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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姚宓不知為什麼,忙著想把她調工作的事告訴許彥成先生,聽聽他的意見,並請教怎樣訂她的工作計劃。她覺得許先生會幫她出主意。他不像別的專家老先生使她有戒心。那位留法多年的朱千里最討厭,叼著個煙斗,嬉皮賴臉,常愛對她賣弄句法文,又喜歡動手動腳。丁寶桂先生倚老賣老,有時拍拍她的肩膀,或拍拍她的腦袋,她倒也罷了,「丁老伯」究竟是看著她長大的。朱千里有一次在她手背上撫摸了一下。她立刻沉下臉,抽回後在自己衣背上擦了兩下。朱千里以後不敢再冒昧,可是儘管姚宓對他冷若冰霜,他的嬉皮賴臉總改不掉。余楠先生看似嚴肅,卻會眼角一掃,好像把她整個人攝入眼底。只要看他對姜敏拉手不放的醜相,或者對「標準美人」畢恭畢敬的醜相,姚宓懷疑他是十足的假道學。許先生不一樣。他眼睛裡沒有那副饞相。是不是因為娶了「標準美人」呢?看來他的心思不在這方面。許先生即使注視她,也視而不見,只管在想別的事似的。他顯然是個正派的人。
  許先生曾探問姚宓的學歷,對她深表同情,偶爾也考考她,或教教她。姚宓覺得許先生有學問,而許先生也欣賞姚宓讀書不少,悟性很好。許先生常到圖書室來翻書或借書,姚宓曾請他到她父親的藏書室去看書。他們偶爾談論作家和作品,兩人很說得來;人叢裡有時遇遙相見,他會眼神一亮,和她打個招呼。姚宓覺得許先生雖然客客氣氣,卻很友好,準會關心她的事。不過那天是星期日,她不會見到他,得再等機會。
  星期日姚家常有客來。姚宓母女商量好,免得陳善保來「談」,姚宓乘早到她父親的藏書室去登記書目。
  姚宓未及出門,姜敏就來了。她穿一條灰色西裝褲,上衣是墨綠對襟棉襖,胸口露出鮮紅的毛衣,小鳥依人般飛了進來。姜敏身材嬌小,白嫩的圓臉,兩眼水汪汪地亮。她慣愛垂下長長的睫毛,斜著眼向人一瞄,大有鉤魂攝魄的伎倆。她兩眼的磁力,把她的小鼻子和參差不齊的牙齒都掩蓋了。她招呼了姚伯母,便拉了姚宓說:「我特來向你道歉——也許不用道歉,可是我做了一樁冒昧的事。我沒有徵求你的同意,我向傅今同志建議,調你作研究工作!別管什麼圖書了!你看怎麼樣?我是不是冒失了?」
  姚宓說:「我有資格嗎?」
  姜敏說:「我叫他們大家都保證你有!」
  姚宓笑說:「呵!好大口氣!大家都聽你的!」
  姜敏說:「反正大家都會同意。」
  姚宓滿不理會說:「姜敏,我要替媽媽去辦點兒事,你陪媽媽坐會兒。」姚宓知道姜敏是來等善保的。善保來了,她會跟著一起走。
  姚宓趕忙推著自行車出門。她騎車過大院中門,忽有個小孩兒竄出來,攔著車不讓走。姚宓急忙一腳下地,剎住了車。那孩子她從沒見過,大約四五歲,穿一件和尚領的厚棉襖,開檔褲,腳上穿一雙虎頭鞋。頭髮前半面剪得像女式的童化頭,後半面卻像和尚頭。
  姚宓說:「小妹,乖,讓我走。」
  那孩子拉著車不放,只光著眼睛看人,也不答理。
  姚宓說:「你是小弟吧?你是誰家的孩子?」
  孩子一口天津話:「人要騎車。」
  門裡趕出來的是許家的女傭。她說:「小麗,不能街上亂跑呀!快進來!」她認識姚宓,解釋說:「昨晚老太太帶著孫女兒來了。這孩子一刻也看不住。」她抓了孩子進去。姚宓忙又上車。
  分房子的時候,她聽說許家有個老太太。孫女兒是許先生的女兒嗎?她名叫小麗,該是麗琳的女兒吧?怎麼長得不像許先生,也不像杜先生。那一身打扮,更是古怪。
  姚宓進了大院東側的小門,推著車往圖書室去,只見有個人在前廊踱步,正是許先生。
  姚宓說:「呀,許先生,今天星期日,圖書室不開門的。閱覽室要下午開呢。」
  許彥成舉手拍拍腦門子說:「忘了今天星期日!我說怎麼還不開門!可是,我不是要借書。」他看著姚宓詫怪說:「你怎麼來了呢?你值班兒?」
  姚宓說了她的任務。許彥成吐一口氣說:「那麼,對不起,讓我進來躲一躲,我糟糕了。」
  原來許彥成應付不了他媽媽的時候就撒謊,撒完謊他又忘了。他在國外的時候,每一、二星期會接到伯父母的信,裡面總夾著他媽媽一紙信。伯母每次解釋說,同樣的信還有幾張,因字大紙厚,內容相同,只寄一紙。信上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汝父僅汝一子,汝不能無後也。」然後急切問:「新婦有朵未?」(他媽媽看不起白話文,也從不承認自己會寫錯別字。「孕」字總寫成「朵」字。)彥成知道伯父事忙,伯母多病,他免得媽媽常常煩絮,乾脆回信說:「新婦已有朵」。過些時他媽媽又連連來信詢問生了兒子還是女兒。他就回信說:生了兒子。他從未想到該把這些謊話告訴麗琳,也記不清自己生了多少孩子。他媽媽卻連孩子的生日都記得,總共三個,都是男的。彥成回國,先獨自去看望伯父母和母親。他母親問起三個孩子,彥成推說都在麗琳身邊,沒來天津。他撒完謊就忘了。直到麗琳要看看女兒,才想起無中生有的三個兒子。他覺得這種謊活是無聊,只告訴麗琳他撒了謊,阻止麗琳去看女兒,並未說明緣由。彥成打算穩住老太太仍在天津定居,每月盡多給她家用錢。
  麗琳的姑母為侄女兒運送了一批傢具,最近偶逢許老太太,便告訴說,彥成夫婦已佈置好新居。老太太立即帶了孫女趕到北京來。彥成夫婦得到伯母打的電報,親自到車站去接。老太太問起三個孫子,彥成說,都托出去了。麗琳一心在女兒身上,也沒追究三個孫子是誰。她為小麗寄回一套套漂亮的洋娃娃式衣服,老太太嫌穿來不方便,又顯然是女裝,都原封藏著,這次帶來還給麗琳。小麗那副不男不女的怪打扮,是象徵「招弟」的。麗琳瞧她前半面像小尼姑,後半面像小和尚,又氣又笑,又覺丟臉,管住她不讓出門。老太太直念叨著三個孫子,星期六不接回家,星期天總該接呀。彥成事到臨頭,才向麗琳招供出他那三個兒子來。他這會兒算是出來接兒子的。
  彥成跟著姚宓進書室,一面講他的糟糕事。姚宓先還忍住不笑,可是她實在忍不住了,跨進她父親的藏書室,打開窗於,竟不客氣地兩手抱住肚子大笑起來。
  在這一剎那間,彥成彷彿眼前撥開了一層翳,也彷彿籠罩著姚宓的一重迷霧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她憑借樸素沉靜,裝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兒,其實是小女孩子謹謹慎慎地學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觸犯,怕人識破她只是個嬌嫩的女孩子。彥成常覺得沒看清她,原來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來的迷霧裡,這樣來保護自己的。料想她是稚年粹遭家庭的變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養家奉母的擔子,少不得學做大人。彥成覺得滿懷憐惜和同情,看著她孩子氣的笑容,自己也笑起來。
  姚宓忍住笑說:「許先生,你可以說,孩子都在外國,沒帶回來,不結了嗎?」
  彥成承認自己沒腦子,只圖眼前。他實在是不慣撒謊的。他說:「我也沒知道兒子已經生了三個。一個還容易,只說死了。兩個一起死吧,該是傳染病。三個呢!分別死的?還是一起死的呢?沒法兒謀殺呀。反正隨麗琳怎麼說吧,她會對付媽媽。」他長歎一聲:「我心裡煩得很。讓我幫你干幹活兒,暫時不去想它。」
  姚宓講了自己可能調工作。只是還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夠不夠格。
  彥成大為高興,把他的三個兒子都忘了,連聲說:「王正真好!該說,新社會真好!不埋沒人!」他接下一本正經告訴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學得碩士的強多了,怎會不夠格!」
  他幫姚宓登記書,出主意說:「外文書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餘不用的一一登記書目,咱們分分類,記個數就行。」
  姚宓也是這個意思,兩人說著就干。英文書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彥成幫她把法文書也挑出來,一面還向她介紹什麼書易讀,什麼書難懂。彥成把姚宓需要的書從架上抽出,姚宓一疊疊堆在地下。其他的分類點數。兩人勤勤緊緊地幹活,直到姚宓覺得肚子餓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點半。她問許先生餓不餓,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飯。彥成在書堆裡坐下說,先歇一會兒吧。兩人對面坐下。
  彥成說:「你媽媽看見我這種兒子,准生氣。」
  「不,我媽媽准喜歡你。」姚宓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幸虧彥成並沒在意。他把自己家的情況告訴姚宓,又說他的伯母待他怎麼好。
  他們歇了一會兒,彥成說,不管怎麼樣,他得回家去了,說著自己先站起來,一面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隨他拉起來,她笑說:「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來吃飯。」
  彥成笑說:「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兒子去了。姚宓同志……」
  「叫我姚宓。」
  「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
  姚宓因為藏書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許彥成穿得單薄,擔心說:「這個窗口沒風,外邊可在颳風了,許先生,你冷不冷?」
  許彥成說:「干了活兒暖得很,乘身上還沒涼,我先走吧。」他說聲「再見」,匆匆離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對女兒說:「你調工作的事,王正準是和傅今談妥了,傅今已經和別人說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
  姚宓說:「姜敏,她聽了點兒風聲就來居功。她就是這一套:當面奉承,背後挖苦,上面拍馬,下面擠人。她專拍傅今的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標準美人』;許彥成她拍不上,『標準美人』頂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
  接著她講了許彥成的「三個兒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兒,姚太太樂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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