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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點蹊蹺,所以我得把瑣碎的細節交代清楚。 我初上大學,女生宿舍還沒有建好。女生也不多,住一所小洋樓,原是一位美國教授的住宅。我第一年住在樓上朝南的大房間裡,四五人住一屋。第二年的下學期,我分配得一間小房間,只住兩人。同屋是我中學的同班朋友,我稱她淑姐。我們倆清清靜靜同住一屋,非常稱心滿意。 房間很小,在後樓梯的半中間,原是美國教授家男僕的臥室。窗朝東,窗外花木叢密,窗紗上還爬著常青籐,所以屋裡陰暗,不過很幽靜。門在北面,對著後樓梯半中間的平台。房間裡只有一桌兩凳和兩隻小床。兩床分開而平行著放:一隻靠西牆,床頭頂著南牆;一隻在房間當中、門和窗之間,床頭頂著靠門的北牆。這是我的床。 房間的門大概因為門框歪了,或是門歪了,關不上,得用力抬抬,才能關上。關不上卻很方便:隨手一帶,門的下部就卡住了,一推或一拉就開;開門、關門都毫無聲息。鑰匙洞裡插著一把舊的銅鑰匙。不過門既關不上,當然也鎖不上,得先把門抬起關嚴,才能轉動鑰匙。我們睡覺從不鎖門,只把門帶上就不怕吹開。 學期終了,大考完畢,校方在大禮堂放映美國電影。我和淑姐隨同大伙去看電影。可是我不愛看,沒到一半就獨自溜回宿舍。宿舍的電燈昏暗,不宜看書。我放下帳了。熄了燈,先自睡了。 我的帳子是珠羅紗的,沒有帳門;白天掀在頂上,睡時放下,我得先鑽入帳子,把帳子的下圍壓在褥子底下。電燈的開關在門邊牆上,另有個鴨蛋形的「床上開關」,便於上床後熄燈。這種開關有個規律:燈在床上關,仍得床上開,用牆上的開關開不亮,我向來比淑姐睡得晚,床上開關放在我的枕邊。不過那晚上,我因為淑姐還沒回房,所以我用牆上的開關熄了燈,才鑽進帳子。 電影散場,淑姐隨大伙回宿舍。她推門要進屋,卻推不開,發現門鎖上了。她推呀,打呀,叫呀,喊呀,裡面寂無聲息。旁人聽見了也跟來幫她叫門。人愈聚愈多。打門不應,有人用拳頭使勁擂,有人用腳跟狠狠地蹬,吵鬧成一片。舍監是個美國老處女,也聞聲趕來。她說:「光打門不行;睡熟的人,得喊著名字叫醒她。」門外的人已經叫喊多時,聽了她的話,更高聲大喊大叫,叫喊一陣,門上擂打一陣,蹬一陣,踢一陣,有人一面叫喊,一面用整個身子去撞門。宿舍裡的女生全趕來了,後樓梯上上下下擠滿了人。 曾和我同房間的同學都知道我睡覺特別警覺。她們說:「屋裡有誰起夜,她沒有不醒的,你從床上輕輕坐起來,她那邊就醒了。」這時門都快要打下來了。門外鬧得天驚地動,便是善睡的人,也會驚醒。況且我的腦袋就在門邊,豈有不醒的道理,除非屋裡有人是死了。如果我暴病而死,不會鎖門;現在門鎖著,而屋裡的人像是死人,準是自殺。 可是誰也不信我會自殺。我約了淑姐和我的好友和另幾個女伴兒,明晨去走城牆玩呢,難道我是藉機會要自殺?單憑我那副孫猴子「生就的笑容兒」,也不像個要自殺的人呀。自殺總該有個緣故,大家認為我絕沒有理由。可是照當時的情形推斷,我決計是死了。 有人記起某次我從化學實驗室出來時說:「瞧,裝砒霜的試管就這麼隨便插在架上,誰要自殺,偷掉點兒誰也不會知道。」我大約偷了點兒砒霜吧?又有人記起我們一個同學自殺留下遺書,我說:「都自殺了,還寫什麼遺書;我要自殺就不寫了。」看來我准也考慮過自殺。 這些猜測都是事後由旁人告訴我的。她們究竟打門叫喊了多少時候,我全不知道。因為一聲也沒有聽見。料想她們大家打門和叫喊的間歇裡,是有時間如此這般的猜想並議論。 當時門外的人一致認為屋裡的人已自殺身亡,叫喊和打門只是耽誤時間了。舍監找了兩名校工,抬著梯子到我們那房間的窗外去撬窗。梯子已經放妥,校工已爬上梯子。門外眾人都屏息而待。 我忽然感到附近人喊馬嘶,好像出了什麼大事,如失火之類,忙從枕旁摸出床上開關;可是電燈不亮,立即記起我是在等待淑姐同房,待在牆上開關熄燈的。我忙把床上開關再一下還原,拉開帳子,下地開了電燈。我拉門不開,發現門鎖著,把鑰匙轉了一下,才把門拉開。門縫裡想必已漏出些燈光。外面的人一定也聽到些聲響。可是她們以為是校工撬開窗子進屋了,都鴉雀無聲地等待著。忽見我睡眼惺忪站在門口,驚喜得齊聲叫了一聲「哦!」 一人說:「啊呀!你怎麼啦?」 我看見門外擠滿了人,莫名其妙。我說,「我睡了。」 「可你怎麼鎖了門呀?淑姐沒回來呢。」 我說:「我沒鎖啊!」 屋裡只我一人,我沒鎖,誰鎖的呢?我想了一想說:「大概是找糊塗了,順手把門鎖上了。」(可是,我「順手」嗎?) 「我們把門都快要打下來了,你沒聽見?看看你的朋友!都含著兩包眼淚等著呢!」 我的好友和淑姐站在人群組,不在近門處,大概是不忍看見我的遺體。 這時很多人笑起來,舍監也鬆了一大口氣。一場虛驚已延持得夠久了,她驅散眾人各自回房,當然也打發了正待撬窗的校工。 時間已經不早,我和淑姐等約定明晨一早出發,要走城牆一周,所以我們略談幾句就睡覺。她講了打門的經過,還把美國老姑娘叫喚我名字的聲調學給我聽。我連連道歉,承認自己糊塗。我說可能熄燈的時候順手把門鎖上了。 第二天,我們準備走城牆,所以清早起來,草草吃完早點,就結伴出發,一路上大家還只管談論昨晚的事。 我的好友很冷靜,很謹慎持重。男同學背後給她個諢名,稱為「理智化」。她和我同走,和同夥離開了相當距離,忽然對我說: 「你昨晚是沒有鎖門。」 原來她也沒看完電影。她知道我對電影不怎麼愛看,從大禮堂出來望見星月皎潔,回宿舍就想找我出去散步。她到我門外,看見門已帶上。我們那扇關不嚴的門帶上了還留一條很寬的門縫,她從門縫裡看見屋裡沒燈,我的帳子已經放下,知道我已睡下,就回房去了。 我說:「你沒看錯嗎?」 「隔著你的帳子,看得見你帳子後面的紗窗。」——因為窗外比窗內亮些。如果鎖上門,沒有那條大門縫,決計看不見我的帳子和帳子後面的窗子。可是我什麼時候又下床鎖上了門呢?我得從褥子下拉開帳子,以後又得壓好帳子的下圍。這都不是順手的。我懷疑她看慣了那條大門縫,所以看錯了。可是我那位朋友是清醒而又認真的人,她決不牽強附會,將無作有。我又懷疑自己大考考累了,所以睡得那麼死。可是大考對我毫無壓力,我也從不「開夜車」,我的同學都知道。 全宿舍的同學都不信一個活人能睡得那麼死,尤其是我。大家議論紛紛,說神說鬼。 據傳說,我們那間屋裡有「仙」。我曾問「仙」是什麼個樣兒。有人說:「美人。」我笑說:「美人我不怕。」有人說:「男人看見的是美人,女人看見的是白鬍子老頭兒。」我說:「白鬍子老頭兒我也不怕。」這話我的確說過,也不是在我那間屋裡說的。難道這兩句話就說不得,冒犯了那個「仙」? 那天我們走完一圈城牆回校,很多人勸我和淑姐換個屋子睡一夜,反正明天就回家過暑假了。我先還不願意。可是收拾好書籍衣物,屋裡陰暗下來,我們倆忽然覺得害怕,就搬了臥具到別人屋裡去胡亂睡了一夜。暑假後,我們都搬進新宿舍了。 回顧我這一輩子,不論多麼勞累,睡眠總很警覺,除了那一次。假如有第二次,事情就容易解釋。可是直到現在,只有那一次,所以我想大概是碰上什麼「仙」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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