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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鑿井記勞



  干校的勞動有多種。種豆、種麥是大田勞動。大暑天,清晨三點鐘空著肚子就下地。六點送飯到田裡,大家吃罷早飯,勞動到午時休息;黃昏再下地干到晚。各連初到,借住老鄉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趕緊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磚;磚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脫坯是極重的活兒。此外,養豬是最髒又最煩的活兒。菜園裡、廚房裡者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輕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開一個什麼慶祝會,演出的節目都不離勞動。有一個話劇,演某連學員不怕磚窯倒塌,冒險加緊燒磚,據說真有其事。有一連表演鑽井,演員一大群,沒一句台辭,唯一曲動作是推著鑽井機切團打轉,一面有節奏地齊聲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夥兒轉呀、轉呀,轉個沒停——鑽機並不能停頓,得日以繼夜,一口氣鑽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調始終不變,使人記起曾流行一時的電影歌曲《伏爾加船夫曲》;同時彷彿能看到拉縴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隻隻腳,帶著全身負荷的重量,疲勞地一步步掙扎著向前邁進。戲雖單調,卻好像比那個宣揚「不怕苦、不怕死」的燒窯劇更生動現實。散場後大家紛紛議論,都推許這個節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練,搬上台去現成是戲。

  有人忽脫口說:「啊呀!這個劇——思想不大對頭吧?好像——好像——咱們都那麼——那麼——」

  大家都會意地笑。笑完帶來一陣沉默,然後就談別的事了。

  我分在菜園班。我們沒用機器,單憑人力也鑿了一眼井。

  我們干校好運氣,在淮河邊上連續兩年乾旱,沒遭逢水災。可是乾硬的地上種菜不易。人家說息縣的地「天雨一包膿,天晴一片銅」。菜園雖然經拖拉機耕過一遍,只翻起滿地大坷垃,比腦袋還大,比骨頭還硬。要種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塊塊坷垃砸碎、砸細,不但費力,還得耐心。我們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卻沒有水。鄰近也屬學部干校的菜園裡有一眼機井,據說有十米深呢。我們常去討水喝。人力挖的並不過三米多,水是渾的。我們喝生水就在吊桶裡摻一小瓶痧藥水,聊當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涼,大太陽下幹活兒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飲甘露。我們不但喝,借便還能洗洗腳手。可是如要用來澆灌我們的菜園卻難之又難。不用水泵,井水流不過來。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經過我們挖的渠道流人菜地,一路消耗,沒澆灌得幾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們撒下了菠菜的種子,過了一個多月,一場大雨之後,地裡才露出綠苗來。所以我們決計鑿一眼灌園的井。選定了地點,就破土動工。

  那塊地硬得真像風磨銅。我費盡吃奶氣力,一鍬下去,只築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們大笑。他們也挖得吃力,說得用鶴嘴鑊來鑿。我的「拿手」是腳步快;動不了手,就飛跑回連,領了兩把鶴嘴鑊,扛在肩頭,居然還能飛快跑回菜園。他們沒停手,我也沒停腳。我們的壯勞力輪流使鶴嘴鑊鑿鬆了硬地,旁人配合著使勁挖。大家狠幹了一天,挖出一個深潭,可是不見水。我們的「小牛」是「大男子主義者」。他私下嘀咕說: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園班裡只兩個女人,我是全連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歲不到我的一半。她是華僑,聽了這句聞所未聞的話又氣又笑,吃吃地笑著來告訴我,一面又去和「小牛」理論,向他抗議。可是我們倆真有點耽心,怕萬一碰不上水脈,都怪在我們身上。幸虧沒挖到二米,土就漸漸潮潤,開始見水了。

  乾土挖來雖然吃力,爛泥的份量卻更沉重。越挖越泥濘,兩三個人光著腳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爛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過來往旁邊倒,霎時間井口周圍一片泥濘。大家都脫了鞋襪。阿香幹活兒很歡,也光著兩隻腳在井邊遞泥桶。我提不動一桶泥,可是湊熱鬧也脫了鞋襪,把四處亂淌的泥漿鏟歸一處。

  平時總覺得污泥很髒,痰涕屎尿什麼都有;可是把腳踩進污泥,和它親近了,也就只覺得滑膩而不嫌其髒。好比親人得了傳染病,就連傳染病也不復嫌惡,一併可親。我暗暗取笑自己:這可算是改變了立場或立足點吧!

  我們怕井水湧上來了不便挖掘。人工挖並雖然不像機器鑽井那樣得日以繼夜、一氣鑽成,可也得加把勁兒連著干。所以我們也學大田勞動的榜樣,大清早餓著肚子上菜園;早飯時阿香和我回廚房去,把饅頭、稀飯、鹹菜、開水等放在推車上,送往菜園。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車;拐彎處,曲曲彎彎的小道或上坡路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穩,會把稀飯和開水潑掉。我曾試過,深有體會。我們這種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勞者不計較,兩人幹得很融洽。中午大伙回連吃飯;休息後,總干到日暮黃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後一批吃上晚飯的。

  我們這樣狠幹了不知多少天,我們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後幾天,水越多,挖來越加困難,只好借求外力,請來兩位大高個兒的年輕人。下井得浸在水裡。一般打井總在冬天,井底暖和。我們打井卻是大暑天,井底陰冷。阿香和我耽心他仍泡在寒森森的冷水裡會致病。可是他們興致熱哄哄的,聲言不冷。我們倆不好意思表現得婆婆媽媽,只不斷到井口偵察。

  水漸漸沒膝,漸漸沒腿,漸漸齊腰。灌園的井有三米多已經夠深。我說要去打一斤燒酒為他們驅寒,借此慶功。大家都很高興。來幫忙的勞力之一是後勤排的頭頭,他指點了打酒的竅門兒。我就跑回連,向廚房如此這般說了個道理,討得酒瓶。廚房裡大約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貼著標籤,寫了一個大「毒」宇,旁邊還有三個驚歎號;又畫一個大骷髏,下面交叉著兩根枯骨。瓶裡還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著這麼個可怕的瓶子,趕到離菜園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點」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遲了那裡的合作社已關門,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腳上的甲馬借來一用。我沒有買酒的證明,憑那個酒瓶,略費唇舌,買得一斤燒酒。下酒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可吃的只有泥塊似的「水果糖」,我也買了一斤,趕回菜園。

  灌園的井已經完工。壯勞力、輕勞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興沖沖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約莫喝了一斤,瓶裡還留下一寸深的酒還給廚房。大家把泥塊糖也吃光。這就是我們的慶功宴。

  挖井勞累如何,我無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幹完一天活兒,睡夢裡翻身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聽了私心慚愧,料想她們准累得渾身酸痛呢。我也聽得小伙子們感歎說:「我們也老了」;嫌自己不復如二十多歲時筋力強健。想來他們也覺得力不從心。

  等買到戽水的機器,井水已經漲滿。井面寬廣,所以井台更寬廣。機器裝在水中央;井面寬,我們得安一根很長的橫槓。這也有好處;推著橫槓戽水,轉的圈兒大,不像轉小圈兒容易頭暈。小伙子們練本領,推著橫槓一個勁兒連著轉幾十圈,甚至一百圈。偶來協助菜園勞動的人也都承認:菜園子的「蹲功」不易,「轉功」也不易。

  我每天跟隨同夥早出晚歸,幹些輕易的活兒,說不上勞動。可是跟在旁邊,就彷彿也參與了大夥兒的勞動,漸漸產生一種「集體感」或「合群感」,覺得自己是「我們」或「咱們」中的一員,也可說是一種「我們感」。短暫的集體勞動,一項工程完畢,大家散伙,並不產生這種感覺。腦力勞動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但各有各的成績;要合寫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執筆者往往無法「勁兒一處使」,團不到一塊兒去。在干校長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別的出路,「我們感」就逐漸增強。

  我能聽到下干校的人說:「反正他們是雨水不淋、太陽不曬的!」那是「他們」。「我們」包括各連幹活兒的人,有不同的派別,也有「牛棚」裡出來的人,並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們」管下的。但管我們的並不都是「他們」;「雨水不琳、太陽不曬的」也並不都是「他們」。有一位擺足了首長架子,訓話「嗯」一聲、「啊」一聲的領導,就是「他們」的典型;其它如「不要臉的馬屁精」、「他媽的也算國寶」之流,該也算是屬於「他們」的典型。「我們」和「他們」之分,不同於階級之分。可是在集體勞動中我觸類旁通,得到了教益,對「階級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點領會。

  我們奉為老師的貧下中農,對干校學員卻很見外。我們種的白薯,好幾□一夜間全偷光。我們種的菜,每到長足就被偷掉。他們說:「你們天天買菜吃,還自己種菜!」我們種的樹苗,被他們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們收割黃豆的時候,他們不等我們收完就來搶收,還罵「你們吃商品糧的!」我們不是他們的「我們」,卻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錶」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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