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商州以西的叢山中選一個險要的地方駐定以後,李自成隱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叫將士們在老百姓面前不要再稱他闖王。老百姓縱然有人疑心他是闖王,也沒人多言多語。何況他一貫粗衣惡食,與弟兄們同甘共苦,當地的人們確實被他瞞住很久,反而有謠言說闖王逃到河南,在老回回營裡臥病不起。自成派出幾個探子到憧關一帶探聽官軍消息,另外派一個探子往湖廣谷城察看張獻忠的動靜。從潼關回來的探子說,洪承疇和孫傳庭果然率領五萬人馬勤王去了,可是高大人、劉芳亮和老營仍無下落,只知前些天傳說高夫人陣亡的事情不確,送到僮關的是一顆良家婦女的首級,相貌有點兒近似高夫人。自成繼續派人去打探消息,決心在商洛山中收集舊部,埋頭練兵,自己也趁機會讀一些書,河南是四戰之地,暫時不打算去了。
  擺在自成眼前的困難很多,最緊急的難題是糧食。商洛山中本來就是個人煙稀疏、地瘠民貧的地方,加上連年的大災和戰亂,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來的稀稀拉拉,無衣無食,苟延時日。他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不僅要養活自己的部隊渡過嚴冬和荒春,也要賑濟這一帶的山鄉百姓,使大家不要餓死,也不要再向外逃。當時搜羅糧食不外乎三種辦法:第一種辦法是他拿出許多銀子派當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糧食小販,騎著毛驢,到城池裡和附近的縣份裡買糧食。每人一頭驢,兩條長口袋。往往十頭到二十頭小毛驢結隊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鄉勇攔劫。這種成群結隊的小糧食販子在這裡和豫西一帶自來就有,俗稱趕驢販兒,所以官府並不懷疑。自成的老馬伕王長順已經回來,雖然掛了兩處彩,都不嚴重,很快地給尚炯治好了。他對做糧食小販有經驗,自成就派他專負責這個工作。他依然很快活,愛說笑話,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歡他。
  第二個辦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戶借糧,如果遇到抗拒,就殺一做百。當時因官府無力派兵人山,地主們對這股從潼關潰下的農民武裝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過托人說情,借多給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個辦法是派幾小隊人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縣份打糧。事先找好底線,查清某一個山寨裡或村中的富戶情況,派人在夜間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幾響鳥銑,吶喊一陣,點燃柴火垛,臨走時將信貼在寨門上。這些信有一個傳統的老套子,這樣寫著:
  ××寨財主XX調知悉:只因爾為富不仁,萬人痛
  恨,本軍特來向爾索要紋銀××兩,小麥××石,雜糧
  ××石,賑濟百姓。限爾三天以外,五天以裡,將銀錢
  糧食如數湊齊,送至××地方交付.倘若遲誤,定將攻
  破寨子,燒爾房屋,殺爾人,雞犬不留!
  財主們有抗拒的,有托人說情,按照另外雙方同意的數目把銀錢糧食送來的。對於抗拒不交的財主,農民軍就設法勾通內線,攻破山寨,用殺人放火和洗劫的辦法進行懲罰。倘若沒有內線,而山寨又防守嚴密,農民軍為著避免損傷人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銀要糧的信。還有一些財主遷到城裡或堅固的山寨中住,鄉村裡留著田地和宅子。農民軍把信交給他們的佃戶或鄰人轉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燒燬他們的鄉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糧部隊所採取的第三種辦法是本地「桿子」常用的辦法,所以起初當地財主們都誤認為他們是從商州或洛南縣來的「桿子」,也把他們叫做土寇,後來見他們行蹤神出鬼沒,馬匹很多,很少姦淫婦女的事,對窮苦老百姓更不騷擾,財主們才知道這是李自成的潰散人馬,但長久不知道是李闖王親自派出的打糧部隊。
  儘管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但部隊的生活仍然極苦。特別是在第一個月中,遇到幾天風雪,闖王自己同弟兄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棉衣很少,又缺被褥,大部分彩號還沒有痊癒,有點糧食和棉衣先顧彩號,所以大家就更苦了。一天早上,風雪停止,闖王到買糧小隊住的三間草屋中找王長順談談放晴後如何購買糧食的事。他踏進門檻一看,不覺一驚。這三間草房中,一頭放著本屋主人的一些東西,因主人走親戚去幾天了,單扇門上掛著一把鎖;另一頭亂堆著麥秸和乾草,不見一個人,中間地上燒著一堆木柴火,用土坯圈著,井未熄滅,潮濕的樹根半著不著,冒著濃煙,熏得闖王幾乎睜不開眼睛。真奇怪,住在這裡的二十幾個弟兄到哪裡去了?
  闖王又向前走兩步,仔細一看,看見從亂草堆中露出來一雙破鞋,而且草在動彈,不覺笑了。他對著亂草堆叫了一聲:「王長順!」王長順答應一聲,推掉身上蓋的乾草,忽地坐起。但他的頭上還蒙著許多草,有些草像流蘇一樣掛在氈帽的簷兒上,兩隻眼隔著草莖和草葉閃著微笑。他用手掃掉氈帽上的草,站立起來,向著草堆踢一腳,叫道:
  「夥計們,快爬起來。闖王來啦!」
  大家紛紛滾出乾草堆,站了起來,連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長順好像猜到自成要問他們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著說:
  「闖王,俺們睡的真舒服。這乾草窩比大財主們的鴨絨被子還暖和。大前年咱們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見了什麼叫鴨絨被,也蓋在身上試了試。說良心話,還不如睡在這乾草窩中暖和哩。」
  自成笑著說:「長順,天氣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買糧食吧。雪一時化不了,山路難行,可是如今咱們正在困難頭上,只好讓你們多辛苦一點。」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擋不住俺們趕驢販子,何況昨兒的雪並不算大,想舒服,在家裡摟著老婆睡,不來造反啦。如今吃點苦,等打下江山,那時才看咱們享福哩!」
  闖王故意問:「你看咱們能打下江山麼?」
  「能!能!我敢打賭!誰要是不信,我王長順敢把頭賭上!」
  「怎見得?」
  「大明氣數已盡,四下起火,八下冒煙,崇禎的龍椅早就坐不穩啦。你李闖王替天行道,打富濟貧,剿兵安民,做事都是為百姓著想,真是有仁有義。從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營的頭領哪個趕得上你?再說,這幾個月來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闖王你衝鋒陷陣,竟然連一根汗毛也沒損傷,可不是大命人麼?命該你得江山,處處有神靈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來。為著目前的情況萬分困難,他很怕弟兄們暗中灰心,因此昨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整夜失眠,如今聽了王長順幾句話,心上的愁雲掃去大半。他從王長順的亂蓬蓬的絡腮鬍子上取下來一片乾草葉,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說得很好,很好。」自成又望著大家說:「苦盡自有甜來到。有朝一日咱們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龍困在淺灘了。」
  雙喜匆匆地走了進來,告訴闖王說郝叔叔來老營見他。自成覺得詫異:郝搖旗平日早晨起來較晚,今日特別冷,這樣早來見他,發生了什麼急事?他收斂了笑容,把如何出發買糧食的話對王長順交代幾句,便跟著雙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是一座寬大的宅子。這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全家於幾年前逃進商州城內,只留下一個老夥計看門,自成到了以後,把看門人趕往別處,這一座宅子就駐紮了他的老營。他同雙喜和張鼐住在堂屋兩頭,中間空起來作為他同將領們談話和議事的地方。東西廂和對廳都住著老營的親兵親將,另外一個偏院住著高一功和部分將士。黑漆樓門外是一片空場,可以容納兩三百人在這裡練習武藝,但練習射箭卻得到村外,那兒有一片更大的空地,如今就作為校場使用。堂屋背後有十幾間群房原是住長工們和喂牲口的地方,如今改成了老營的馬號,也住了一些馬伕和親兵。除堂屋右邊有角門外,另外有一個後門可以出進。
  「搖旗,這麼早來了,有什麼事?」闖王問,拉著郝搖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沒有錢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會答應。」
  李自成的心中更覺奇怪。平日郝搖旗說話爽快,今天為什麼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問。「快說吧,說出來咱們商量。」
  「我說,自成……」
  郝搖旗剛要說出,看見李過匆匆走迸院裡,就把話打住了。他平日同李過之間相處得不很融洽,有些話他不願當著李過的面前說出。李過一跨進上房門檻,向郝搖旗打個招呼,立刻對自成說:
  「二爹,昨天後半夜,我派往潼關去的探子冒雪趕回,說潼關那邊的風聲又緊啦,咱們得趕快準備。」
  「怎麼又緊啦?」
  「他娘的賀瘋子又回潼關啦,要來打咱們哩。」
  「他不是隨孫傳庭勤王去了?」
  「聽說是走到山西忻縣境裡,他手下的人馬一則多不願離開陝西,二則怕同清兵打仗,三則因欠了幾個月的餉,嘩變了一千多。恰在這時,洪承疇和孫傳庭得到潼關道的火急稟報,知道咱們的潰散人馬有不少來到商洛山中,就派賀瘋子帶著餘下的一千多人馬星夜回渲關,快到風陵渡啦。」
  郝搖旗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賀瘋子算不了我的屬毛!咱不是怕他來,是怕他不來哩!」
  李過坐下說:「賀瘋子咱們自然不怕。不過咱們正要在這裡收集舊部,訓練人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墾和練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說,潼關道丁啟睿標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關方面駐有兩千人,同賀瘋子的人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面還駐有一萬官兵,隨時可以調來幾千人,咱們雖然不怕他們來,也得準備一下。有備無患,免得吃虧。」
  自成近來正在用心讀《孫子十家注》,所以聽了侄兒的話十分同意,點頭說:
  「對,對。咱們要快做準備,不可大意。孫子說:『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這句話十分要緊。你多派幾個人前去潼關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關方面也要隨時打探。」
  「我現在就派人去。」李過說,從火邊站起來,匆匆走了。
  「搖旗,你剛才要說什麼?」自成問。
  郝搖旗有點兒勉強地嘻嘻笑著,卻不說話。自從來到商洛山中以後,他帶回來的人馬有些回到原來隊裡去了,有少數因為受不了苦,覺著沒奔頭,開小差了。雖然開小差的只是幾個人,但對於留下來的人們卻很有影響,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幾十個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戰場上都是好漢,可就是不願在商洛山中吃苦,不習慣像李自成的老八隊一樣遵守紀律。他們起初在背後有怨言,後來就在搖旗的面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謀出路。搖旗起初不答應,無奈一天到晚被他們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應了手下將士們的要求,他想,他不能俏俏逃走,大丈夫來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來向闖王說明。可是一聽說潼關官軍有動靜,他不能提拉走的話了。這時拉走,怎麼能對得起自成呢?還有,別人不是會疑心他郝搖旗害怕官軍麼?自成見他不說話,問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麼事?」
  「別問啦,自成,沒有屁事!你派我往潼關去抵擋賀瘋子好吧?」
  「別急,打仗時當然少不得你這員猛將。」
  「妥啦,讓我捉住翻山鷂替你出氣!」
  自成以為他並沒什麼重要事,也不再問下去,留著他吃早飯。剛吃畢,搖旗正要回去,自成也站起來要送他,忽然出外打糧的小將馬世耀走了進來。自成笑著問:
  「世耀,你回來了?弄到了多少糧食?」
  「闖王,出事啦。大江大海過了千千萬,陽溝裡還會翻船呢!」
  自成的臉色一寒,趕快問:「怎麼,出事啦?碰到了官軍還是碰到了鄉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聽說是土匪,自成的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遲早會同附近幾縣的桿子發生糾葛,而現在果然發生了。
  「你吃過早飯麼?」他問。
  「已經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馬世耀在火邊坐下以後,自成又問:「慢慢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
  馬世耀率領著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糧小隊,去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商縣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糧要款,半月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幾天前,他派了二十多個弟兄往老營運送糧食、銀錢和綢緞,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銀錢和東西都被奪去了,只把空人放回,有幾個還被打傷。馬世耀一打聽,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縣境內最大的一個桿子頭兒,手下有七八百人,別的小桿子都儼然奉他為盟主。馬世耀派人去見他,說明自己是闖王的人馬,願意同他講和,各不相犯,只求把搶去的牲口、銀錢和東西交還。可是黑虎星對著去的人破口大罵,說:
  「我操你娘!李闖王同他手下的大將們都在潼關死光啦,你還拿他的牌子來嚇唬老子?回去對你們的掌盤子的說:你們這些潰散的流賊娃兒,要想在這個地面混,趕快乖乖兒投降老子;不願投降,趕快滾遠一點兒,別留在商縣境內。這次看李闖王的死人面子,我把你們的弟兄都放回啦;下次再給老子捉到,可別說老子不留情!」
  不管去的人如何解釋,甚至發誓賭咒,說李闖王和幾位大將確實沒有死,但黑虎星聽的謠言太多,只不相信這個人的話。他後來動了火,拔出刀來說:
  「別說李自成已經死了,就是他沒死,親自前來,老子也不會把牲口、銀錢和東西給他!老子的刀認不得人。管他闖王不闖王,不事先說好,別想來老子的地面打糧。惹老子惱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看誰是這一方的主兒!……來人,把他轟出去!」
  馬世耀聽了去的人回來稟報,氣得七竅冒煙,恨不得同黑虎星決一死戰。但想來想去,畢竟自己的人馬太少,不敢冒失。他只好連夜奔回,向闖王請示辦法。
  當馬世耀向自成稟報時候,袁宗第、谷英、谷可成和劉體純等七八位大小將領都來了。跟著,李過聽說了消息也趕來了。群情憤激,紛紛議論,都主張出兵討伐。他們認為如果自己顯得軟弱可欺,以後就別想在這附近幾縣站立腳跟。大家也想到,雖然黑虎星手下有幾百人,臨時還可以聯絡本地土匪一兩千人,但畢竟是烏合之眾,打起仗來狼上狗不上的,只須去三百多騎兵一衝,就可以把他們沖得潰不成軍,何況還可以實行離間,單找黑虎星一人算賬,別的土匪頭子會樂得抄著手站在遠處看熱鬧。郝搖旗頓頓腳說:
  「闖王,你派我去收拾這些雜種吧!咱們什麼時候受過他媽的這樣欺負?這可不是虎行平地受犬欺麼?火星爺不放光,他們不知道神靈。咱們走的路比他們聽說的還要多。光憑你李闖王的威名也會叫這班沒見過世面的小子們嚇得屁滾尿流。他們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麼?我才不信這地頭蛇有多麼厲害!什麼黑虎星白虎星,屬毛灰!」
  看見闖王坐在火邊聽大家紛紛議論,只不做聲,對他的請求也不說可否,郝搖旗忍耐不住,盯著闖王問:
  「李哥,你怎麼不下令呀?難道連這班毛賊娃兒也害怕麼?派我去吧,即令捉不到黑虎星本人,只要殺他個落花流水,也讓這班毛賊娃兒們知道知道厲害,乖乖兒把搶去的東西送回,以後車走車道,馬行馬路,井水不犯河水。你還猶豫什麼呢?」
  李自成望李過一眼,在全場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發言。自成心中明白,在如今潼關風聲緊急的時候,李過也是不同意對桿子用兵的。他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胸有成竹地對大家說:
  「都別急,動武不是好辦法。聽說目前賀瘋子已經回到潼關,準備來商洛山中。咱們不能用右手打賀瘋子,又伸出左手去同土匪打。黑虎星的事,我另外有辦法,一定會叫他把截去的東西原物退還。你們都走吧,讓我想個好辦法。搖旗,」他拍著搖旗的肩膀說,「我並不是怕什麼黑虎星。咱們跟他用文辦法,假若行不通,等打退了賀瘋子,再用武辦法不遲。到那時,我一准派你去,讓你這位火星爺顯顯神靈。」說畢,他哈哈地笑起來,引得大家都笑了。
  「世耀,」他又說,「你也去睡一覺吧。等我決定了辦法之後,就去叫你。」
  大家都相信闖王一定有好辦法,聽了這番話都陸續地離開了。只有李過走到屋門口,看見了叔父的眼色要他留下,他趕快退了回來。
  「補之,你看應該怎麼辦?」自成問。
  「我也不主張打,目前應該全力去對付官軍,不應讓屁股後出了亂子。冤仇可解不可結,何況咱們同本地各縣的大小桿子素來無冤無仇。」
  自成點點頭,說:「你說得很是。我看,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你想辦法親自見見黑虎星,讓他知道咱們都平安在此,不日就要重振旗鼓。咱們同他們都是受官府逼迫造反,不要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咱們打敗了從潼關來的官軍,對他們也有好處。」
  李過想了想,說:「看情形,黑虎星一定還害怕咱們在此地住久了,會對他大魚吃小魚。」
  「所以你一定讓他放心。一則咱們是講義氣的,二則咱們也不會在此長住。只要他們講交情,別說咱們不會吃他們,他們有困難咱們還要助他們一臂之力。」
  「可是我怎麼同黑虎星見面呢?見面後他還是疑神疑鬼怎麼辦?」
  「你自己見機行事,無論如何要把事情辦成功。賀人龍說不定幾天內就有動作。你在五天內一定趕回來,不可耽誤。去,準備一下,等馬世耀稍微睡一忽兒,你們就騎馬動身。」
  李過接受了這個困難任務,不敢多說別的話,從闖王的面前離開了。
  一個時辰以後,李過帶著二十名挑選的騎兵,攜著乾糧,同馬世耀出發了。他們疾速前去,跑了一天,黃昏後也不休息,不到半夜就到了馬世耀的人馬駐紮的小村裡。這裡離黑虎星的老營所在地還不到二十里遠。
  天還不明,黑虎星就得到探子稟報,說李自成確實沒有死,率領幾百騎前來進攻,先行官是一隻虎李過,昨夜率領一百多騎兵到了馬世耀盤1的村莊。黑虎星大驚,後悔自己莽撞,慫恿手下人惹了大禍。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豁上了。他立刻傳知分散在附近各村的人馬火速集合,準備迎敵。剛吃過早飯,人馬全都會齊,有些人震於闖王和李過的威名,不免驚慌,但有些人好像初生之犢不畏虎,摩拳擦掌地等待廝殺。黑虎星為著面子,決心血戰一場。他想,如果能殺敗闖王,他就可以在商洛地區稱王稱霸,如果戰敗,他的地理熟,再逃不遲。正在這時,李過派人下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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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盤——農民軍把駐紮叫做盤。這個詞彙原是黑話,絲毫不含有侮辱的意思,後來用在統治階級的文件中就帶有侮辱性質,把「盤踞」二字合成了一個詞兒。
  李過的書子寫得很簡單,只說他「久仰英名,特來拜候」。黑虎星不識字,聽左右識得字的人替他讀了以後,他的心中十分狐疑。他問了下書人,知道李過只帶二十名騎兵前來,隨後就到。他眨著眼皮想了想,罵道:
  「操你娘,老子不會上當!弟兄們,擂鼓出戰!」
  黑虎星全身披掛,飛身上馬,率領著幾百名人馬前去迎敵。在村外幾里遠看見了李過的騎兵影子,黑虎星將自己的人馬在儲紅色的小山下一字兒排開,還準備一支步兵埋伏在樹林中,打算在李過向前衝殺時從林中射出亂箭。但當李過的人馬相距較近時,他有些迷惑了。他看得很清,李過確實只帶了二十名將士,後邊塵土不揚,顯然並無另外人馬。左右的頭目說李過是用的誘敵之計,他覺得有道理,小聲說:
  「一隻虎真有種,不愧是李自成的親侄兒,只帶二十個騎兵敢來誘敵!弟兄們,準備廝殺,莫要中計!」
  鼓聲大作,喊殺聲震大動地。有些拿著鳥銃的小伙子,缺乏作戰經驗,為著恐嚇敵人並替自己壯膽,亂紛紛地放起來。一時火光閃閃,硝煙騰騰。
  李過離開黑虎星不足二里遠了。弟兄們看見黑虎星的人馬這個蠻橫架勢,都提心吊膽,暗想著這次來大概是凶多吉少。李過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面上卻是驚人地沉著,嘴角浮出一絲鄙夷的微笑。他叫弟兄們都停下來,下馬休息。他自己帶著一名親兵,繼續緩轡前進,直向黑虎星的大旗走去。黑虎星一看這種情況,也叫手下人停止擂鼓、放槍和吶喊。但他還是手握刀柄,小心地打量李過,防備不測。李過到離黑虎星幾丈遠的地方跳下馬來,把韁繩交給親兵,拱拱手說:
  「在下就是李過,特來拜候。我並沒有多帶兵馬,請大家務必放心。」
  黑虎星慌忙下馬,趨前幾步,一把抓住李過,大聲說:「啊呀!有罪!有罪!請李大哥千萬莫跟小弟一般見識!」
  「我要生你的氣就多帶人馬來了。」
  「我不知大哥如此誠意。早知如此,真該遠迎。大哥千萬莫怪!」
  李過笑著說:「你帶著全部人馬迎我幾里路,還不算看得起我麼?哈哈哈哈……」
  黑虎星的臉孔一紅,也大笑起來,隨即向左右喝道:「媽的,快各回各村去!別排著陣勢叫老子臉紅啦。」他又向總管說:「你愣怔什麼?快去治備酒席!」
  李過同黑虎星和他的幾個親信頭目寒暄幾句,招手把留在一里外的騎兵叫來,一同往黑虎星的老營去。一路上說說笑笑,十分親熱。到老營以後,剛讓李過坐下去,黑虎星就連連作揖,說他一時糊塗,慫恿手下人做出了對不起闖王的事,求李過回去替他求情,至於牲口、銀錢、糧食和綢緞布匹,馬上就原物歸還,李過也說了些客氣話,並說如果他們困難,這些東西留下用也沒什麼。
  「哪裡!哪裡!」黑虎星趕快說。「小弟這裡縱然有困難,怎敢留下闖王的東西?原是小弟錯了,可不能一錯再錯!」
  李過說:「老弟如此講義氣,講朋友,我只有感謝,別的話不用再說啦。說實在的,闖王派我來,也只是同你們見見面,交交朋友,免得日後大水淹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至於那點東西,原不打算要回的。」
  黑虎星久聞李過威名,原以為他是個態度傲慢、脾氣凶暴的人,沒想到竟是這樣言語和善,心地誠懇,不拿架子。他又同李過說了陣閒話,就毫不隱瞞他說出他原來很擔心闖王的人馬在商洛山中住久了會對他不利,如今才知道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過見他說出實話,哈哈地大笑起來,把闖王囑咐的話都告訴了他。黑虎星越發高興,轉向左右的頭目說:
  「你們瞧瞧,沒有高山不顯平地,什麼人兒不比不知高低。人家李闖王怎會跟咱們許多桿子一樣,上眼皮只看見下眼皮,也沒有雄心大志,不是你想吃我,便是我想吞你,口裡叫哥哥,背後摸傢伙。人家闖王……嘿,這才是打江山的氣象!」
  到中午擺酒宴的時候,黑虎星望著李過,嘻嘻笑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敢出口。李過覺得奇怪,卻不理會,只裝毫無覺察。過了片刻,黑虎星突然站起來說:
  「李大哥,小弟有一句話不知敢說不敢說。」
  「老弟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何必見外?」
  「我,我想跟大哥燒炷香,磕個頭……這,這可是高攀啦。」
  李過叫道:「好!我正想同老弟結拜,你先說出口了!」
  立刻就有人用紅紙寫了劉、關、張的神位供在中間,還用黃表紙寫了一道表文,無非照例寫著:「從今後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如有負心,神鬼不容,天誅地滅。」等等。李過親自點燭,焚香,然後拉著黑虎星跪下去對神磕了三個頭,焚化了表文。黑虎星的本名叫做馬重喜,才只有二十六歲,比李過小六歲,所以他又向李過磕了一個頭。
  這天中午,李過在筵席上放開海量,同黑虎星和眾頭目猜枚划拳,開懷暢飲,直吃到紅日西斜。起席後,李過要走,黑虎星苦留不住,就吩咐手下人們把前天奪來的牲口、銀錢、糧食和綢緞布匹,立刻原物送到馬世耀盤的村莊,他又叫人牽出來一匹好馬,接過韁繩,親自牽到李過面前,說:
  「大哥,我沒有好東西孝敬咱闖王叔,這一匹風子1倒還騎得,一天能走五百里。你帶回去給咱闖王叔,也算是表一表我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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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風子一一馬。黑話。
  李過推辭不過,只得收下,趕快從退還的三千多兩銀子中取出來一千兩,以闖王的名義強留下來,算是闖王對眾頭目和全體弟兄賞的酒錢,黑虎星率領眾頭目把李過等送出幾里外,臨別時,他對李過說:
  「大哥,我本來應該跟著你去,今後隨咱闖王叔一道打天下,可是我手下的弟兄們都是土生土長的,不願意離開故土。你們把賀人龍打敗了算罷,萬一吃了他的虧,儘管往咱這方面退。」
  他站在高埠上,一直望著李過一行人馬轉過山腳後才回去。
  李過回到馬世耀盤的村莊,卻沒有見到世耀。原來世耀因得知李過見黑虎星以後的情形很好,大為放心,午後帶著人馬出外打糧,只留下二十幾個人看守老營。李過剛坐下休息片刻,忽然有本村百姓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說有六七百官軍從鄖陽往西安開,從此地路過,離村子只有三里遠了。弟兄們因實力如此懸殊,都很驚慌,要求李過率全體四十餘人立刻撤走,免被包圍殲滅。但李過想著,馬世耀好不容易弄到幾十石糧食,倉猝間沒法運走,人馬一撤,官軍進村,這些糧食就完了。他決定冒點風險,用計策使官軍不敢進村。於是他把世耀的二十多名弟兄佈置在林邊的樹林中作為疑兵,自己帶著二十名騎兵到村前一里外的河灘裡,放馬吃草,將士們坐下休息,隨便玩耍,又派人從小路飛馬去告訴黑虎星。
  官軍正要從村邊路過,忽然看見這種情形,不摸底細,隔河停下,不敢前進,怕的是中了埋伏。過了很久,一位軍官騎著馬,率領十幾名弟兄,來到河灘中察看情形。李過跳上馬,帶著兩三個人奔向前去,一箭射死了騎馬的軍官,又連著射死兩個人。這一小隊官軍一哄而逃。李過也不追趕,退回原處,下馬休息。
  官軍愈看愈狐疑,黃昏又臨,不敢久留,繞道走了。官軍剛走,黑虎星也親率救兵趕到,他跳下馬,對李過大聲說:
  「哥,可惜我來遲一步,讓雜種們逃走了!」
  這天夜間,馬世耀打糧回來,恰好李自成也派人騎馬來到,說僮關方面風聲緊急,催李過率馬世耀等星夜趕回。李過把運送糧食的事對世耀囑咐幾句,自己在五更時先動身走了。
  賀人龍已經率人馬回到潼關,在金盆坡安營下寨,這時潼關道丁啟睿升任了陝西巡撫,駐在潼關指揮軍事。憧關原有的人馬只留下二百人守城,其餘的全數開出城外,駐紮城南通洛川,交賀人龍加緊操練。丁啟睿一面徵兵補充賀人龍的缺額,一面徵集糧草、騾馬、人伏,做好向商洛山進軍的準備。城市和村鎮,官路兩旁,到處可以看見陝西巡撫張貼的告示,上邊說:「大軍不日人商洛山中搜剿,務期掃清余氛,斬草除根,勿遺後患。」他要各地士紳百姓「協助官軍,早竟膚功,不得逃避」。商州城和武關方面的官兵也在加緊準備,只等撞關方面大軍一動,這兩處就跟著動作。渭南、藍田、鎮安和山陽等處也都配備重兵駐守,以防農民軍逃竄。到了十一月上旬,官軍己準備就緒,向商洛地區大舉「搜剿」已經像箭在弦上。
  李自成現在連傷癒的將士合在一起,大約有六七百人。加上眷屬和孩兒兵有千人左右,散駐在商州以西和洛南西南的萬山叢中。有少數將士經過潼關南原全軍覆沒之後,還帶著濃重的沮喪情緒,一聽說官軍要大舉進攻,深怕再來次全軍覆沒或被包圍起來,困死在荒山深谷。有一個小頭目暗中勾結了一部分士兵,打算逃往山陽和鄖陽交界處做小盜。正當李自成要出發禦敵的時候,這一件叛變陰謀被發覺了。為首的小頭目和十幾名士兵全被捕獲。李自成在校場裡集合全體將士,把這十幾個人拉出來,不管主犯或從犯,一齊當眾斬首。然後他派田見秀和郝搖旗率領二百騎兵去防守商州和武關方面,高一功率領中軍一百名將士和陸續回來的幾十名孩兒兵保護老營,他自己率領劉宗敏和李過兩員大將,三百多名挑選的精銳將士去迎擊從潼關來的官軍,派袁宗第率一百多名將士向藍田和渭南方面警戒,設法牽制官軍,有機會就趕快打糧。使自成覺得放心的是李過已經同黑虎星馬重喜成了朋友,不但免去了後顧之憂,而且萬不得已時還可以往西撤退。
  依靠當地百姓帶路,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神不知鬼不覺地率領著隊伍過了洛南,埋伏在華山東麓的深山密林中。按照闖王的計劃,從潼關到商洛叢山的沿路都不設防,只派偏將劉體純率領幾十名騎兵作為疑兵,襲擾官軍的輜重和宿營地,並引誘官軍深入。一旦官軍越過洛南繼續前進,他就同劉宗敏和李過率領少數人出金盆坡或通洛川,奇襲渡關城。丁啟睿是個庸碌官僚,和孫傳庭不能相比。自成料就,潼關一旦受襲,丁啟睿一定驚慌失措,令賀人龍回救潼關。賀人龍不知虛實,一聞潼關被襲,必定軍心動搖。他怕失守潼關有殺頭之罪,必定星夜回奔,部伍零亂。這時,劉體純率領疑兵虛張聲勢,從後追擊,並在官軍的經過處放火燒山,使得官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同劉宗敏率領的人馬在潼關南原設伏,迎頭截殺,而李過趁著官軍混亂的當兒直取賀人龍的中軍。
  他們到了華山腳下的第二天,賀人龍果然率領著本部人馬和原駐潼關的人馬,共有三千多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但是緩緩地走了一天多,走了不上百里,忽然掉轉頭,急速地向潼關奔回。自成等從埋伏的地方手搭涼棚望了很久,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莫非又有火急文書調賀人龍去勤王麼?大家猜疑一陣,依然猜想不透。劉宗敏很想給官軍一個突然襲擊,但被自成阻止。自成說:
  「算啦,捷軒。官軍全師退回,隊伍不亂,距離潼關又近。咱們人馬太少,還是謹慎為是。況且又是大大白日,縱然出其不意佔點便宜,也會露了咱們自家的底兒。算啦吧,探聽清楚了再說。」
  他們派人到潼關城關一掃」探,更加覺得奇怪了。原來在賀人龍率領大軍出發的當天夜裡,約摸三更時候,有一股人馬不知多少,從東邊進攻潼關,並派少數騎兵進入潼關城南金盆坡和董社原以北,南門和水門之外,燒燬了一些房舍。據說這支人馬打著「闖」字大旗,還在潼關東門外的一通石碑上貼著闖王給賀人龍的書信,約期在靈寶以東會戰。自成、宗敏和眾將在一起議論猜測,都以為這一支人馬可能與高夫人和劉芳亮有關,也可能是豫西一帶的土寇假冒闖王,但是,假若是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的人馬,他們突圍出去後已經潰不成軍,所餘無幾,為什麼要冒險進襲潼關?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繼續議論。李自成坐在石頭上一邊靜聽,一邊思索,自從到了商州西鄉住定下來的時候起,二十大來他派出過三個人往豫西去探聽高桂英等人的下落,因為他一直疑心隨高夫人突圍的一隊人馬,一定會有一些跟著她和劉芳亮逃到了什麼地方藏起來。除非確實知道桂英和劉芳亮都已陣亡,這樣的推測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他還認為,既然桂英和芳亮都沒有回到商洛山中,大概他們是衝到河南去了,但這時所有通往伏牛山和崤山一帶的道路都有鄉勇和官兵嚴密把守,盤查很嚴。他所派出去的人,不管如何化裝,還是有一個被捉去殺掉,有兩個混過去尚未回來。現在他聽了探子的報告,心頭上產生了更多的希望,只是他暫時不急於把自己的猜想說出,甚至連一絲欣喜的笑意也不流露。
  三大以後,李自成回到了商州以西的老營。隔了幾天,又有一個探子從潼關城內回來,說那支打著「闖」字旗迸襲潼關的部隊曾經突襲靈寶,火焚靈寶東關,又說聽許多人談論,曾有闖王的一股人馬衝到河南,所以潼關的官軍現在確信那進襲潼關和火焚靈寶東關的人馬是李闖工親自率領的。但這個探子同時帶回一個不幸的消息。他在潼關聽到紛紛傳說:有人看見李闖王的妻子高桂英確實死在亂軍中了。並且說她是先受了箭傷,隨後見情勢危急,怕被官軍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軍還在各處尋找她的屍首。
  關於高夫人的不幸消息,因為說的比過去聽到的都確鑿,大多數的將士們都信以為真了。尤其是那種臨危不辱、舉劍自刎的死法,同高夫人的平素為人很相合,使人不能不感到可信。李自成在乍聽到這個謠言時也心中一涼,暗暗悲傷。但是不過半天,他又不相信了。他認為,那打著「闖」字大旗迸襲潼關並約賀人龍在豫西會戰的,除桂英外不會有第二個人。一定是桂英得到了賀人龍要進兵商洛山的消息,她為要解救丈夫,用計把官軍引向崤函山中1。只有她才肯冒這樣風險,只有她才能夠想出來這種智謀,只有她才敢打出「闖」字大旗。可是,儘管闖王自信最知道自己的妻子,還是不能完全解脫心上的擔憂。臨分手時她曾對他說過,到不得已時她寧拔劍自刎,決不落入官軍之手,獻俘北京。這句話仍然在他的耳中迴盪,如今可不是和謠傳相符麼?他在心中苦惱地說:
  「唉,生死吉凶,仍然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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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崤函山中——泛指靈寶縣以東和澠池縣以西的山區,即崤山山脈和舊函谷關一帶。舊函谷在靈寶縣城西門外。
  賀人龍奉命向崤函山中追趕那一支「李闖王」的人馬,商洛山中的局勢穩定下來了。李自成讓劉宗敏幫助他處理全軍的重大事務,好使自己抽出一些時間來讀一些書,想一些問題。高一功負責收集糧草、兵器、騾馬,以及打造兵器的原料。李過負責練兵,立下新營規,認真執行,有擾害百姓的重責不饒。每天三個一起、五個一股回到這裡的潰散弟兄立刻都歸人編製,不許一個人繼續成為散兵游勇在各處閒蕩。這些陸續回隊的人們,儘管初回來時大部分帶著各種不健康的精神狀態,但是一人編製,經過幾天,精神就振作起來。
  一切有利於重振旗鼓的措施,只要李自成想到,告訴了劉宗敏,或是宗敏自己想到的,得到了自成同意,都雷厲風行地做。幾位大將除郝搖旗外都很尊重宗敏,能夠同心協力做事,至於一般將校中即令有不賣勁的,也因為害怕軍令森嚴,都不敢稍有鬆懈。
  每天早晨,劉宗敏總是天不明就起來,有時到別的村子去巡視操練情形,有時自己帶著一起人馬在村外操練。越是大冷,他越是督促得緊,誰也別想貪戀五更鼓的熱被窩。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把兵練好,才算是奮發圖強氣象。在他駐紮的村莊裡搭蓋了一個鐵匠棚子,裡邊有兩盤爐子和幾個懂得打鐵手藝的士兵,還有從杜家寨來的鐵匠師傅包仁。他把收集到的廢鐵、廢鋼和陳舊兵器毀掉,打造新的兵器。他常常親自擔任師傅,拿著鉗子和小錘,叮叮噹噹地幹活,教大家如何看火候,如何把鋼使在鋒刃上,如何把各種兵器打造得又好看又便於使用。他的熟練的鐵匠技術使包仁驚歎不止。有時他也掄大錘。一般的大錘他嫌份量輕,特別打造了一個頂大的錘子,大約有二十斤重。他揮動大鐵錘,一錘一錘地打著,鐵花迸飛,土地震動,他自己興高采烈他說著,笑著,甚至嚷叫,一點也看不出吃力的模樣。每當這種時候,周圍的人們再也看不見他的大將威嚴和暴躁脾氣,而是覺得他是一個有趣的、多少有點頑皮的普通弟兄。
  李自成在商洛山中仍然隱名埋姓。附近的老百姓也看出來他是個大頭領,卻不知道他就是李闖王。他每天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有時同將士一起操練,有時去到劉宗敏的鐵工棚中打造武器,或者到老百姓中間訪問疾苦,同農民們坐在屋簷下曬太陽聊天。在商洛山中這一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好像天賜良機,使他安心地讀一些有用的書,並把過去的事情回想回想,悟出了許多道理,替他以後轟轟烈烈的活動打定新的基礎。三四年後,自成讀的書更多了,左右又有許多很有學問的人,他也虛心學會了作詩。但只是偶一為之,以抒胸懷。兒年之後,他還是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於戰爭之暇寫過《商洛雜憶》七絕十二首和七古一首。可惜大順軍失敗之後,凡是大順朝自己的文獻都給統治階級毀滅淨盡,不但這十二首七絕不再存留於大地之間,連那首七古也被埋沒了三百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機會發現半首,餘下的一半也將永難找到了。
  這半首七古是否經過左右文人們潤色過,不得而知,現在抄在下邊,作為我們對這位傑出的農民英雄的紀念吧:
  收拾殘破費經營,
  暫駐商洛苦練兵。
  月夜貪看擊劍晚,
  星晨風送馬蹄輕。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面並不是真正平靜的,應該說是充滿了不安和殷憂。有些問題,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卻只是朦朧地感覺到,還沒引起多大注意。在闖王和劉宗敏、李過等沒有注意的問題中最重要的是郝搖旗快要拉走了。
  近來郝搖旗手下的將士們因見商洛山中的糧草越來越困難,到明春更不好過,而闖王還要雷厲風行地練兵和整飭紀律,所以他們天天勸說郝搖旗趕快離開。搖旗曾經打算把自己想拉出去的事向闖王說明,但左右的親信將士苦苦勸阻。他們說,商洛山中風聲緊急那一陣,有十幾個人想逃走,不管主犯或從犯,都給闖王下令斬首了。闖王的軍令森嚴,倘若搖旗去對闖王說明要拉走,豈不是自己送死麼?不但搖旗會被斬,平日慫恿他拉走的這一群親信將士都不會保住腦袋。經大家拿這些理由勸阻,郝搖旗儘管心中還在矛盾,還在想著應該對闖王說明,但實際上卻不對闖王提了。在李自成方面,雖然他也意識到搖旗的部下一向紀律較差,新敗之後的沮喪心情也較重,但他決沒想到他們會打算拉走。他想,再過一些時候,他們的紀律會好起來,而士氣也會重新振作。
  李自成這時覺得最嚴重和操心最多的是另外的幾個問題。第一,儘管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但只能勉勉強強地養活部隊,沒法撥出來多的餘糧賑濟饑民。現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帶和漢中一帶逃荒。再有一個月就是年殘歲尾。年怎麼過?過罷年就是荒春。許多人都打算在過年後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義軍在商洛山裡怎能呆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糧的辦法只能對那些較小的山寨和不住在山寨中的富裕戶行得通,可是對那些真正家大業大、有錢有勢的富豪大戶沒有多少辦法。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險固的山寨裡,養有眾多鄉勇,請有教師習武,兵仗齊全,寨牆上擺著滾木礌石,抬槍大炮,而且往往幾個鄰寨互訂鄉約,結成聯防。由於商洛地帶多年來的特殊情形,他們不像潼關附近的大戶那樣公然同農民軍為敵。他們對待小股農民軍和本地小桿子是對抗的,能夠佔便宜就出來打一打,而對那些大股農民軍和大桿子則但願井水不犯河水。你向他們少要點銀錢糧食,他們可以敷衍;你倘若要的多,他們就一面軟拖,請人說情,一面嚴守山寨,同你硬頂。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戶見這些大寨堅固,鄉勇多,防守嚴,紛紛逃遷進來。這樣一來,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農民軍打糧的對象越來越少。第三,儘管這些大山寨目前沒有公然與義軍作對,可是倘若日後一旦官軍來到,它們就會是義軍的心腹大患。以目前情形看來,既然新任陝西巡撫丁啟睿已經知道有義軍在商洛山中,他遲早會派大軍前來,很難說這平穩局面能保持多久,李自成想來想去,也幾次同幾位大將商議,認為要想在商洛山中駐紮下去,非攻破幾個堅固的大山寨不可。可是先攻哪個山寨呢?今大自己的人馬很少,又無炮火,怎麼能攻得破呢?即令能夠攻開,一定會死傷很多將士。而今天全軍慘敗之餘,決不應再去攻堅,遭受重大傷亡!
  當李自成正在為這些關乎在商洛山中生死存亡的問題操心的當兒,派往湖廣的探子回來了。給他帶回來更令人焦的不安也更為重大的問題。
  在原來陝西起義部隊中,除張獻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縣一帶投降了,射塌天劉國能在河南和湖廣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賣命。闖塌天李萬慶在內鄉境內投降了,也是翻回手來攻殺義軍。其餘,在英霍山中革裡眼賀一龍、爭世王賀錦等所謂革、左四營,在豫南的老回回馬守應,據說也都在腳蹬兩家船,不斷地有朝廷的官員前去說降,所以他們都按兵不動了,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經被消滅的不算,如今堅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繼承的高迎祥這一家了。
  「怎麼辦呢?」李自成在心中間道,「難道十幾年來的起義竟會這樣風消雲散了麼?」
  這天晚上,自成幾乎沒有入睡。儘管他自己不論困難到什麼地步都要幹下去,決不罷休,更不要說投降朝廷,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處境會更加困難。等到清兵退出長城,朝廷還會集中幾省的官軍來對付他,甚至會比洪承疇和孫傳庭曾經糾集到的人馬更多,如果這樣的日子來到,縱然他不會被徹底消滅,但是想打開局面也將萬難了。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是趕快勸說張獻忠起義。他斷定張獻忠在谷城投降是為著要得到使人馬休息整頓機會向朝廷玩的花招,正如他在崇楨四年八月間對延綏巡撫洪承疇和總兵杜文煥玩過的假投降花招一樣。李自成一向反對玩這樣花招,喪失氣節,但張獻忠卻喜歡自己的這種很不光明磊落的狡詐伎倆。現在自成希望,倘若能夠勸說獻忠在谷城重新起義,不但羅汝才會跟著起義,那些正在觀望風色的人們也會堅定起來,還會重新大幹,而半個中國的局面就可以立刻改觀。至於勸說張獻忠重新起義,派他手下的任何一個大將去部沒辦法,必須他親自前去。可是他也擔心,倘若他親自去勸說不成,可能連性命也丟在那裡。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頭上反覆考慮,拿不定主意。雞叫時候,同義父睡在一個房間裡的李雙喜聽見他自言自語地問:「唉,怎麼辦呢?」過了一陣,雙喜看見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著花馬劍走了出去。
  早飯以後,自成把那個從湖廣回來的探子叫了來,屏去左右,又一次仔細地詢問了張獻忠和羅汝才方面的情形,特別是對獻忠在谷城的情形問得最詳。問過之後,他決定自己去谷城一趟,越快越好。打開皇歷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個吉日,註明「宜出門、打掃、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容,決定今晚就悄悄動身。
  劉宗敏一早就騎馬到三十里外的一支部隊處理一件違反軍紀的案子,到吃過午飯以後才回來。未時過後,闖王來到了他所駐的山村裡,並傳知田見秀、李過、袁宗第和郝搖旗都來議事,高一功去山陽縣打糧未歸,未得參加。郝搖旗以為又是談論整頓軍紀和準備屯墾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興趣,所以只推說身上不適,沒有赴會。而且他很快就要瞞著闖王和劉宗敏等拉走,此刻正在心緒不寧,十分煩惱,更不願去參加闖王的什麼會議。
  關於探子回來報告的各處情況,幾位大將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闖王簡單地說明了他對全盤局勢的看法,提出來他要親自去谷城勸說張獻忠重新起義,請大家各抒己見。大家都同意設法使張獻忠重新起義,但一致反對李自成親自前往。他們倒不怕路上風險,而是對張獻忠這個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張獻忠有時對朋友很講義氣,有時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義早一年,自成一家,比自成出名也早,近幾年因見自成的聲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們都明白他們兩人之間遲早會發生火並。特別使劉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楨八年正月攻破鳳陽後,自成受不了獻忠的驕做蠻橫,一時性起,給獻忠一個難看,雙方的友情一下子損傷了,從那時以後就沒再合作。張獻忠會不會對自成記仇呢?儘管自成總認為獻忠不會把過去的小事情記在心上,可是劉宗敏等卻認為獻忠同自成不是一樣秉性,說不定會乘機報復。李過對張獻忠素有成見,說道:
  「雖說羅汝才外號叫曹操,張獻忠卻比他更狡詐。他是吃秦椒長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裡還辣。」
  大家在幾個月前聽到張獻忠投降朝廷的消息以後本來就窩了一肚皮的氣,經過潼關南原慘敗之後,更恨獻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見秀之外,都說了許多非常憤激的話。自成看著談不出一個結果,想平一平大家的氣,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親切口吻稱呼獻忠的字兒說:
  「我看敬軒不會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聲,說:「假投降也不應該!大丈夫既然起義,就應該不管啥時候都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硬骨頭寧折不彎,打了敗仗更需要有一股沖天正氣。像張敬軒那樣,為著苟安一時,就玩假降花招,向朝廷的大官兒卑躬屈膝,那股起義英雄的正氣給狗吃了?普天下不知多少窮百姓的眼睛都在仰望著當年起義的領頭人物,無數起義的將士也在眼巴巴地望著,八大王給別人帶的什麼頭?帶一個向朝廷搖尾乞憐的頭!說是假的?假的也不行!何況咱們各家義軍就好比一盤活棋子兒,一邊車馬炮放著不動,那一邊車馬炮就活動不開,處處挨打。要不是他帶頭投降,曹操們九營也跟著投降,咱們何至於會有今日!」
  李過說:「捷軒叔說得很是。要是張獻忠不受招撫,南自長江,北至黃河,整個一盤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雖然心中很鄙視張獻忠玩弄的假降花招,但因為他從遠處和大處著眼,不說出憤激的話。他慢慢地撥弄著火堆,心平氣靜地說:
  「敬軒的錯,是大錯。不管他是真降,還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麼樣的想法,都不能這麼幹。不管有多大困難也不能向朝廷卑躬屈膝,用變節投降的辦法,苟安一時。對敬軒這個人,我們既要看到他的種種短處,還要看到他有許多長處。咱們光罵他沒有用處,要緊的是應當從遠處、大處著眼,趕快把他拉轉過來,越快越好。來日方長,只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後攜手共事的時候還多著哩。據我看,他喘口氣還要大幹。就說目前,朝廷也看到這一點,處處防範著他;他住在谷城不動,也還是牽制了朝廷的不少兵馬。」
  田見秀點頭說:「是的,張敬軒駐兵谷城,左良玉和陳洪範兩鎮的人馬就不敢離開襄陽一帶。」
  「至於說到曹操,」自成接著說,「他跟老回回等人聯合起來雖說有十幾萬人馬,婦女老弱佔大半。何況人各一心,同床異夢,當然頂不了多大事兒。咱們已經上了當,全當沒有他們,天塌了有咱們長漢頂著。日後彼此見了面,最好不提這一章。」
  劉宗敏說:「不提也好。反正是啞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數。」
  李自成見大家的氣憤稍微平了下來,隨即又把話題轉回到他要親自去谷城的問題上,但還是得不到他們同意。自成有點動火,問道:
  「你們不讓我去,難道看著那些觀望風色的人們都跟著投降朝廷麼?難道看著各家義軍先被誘降,隨後一個一個被消滅,讓起義大業從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麼?……你們說,有什麼好的辦法?」
  袁宗第說:「我們可以使用計策,使朝廷對張敬軒極不放心,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起義。像這樣的計策多得是。」
  「不行,」自成說,「一則失之太緩,二則事後敬軒會恨咱們。」
  李過問:「玉峰叔或捷軒叔,不管哪一位代你去一趟行不行?」
  「也不行。敬軒一向目中無人,何況他現在手中還有兩萬多人馬的本錢,咱們差不多全軍覆沒了。平日他只對咱們高闖王還尊敬幾分,對我說不上尊敬,也不敢輕視。除非我親自去,別人都不放在他的眼睛裡,怎麼能勸說動他?」
  「可是你親自去,萬一他不講朋友……」
  自成截斷了侄兒的話:「補之,你又說這句話!你不要光看見敬軒的詭詐、毒辣,也要多看看他好的一面。他能夠混到如今倒不下去,許多人願意隨著他捨死拚命,為的什麼?就是為他只有詭詐跟毒辣麼?」
  李過見叔父的臉色很嚴峻,不敢做聲。自成向大家掃一眼,接著說:
  「我們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長處,看事要多從大處著眼,對小事不要斤斤計較。敬軒雖然有時詭詐,有時毒辣,但是他這個人平時對朋友慷慨熱情,遇事敢頂起來,說幹就幹,並不滑頭。你們看人,不應該光看一面!」見劉宗敏和田見秀都輕輕點頭,自成又接著說:「再說,敬軒在十三家頭領中是一個有抱負也有作為的人,一向痛恨貪官污吏,痛恨朝廷,三年前同咱們一道焚燒了鳳陽皇陵。看敬軒就應該多從這些地方看。他現在說起來是向熊文燦投降了,實際上他是在玩弄老熊。可是結果他也會後悔的。他徒然落個投降的壞名聲,很不光彩,不惟得不到糧餉,得不到名義,反過來還天天被官府要賄賂,弄得他同手下的將領們憋了一肚子怨氣。我們從大局著眼,應該去推他一把,促使他早一點重新大幹,對大局很有好處。自從高闖王死去,兩年多來,過去人們常說的十三家七十二營,今日這個投降,明日那個投降;有的真降,做了朝廷鷹犬;有的一時假降,觀望風色;還有很多被打散了,消滅了。目前的局勢跟崇楨九年春天以前大不同。倘若長此下去,大家更會變得消沉,那些暫時假降的也會變成真降。咱們目前一件要緊的事兒是:不僅要準備自己重新大幹,也要推動敬軒大幹。他一旦大幹起來,就會帶動許多人都跟著幹起來,大局就馬上重新熱鬧了。我不妨冒點兒風險,親自去谷城找敬軒,同他談談。話是開心斧,不愁他不聽我的勸告。」
  「你能夠料定你到了他那裡會十分安全麼?」袁宗第問道。「你是主帥,關係重大。倘沒有十分憑恃,你頂好不冒這樣的風險。」
  「不,漢舉,話不能這麼說。平時騎馬坐船還不免有三分險,坐在房簷下曬太陽也說不定會落下瓦來砸破頭,何況咱們幹的這種事兒!我只能說,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麼能夠保十成?世間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們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著頭過日子,難道是先料定準能成功才造反麼?古人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我去敬軒那裡勸他起義對他也有好處,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議事,李自成總是虛心地聽大家發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執,不論誰的勸阻對他都沒用。田見秀和劉宗敏已經勉強同意了之後,李過仍苦苦勸阻,但被他責備幾句,堵住了嘴。最後他十分感慨地說:
  「唉,自從白水王二在天啟年間起義,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我自己起義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萬,鬧的什麼牌名?不管冒多大風險,決不能使起義半途而廢!」
  他決定今夜三更就出發,從武關附近繞過去,到了湖廣地界再轉往谷城。在他走之後,對全體將士要嚴守機密,不許洩露風聲。小將中只帶雙喜和張鼐。為著醫生尚炯同張獻忠本人和獻忠部下的幾個重要將領有很好的關係,所以自成決計帶他同去。
  劉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飯,並把尚神仙請了來,買了兩隻雞子炒了炒,算是給闖王和醫生餞行。晚飯後,眾位大將和醫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處又密談很久,直到二更時候才騎馬奔回老營。就在他回老營的路上時,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在他的老營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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