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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寧深情憶夏衍


祝曉楓/文 侯藝兵/攝
  

沈寧在大六部口街十四號向記者講述老照片。

  9月中旬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四的上午。我提前一刻鐘步行來到北京音樂廳旁邊的大六部口街,找到十四號沈宅。時間尚早,我就坐在院門口的台階上,邊看報紙邊等候藝兵。夏衍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後的時光,他九十五年生命的傳奇就是在這裡結束的,這個院子留下了這位老人最後的夢想。故事的開頭和結尾都不知道,只知道講故事的人是主人公最親近的人。

  沈寧和旦華

  夏衍曾經用過「沈寧」、「黃子布」、「丁謙平」等名字在二、三十年代翻譯了蘇聯電影攝制台本《生路》、電影藝術理論《時間的特寫》、撰寫了電影評論文章《蘇聯電影十七年》等,是最早向中國介紹蘇聯電影的翻譯家之一。沈寧說,夏衍用「沈寧」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女兒的緣故。沈寧說,當年在重慶、上海,父親每天做地下工作,名字經常換,她也不知道父親每天具體幹些什麼,他當然也不說。也因為當年父親做地下工作,所以很少照相。
  這張照片是1932年,夏衍、蔡淑馨和他們的女兒的合影,是老照片中很少的沈寧和父母的合影。那時,父母都正值壯年,沈寧也還是一個天真的兒童。如今,照片上風華正茂的那對伴侶都已走了,照片上那個可愛的孩子,也已是一位平和、慈祥的老人了。
  沈寧是夏衍的長女,今年已年近古稀,她還有一個弟弟旦華。沈寧是在上海讀的中學,後來在香港入「新青」,解放前入了華北大學,所以算解放前參軍。後來華北大學改為中國人民大學,沈寧本來想讀外語,結果卻讀了政治經濟學,後來還上了研究生,畢業之後就留校了。1954年,她被派往蘇聯,繼續唸經濟學,1960年初回北京,到中國社科院《世界文學》編輯部工作。六十年代,她曾為《世界文學》設計過封面。
  「文革」中,因為夏衍的關係,沈寧也受到過嚴厲的盤問,但並沒有遭到嚴重的衝擊。她現在還記得當時被審查時要回答的「很奇怪的問題」——那些人問她,「解放前你父親有沒有被捕過?」「夏衍有沒有晚上不回家的時候?」——「這些問題我當時都覺得很奇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文革」後,沈寧又回到《世界文學》,她退休前則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做翻譯和編輯工作。夏衍晚年一直和沈寧、旦華兩家人住在一起。沈寧說,父親還是老輩人的觀念,願意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夏公愛貓是出名的,可夏公並不是什麼貓都喜歡,他只喜歡黃貓。
  沈寧說,那時他們家的貓是最自由的,每天屋裡屋外、房上房下地跑。
  旦華是學理科的。1975年,夏衍剛剛出獄時,旦華曾代表父親向夏衍的老朋友吳祖光通報消息。這次採訪不巧,沒有見到旦華先生。
  沈寧和旦華也各有一兒一女,像他們自己和他們的父母一樣。

  方桌和皮鞋

  屋子正中的這張方桌看上去有些舊了,沈寧說,這是她在六十年代初買的。「文革」當中,有一次他們家被抄,房間幾乎都已被封了。
  那天快到用飯的時候,父親夏衍從屋中搬出這張桌子,說「你們可以用這張桌子吃飯」,那神態從容平靜。沈寧說,父親是老革命,老地下黨,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很鎮靜的人。他經歷過那麼多風雨坎坷,見過那麼多大世面,遇到過那麼多危險,確實能做到臨危不亂。
  沈寧給我們看夏衍的舊物。她說,這是父親生前穿過的皮鞋。這雙鞋的一隻右鞋底比左鞋底高出許多。兩隻鞋底不一樣,是因為「文革」中,夏衍在監獄中落下終生殘疾。
  1966年夏天,夏衍被遊街示眾。紅衛兵用鞭子逼著夏衍唱「我有罪、我有罪」。夏衍實在唱不出口,便遭到了毒打。北京電影製片廠長汪洋曾寫過文章回憶過這一段經歷,他說,那一年八、九月間,他和夏衍被關在食堂門口一個小木房子裡等著輪流批鬥,夏公「可憐得連煙都沒得抽。我把口袋裡藏著的大半包煙,偷偷給了他」。
  1966年12月,夏衍被抓起來關押在北京衛戍區,後又轉到秦城監獄,開始了長達八年零七個月之久的「監護」生活。「曾長期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出生入死地為黨和人民辛勤工作,巧妙地躲避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從未經歷過鐵窗生涯的夏衍,卻在新中國誕生後的十七年,被關進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牢房。」(周斌:《夏衍傳略》)「他那本來很健康的右腿,也是在獄中被踢打而致殘的。令人髮指的是,這些造反派把夏衍的腿打成骨折,竟連醫院都不送,而是任其自行癒合,以致落下了終生的殘疾。」(會林、紹武:《夏衍傳》)沈寧說,當年父親在獄中受了不少罪,那時每天上廁所都有時間限制,誰走得慢了看守就會在後面叫,有時還會踢打,對夏衍這位當時年已七十的老人也不例外。林彪垮臺後,夏衍可以和家屬見面了。沈寧現在還記得那一次見面的情景。因為和家屬會面時都有看守在一旁監視,所以見了面夏衍也不能和家人多說什麼,但他卻偷偷塞給沈寧一張紙條。沈寧回到家裡,才打開來,卻原來是一小塊草紙,上面用火柴頭寫著四個字:「不白之冤」。最近,沈寧又偶然找出了這張紙條,有朋友看到後,拿去複製了。

  捐獻

  沈寧因為要搬家,所以許多東西已經收拾起來,還有一些東西散在屋裡,是因為這些是夏衍的舊物,準備捐獻的。有夏衍用過幾十年的一個半導體,從四十年代就開始用的幾個南方的老式的羊皮箱,幾個老式的書櫃,也包括這雙皮鞋在內。沈寧覺得,紀念夏衍的地方,如果擺上這些舊東西,也算有個比較真實的氣氛。
  對夏衍的遺物,沈寧雖然覺得有些不捨,但也想到這些東西留在自己這裡,終不是長久之計,「我和孩子還覺得這些東西有意義,可是再下一代就不會再看重這些了,所以不如給它們找個好的歸宿」。
  今年上半年,北京的現代文學館動手最快,拿走了一批夏衍的藏書,還有夏衍用過的一張床、一把籐椅、一張茶几和一個書架。中國電影資料館也要走了一大批書。夏衍收藏的郵票和書畫,主要捐給了上海博物館和浙江省博物館,這在他生前大多都辦完了。1989年10月,夏衍向上海博物館捐贈了納蘭性德詩翰手卷,他向浙江省博物館捐獻珍貴書畫101件,其中「揚州八家」二十五幅,絕大部分都是稀世珍品,另外還包括三十幅齊白石作品,和吳昌碩、黃賓虹、沈鈞儒、郭沫若的字畫。1991年,夏衍又向上海捐贈一批郵票,其中有一套紅、黃、綠色的三枚清代「大龍票」,是中國1878年發行的第一套郵票,價值連城。
  夏衍的故鄉杭州方面也希望要一些夏衍的舊物。我10月12日最近一次到沈宅,聽說杭州已經來人把東西拉走了。在這些事情上,沈寧還是覺得上海人做事快。就在國慶節前,上海左聯紀念館的張小紅聽說了消息,專門跑來一趟北京,拉走了一批東西。
  沈寧說,因為夏衍人緣好,所以他雖然不在了,可是大家都還很懷念他。

  夏衍的「新書」

  夏衍的著作「文革」後出版了很多,其中以《懶尋舊夢錄》(三聯版)最為著名,此書最近已由三聯重印。成規模的結集一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擴充、再版《夏衍選集》和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7月出版的四卷本《夏衍選集》(此書九十年代曾再版),二是由會林、紹武編、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10月出版的《夏衍劇作集》,三是中國電影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夏衍電影劇作集》。夏衍的傳記,1985年6月,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了會林、紹武著《夏衍傳》,1994年12月,上海文藝出版社還出版了一本周斌著的較簡略的《夏衍傳略》。
  今年是夏衍一百週年誕辰,還有夏公的著作即將出版,中國電影家協會編輯了《論夏衍》,中國電影資料館編輯了《夏衍電影論文集》等。
  今年7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夏衍散文》,收有夏衍晚年的文章若干,是該社「世紀文存」之一種。同時,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夏衍的《包身工》和《上海屋簷下》,作為「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的兩種。新書剛剛運來一批,在書架上安靜地或站或臥,望著這所老房子。不久,沈寧就要搬出這裡了,這批新書也會和它們的主人一起告別這個院落,找一個新家。

  《中華讀書報》   

1932年,夏衍、蔡淑馨與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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