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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醫院藥哲學

作者:蕭乾

  一人晚景,就和醫藥結起不解之緣。輕則筋骨酸疼,重則波及五臟。於是,打針吃藥成為常事,桌邊床頭總排滿了各色大小藥瓶。打開報紙,最著迷的不是海灣戰爭,而是各種特效藥的醒目廣告。老朋友見面首先交換的也是彼此的病情。時而還有人為我抄來妙劑秘方。最近整理積信,發現我同一位友人之間數量可觀的通信,內容淨是各人近期尿頻的次數以及各種對付的辦法。六年前我們同去武漢開黃鶴樓筆會時,火車上同睡一個小單間。那晚他一連爬起過八趟。我只比他少了一趟。
  一提醫藥,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你究竟信中醫還是西醫。「絕對」不相信中醫或西醫的人我都遇到過,就好像中醫個個是誤人的郎中,而西醫在縫傷口時,必然會連剪刀也一道縫進去。
  我個人倒沒那麼絕對過。一則小時難得生病。就是生了病,家境也容不得我去挑這揀那。10歲以前,我喝過不少次兌水的香灰,還囫圇吞下過一隻癩蛤蟆——活的!偏方往往就用這種歪門邪道來折磨人。後來進了洋學堂,每年總是由西醫來做體檢,阿司匹林又比煎湯藥省事多了。至於針灸,更是不敢問津。所以我很自然地就把西醫視為正統。何況去國七載,根本也不見中醫蹤影。我國傳統醫學在我心目中,越發沒有了位置。
  1948年在復旦教書時,一次拔牙感染發炎,半個下巴腫成蘿蔔,疼痛難忍,那陣子南京路上有的是各種進口西藥。阿司匹林不靈,我就揀貴的買。十幾天來怎麼治也不消腫。
  有一天在教授休息室裡,中文系一位老先生見到我那副狼狽相,動了惻隱之心。他問我可相信中醫針灸。我捂著腮幫子淒淒慘慘地回答說,只要能消腫,我什麼都信。
  老先生連襯衫也沒讓我脫,只叫我挽起袖子。然後打開他那藍布書包,掏出一個長匣子,裡面放著幾根銀亮的長針。他先在我胳膊上扎一針,問我疼不疼,我搖搖頭。接著,他要我張開左手,又在拇指與食指之間紮了第二針。第三針才紮在腮幫子上。進針後不一會兒,折磨我多日的疼痛便霍然而釋。
  1956年舉行魯迅逝世二十週年紀念活動時,中國作協外委會派我陪同兩位德國詩人赴全國各地旅行。路線是從北京先到南京,在上海、杭州、紹興轉一圈,然後一直奔廣州,再赴昆明,最後一站是重慶。豈料剛抵南京,我就大鬧腹瀉。這種病對於陪外賓可不相宜。南京友協和作協的朋友想盡辦法為我醫治,吃了種種藥都不見效。我只好掛了個長途電話,請北京另派人接替我。負責人指示說,在上海治治看,實在不行再換人。
  到了上海,朋友們安慰我說,請放心,我們這兒有的是進口藥。我就照大夫的囑咐服下去。唉呀,不得了!次數加倍了,我幾乎離不開衛生間。
  這時,我想起當年在復旦教授休息室裡遇到的那位救星。我向東道主提出,可否讓我去看看中醫。他們馬上就把我送到靜安寺路一家不大的醫院。好像還不是一家中醫院,而只是醫院裡的中醫科。大夫號完脈,開了幾味藥,另外還加服兩粒霍香正氣丸。
  服下去不久,腹瀉止住了,很快我就康復了。從此,我對中醫佩服得五體投地。
  五十年代後期,我被送到渤海灣的鹽鹼地上一家國營農場去勞動。那裡的水質也許差些。另外,我習慣於半夜起來解小手。當時我們十幾個人睡一個大炕,起夜頗不得人心。有一回我解完手回炕,黑咕隆咚的,竟摸錯了地方。勞累了一天,睡得正香,抽冷子腦袋被人用冰涼的手一摸,人家怎能不發火!為了不再惹亂子,從那以後我就乾脆來個過午滴水不進。當時還頗為得意,以為可找到了竅門。誰知這就使鹽鹼地的水在我腎裡結起一塊塊的碎石!
  1961年回城,直到1973年,我看的都是中醫,而每一位中醫號完脈看完舌苔,無不斷定我患的是「腎虧」。因而我喝了不知多少碗補腎的湯藥。然而尿頻的毛病始終也沒見好。
  1978年我因腹瀉照了愛克斯光,這才發現左腎有個陰影。經過進一步檢查,原來長了一簇腎結石。最大的那顆已經有蠶豆那麼大了。
  這時,我省悟了:就醫是為了治病,絕不能當中醫或西醫的忠實信徒。醫乃為我所用。我顧的只是自家的健康,絕不去盲目崇拜哪派醫法。良醫必根據「病人」的症候和體質下藥。一種藥治不了病,就應該試另外一種。不然,就是拿性命開玩笑。
  我對中西醫都一竅不通,但由於久病,也漸漸悟出人體內部的一些規律。我認為要做個健康人,首先就得把五臟六腑理順。1972年我得了冠心病,中西醫都請教過。當一位中醫給我開舒肝理肺的藥時,我告訴他,我的肝、肺都還好。他的一席話至今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五臟是相連著的,行醫最忌諱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治病之道,其實就是把五臟相互關係理順而已。
  從那以後,我就不斷捉摸這「理順」二字,深感個中大有文章。要理順,就得通暢。所以在便秘與腹瀉之間,我更怕的是前者。人一旦便秘,體內各種毒素雜質就排不出去,最後必然死於中毒。反之,腹瀉雖讓人衰弱,喪失元氣,而且肯定會使體內一些有益的營養也一道付之東流,難免覺得可惜。然而它畢竟把體內有害的沉澱傾瀉出去。總比聽任它繼續積存在體內要好。更何況瀉後只消點滴輸液,吃點補品,體力仍能很快地恢復過來。
  1956年,一次腹瀉,1966年起又鬧了10年的便秘。我並不喜歡腹瀉,但我嚮往順暢,順暢,順暢。那終將會使我們這個民族的肌體豐腴健壯。
                     一九九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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