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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願醒得太早,可是已經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規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於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麼也沒有去拿,我心裡發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嗒嗒、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失敗,那麼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後的決心,爬上床,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並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到中午,四肢軟一點,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牆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雲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髮,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麼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裡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摟,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麼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後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裡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籐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裡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住在這裡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麼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麼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並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就把全心身獻給文學。只有忠心於藝術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情愛。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慾才愛,那麼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麼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雲都十五歲啦!」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裡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並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裡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裡要有十五里路。」我問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餘什麼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麼辣椒白菜啦,雪裡紅豆腐啦……什麼醬魚啦!怎麼叫醬魚呢?哪裡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面喝著開水,一面說:
  「這回又餓不著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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