家,在同另外幾個同志睡著雙層床。還有三代人擠在一間小屋裡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女作家,一提房子,她就搖頭皺眉。我相信他們決不會放鬆自己的努力,必然也像我當年那樣,把房管所的門檻都跑穿了。那時我看到的是難看的面孔,如今呢,可能和氣點了,然而管理員還會朝你攤開雙臂說:沒有房叫我咋辦?
  自然,現在到處在蓋房了。從統計數字看,市民平均的住房面積也在上升著。我祝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我祝願我的同行們個個都能有一間書齋。
  到那時,我再來談我書齋裡的陳設吧。這裡,我只想說,我在七十三歲上,才混上一間書齋。我希望並且相信新的一代,將會早一點有。
                  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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