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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由於楊嗣昌的督師,明朝政府在對農民起義的軍事上有了一些起色,暫時還居於優勢。到崇禎十三年夏秋之間,將張獻忠和羅汝才為首的幾支農民軍逼到川東,四面圍堵,大部分已經投降,羅汝才也正在準備投降,被張獻忠及時阻止。張獻忠為擺脫明軍壓力,拉著羅汝才奔往四川腹地。李自成銷聲匿跡,不再為人注意。然而這只是局部的表面現象。實際上,明朝政權從來沒有像在崇禎十三年夏秋間陷入全面的深刻危機。從軍事上來看,十三年來崇禎一直陷於既要對付大規模農民起義,又要對付日趨強大的清朝的軍事壓力。到了目前階段,四川戰事勝負未決,前途變化莫測,而山東、蘇北、皖北、河北南部、四川北部和河南、陝西各地,到處有農民戰爭。山東西部、南部和徐州一帶的農民大起義,嚴重威脅著明朝中央政權賴以生存的南北漕運1。在山海關外,崇禎為防備清兵再次南下,催促洪承疇指揮十幾萬大軍向松山、杏山和塔山一帶進兵,謀解錦州之圍,但是軍心不齊,糧餉補給困難,幾乎等於是孤注一擲。從財政經濟來看,長江以北的半個中國,尤其是黃河流域各省,由於長期戰亂,官軍紀律敗壞,燒殺淫掠,官府橫徵暴斂,加上各種天災人禍,農業生產受到極大破壞,人民死亡流離,往往村落為墟,人煙斷絕。到了十三年夏秋之間,不但黃河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省的旱災和蝗災特別慘重,而且朝廷所依賴的江南也發生了旱災和蝗災,蘇州府等地糧價飛漲,城市中發生了多起搶糧風潮。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的軍費開支反而增加,所以財政方面確實快到了山窮水盡地步。軍事和財政經濟兩方面的嚴重危機,加深了朝廷上的政治危機,一方面表現為崇禎皇帝因借助軍餉問題同皇親、勳舊展開的明爭暗鬥,另一方面因對拯救危亡的看法不同,崇須同一些朝臣發生直接交鋒。

  1漕運——明代將江南大米和其他物資從運河運往北京,稱為漕運,為朝廷生命所繫。

  對於當時明王朝所面臨的空前危機,皇親和勳;日這一個只講究養尊處優的階層感受最淺,而在朝臣中卻有很多人比較清楚,有些人深為國事擔憂。受全面危機的壓力最大的是崇禎皇帝。現在他正在為克服這一可怕的危機而拚命掙扎,不過有時他還在幻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口頭上也時常這麼說。儘管他不敢想,更不肯說有亡國可能,但這種深藏在心中的無限憂慮和時常泛起的悲觀情緒使他更變得剛愎任性,心狠手辣,決不允許任何朝臣批評和阻礙他的行事。
  抄家的上諭下了以後,錦衣衛和東廠自然是雷厲風行,趁機發財。住在京城的所有皇親、勳舊越發兔死狐悲,人人自危。大地主官僚們也擔心將來輪到向他們借助,都覺得皇帝未免太任性行事。但廷臣們都害怕皇上震怒,不敢進諫,只是冷眼看這事將如何結局。皇親們卻不能等待,趕快聯名上了一封奏疏,懇乞皇上開恩,念李國瑞已死獄中,停止抄家,使其子存善襲爵,以慰孝定太后在天之靈。崇禎一向迷信鬼神,想到孝定太后,心中不免猶豫,打算藉著十幾家皇親聯名上疏求情的機會趕快轉轘,暫停抄家。但過了半天,他想不出另外的措餉辦法,各地軍事形勢又逼得他坐立不安,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寸步不讓,非將這第一炮打響不可。他在奏疏上用硃筆批「留中」二字,扔向一旁,心中歎息說:「唉,你們這班皇親國戚、勳舊世家,真是糊塗!你們的富貴自何而來?倘若朕的江山不保,你們不是也跟著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又暗恨薛國觀,倘若不是他當時贊同向李國瑞頭上開刀,另外想一個籌餉辦法,何至於今日進退兩難!
  又過三天,他正在乾清宮中發悶,秉筆太監王承恩送來了一疊文書。他先看了幾封奏疏,都是攻擊楊嗣昌的,說了一些楊嗣昌的短處,認為他督師剿賊很難成功。其中有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的一封奏疏,措詞特別激烈。他抨擊楊嗣昌加征練館,引薦陳新甲做兵部尚書是為暗中同滿洲議和準備,又攻擊楊嗣昌繼母死後沒有回原籍奔喪守孝,而是「奪情視事」。崇禎看了前幾封奏疏已經很生氣,看了黃道周的奏疏更加憤怒,在心中恨恨地說:
  「這個黃道周,才回京不久,竟敢上疏胡言,阻撓大計,博取清直敢言之名,殊為可惡!」
  他沒有批語,也沒有心情再看別的奏疏,站起來來回走動,腳步特別沉重。忽然,他忍不住歎口氣,說出一句話:
  「朕的為國苦心,黃道周這班人何曾知道!」
  黃道周和崇禎一樣,一心要維護搖搖欲倒的明朝江山,但是他堅決反對崇禎的幾項重大措施。他不敢直接批評皇帝,只好激烈地批評楊嗣昌的誤國。他反對加征練餉,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小地主階級的利益,但中心目的是害怕朝廷為此而失盡人心,將廣大沒有造反的百姓逼迫到造反的路上。崇禎為同意加征練餉的事,在去年已引起朝議嘩然,但這是出於形勢所迫,好比明知是一杯鴆酒,也只好飲鴆止渴。崇禎在心裡說:「你們這班朝臣,只會放空炮,沒有一個人能想出更好的辦法!」關於同清朝秘密議和的事,崇禎最忌諱有人說出,而偏偏黃道周在疏中公然抨擊。崇禎一直認為:滿洲人原是大明臣民,只是到了萬曆中葉以後,因邊臣「撫馭」失策,才有努爾哈赤之叛,逐漸釀成近二十年來之禍。如今同滿洲暗中議和實是萬不得已。宋與金的歷史,對崇禎說來,殷鑒不遠,而他絕不願在臣民心目和後代史書中被看成是懦弱無能的君主。自從前年由楊嗣昌和高起潛主持,開始暗中同清方議和,他就不許用「議和」一詞,只許用「議撫」一詞。黃道周在疏中直然不諱地批評楊嗣昌同滿洲議和,深深地刺傷了他這個自認為「天下共主」和「千古英主」的自尊心,何況他迫切希望趕快能夠同滿洲休兵罷戰,暫時擺脫兩面用兵的困境,以便專力圍剿農民起義軍。這是他的至關重要的救急方略,不料黃道周竟然如此不達事理,不明白他的苦心!他看得很清楚,滿朝大臣中沒有一個人在做事幹練和通權達變上能夠比得上楊嗣昌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借彈劾楊嗣昌的題目干擾加征練餉和對滿方略,更不許在目前川、鄂一帶軍事勝利在望的關鍵時刻,有誰肆無忌憚地攻訐楊嗣昌,要將他趕下台去。他回到御案前重新坐下,又向黃道周的奏疏望了一眼,偏偏看到了抨擊楊嗣昌「奪情」的幾句話,不禁從鼻孔冷笑一聲,心中說:
  「朕以孝治天下,這樣事何用你妄肆攻訐!自古大臣死了父母,因國事鞅掌,出於皇帝詔旨,不守三年之喪,『奪情視事』或『奪情起復』的例子,歷朝皆有,連盧象升也是『奪情』!倘若楊嗣昌和陳新甲都去守三年之喪,你黃道周能夠代朕督師麼?能夠任兵部尚書麼?……可笑!」
  他又從御案上拿起來一封奏疏,是禮部主事吳昌時訐奏薛國觀納賄的事。吳昌時原是行人司的一個行人,這行人是正九品的低級閒官兒,沒有什麼大的出息。朝廷遇到頒行詔敕,冊封宗藩,慰問,祭祀,出使藩夷等事,派行人前往或參加。去年,吳昌時趁著京官考選的機會,托人向薛國觀說情,要求幫助他升轉為吏科給事中。薛國觀收下他的禮物,口頭答應幫忙,但心中很輕視他這個人。考選結果,吳昌時升轉為禮部主事,大失所望。吏部是一個熱衙門,全國官員的除授、調任、陞遷、降職和罷免,都歸吏部職掌。吏科結事中雖然按品級只是從七品,卻在朝廷上較被重視,是所謂「言官」和侍從之臣,不但對吏部的工作有權監督,且對朝政有較多的發言機會,納賄、敲詐、勒索的機會較多,前程也寬。禮部主事雖然是正六品,但禮部是個冷衙門,而主事是「部曹」,即事務官,所以反不如從七品的給事中受人重視。吳昌時沒得到他所理想的職位,認為是薛國現出賣了他,懷恨在心,伺機發洩。近來他風聞皇上因李國瑞的事對薛國觀心懷不滿,並且皇戚們同幾個大太監暗中合謀,要將薛國觀逐出朝廷,他認為時機到來,上疏揭發薛國觀的一件納賄的事,盡量誇大,進行報復。崇禎正想借一個公開題目將薛國觀逐出內閣,看了這封彈章,不待審查清楚,也不待薛國觀自己奏辯,便決定從嚴處分。他立刻提起硃筆,寫了一道手諭:

  薛國觀身任首輔,貪讀營私,成何話說!著五府、九卿、科、道宮即這議處奏聞!

  崇禎命一個太監立刻將手諭送出宮去,又繼續批閱文書。有十來封奏疏都是畿輔、山東、河南、陝西、湖廣和江南各省地方官籲請減免錢糧和陳報災情的奏疏,其中有一本是畿輔和山東士民一千多人來到京城上的,痛陳這兩省地方連年災荒,加上清兵焚掠和官軍供應浩繁的情況。他們說:「百姓生計,已瀕絕境;倘不速降皇恩,蠲免新舊徵賦,杜絕苛派,撥款賑濟,則弱者輾轉死於道路,而強者勢將群起而走險,大亂將愈不堪收拾矣。」崇禎看完了這個奏本,才知道畿輔和山東土民有千餘人來到京城上書,一時不知道應如何處理。恰巧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來乾清宮奏事,崇禎就向他問道:
  「曹伴伴,畿輔和山東有千餘士民伏闕上書,你可知道?」
  曹化淳躬身回奏:「奴婢知道。這一千多士民在三天前已經陸續來京,第一次向通政司衙門遞本,因有的奏本不合格式,有的有違礙字句,通政司沒有收下。他們重新聯名寫了一本,今日才送到御前。」
  「都是真的良民麼?」
  「東廠和錦衣衛偵事番子隨時偵察,尚未見這些百姓們有何軌外言行。他們白天有人在街上乞食,夜間就在前門外露宿街頭。五城御史與五城兵馬司隨時派人盤查,亦未聞有不法之事。」
  崇禎向站在身邊伺候的秉筆太監王承恩問:「朕不是在幾個月前就降旨恩免山東和畿輔的錢糧了麼?」
  秉筆太監回奏:「皇爺確實兔過兩省受災州、縣錢糧,不過他們的本上說『黃紙雖免,白紙1猶催』。看起來小民未蒙實惠。」

  1黃紙、白紙——黃紙指皇帝詔書,白紙指地方官吏的文書、告示等。

  崇禎不再問下去,揮手使曹化淳和王承恩退出。他知道百姓們所奏的情形都是真的,然而他想:目前軍餉無著,如何能豁免征派?國庫如洗,如何有錢賑濟?他提起硃筆,遲疑一陣,在這個本上批道:

  覽百姓每1所奏,朕心甚憫。著戶、兵衙門知道,究應如何豁免,如何賑濟,妥議奏聞。百姓每毋庸在京逗留,以免滋事,致於法紀。欽此!


  1每——同「們」。元、明人常把「們」字寫成「每」字。「們」是當時人民群眾新造的字,尚不十分流行。

  他下的這一道御批只是想把老百姓敷衍出京,以免「滋事」。他深感樣樣事都不順心,無數的困難包圍著他,不覺歎口長氣。為圖得心中片刻安靜;他竭力不再想各省災荒慘重的問題,略微遲疑一下,另外拿起一封洪承疇從山海關上的奏本。每次洪承疇的奏疏來到,不是要餉,就是要兵,使他既不願看,又不能不看。現在他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完引黃,知道是專為請求解除吃煙的禁令,並沒有提兵。餉的事,才放心地打開奏疏去看。原來在半年以前,他認為「煙」和「燕」讀音相同,「吃煙」二字聽起來就是「吃燕」,對他在北京坐江山很不吉利,便一時心血來潮,下令禁止吃煙,凡再吃煙和種植煙草的殺頭。但煙草從呂宋傳進中國閩。廣沿海一帶已經有八十年以上歷史,由戚繼光的部隊將這種嗜好帶到長城內外,也有七十年的歷史,所以他的上諭不但行不通,反而引起駐紮在遼東的將士不滿。現在洪承疇上疏說「遼東戍卒,嗜此若命」,請求他解除禁煙之令,仍許北直和山東民間種植,並許商人自浙、閩販運。崇禎將這封奏疏放下,心中歎道:
  「吃煙,吃煙!難道真有人來吃燕京?唉,禁又禁不住,不禁又很不吉利!」
  兩天以後的一個早晨,五鳳樓上傳出來第一通鼓聲。文武百官陸續進人端門,都到朝房等候。有些人在竊竊私語,議論著新增的練餉所引起的全國輿論嘩然,百姓更加同朝廷離心的情況;有的在閒談著湖廣和四川等地的戰爭消息;還有人在談論著近來的滿洲動靜。但人們今天最關心的是練餉。儘管許多人嘴裡不談,心上卻掛著這件大事。他們避而不談,只是怕惹禍罷了。
  今天是常朝,比每天「御門決事」的儀制隆重。早在五更之前,六隻大象就已經由錦衣官押著身穿綵衣的象奴從宣武門內西城根的象房牽到,在午門前的御道兩側悠閒地走動著。午門上二通鼓響過之後,六隻大象自動地走到午門的前邊,站好自己位置,每一對左右相同,同錦衣旗校一起肅立不動。三通鼓響過以後,午門的左右偏門掖門一齊打開了。(中門是御道,平時不開。)一隊錦衣將軍、校尉和旗手走進午門,在內金水橋南邊,夾著御道,分兩行整齊排列,肅立不動。校尉手執儀仗,旗手專執旗幟。同時擔任儀仗的一群太監從宮中出來,在丹墀下邊排班站定。班尾是兩對仗馬,金鞍、金鐙、黃絲轡頭、赤金嚼環。儘管崇禎在上朝前總是乘輦,從不騎馬,但是四匹漂亮而馴順的御馬總是在三六九上朝前按時牽到伺候,成為儀仗的組成部分。另外四個太監拿紫檀木雕花馬凳,以備皇帝上馬時踏腳,站在仗馬旁邊。夾著丹陛左右,肅立著兩行扈駕侍朝的錦衣將軍,穿鐵甲,佩弓、矢、刀、劍,戴紅纓鐵盔帽。又過片刻,午門上鐘聲響了。文武百官匆匆地從朝房中走出,從左右掖門人內。當最後一個官員進去以後,一對一對大象都把鼻子互相搭起來,不許再有人隨便進去。
  文武百官到了皇極門外,按照文東武西,再按照衙門和品級區別,排成兩班,恭立在丹墀之上。四個御史官分班面向北立,負責糾儀。
  當文武百官在五更人朝時候,一千多畿輔和山東土民由二十幾位老人率領,來到長安右門外邊。曾經率領鄉里子弟打過清兵的姚東照老先生也參加了。他們絕大部分是瀕於破產的中小地主,但他們所代表的利益大大超出了他們所屬的階級,也反映了農民、中小商人和手工業主的利益。昨天上午他們見到了皇上的御批,使他們大為失望。他們這一群老人當即又寫了一封痛陳苦情的奏本,送往通政司。通政司因皇上已有旨叫他們「毋庸逗留」京城,且見奏本中有些話說得過於激切,不肯收下。他們不管如何懇求,都無用處。他們無奈,便趁著今天是常朝的日子,頭頂奏本,「伏闕上書」。古代的所謂闕就是宮門。拿明朝說,就是午門。但如今老百姓向皇帝「伏闕上書」,不惟望不見午門,連承天門也無法走近,只能跪伏在長安右門以外。明代的文武官員多住西城,從長安右門人朝。百姓們原希望有哪位內閣輔臣、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或哪位尚書、侍郎大人憐念小民,收下他們的奏本帶進宮去,呈給皇上,誰知守門的錦衣官兵壓根兒不許他們走近長安右門,用水火棍和刀、劍將他們趕散。一見大官來到,把他們趕得更遠。長安右門外有一座登聞鼓院,小廳三間向東,旁有一小樓懸鼓,有科。道官員在此輪流值日。按照明朝法律規定:百姓有冤,該管的衙門不替申理,通政司又不為轉達,百姓一擊登聞鼓,值日官員就得如實上報皇帝。但是今天,登聞鼓院附近站立的錦衣旗校特別多,一個個如狼似虎,打得百姓們不能走近。百姓們見長安右門不行,就從棋盤街轉過大明門,來到長安左門。在這裡,他們遇到的情形一樣。有些老人已經完全絕望,但有些老人仍不死心。他們率領大家避開中間的路,跪得離東長安門稍遠一點,見從東城上朝的官員過盡,只好懇求守門的錦衣官員收下他們的奏本送進宮中。錦衣官員惟有斥罵,並不肯收。他們想,就這樣跪下去,遲早會有人憐憫他們,將他們「伏闕上書」的事上奏皇帝。他們跪得很亂。有人過於飢餓,跪不穩,倒了下去。有人身體虛弱得很,發出呻吟。
  在紫禁城內,文武百官排班站定以後,有一個太監走出皇極門,手中拿一把黃絲靜鞭,鞭身一丈三尺,梢長三尺,闊有三寸,用蠟漬過,安著一尺長的朱漆木柄,上刻龍頭,塗以金漆。他走至丹墀一角站定,揮起靜鞭在空中盤旋幾下,用力一抽。鞭聲清脆,響徹雲霄。連著揮響三次,太監收起靜鞭,走下丹墀站定。於是,午門內寂靜無聲,儀仗森森,氣象肅穆。
  過了片刻,內官傳呼「駕到!」崇禎頭戴翼善冠,身穿圓領繡龍黃羅袍,面帶憂容,在一大群服飾華美的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出來。由翰林、中書、科、道各四人組成的導駕官員,從皇極門導駕而出,步步後退,將龍輦導向御座。文武百官躬身低頭,不敢仰視。崇禎下了輦,升人御座,這御座在當時俗稱金台。在他的面前是一張有黃緞繡龍圍嶂的御案。離御案三尺遠有一道朱漆小欄杆,以防某一個官員正跪在地上奏事時突然撲近御座行刺。當崇須坐下以後,有三個太監,一人擎著黃緞傘蓋,兩人擎著兩把黃羅扇,從東西兩邊陛下上來,站在崇禎背後。他們將黃傘蓋擎在御座上邊,那兩把黃羅扇交叉著擎在他的身後,警惕地保衛著他的安全。如果看見哪一個臣工在御案前奏事時妄想行刺,兩個執黃羅扇的太監只須手一動,一道鐵線圈會自動落下,從扇柄上露出利刃。原來還有九個錦衣力士手執五把傘蓋和四把團扇,立在御座背後和左右。後來因為皇帝對錦衣力士也不放心,叫他們都立在丹陛下邊。在「金台」背後和左右侍立的,如今只有最親信的各種執事太監了。
  儀表堂堂、聲音洪亮的鴻腫寺官高唱:「人班行禮!」隨即文武百官面向金台,依照鴻臚寺官的唱贊,有節奏地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然後分班侍立。一位糾儀御史跪下奏道:
  「今有戶部主事張志發,平身起立時將笏落地,事屬失儀,合當拿問。請旨!」
  崇禎因昨夜幾乎通宵未眠,精神疲倦,只低聲說了一兩句話,群臣都未聽清。一位容貌豐秀、身穿圓領紅羅朝服。藍色鸚鵡補子,腰束鑲金帶,專管上朝傳宣的隨堂太監,從御座旁向前走出幾步,像女人的聲音一般,朗朗傳旨:
  「皇上口諭:姑念他事出無心,不必拿問;著即罰俸三月,以示薄懲。謝恩!」
  崇禎手足浮動,似乎十分焦急,心不在焉地看見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臣從班中踉蹌走出,匍匐跪下,顫聲奏道:「微臣朝班失儀,罪該萬死。蒙陛下天恩浩蕩,不加嚴罰,使微臣生死難報,敬謹叩謝皇恩!」然後他流著淚,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崇禎仍然心不在焉,臉上除原來的憂鬱神色外,沒有別的表情。
  當張志發謝恩站起來的時候,崇禎的眼光正在向左邊文臣班中掃去。他沒有看見首輔薛國觀,明白他是因為受了彈劾,「注籍」1在家。又一位鴻臚寺官跪到面前,向他啟奏今日在午門外謝恩和叩辭的文武官員姓名和人數,同時一個隨侍太監將一張紅紙名單展開,放在御案上。他僅僅向名單掃了一眼,又晌午門外望了一下。因為距離午門遠,他只看見左右兩邊門洞外都跪伏著人。鴻臚寺官隨即起身,退了幾步,面晌午門高呼:「午門外謝恩叩辭官員行禮!」當午門外的文武官員們正在依照另一個鴻臚寺官的唱贊,遙遙地向他行五拜三叩頭禮時,他又晌午門外望一眼,跟著抬起頭來,望了望午門的城頭和高樓。暗雲低沉,雷聲不住。他忽然又重複了經常在心頭和夢中泛起的渺茫希望:要是楊嗣昌能夠成功,將張獻忠和李自成拿獲解京,他率領太子和諸皇子登上午門「受俘」,該有多好!

  1注籍——朝臣受了彈劾,如果情節較重,就不再上朝,在家等候處理,在大門上貼「注籍」二字,避免與人來往。

  又是照例地五府、六部等衙門官跪奏例行公事,崇禎都不大在意。他正要向群臣宣佈對薛國觀的處罰,忽然聽見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嘈雜的人聲,這在承天門附近是極其稀有的現象。他猜到定是那畿輔和山東來的「無知愚民」不肯離去,不禁皺皺眉頭,心中怒恨,想道:「他們竟敢抗旨,仍在京師逗留!」但是他沒有忘記要臣民們看他是「堯、舜之君」,所以他忍著心中怒氣,將戶部尚書和傳郎們叫到面前,帶著悲天憫人的神色,慢慢說道:
  「朕一向愛百姓猶如赤子。有些州、縣災情實在太重的,你們斟酌情形,錢糧是否應該減免,詳議奏聞。」隨著一陣南風,東長安門的隱約人聲繼續傳來。他忍不住問:「這外邊的人聲可是上書的百姓麼?」
  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李待問抬頭奏道:「是山東和畿輔的百姓父老,因災情慘重,征派不止,來京城吁懇天恩,豁免征派,火速賑濟。」
  崇禎又一次將眉頭皺起,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至於賑濟的事,已有旨著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致干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他隨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面前。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御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眾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著不測風雲。有些膽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輕輕打戰。天色已經大亮,烏雲比黎明前那一陣更濃,更低,壓著五鳳樓脊。天邊響著沉悶的雷聲。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系姑息。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1從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跡尚不顯著,著即將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你們以後做事,決不要學他的樣兒!」

  1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統稱三法司。

  眾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面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冷場片刻,崇禎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著哭聲。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裡?」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面前。他先向群臣們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於四海。只因國事機隉,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征席。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不想百姓們只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著想。」他轉向吳孟明說:「你去瞧瞧,好生曉諭百姓,不得吵鬧。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一千多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闕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他們只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隱約的靜鞭三響,隨後就一切寂靜。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長安門、承天門、端門和午門,每道門是一道隔斷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無法越過。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有些人只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著。有的人想著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熱鬧,有的深抱同情,不斷地竊竊私語。幾次因守衛長安左門的錦衣旗校要驅散眾人,發生爭吵。突然,一個太監走出,用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著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著跪下。太監口傳了「聖旨」以後,轉身便走。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心中驚慌,並未聽清「聖旨」內容,只聽清「欽此」便完了。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忽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著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求:
  「公公!公公!請公公可憐小民……」
  太監沒有回頭,揚長而去。突然一隻手抓住他的胸前衣服,猛力一推,將他推出五尺以外,仰面倒在地上,昏了過去。有幾個人撲上前去救他,有的人去拾取地上奏本。錦衣旗校害怕百姓們沖人長安左門,揚起棍子和刀劍將眾人向後驅趕。站在遠處觀看的京城市民平日看慣錦衣旗校們隨便行兇打人和抓人,一面亂叫著「打人了!打人了!」一面四散奔逃,使得東長安街上登時大亂,商店紛紛關門。恰巧巡城御史帶著兵馬司的一隊兵丁來到,將驚慌失措、悲憤絕望的上書百姓們驅趕到正陽門外。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闕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須將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內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禎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御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崇禎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對加征練餉和攻擊楊嗣昌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餉,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崇禎因為生氣,手腳更加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撅,兵、炯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晌。朕何嘗不愛民如子?何嘗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餉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內剿流寇,外御東虜,不得已採納楊嗣昌之議,暫苦吾民一時。爾等做大臣的,處此國家困難之日,不務實效,徒事攻汗,深負朕意。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櫛風,頗著辛勞。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游魚,與羅汝才被困於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倘朝廷內外不和,動輒掣肘,必將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餉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汗,豈是為國家著想?」他轉向群臣,接著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汗。」
  崇禎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爭,也使別的朝臣不敢跟著說話。但是黃道周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他壓服。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只想著做個忠臣,學古代那些敢言直諫之士,把「文死諫,武死戰」的話當做了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歡蘇武的詩句「居官死職戰死綏」。更重要的一點,他出身寒門,又常被貶斥,接近地主階級的下層。明代末年,朝廷實行了「一條鞭」的聚斂辦法,將丁役錢和一切苛捐雜派都並人田賦徵收。大地主多為豪紳之家,既享有免役權,也能借官府和肯吏舞弊,將部分田賦負擔轉嫁到無權無勢的中小地主身上。這一階層和有少量土地的農民,既是官府敲剝聚斂的對象,也是大戶進行土地兼井的對象,加上戰亂和天災,隨時都有境況淪落,甚至傾家破產和死亡流離的可能。這一階層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在人數上僅次於佃農和雇農,所以他們的動向會影響明朝的存亡。崇禎皇帝將豪紳大戶看成國家的支柱,而黃道周卻將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看成國家的支柱。他所說的「小民」,就是指的這兩個階層的人,都是直接擔負著加征田賦之苦。聽了崇禎的話以後,他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抬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云『楊嗣昌倡為練餉之議,流毒天下,民怨沸騰』,實為陛下社稷著想,為天下百姓著想,並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計。臣二十年躬耕攏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餘矣。幸蒙陛下聖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顏。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於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增加練餉一事,實為禍國殃民之舉。臣上月來京,路經江北、山東、畿輔,只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想河南、陝西兩省情況,必更甚於此。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徵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道旁,而強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臣上次削奪之後,歸耕田園,讀書講學,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請陛下毅然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幀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別人拿出籌晌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訐是什麼?加征練餉是朕親自裁定。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禎怒不可遏,將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紫禁城上空滾動著沉悶的雷聲。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將最壞的結果作了估計,所以現在他只是想著這正是忠臣死諫的時候,心中並無生死顧慮,倔強地望著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聖賢書,考歷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苛察繁則人人鉗口,正氣銷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絕望,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闕上書,他日必將失盡人心,連願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楊嗣昌的加征練餉辦法是使朝廷飲鴆止渴……」
  崇禎截斷他的話頭,說:「體再囉嗦!朕因流賊猖撅,東事日急,內外交困,不得不百計籌餉。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賦,百姓怨言。你是天子近臣,也對加征練餉肆口低毀,比為鴆毒。哼哼,成何話說!你如此低毀練餉,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餉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炯,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將張獻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或獻俘闕下,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訐,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流賊禍國,致勞宸憂,臣何嘗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至於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恨楊嗣昌只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今日人心潰決……」
  崇禎又截斷說:「我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餉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餉。如今兵多虛冒,餉多中飽。但求認真實練,則兵無虛冒,切自足用。所以核實兵額,禁絕中飽,即可足兵足餉。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響,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目前不是無餉練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認真做事的人。如得其人,則利歸公家;不得其人,則利歸私室。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皇上深居九重,何能盡知?左右近臣,有誰敢據實奏聞!因陛下天威莫測,使耿介者緘口不言,怕事者唯唯諾諾,而小人則阿諛奉承。皇上左右之人,動不動就稱頌陛下天縱英明,明察秋毫,而實在背後各自為私,遇事矇混,將陛下孤立於上。行間每每掩敗為勝,殺良冒功;到處人心渙散,不恨賊而恨兵;官以錢買,將以賄選。凡此種種,積弊如山,皇上何曾洞知?今日臣不避斧鋮之誅,冒死直言,懇皇上三思!」
  崇禎按捺著一腔怒火,又問:「你如何說今日百姓負擔之重為祖宗列朝數倍?」
  道周說:「萬歷時,因遼東軍事日急,於正賦之外,每年增抽五百二十萬兩,名曰遼晌,百姓已經不堪其苦。皇上御極之初,又增加遼餉一百四十萬兩。崇禎十年,楊嗣昌定了三個月滅賊的期限,增剿餉二百八十萬兩,原說只征一年。陛下皇皇詔書中也說『暫苦吾民一年耳』。今已四年,並未停征。不意去年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合遼餉、剿餉。練餉共一千六百七十萬兩,均在正賦之外。請皇上勿再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為小民留一線生機!」
  崇禎被刺到疼處,想大發作,但因為黃道周是當時全國聞名的儒臣,素為清議所推重,只好再忍耐一下。他用手在御案上毫無目的地畫來畫去,過了片刻,冷笑說:
  「你所說的儘是書生之見,知經而不知權。你只看百姓目前負擔很重,不知一旦流賊肅清,即可長享太平之樂。你只看練餉增賦七百三十萬兩,數目很大,不知賦出於土田,土田盡歸有財有勢之家所有。百畝田只增銀三四錢,不惟無害於小民,且可以稍抑富豪兼併。」
  黃道周立即回奏:「國家土田,確實兼併成風,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然歷朝田賦積弊甚深,有財有勢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隱,逃避徵賦,土田多而納糧反少;貧家小戶則不敢欺隱,無力逃避,不惟照實納糧,且受勢豪大戶轉嫁之苦,往往土田少而納糧反多。況田賦之外,每遇差科1,貪官污吏放富欺貧。故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昔日中產之家,今多化為貧民,不恨賊而恨官府。陛下說增加田賦可以稍抑大戶兼併,這是楊嗣昌去年面奏皇上之言,真是白日說夢,以君父為可欺,以國事為兒戲!」

  1差科——差役和雜派。差,音Ch□。

  崇禎喝道:「不必再說,下去!」他看見黃道周不肯起去,便接著訓斥說:「國事日非,大臣們應該和衷共濟,方不負朝廷厚望。你遇事攻擊楊嗣昌,豈非私心太重,忽忘國家困難?如此曉曉爭辯,洩汝私恨,殊失大臣體統!」
  黃道周說:「臣只知為百姓生計著想,為皇上社稷著想,不知何謂私心。」
  崇禎說:「朕聽說你平日講學常講天理人欲,徒有虛名!朕聞凡事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三年前汝因不獲人閣,遇事即攻擊楊嗣昌,難道是無所為麼?」
  崇禎自認為是以孔孟之道治天下,而黃道周是當時有名的理學大儒,所以故意拾取宋儒朱熹之流常講的「天理人欲」的牙慧,批評黃道周,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鋒利武器。然而黃道周今天在他面前犯顏廷爭的是萬分急迫的實際問題,所以不願多談「天理人欲」的道理,倔強地回答說:
  「臣,臣,臣如何可以不言?臣讀書數十年,於天人義利之辨,稍有所知。惟以忠君愛民為心,不以功名爵祿為懷。臣多年躬耕田攏,胼手胝足,衣布衣,食粗食,清貧自守,不慕榮利,天下人所共聞,豈因未曾人閣而始攻嗣昌!」
  崇禎自知責備黃道周有點理虧,雖然神色仍然十分嚴峻,卻用稍微緩和的口氣說:「清白操守,固是美德,但不可做物,不可朋比。古人說伯夷為聖之清者,你比伯夷如何?朕知道你有操守,故屢次將你斥逐,究竟還想用你。沒想到你偏激矯情,任性放肆,一至於此!姑念你是講官1,這一次寬恕了你。以後不准再攻訐大臣,阻撓大計。下去吧!」

  1講官——為皇帝講書的官。

  黃道周擔心朝政這樣下去,將有亡國之禍,所以才昧死直陳,希望有所挽救。他是寧死也不願看見大明亡國的。現在見皇上並不體諒他的忠心,又不許他繼續說話,他幾乎要痛哭起來,大聲說:
  「陛下!臣句句話都是為君為國,不存半點私心。『夫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臣恐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必將使人心盡失,四海鼎沸,國事更不可收拾!」
  「出去候旨!」
  「征練餉,禍國殃民。臣今日不言,臣負陛下,亦負天下萬民。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
  黃道周雖然沒有明言將會亡國,但是崇禎十分敏感,從「臣負陛下」四個字聽出來這種含意,不禁勃然大怒,動了殺他的心,拍案喝道:
  「黃道周!爾如此胡攪蠻纏,爭辯不止,全失去臣子對君父體統,實在可惡!你自以為名望甚高,朕不能治你的罪麼?哼!少正卯也是聞人,徒以『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不免孔子之誅。今之人多類此者!」
  「臣平日忠孝居心,無一毫偏私,非少正卯一類人物。」
  崇禎一想,黃道周是個大儒,確實不是少正卯一類人物,所以儘管十分震怒,卻是表現了破天荒的容忍,打算把道周喝退出朝,再議他一個罪名,貶他到幾千里外去做個小官,永遠不叫他重回朝廷。他怒視著道周,厲聲喝道:
  「黃道周出去!」
  黃道周叩頭起來,兩腿酸麻,艱難地扭轉身,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崇禎望著他的脊背,想著自己對國事萬般苦撐竟不能得他這樣的大臣諒解,不由得歎口氣,恨恨地說:
  「黃道週一生學問,只學會一個『佞』字!」
  道周立刻車轉身,重新跪下,雙手按地,花白的長鬚在胸前索索戰抖。他沉痛而倔強地說:
  「皇上說臣只學成一個『佞』字,臣願把『忠、佞』二字對皇上剖析一下。倘若說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算是佞,難道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麼?忠佞不別,邪正淆矣,如何能做到政事清明!」
  「你不顧國家急難,不思君父憂勞,徒事口舌之爭以博取敢諫之名,非『佞』而何?」
  「陛下所信者惟楊嗣昌。先增剿炯,繼增練餉,均嗣昌所建議。嗣昌對東虜不知整軍經武,大張撻伐,只一味暗中求和。他舉薦陳新甲為本兵,實為繼續向東虜議和計。似此禍國殃民,欺君罔上之人,而陛下寵之,信之,不以彼為佞臣。臣讀書一生,只學會犯顏直諫,並未學會逢迎阿諛,欺君罔上,竟被陛下目為佞臣。……」
  崇禎大喝道:「給我拿了!如此狂悻,拿下去著實打!」
  登時上來幾個錦衣力士將黃道周從地上拖起來,推了出去。崇禎拍著御案咆哮說:
  「著實打!著實打!」
  滿朝文武都震驚失色,戰慄不止,連平日與黃道周毫無來往的人們也害怕他今天會死於廷杖1之下。黃道周被踉蹌地拖出午門,摘掉朝冠,扒掉朝服,推倒在地。他想著自己死於廷杖之下不足惜,可惜的是大明的國運不可挽回了。於是他掙扎著抬起頭來,晌午門望一眼,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喘著氣呼喊兩聲:

  1廷杖——明朝皇帝往往在朝廷殿階下用棍子打朝臣,名叫廷杖。中葉以後,行刑處移到午門外邊。

  「天乎!天乎!」
  從文班中慌忙走出一人,年約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身穿六品文官的鷺鷥補服,到御案前一丈多遠的地方跪下,叩個頭,呼吸急促地說:
  「乞皇上姑念黃道周的學問、操守為海內所欽,今日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純出於忠君愛國赤誠,寬饒了他。倘若黃道周死於杖下,反而成就了他的敢諫之名,垂之史冊亦將為陛下聖德之累。」
  崇禎認得他是戶部主事葉廷秀,厲聲說:「黃道周對君父狂悖無禮,殺之不足蔽其辜。你竟敢替他求情,定是他的一黨!」
  葉廷秀叩頭說:「臣與黃道周素不相識。」
  「胡說!既敢為他求情,必是一黨。拿下去著實打!」
  不容分辯,葉廷秀登時被錦衣拿了,拖往午門外邊。葉廷秀因在戶部做官,對於農村崩潰情形知道較深,平日較一般朝臣頭腦清醒。本來他想趁機向皇上陳述他對國事的看法,竟然連一點意見也沒有來得及說出口來。
  左都御史劉宗周由於職掌都察院,對朝廷敝政知道得較多且深,又因不久前從他的故鄉紹興來京復職,沿途見聞真切。處處災荒慘重,人心思亂,以及山東和江北各地農民起義勢如燎原,給他的震動很大,常懷著危亡之感。現在文武百官都嚇得不敢做聲,他一則不願坐視大明的江山不保,二則想著自己是左都御史,不應該緘口不言,於是邁著老年人的蹣跚的步子走出班來,跪下叩頭。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嘴說話,崇禎憤憤地問:
  「你是想替他們求情麼?」
  劉宗周回答說:「葉廷秀雖然無罪,但因為他是臣的門生,臣不敢替他求情。臣要救的是黃道周。道周於學問無所不通,且極清貧,操守極嚴,實為後學師表。臣知陛下對道周並無積恨在心,只是因他過於憨直,惹陛下震怒,交付廷杖。一旦聖意回轉而道周已死於廷杖之下,悔之何及!」
  「黃道周狂悖欺君,理應論死!」
  「按國法,大臣論死不外三種罪:一是謀逆,二是失封疆,三是貪酷。道周無此三罪。此外,皇上平日所深惡痛絕者是臣工結黨,而道周無黨。道周今日犯顏直諫,是出自一片是非之心,如鯁在喉,不得不吐,絲毫無結黨之事。如說道周有黨,三尺童子亦不肯信。臣與道周相識數十年,切知他實在無黨。」
  「今日不打黃道周,無法整肅朝綱。你不必多說,下去!」
  「臣今年已六十三歲,在世之日無多……」
  「下去!」
  「願陛下……」
  「下去!」
  「願陛下為堯、舜之主,不願陛下有殺賢之名。陛下即位以來,旰食宵衣,為國憂勤,至今已十三年了。然天下事愈來愈壞,幾至不可收拾,原因何在?臣以為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頒布詔令太繁,進退天下士太輕。大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一二敢言之臣,輒蒙重譴;故朝廷之上,正氣不伸,皇上孤立。」
  「胡說!朕何嘗孤立?從萬曆以來,土大夫喜好結黨,互相傾軋,已成風氣。朕對此深惡痛絕,不稍寬容。這正是要伸正氣,正士風。汝素有清直之名,豈能不知?顯系與黃道週一鼻孔出氣!……下去!」
  「臣今日不將話說出來,死也不退。」
  「你還要嘮叨些什麼?」
  「臣以為目前大局糜爛,其癥結在正氣不伸,皇上孤立,故天下有人才而不得其用,用而不能盡其力;有餉而不能養兵,額多虛冒;有將而不能治兵,有兵而不能戰,常以殺良冒功為能事。黃道周適才所奏,雖過於憨直,然實為救國良藥。古人云,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陛下若想收已失之人心,必須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若仍嚴刑峻法,使直言者常獲重譴;日日講聚斂,使百姓生機愈困;則天下事不堪問矣!」停了停,嚥下去一股熱淚,他抬起頭繼續說:「陛下痛憤時艱,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之道未暇講求。
  「非是朕不講求,而是諸臣負朕。」崇禎忽然轉向內侍問:「黃道周打了沒有?」
  王德化跪下回奏:「現在就要行刑。」
  「快打!不要姑息!」崇禎回頭來望著劉宗周,氣呼呼地說:「你們這班有名望的儒臣,只會把錯誤歸給朝廷,博取高名。今日朕不責你,你也莫再囉嗦。下去!」
  「既然陛下重責黃道周,臣愈不能不將話說完。說出之後,雖死無憾。」
  「你如此執拗,著實可惱!好吧,等打了黃道周、葉廷秀之後,再容你說。暫且起去!」
  「臣話未說完,死不起去。」
  「那你就跪著等候。」
  雷聲在紫禁城的上空隆隆響著。午門外的西墀下早已做好了行刑的準備,只是錦衣衛使吳孟明和監刑的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想著皇上聽了左都御史劉宗周的求情可能赦免黃、葉二人的延杖,所以遲遲沒有動刑。如今一聲吆喝,廷杖就開始了。
  作為崇禎的心腹和耳目,曹化淳坐在午門前的西墀上,監視行刑。吳孟明坐在他的右邊,指揮行刑。大約有三十名東廠太監和錦衣衛的官員侍立在他們左右。在西墀下邊站著一百名錦衣旗校,穿著有很多褶兒的猩紅衣服,手執朱紅大根。黃道周被臉朝下按在地上。他的手和腳都被綁牢。有四個人用繩子從四面牽拽,使他的身子不能轉動。當崇禎在金台上說出來」快打,不要姑息」的話以後,立刻就由隨侍太監將這句話傳出午門。吳孟明知道劉宗周求情不准,便對眾旗校厲聲吩咐:
  「擱棍!」
  「擱棍!!」站在下邊的一百名旗校同聲呼喊,聲震午門。
  喊聲剛住,一個大漢從錦衣旗校隊中走出,將一根紅漆大棍擱在黃道周的大腿上。吳孟明喝一聲「打!」下邊一百名旗校齊聲喝「打!」開始打起來。打了三下,吳孟明為著怕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說他壞話,大聲喝:「著實打!」一百名旗校齊聲喝:「著實打!」每打五下換一個行刑的人,仍像從前一樣地吆喝一次「著實打」。吳孟明深知黃道周是當代大儒,不忍心使黃道周立刻死於杖下,所以總不喝出「用心打」三個字。如果他喝出這三個字,行刑的旗校只須幾棍子就會結果道周的性命。曹化淳明白吳孟明的意思,他自己同黃道周也素無積怨,並不說話。
  黃道周的臉碰在地上,鼻子和嘴唇碰破,斑白的鬍鬚上染著鮮血。在受刑中他有時呼喊「蒼天!蒼天!」有時呼喊「太祖高皇帝」或「二宗列祖」,卻沒有一句哀憐求饒的話。他的叫聲逐漸衰弱。被打到四十棍以後,便不知道疼痛,不省人事,只彷彿聽見遠遠的什麼地方有微弱的吆喝聲,同時彷彿覺得兩腿和身子隨著每一下打擊震動一下。又過片刻,他的感覺全失了。
  錦衣旗校用涼水將黃道周噴醒,因皇帝尚無恩旨赦免,只好再打。打到六十棍時,黃道周第二次死過去了。監刑太監曹化淳吩咐停刑,走到皇帝面前請旨,意思是想為黃道周留下來一條性命。崇禎的怒火絲毫未消,決心要把黃道周處死,給那些敢觸犯「天威」的大小臣工做個樣子。他只向曹化淳瞟了一眼,冷冷地說:
  「再打二十!」
  黃道周又一次被人用涼水噴醒,聽說還要受杖,他只無力地呼叫一聲:
  「皇天后土!……」
  廷杖又開始了。黃道周咬緊牙關,不再做聲,心中但求速死。吳孟明有意關照,所以這後來的二十棍打得較輕。打過之後,黃道周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絲般的幽幽氣兒。人們按照廷杖老例,將他抬起來向地上摔了三次,然後往旁邊一扔。雖然吳孟明使眼色叫大家輕輕摔,但是摔過之後,他第三次死了過去。一個旗校又替他噴了涼水,過了很久才看見他慢慢甦醒。
  葉廷秀被打了一百棍子。虧他正在壯年,身體結實,只死去一次。等曹化淳報告兩個罪臣都已經打畢,崇幀只輕輕說了兩個字:「下獄!」然後把憤怒的眼睛轉向劉宗周。這個老臣在地上跪有半個多時辰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崇幀用威脅的口氣問。
  劉宗周抬起頭來說:「方纔午門外杖責二臣,喊聲動地,百官股慄。今日對二臣行刑,天暗雲愁,雷聲不歇,豈非天有鬱結之氣不能洩耶?黃道周學養淵深,並世無二;立身行事,不愧古人;今以垂老之年蒙此重責,故天地為之愁慘。臣不為道周惜,而為陛下惜,為國法惜,也為天下萬世惜!」說到這裡,他覺得鼻子很酸,喉嚨變塞,幾乎哽咽起來,只好略停片刻,然後接著說:「昔魏征面斥唐太宗,太宗恨之,曾想殺之而終不肯殺,反且寵之,重之。漢武帝惡汲黯直諫,將汲黯貶出長安,實則予以優容。陛下既然想傚法堯、舜,奈何行事反在漢、唐二主之下?這是老臣所惶惑不解的!至於……」
  崇禎不等他說完就大聲喝道:「儘是胡說!聽說汝平日講學以誠敬為主。對君父如此肆意指責,誠敬何在?」
  宗周說:「臣在朝事君之日不多,平日歲月大半在讀書講學,也確實以誠敬為主,並著重慎獨功夫。數十年來身體力行,不敢有負所學。臣向來不以面從為忠,故今日不避斧鋮,直言苦諫。在君父面前當言不言,既是不誠,亦是不敬。臣今生餘日無多,願趁此為陛下痛陳時弊……」
  崇禎將御案一拍,喝道:「不准多說!爾與黃道周同惡共濟,膽敢當面責備君父,實在可惡之極!著即革職,交刑部從重議罪。給我拉下去!」
  劉宗周被拖出午門以後,崇禎在心中悻悻地說:「唉,沒想到朝綱與士風竟然如此敗壞!這些大臣們目無君父,不加嚴處,如何了得!」他向內臣們瞟一眼,無力地低聲吩咐:
  「宣諸臣近前來,聽朕面諭。」
  文武百官聽了宣召,無聲地走到欄杆前邊。勳戚、內閣輔臣和六部尚書靠近欄杆立定,其餘百官依次而立,班次不免稍亂。御史和鴻腫官股慄屏息,忘記糾儀。全體朝臣除寬大朝服的窸窣聲和極其輕微的靴底擦地聲,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崇禎向大家的低垂著的臉孔上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剛才他的眼睛裡憤怒得好像要冒出火來,現在雖然怒氣未消,但多了些痛苦和憂鬱神色。他心中明白,儘管他把黃道周和葉廷秀行了廷杖,把劉宗周交刑部議罪,儘管他也看得出如今恭立在他面前的文武百官大部分嚇得臉色灰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雷霆之威並沒有懾服黃道周等三個人,也沒有贏得百官的誠心畏服。他從大家的神色上感覺到自己是孤立的,似乎多數文武還不能真明白他的苦衷。在平日上朝時他說話往往口氣威嚴,現在他忽然一反往常,用一種很少有的軟弱和自責的口氣說:
  「自朕登極以來,內外交訌,兵連禍結,水旱洊臻,災異迭見。朕夙夜自思:皆朕不才,不能感發諸臣公忠為國之心;不智,不能明辨是非邪正,忠奸賢愚;不武,不能早日削平叛亂,登吾民於襖席。此皆朕之德薄能寡,處事不明,上負神明,下愧百姓,故『皇天現異,以戒朕躬』!」
  百官很少聽到皇上在上朝時說過責備自己的話,很多人都心中感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他此刻如此,另一個時候就會完全變個樣兒,所以只有一個朝臣向崇禎說幾句阿諛解勸的話,別人都不做聲。
  崇禎喝了一口茶,又說:「人心關係國運,故有時人已比天心更為可怕。有一等人,機詐存心,不能替君父分憂,專好黨同伐異,假公濟私。朝廷不得已才行一新政,他們全不替國家困難著想,百般阻撓,百般低毀。像這等人,若論祖宗之法,當如何處?看來這賊寇卻是易治,衣冠之盜甚是難除。以後再有這等的,立置重典。諸臣各宜洗滌肺腸,消除異見,共修職掌,贊朕中興,同享太平之福。」
  全體文武跪奏:「謹遵欽諭!」
  崇禎叫大家起來,又戒諭他們不要受黃道周和劉宗週二人劫持,同他們一樣目無君父,誹謗朝廷,阻撓加征練餉,致干重譴。最後,他問道:
  「你們請臣還有什麼話說?」
  幾位閣臣趁機會跪下去為劉宗周求情,說他多年住在紹興蕺山1講學,只是書生氣重,與黃道周原非一黨,請皇上對他寬有。崇禎說:

  1蕺山——在紹興北郊,上有蕺山書院,為劉宗周講學地方。

  「自從萬曆以來,士大夫多有利用講學以樹立黨羽與朝廷對抗,形成風氣,殊為可恨。這劉宗周多年在蕺山講學,是否也有結黨情形?」
  一位閣臣奏道:「劉宗周雖在蕺山講學多年,天下學者尊為蕺山先生,尚未聞有結黨情形。」
  崇禎想了想,說:「念他老耄昏聵,姑從清先生之請,暫緩議罪。他身居都憲,對君父如此無禮,頓忘平生所學。著他好生回話。如仍不知罪,定要加重議處,決不寬容!」
  他還要對葉廷秀的事說幾句話,但是剛剛開口,一陣狂風夾著稀疏的大雨點和冰雹,突然來到。五風樓上,雷電交加。一個炸雷將皇極門的鴟吻擊落,震得門窗亂動。那個叫做金台的御座猛烈一晃,同時狂風將擎在御座上的黃羅傘向後吹倒。崇禎的臉色一變,趕快站起,在太監們的簇擁中乘輦跑回乾清宮。群臣亂了班次,慌張地奔出午門。那威嚴肅穆的儀仗隊也在風、雨、冰雹、雷電中一哄跑散。
  回到乾清宮以後,崇禎對於剛才雷震皇極門,動搖御座,以及狂風吹倒黃羅傘這些偶然現象,都看做大不吉利。他的心情十分灰暗,沉重,只好去奉先殿向祖宗的神靈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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