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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狼窠


  趙青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看看,已經後半晌,窗戶上的陽光還有兩道窗欞。院裡靜靜的沒有人聲,只有扁豆架上的蟈蟈,吱吱地叫一陣歇一陣的,夾雜著麻雀的喳喳聲。他照著鏡子摸摸自己的臉蛋,一咧嘴做了個鬼臉。穿好了衣裳,洗了臉,跑到院裡看了一會花,又回到屋裡,微笑著,用手擰了個響啪,從牆上摘下胡琴來笑瞇瞇地拉著。他暗自謀算著,打下李鐵,叫自己的人當上隊長,再打下許鳳去,那時候就會滿有把握地當上區委書記……正自高興地想著,姨娘小美輕盈地走進屋來。她今天打扮的十分妖艷,頭髮梳的黑亮,穿著短袖白綢小汗衫,拿著小團扇,一陣風似地走到趙青跟前,格格地笑著說:「你爹個老傢伙天不亮就走了,你怎麼把他弄走的?」
  趙青笑著說:「很簡單,昨天我告訴他說:縣公安科要抓你哩。他一聽嚇得像個二傻子,再也站不住腳了,忙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快走吧,沒有信你可不要回來。」
  小美吃吃地笑著問:「那他怎麼說?」
  趙青說:「他說,好,我走,能走的了嗎?我說不要緊,我叫人送你,連夜到天津去。就這樣。」
  小美對著窗戶坐在凳子上,舉著小鏡子照著。用尖細嫩白的手指抹擦著眉毛,哧哧地笑起來說:「你爹昨天晚上非逼著叫我跟他一起到天津去。」
  趙青歎口氣說:「白勸你半天,你還是不跟他走。」
  小美呸了一口說:「這年頭兒,婦女也興自由了,一輩子不見他個老不死的才好!」
  這時聽小鸞在外邊說:「老胡來啦!」小美忙跑出去看。
  胡文玉這幾個月輕易不到小鸞家來一趟,非來不可時,來了也總是設法快點兒走掉,光怕被人發現他和小鸞的關係。無奈小鸞全不顧體面,死纏住他不放,胡文玉也只好聽著她擺佈。這一次可不同,胡文玉一來就朝小鸞屋裡走。小鸞這幾天,自以為著著勝利,樂的魂兒飄飄的。天天只準備著縣政府的通訊員來領她去工作呢。今天正樂得哼著小調子,對著鏡子,研究自己怎樣打扮更莊重樸素一些。聽見腳步聲是胡文玉來了,以為他是來接自己去縣政府哩。不由歡叫了一聲迎出來。見胡文玉悶著頭朝屋裡走,又忙跟進屋來,親暱地叫了聲:「老胡來啦!」胡文玉就撲上去,一下子抱住小鸞,把她按在炕上,一言不發,狠狠地捶起來。小鸞還當他鬧著玩呢,又是哭又是笑,緊往炕角落裡躲。小美見了,忙上去拉著:
  「老胡,這是怎麼回事?」
  胡文玉打得不耐煩了,住了手,走到一邊,裝上煙斗吸著,指著小鸞說道:「媽的!你愛我,咱們就算結了婚,你是我的老婆,立刻拾掇東西跟我走!」
  小鸞跳下炕來,擦著眼淚,又掩飾著得意的暗笑,嬌聲嬌氣地問:「上哪兒去?你說吧!我這不是正拾掇著準備走嗎?」
  胡文玉嘿嘿地笑起來:「上哪兒去?上北平!你不願意去嗎?」
  小鸞吃驚地問:「上北平?你不幹啦?」
  胡文玉渾身顫抖地說:「不幹了!少廢話,快點兒拾掇!」
  趙青在屋門口出現了,一揮手,小鸞、小美趕緊躲了出去。趙青沉靜地用嚴厲的眼光看著胡文玉,掏出煙捲來吸著,同時遞給了胡文玉一支。兩個人吸著煙,沉默地坐著。趙青用低沉而親切的聲音問道:
  「心裡不痛快?工作談了嗎?」
  胡文玉激動地吸著煙,沒有言語作聲,只長長地出了一口悶氣,兩股白煙像箭一般從鼻孔裡噴射出來。
  趙青又問道:「擔任什麼職務?」
  胡文玉突然一聲冷笑:「宣傳幹事!哈哈!宣傳幹事!」他把煙卷摔到地上,用腳狠狠搓了一下,插著腰望著窗戶笑起來。
  「怎麼?你這是什麼意思?」趙青也突然厲聲地問。
  胡文玉回頭用憤恨的要廝殺的眼光對著趙青,用鼻子吭了一聲:「什麼意思?大丈夫合則留,不合則去!」趙青猛然立起來,往前湊了一步:「胡說八道!往哪兒去?我不能再容忍你!咱們到縣委去談談,我要把你的一切都揭出來!」
  胡文玉臉色煞白,把手槍掏出來,沖趙青一遞說道:「要去你就去,把槍也帶去!我退黨,我不幹了,再管不著我了吧!」
  趙青不接他的槍,低聲道:「怎麼啦,你昏啦,你是在跟我發脾氣還是怎麼的?」
  胡文玉把槍放在桌子上道:「跟你發什麼脾氣!我是不干啦,我受不了,我不是個任人擺弄的木偶!」
  趙青歎口氣坐下,沉思著,不時用冷森森的眼光觀察一下胡文玉,又掏出一支煙來吸著。胡文玉匆忙地拾掇了衣服,包上一個包袱,向外邊叫道:
  「小鸞,你來,咱們談談。」
  小鸞走進屋來,她正在梳頭,抿著嘴露出嘲笑的挑戰的笑容。胡文玉一手插著腰,一手把小包袱往炕邊上一摔:「怎麼著,你要做我的老婆就跟我走,要不,咱們就算完。」
  小鸞盯著胡文玉說道:「看你那個樣,要走也得叫我拾掇拾掇呀。」
  「那就快點!」胡文玉坐下,沖趙青一伸手,要過一支煙來抽著。
  小鸞慢騰騰地拾掇著,好一會兒誰也不吭聲。胡文玉忍不住了,催道:
  「快點呀!」
  小鸞反而停住手坐下說道:「不,我不走,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胡文玉氣的立起來,看看小鸞,又看看趙青,看看屋門口的小美,提起小包袱往外就走。踏出屋門,回頭說了句:
  「後會有期!」
  「你回來!」趙青嚴厲地吼叫了一聲追上去。
  小鸞、小美也跟著追出去。幾個人在院裡掙扎了好一會兒,總算把胡文玉拖回屋來。趙青叫小鸞、小美出去。
  屋裡剩下趙青、胡文玉兩個人。胡文玉完全變了樣子,臉色青白,滿眼紅絲,充滿了迷惘恐怖的神色,萎頓無力地坐在凳子上,兩手抱著頭,伏在迎門桌上低聲地說:
  「我心裡充滿了仇恨,我要殺人!要殺人!」
  趙青小聲說道:「希望你冷靜點,這話可以說嗎?」
  胡文玉嘿嘿地冷笑了一聲,逼近了對著趙青咬牙小聲說:「你這偽君子,你他媽的裝得正大光明,偷偷地跟你小媽媽睡覺。哼!什麼東西,你也夠個共產黨員麼!?」突然一抬頭,用瘋狂的眼睛看著趙青道:「你不是有手槍嗎,你要不念咱們的交情,你可以打死我,趁我還沒有到棗園去,以免將來我把你們殺光!快開了槍去請功啊。」
  「呸!我想不到你會墮落到這樣,叛徒!」趙青說著嗖地一轉身,拔出手槍。
  胡文玉驚恐不安地立著,看著趙青那無情的面孔,那黑森森的槍口,他駭怕了,臉上立刻冒出汗珠。他向後退著,一下癱軟地坐在凳子上,兩手抱著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瞥見趙青把手槍又裝回槍套裡,平靜地說:「我也太衝動了,唉,你好好想想吧,到底應該怎麼辦?」
  胡文玉只是低著頭,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去擦著眼淚,好久才抬起頭來,眼睛紅紅地說:「我真昏了,不該這樣,組織上還是信任我的,只要努力工作,也許有一天我會抬起頭來的。」
  趙青這時卻冷笑了兩聲說:「不見得吧!」說著從衣袋裡拿了一個小本子,掀開了取出一個名片來,遞到胡文玉面前。胡文玉接過來一看是張木康的名片,上邊還簽著一行字兒。他看著愕然失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個名片使他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時刻……
  那是大掃蕩那天,胡文玉在段村村頭被偽軍抓住,押著走了三天之後的一個晚上,他開始被審訊。一連幾次,他都一口咬定姓趙,別的什麼也沒說。於是敵人把他帶到一個高大寬闊的磚房院裡。院裡十分清靜。走進一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屋子,就見張木康坐在太師椅上,黑胖臉上露著假笑,齜出一口白牙,毒箭似的眼光緊盯著胡文玉。
  「請坐!胡政委!受了委屈吧!對不起!」說著,讓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胡文玉心裡一驚,看樣子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他沒有答言。
  「你可以相信,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和你見過面,日本人更不會知道。我不想留你在這邊,你可以回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將來你感到有必要的時候,咱們也許會一起共事的。現在我請你在這裡簽個字。」
  「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不簽字!」胡文玉壯了壯膽大聲說,可是同時小腿也抖了一下。
  張木康平靜地說:「我尊重你的選擇,給你三個小時,也就是說到晚間十二點整,你要做出決定:或者是槍決,或者是簽字。」說完就出去了。
  胡文玉呆立了一會兒,坐在木椅上。椅子對面的方桌上,放著一架陳舊的座鐘,一盞油燈。張木康把要他簽字的自首書放在桌上。夜,靜得令人可怕,一切喧嘩都停止了,只有座鐘嘀嗒嘀嗒機械地響著,時針不停地走著。胡文玉面對著時針坐著,計算著。忽然,他感到一陣彷徨湧上心頭,好像一切都搖晃起來。他想起了在家裡時那豪華享樂的生活和他逃出家庭的情景。他現在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沒有準備為革命去死,可是現在卻真的就要死了。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血污的屍體。他又感到四週一團漆黑,時針已經指到十一點半了,離死亡還有三十分鐘。他臉上流著汗珠,衣服被汗水濕透了。黃色的燈光照著他那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他抖動著雙手,拿起自首書,又放下。他的腦子裡出現了問號:「我為什麼要死?我干革命是為了什麼?」他不能回答自己。時針已經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十一點五十五分。突然,門開了,張木康站在門口,看了看手錶,從牙縫裡迸出一種殘忍威脅的聲音:
  「你怎麼辦?決定了沒有?」
  胡文玉茫然地站起來,不知怎樣好了。座鐘嘀嗒地響著,只有一分鐘了。兩個兇惡的特務提著槍進來了。
  張木康又說話了:「只有一分鐘了!你必須立刻決定!」他說著把鋼筆遞過去。
  胡文玉突然像掉在海裡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樣抓住了鋼筆,在自首書上簽了字。張木康接過去,看了一下,笑著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
  「我說到哪裡,做到哪裡,我現在就送你走。為了你行動方便,請你穿上這件大褂,戴上這頂帽子。這是我簽了字的一張名片,你好好藏著,在必要時候拿出來讓他們看一下。」
  胡文玉接了名片,穿好衣服,跟在張木康身後通過崗哨,走出了村頭。
  「好!我們一定為你保守秘密。」張木康的黑臉上浮著獰笑和胡文玉握了握手。……
  胡文玉這才明白,原來這張名片是和小鸞發生關係的那一晚上,被她拿去了。他想著心神惶惑不安,不由地啜嚅著對趙青說:「反正我不是特務!」
  趙青突然笑起來說:「不!你不但是特務,而且是真正的國民黨特務。」
  胡文玉震驚地張開了嘴,望著趙青。
  趙青獰笑著一擠眼說:「是的!你已經跟我們一起幹了不少破壞共產黨的事業,他們不會饒過你的。再說,你已經幹上了,就由不得你了!」趙青說著遞給胡文玉一支煙卷,給他點著火吸著。胡文玉漸漸抬起頭問:
  「那麼你是?」
  趙青笑著噴出一口煙說:「我?事到如今,也只好對你公開了。我是本區的國民黨書記長,正正經經的地下工作者。你呢,雖然以往你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我已經給你請了委任狀在這裡了,看!」趙青遞給他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白紙。
  胡文玉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一張石印的委任狀,上面寫著「茲委任胡文玉為特派專員」幾個核桃般大的字,旁邊還蓋著一顆朱紅的大印。他驚奇得瞪著眼睛,狠狠地吸了兩口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青笑道:「沒什麼奇怪的。以你的才能,只要忠心報效黨國,前途比我要大得多。我也不想冒你的功。這幾個月,靠著你的幫助,我們已經掌握了十多個村的共產黨支部,並且在這些村的游擊小組裡,建立了咱們的秘密武裝。這是許鳳他們到現在也沒有發覺的。這可是大大的功勞啊!你知道麼,國民黨中央實行『曲線救國』,已經派遣九十萬國軍投降日軍。兩邊這麼一合流,天下還不就是咱們的!叫共產黨去流血、去犧牲吧。到時候咱們得了天下,你老兄立下汗馬功勞,說不定還可以到南京見咱們老頭子呢。那時候,隨你要什麼吧,金錢、美人、名譽、地位、高樓大廈、汽車、洋行……就是許鳳吧,如果你喜歡她,你就娶她做姨太太好了,有什麼困難!
  哈哈……」
  聽趙青說著,胡文玉臉上,一會兒恐怖,一會兒驚慌,一會兒迷惘,真是瞬息萬變。他覺得這幾年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現在夢給驚醒了,夢中的那條路,生生的給打斷了,再也接不上了。他又覺得自己在趙青佈置好的染缸裡洗了一個澡,染了一身黑,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趙青真陰險!為什麼自己以前一點也沒看出他的形跡呢?趙青真是個狠毒的獵手!自己已經落進他的網裡,還脫得了身嗎?不行!他就是放了你,你往何處去?還不是成為李鐵他們的俎上肉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男子漢大丈夫,不甘,不甘!……他又向趙青要了一根煙吸著。吸著,想著,手微微地有些顫抖。思前想後,覺得也只有趙青給安排了的這條路可走。胡文玉好像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出路,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抬眼看了趙青一下,自語般輕聲說:「我服你!我就是還不明白,既然你是幹這個的,為什麼大掃蕩時還要衝啊,衝啊,弄得掛了彩呢?」
  趙青笑道:「掛綵個屁!那是演戲嘛。你看我腿上有傷疤吧?」說著,撩起褲腿讓胡文玉看。
  「那麼你殺死那個義勇軍獨立旅長的事,難道也是假的嗎?你臉上不是還帶著叫他砍傷的刀疤嗎?」
  「這個事可是不得已而為之。你知道,那個獨立旅長是咱們的人。開初我們一塊拉起了一支義勇軍,本來要委他當書記長,後來見他不可靠,又委了我。他氣憤不過,要把隊伍拉著去安平投呂正操司令。你想這怎麼得了。我只好先發制人,找縣游擊大隊,說他要投降日寇當漢奸。我叫游擊隊秘密包圍了獨立旅,我又自告奮勇去找他。在談話中間,趁他點火吸煙的時候,我就開了槍。不防他身邊有一把刀,中了槍之後,他還給了我一傢伙。倒也好,從此留下了這塊光榮的革命標記,比金牌還吃香。」
  趙青大笑著拍拍胡文玉的肩膀,胡文玉慘淡無聲地苦笑了一下。隨後趙青坦率地跟胡文玉商議對付李鐵、許鳳他們的計劃:趙青爭取控制這個區,作為根據地;胡文玉和小鸞打入縣委,發展力量。胡文玉憂慮地把許鳳和他談話的經過說了一遍,擔心許鳳叫他向組織上坦白,是發現了他自首的秘密。趙青沉吟片刻,仔細分析了一回,認為不可能被發現。她可能是指的男女關係方面的事。胡文玉這才放寬了心。這時小美、小鸞又進來,一起說笑起來。
  趙青從牆上摘下一把胡琴,調好琴弦,拉著西皮倒板,點點頭沖胡文玉說:「來,唱一段樂樂吧,你不久就要離開這兒到縣委會去啦。」
  「唱什麼?」胡文玉懶洋洋地瞇起眼睛。
  「來,唱一段《坐宮盜令》。」
  胡文玉點著一支煙卷,倒背著手在當屋踱著方步,小聲地悠揚地唱著,抒發著不得志的心緒。
  正唱著,葛三一步踏進屋來,沖趙青擠擠眼說:「把杜助理員叫來了。」
  趙青急忙放下胡琴走了出去。小鸞把麻將牌拿來嘩一聲倒在桌子上,葛三留在屋裡和小鸞、小美、胡文玉說笑著打起牌來。等了好一會兒,聽著趙青和杜助理員又說又笑地從西院北屋裡走出來,客氣了幾句,杜助理員走了。趙青回來走進隔扇門口向葛三一招手,葛三趕緊提了槍跟趙青走到院裡。趙青附耳向葛三說了幾句話,葛三就匆匆地邁著大步緊跟上杜助理員走了。這時太陽已經點地。
  趙青的媳婦寒露從娘家來了,一進門碰上杜玉良跟葛三往外走。寒露見杜玉良神色不對,也沒多問就悄沒言聲地走進院裡來。見趙青正在院裡仰著臉立著吸煙卷,寒露也沒叫他就筆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趙青一看是她,忙笑著過來跟她說話。他們倆的關係,從結婚以來,就是這麼不冷不熱的。論人品,寒露也還算漂亮,就是為人端莊沉靜,不苟言笑,也念過三年小學,識文斷字的,但是趙青不愛她,嫌她一點也不風流。特別是和他姨娘小美勾搭起來以後,跟寒露更加冷淡起來。可是寒露娘家是絕戶頭,老兩口就守著這麼一個閨女,有一份不多不少的財產,離著只二三里路,又近便,將來總可撈到手,因此趙青從來也不得罪她。她願來就來願走就走,也不去管她。她不在家倒也省得礙眼。寒露在娘家村裡也是個村幹部,不像別人好欺負,趙青一家子,也就不敢多招惹她。別看寒露冷眉冷眼地不大說話,連小美那麼潑不講理的人。也避著不敢多跟她打照面,只盼她快點回娘家就一順百順。想著寒露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公公想她。從娶過寒露來老頭子就存心扒灰,只因寒露又正派又機警,總不得手。再一個是作飯的大娘想她。因為只要寒露一來就像一鳥入林百鳥壓音,誰也不敢吵了。她也有個知心人說說話,也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欺負她。有什麼好吃的寒露總想辦法給她送去。寒露也常惦記著去看大娘,心裡怪可憐她的。
  趙青跟寒露說著話,見寒露越發像一枝春雨洗過的梨花,清新素淡,倒有心跟她親近起來,便竭力溫存地說:「這回住幾天再走吧。」
  「不,拿幾件衣服,明天就走。」寒露淡淡笑了一下,一點熱情都沒有,反正對她來說趙青是可有可無的。她對他們這家人除了噁心以外,很少有別的感覺。離婚又辦不到,不光爹娘堅決反對,連區、村幹部們都不同意。她就這樣忍著,相信總有那麼一天,會離開這個骯髒地方的。
  「不要走。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呀!」趙青過去拉她的手,兩人來到屋裡,說了一會話,天就大黑了,趙青打火鏈點著燈。
  寒露看著趙青問道:「娘怎麼樣?」
  趙青愁眉苦臉地說:「嗐!這幾天總是鬧病。我才去看過了,她睡著了,我看你先歇歇吧。」
  寒露說:「我去看看她吧!」
  寒露來到後院裡,就覺冷冷清清,一股陰濕的氣味。進屋叫了聲「大娘」,沒有聽到答應。輕輕掀開門簾一看,不由得嚇得往後一退,大娘半邊臉歪在尿盆子裡,已經死了。
  「他們真的治死她了!」寒露自語著,一陣恐怖,渾身一抖,心裡一陣難以抑制的憤怒直衝頭頂,光想闖到前院去跟趙青、小美他們打一架。緊走了兩步又站下,沉思著,臉上流下淚來。「他們為什麼要治死她?」這個問題在她腦子裡盤旋起來。
  大娘的死,寒露是怎麼也猜不透的。本來趙青是出名的和氣。人們到他家來,只要趙青在家,就會看見他對大娘必恭必敬地問寒問暖,關心得十分周到。大娘在街上走路,只要趙青看見,總是上前攙扶著,有說有笑。有好的東西總是買點,說是帶給大娘的。那麼好的侄兒為什麼會治死大娘呢?難道說怕她把小美跟趙青勾搭的事說出去嗎?不會的。雖然大娘出名喜歡到處說話,這事她可絕口不提。大娘還勸過寒露:「家醜不可外揚,睜著一個眼,閉著一個眼吧!」那可是為的什麼呢?
  寒露怎麼也猜想不到。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拂曉,棗園的敵人包圍了趙莊,把群眾都趕到大場上去開會。大娘把趙青藏起來,就到街上去了。可是她不放心,又回到家裡來看看。剛一進院,就聽見一群人在後邊跟進來了。她趕緊藏在茅房裡,偷偷看著,只見幾個人留在大門外,一個大個子偽軍軍官進了院,把大門插上了。她認得那是偽軍大隊長張木康。他插了門,就照直向北屋走去。她輕輕地跟進北屋,掩在隔扇門後邊,就聽見張木康叫道:「趙青!趙青!」
  「進來吧!」趙青一掀門簾迎了出來。
  大娘奇怪:趙青為什麼會跟張木康搞在一起,兩個人偷偷地見面,究竟商量什麼東西?這樣想著,她就躡手躡腳地躲在門邊聽著。
  「怎麼樣,咱們見面對你有危險吧?」
  「不要緊,這個辦法好,一點也不會暴露。老是偷偷摸摸的。我實在也有點不耐煩了。我正在想法把許鳳、李鐵擠走,除去這個眼中釘。全部情況我已經瞭解得差不多了。咱們馬上計劃一下,給他們來個裡應外合、一網打盡。我就可以把全區都掌握起來了……」
  大娘這時喉嚨發癢,抑制不住咳嗽了一聲。噗隆一聲門簾一掀,趙青、張木康跳出來,一看是她,趙青不動聲色地說:「大娘,你老人家真是!快到外邊去。」
  張木康走後,大娘帶氣問他:「張木康來幹什麼?不明不白的。青兒,你可不能幹這種斷子絕孫的缺德事啊!」趙青裝著笑臉哄她:「這是組織給我的秘密任務,有什麼缺德!」大娘半信半疑地嘀咕說:「什麼秘密任務,明日個許鳳來我問問她!」趙青心裡一驚,臉上還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問吧。可除了許鳳,對誰也不許講!」當天夜裡,大娘吃了飯就肚子疼,病得起不來了。趙青又給她取藥來,吃下去,就關上門走了。大娘一個人在屋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感到渴得不能忍受,一頭扎進尿盆子裡死了……
  寒露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蹊蹺。她沒有聲張,悄悄退出來,關上了門。
  「哈哈……」
  這時就聽見前院裡傳來一陣男歡女樂的笑聲。
  寒露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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