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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娘子於中午收操以後,立刻馳往得勝寨。走進老營,她便從許多人的眼睛裡看出來一種不安和緊張的神色。高夫人還在同高一功和李過密議大事,紅娘子只好暫到蘭芝的房中休息。蘭芝神色憂愁,眼睛似有淚光。她輕聲問:
  「妹妹,出了什麼事兒?」
  蘭芝說:「父帥在開封掛了彩,聽說很重。媽媽剛才還問到你來了沒有,正要派人往健婦營去請你快來呢。」
  紅娘子的心頭猛一驚,一則是因為知道闖王負了重傷,二則是因為她想著必是李公子出了凶險,所以夫人才急著叫她來。往日在戰爭最危急時候,她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膽戰心驚,幾乎不能自持。她竭力保持鎮靜,又問道:
  「還有什麼消息?」
  蘭芝搖搖頭:「別的我都不知道。」
  紅娘子想著既然闖王受了傷,必是戰場上十分激烈,將士們死傷慘重;蘭芝說別的都不知道,可能是她聽到說李公子……紅娘子正在疑慮驚心,恰好慧英來到面前。平日慧英看見紅娘子,總是喜笑顏開,親切地叫聲大姐,有時拉著手說閒話,但今天慧英既沒有笑容,也沒有閒話,對她說:
  「夫人知道你來了,請你稍等片刻。」
  紅娘子忙問:「慧英妹,你知道開封戰事的詳細情況麼?」
  慧英小聲回答:「今日回來兩次塘馬,都說打聽得我軍攻開封沒有成功,戰事十分激烈,闖王在城下中箭,傷勢不輕,其餘將領們的死傷都不清楚。關於闖王掛綵的事,現下不許外傳,免得擾亂軍心。在老營中也只有很少人知道,不許隨便談論。」
  紅娘子又問:「從老營派出的探馬到了開封城外沒有?」
  慧英說:「這裡離開封有幾百里遠,沿路各處土寨、土寇很多,派少數人往開封走不通,所以都是到半路上就回來了。不過我軍攻城不利,闖王中箭,在靠近開封的幾縣哄傳很盛,幾乎是眾口一詞,想著決不是無根之言。」
  紅娘子沉默了,更覺心情沉重。她低頭默坐床上,等候著高夫人的呼喚。慧劍掛著寶劍,帶著弓箭,提著馬鞭,背後一個女兵替她提著簡單行李,走進屋來,規規矩矩地站好,說:
  「紅帥姐姐,我現在就往健婦營去。」
  紅娘子問:「向夫人拜辭了麼?」
  「剛才已經拜辭啦,還向各位姐妹辭了行哩,現在來向慧英姐和蘭芝妹辭行。」慧劍轉向慧英和蘭芝,依依不捨地說:「我有工夫時會回來玩的,打到了野味也會給你們送來。」
  慧英問:「你的東西都要帶走麼?」
  「一時用不著的東西都不帶。我還有一桿槍,一把大刀,一根九節鞭,都放在這裡,等我用得著時再來取。」
  蘭芝拉著慧劍的手說:「黑姐姐,可惜你教我打武當拳,我還沒有學完哩。」
  慧劍笑著說:「那倒容易。我有工夫會回來玩,你也可以去健婦營找我玩,見面時再教你。學拳,一要熟,二要巧,三要真功夫。我叫你每天找一個姐妹同你一起練推手1,那是練熟、練巧,也練腕力、臂力;叫你每天打沙袋,至少打三百拳,逐漸將沙袋加重,那是練真功夫。能夠練出真功夫,一拳將對手打出丈把幾尺遠,倒到地上,大口吐血,你的拳就管用啦。」

  1推手——練拳術的一種方式,需要兩人同練。


  這時高一功和李過離開上房,走出內院,一個女兵奉高夫人之命來請紅娘子。紅娘子暗中擔心會聽到更壞的消息,心頭連跳幾下,趕快起身往上房去,但又回頭說:
  「慧劍,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同慧梅商量啦,你去見慧梅,聽她吩咐。從今天起;你就是帶兵的頭目了。」
  紅娘子到了上房,高夫人讓她在面前坐下,向她打量一眼,明白她的心緒不安,輕聲問道:
  「剛才得到的探報你已經知道了?」
  「只聽說闖王在開封城下中箭。」
  高夫人說:「是的,闖王中箭了。不過大小頭領還沒有聽說傷亡的,李公子也平安無事。我軍雖然攻城不克,卻沒有重大損失。城中官軍力單,不敢出城,楊文岳的援軍尚未過河,所以開封城外實際上並無大戰。」
  紅娘子問:「闖王的傷勢重不重?」
  「哄傳是左眼中箭。」
  「夫人是不是決定再派一支大軍前去增援?」
  高夫人搖搖頭說:「不啦。闖王中了箭傷,井沒有派人回來要兵,準是沒有在開封城下久留之意,我想他定會很快撤兵。」
  「夫人有何決定?是不是派出一員將領帶數百騎兵火速前去,問明闖王的傷勢情況?」
  「剛才我已經同你一功舅和補之大哥商量好,不必派別人前去,我自己去走一趟,說不定會在半路上同闖王相遇。目前補之是全軍督練,要趕快訓練出一二十萬大軍;一功既是中軍主將,兼掌全軍糧餉、輜重,以及許多對內對外要務,都堆在他身上。他兩人都不能離開得勝寨。我想趁此機會往東邊走走,所以把你叫來商量。」
  「夫人要親自去迎接闖王,要帶多少人馬?哪幾位將領同去?」
  「沿路並無多的官軍,我只帶五百輕騎。目前將領們都在忙於練兵,我只將劉希堯一個帶去。」
  紅娘子想了一下,說:「夫人,雖然沿途並無多的官軍,但是土寇如毛,土寨鄉勇也多。五百騎兵實在太少。劉希堯雖然忠勇可靠,但是不遇大敵攔路則已,倘遇大敵攔路,前有埋伏,後有包抄,他一個人孤掌難鳴,顧前不能顧後。夫人萬金之體,豈可因偶然計慮不周,挫傷威望?」
  高夫人笑著說:「我想輕騎疾馳,沿途不攻城破寨,不過三四日即可以迎著闖王大軍,萬不會有甚差錯。」
  紅娘子說:「不。凡事只怕萬一,須當力求有備無患。我願意同劉希堯將爺一齊護駕,以保萬全。」
  「你能去當然很好,可是健婦營新建不久,你如何能夠離開?」
  紅娘子見高夫人已經同意,心情振奮,趕快回答說:「健婦營現有二百多騎兵。我想挑二百騎兵帶在身邊,使她們騎馬行軍,也是練兵。將那暫時尚無戰馬的健婦留下,由慧梅督率她們加緊練武。」
  高夫人又笑了笑,說:「你是個細心人,卻想的不周全。你沒有想到,慧梅跟隨我多年,在我的身邊長大,不曾離開過我,苦戰中捨命保我,忠心赤膽。如今倘若你跟我東去,將她留下,她心中能不難過?」
  紅娘子啊了一聲,說:「這個,這個……」
  高大人說:「這個好辦。你身邊的紅霞等七八個得力的健婦,不是都成了重要頭目?把留營練兵的事交給她們,我再吩咐你補之大哥今天就派定兩名年紀大的教師,每日清早去健婦營教各項武藝,晚飯以前回來。多則十天,少則六七天,咱們就回來啦。」
  紅娘子大為高興,說:「這樣好!這樣好!什麼時候動身?」
  「今日下午申時三刻動身。你在我這裡一吃過午飯就回健婦營,火速準備。糧秣、軍帳等物,由老營派馱運隊跟隨出發,你不用操心了。」
  「既然這樣,我趕回健婦營吃午飯,免得誤事。」
  紅娘子立刻起身,向高夫人告辭。高夫人並不留她,望著她匆匆走後,同慧英交換了一個含著笑意的眼色。

  未末申初時候,從中軍營挑選的五百精銳騎兵由劉希堯率領,在得勝寨山腳下的教場中列隊整齊。健婦營的兩百騎兵由慧梅率領,也已經到了教場,另外在一個地方列隊。劉希堯的騎兵後邊有五十匹騾馬組成的輜重隊,馱運糧襪和軍帳等物,而女騎兵隊的背後也有十匹騾子,載運一些必備軍資,只是省去了糧秣、軍帳。男女騎兵都肅然無聲,等候著高夫人和紅娘子。
  高夫人已經走出老營門外,等候紅娘子。剛才紅娘子差人來稟:她已經離開健婦營走在半路,因為營中出了一件小事,不得不耽誤片刻。高一功和李過以及老營中許多將領都來為高夫人送行,立在高夫人的周圍談話。過不多久,紅娘子帶著十幾個女兵,押著一個頭目模樣的人來了(臨離開洛陽時,她將自己的二十名武藝出色的男親兵全給了李巖。)她翻身下馬,走到高夫人面前說:
  「啟稟夫人,我剛離健婦營一里多遠,競有一個小頭目帶著二十個弟兄放馬,故意走到健婦營門前,賊頭賊腦地窺探,趕他們不走,越發放肆,指著有的女兵品頭論足,說下流話。紅霞氣不過,將他們全數捉拿,馬匹扣留。我得到稟報,飛馬趕回營中,將那二十名弟兄痛斥一頓釋放,只將為首的這個人帶來老營,請夫人發落。像這樣下流東西,必須從嚴處治,方能使那些流痞成性的人們不敢再到健婦營門前和教場附近鬼混。」
  高夫人吩咐說:「將那個該死的東西帶上來!」
  犯罪的小頭目被帶到高夫人面前,跪在地上,面如土色。高夫人將他打量一眼,看出來他不是一個老實的莊稼人,問了他的姓名之後,接著問:
  「你是什麼時候投營的?」
  「回夫人,小的是在洛陽投營的。」
  「現在哪個營中?」
  「小的是分在郝搖旗將爺營中。」
  「怎麼就做了頭目?」
  「郝將爺因見我略通武藝,也能騎馬,破格提拔我做了哨總,帶領五十名騎兵。」
  「你從前在官軍中當兵很久?」
  「是,是。小的在官軍裡當過五年兵。咱們義軍破洛陽時候,小的是在總兵王紹禹的騎兵營中。」
  高夫人冷冷一笑,說:「原來是個兵痞子!你為什麼來到健婦營胡鬧?」
  「小的借察看弟兄們放馬為由,到了健婦營前邊閒看,門出下流話,實實該死。」
  高夫人向高一功和李過問:「你們說應該如何發落?」
  高一功說:「應該斬首,以肅軍紀。」
  李過說:「斬首,斬首。」
  紅娘子因想到她同李巖是新到闖王軍中,應該給郝搖旗留點面子,趕快說:「闖王軍中一貫紀律嚴明,調戲良家婦女的定斬不赦,何況他今天是調戲健婦營的姐妹們,更是該死。可是姑念他是新入營不久,對我軍紀律森嚴尚不清楚,又是初犯,自認有罪當死,請饒他一死,另行從嚴發落。」
  高夫人想了想,對紅娘子說:「既然你願意開恩,替他講情,我就留下他的狗命吧。」她轉向高一功,接著說:「我走之後,你將這個該死的重責一頓軍棍,插箭游營1。以後倘有人再到健婦營附近胡鬧,定斬不饒。你親自囑咐搖旗,要他對部下嚴加管教,千萬不可姑息放縱。」

  1插箭游營——古代軍中懲罰士兵的一種辦法:耳朵上穿上一支箭,在軍營中遊行示眾。


  她對男女親兵們將手一揮,自己先跳上玉花驄。紅娘子和所有親兵們隨著上馬。高夫人又囑咐高一功每天派可靠人去健婦營照料,然後將鞭子一揚,阻止眾人遠送,便在前護後擁中啟程了。
  這一支男女七百人的騎兵,加上輜重隊、親兵、馬伕等等,大約有八百人,一離開得勝寨山腳下的校場以後就一個勁兒催馬趕路。高夫人和全體將士對闖王的中箭和三萬大軍攻打開封受挫都十分關心,而紅娘子另外又暗中掛心李巖,生怕他初經戰陣會有三長兩短。因為大家都希望趕快到開封城下會師或能在半路上遇見闖王,所以都願意忍受鞍馬疲勞,只恨戰馬不能夠生出翅膀。那兩百新人營的健婦,對騎馬既不習慣,對夜間山路行軍更沒有經驗,特別地感到辛苦,屁股和大腿在馬鞍上顛簸得十分酸痛,腰也酸痛。慧梅常常走在健婦們的前邊,正行間忽然勒住絲韁,立馬路旁(假如山路稍寬的話),望著大家從她的面前走過。新人營的姐妹們都知道她是高夫人的心愛女將,曾幾次在危急中不顧自己的生死保護高夫人,又見她處事明敏,武藝超群,提升為健婦營的副首領後對手下人不拿架子,都以姐妹相看,所以都對她十分愛戴。如今在辛苦行軍中,姐妹們在夜間借助火把的紅光,常常看見她的含著微笑的明亮雙眼,還看見她的眼睛中分明射出來關懷和鼓勵的神色,使大家的心中感到了鼓舞和力量。
  到了二更過後,人馬才暫時在一個背風的山坳中休息。有經驗的士兵們迅速搜集樹枝、枯葉和去年冬天的乾草,燃起來許多火堆。火頭軍迅速地倚山挖灶,也有的只用三塊石頭支成行灶,燒水做飯。所有的戰馬都不卸鞍,只將肚帶鬆開。隨營馬大有限,只能照料高夫人、紅娘子、劉希堯和主要頭目的戰馬。有些新從軍的健婦們十分疲勞,一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紅娘子和慧梅都不要別人替她們飲馬餵馬。她們除照料自己的馬匹外,還和自己的女親兵們去幫助那些顯得特別困憊的健婦們餵馬,使她們好躺下休息。慧英稟明瞭高夫人,從高夫人左右分出一半女兵交慧珠率領,幫助健婦營的火頭軍(單說騎馬行軍,就幾乎將她們累死!)張羅乾柴,燒水做飯。這些事情,使健婦們深深感動,有不少人滾動著熱淚,陡然精神為之振奮,忘記了許多疲勞,慧梅儘管鬢髮和眉毛上帶著征塵,在行軍中比別人更多辛苦,但是大家看見她仍然雙目光彩照人,臉上流露著那種俊秀和英氣混融的青春神色,做事動作敏捷,步態輕盈矯健。一個健婦在稍遠處一直看她,忍不住對一個同伴小聲說:「你瞅,咱們的二掌家多好!」慧梅沒有聽見這一句悄聲讚歎的話,也沒有注意隨時從遠近向她射來的讚美、敬佩的目光。她一邊做事,一邊對身邊的一些健婦說:
  「咱們義軍練兵,從來不是光靠在校場上練。一個將士的真本領從哪兒練?一支摔打不破的精兵從哪兒練?姐妹們,實話告你們說,主要在艱苦行軍和戰場上才能夠鍛煉出來。今日你們很累,日久成習,就會把這樣的行軍看做家常便飯。」
  高夫人料理了一些事,向劉希堯作了一些指示,沒有休息,便來到健婦營的宿營地方。紅娘子陪著她在營地巡視,來到慧梅正在幫健婦們餵馬的火堆附近,揮手命慧梅繼續餵馬,不要陪她。紅娘子向她笑著說:
  「夫人,你看,俺慧梅妹果然不愧是你親手教調出來的,多麼出色!她這樣愛護士兵,叫別人怎麼不愛戴她,願意出死力打仗?」
  高夫人輕聲說:「她這樣待下邊,不是我教調的,是看著闖王的榜樣學的。」
  高夫人的話音剛了,忽然從幾十丈外發出一聲驚叫,跟著是搏鬥之聲。紅娘子向健婦們大聲下令:「不許動,原地等候!」她又向慧梅揮手示意,隨即刷一聲扯出寶劍,向搏鬥的地方奔去,只有幾個女親兵來得及追趕上她。慧梅立刻作出戰鬥準備,以防意外,而慧英等女兵則仗劍侍立高夫人的周圍。紅娘子跑出宿營地,看見在蒼茫的月色下有一個黑影在草地上亂動,但是看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聽見一個姑娘的用力聲音:「一下!兩下!三下!叫你完事!」紅娘子隨即看見一個人影跳了起來,向地上的黑東西踢了一腳,然後向躺在一丈外的地上黑影走去。紅娘子忽然覺到這個人就是黑妞,大聲問:
  「是慧劍麼?」
  那人影抬頭回答:「是,大姐!」她隨即俯身從地上抱起一個人來,問道:「你傷的很重麼?要緊麼?啊,流血不少!」
  受傷者甦醒過來,發出呻吟。
  紅娘子已經來到旁邊,看見被慧劍抱起來的是一個健婦,附近扔了一隻行軍攜帶的小水桶,又看見一丈外有一隻死豹子躺在草地上,心中全明白了。她吩咐跟來的女兵們將傷者和死豹子都送回宿營地,然後插劍入鞘,將右手搭在慧劍的右肩上,幾乎要將她攬在懷中,激動地說:
  「你真行,獨自殺死了一隻金錢豹,救活了一個姐妹!你是怎麼看見的?如何就將豹子殺死了?」
  慧劍微微喘氣說:「我看見一個姐妹獨個兒提著水桶出來取水,知道她沒有經驗,便不聲不響地從後跟來,也只是擔心她會遇著狼,沒料到會躥出來一隻大金錢豹。」
  紅娘子說:「這裡離火光遠,豹子從這裡經過尋食也是不足怪的。我問的是你怎麼能將豹子殺死,自己卻沒有受一點兒傷?」
  慧劍笑一笑,帶著孩子氣說:「看見豹子從荒草中猛一躥出,撲倒那個姐妹,我一個箭步跳去,騎在它的身上,抓住它的耳朵,拚死力將它的頭向後拉,使它沒法咬死那個姐妹。它想回頭咬死我,可是它的頭向右轉,我就拚死力拉它的左耳;它的頭向左轉,我就狠拉它的右耳。它咬不住我,就連著躥跳,想把我摔在地上再吃我。我的兩腿用力夾緊它的腰,狠向下壓,兩手又死抓住它的耳朵,使它沒法把我摔倒地上。它又連著用尾巴狠打我的脊背,可是我穿有鐵甲,打不傷我,反倒把它自己的尾巴打疼啦。」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你怎麼能夠騰出手刺死豹子?」
  「我知道豹子跟狼一樣,都是銅頭鐵尾麻稈腰。我趁它沒有打傷我,趁著它的勢兒用屁股猛□(足敦)三下,只聽喀嚓一聲,它的腰骨給我□(足敦)折啦。腰骨一折,它就老實啦,喉嚨裡吼出租氣,口吐鮮血,疼痛得不能立起,用兩隻前爪在地上亂抓。我立刻騰出右手,照它的頭上猛打幾拳,看見它越發不濟事啦,才抽出匕首,照它的右耳捅一下,又照著它的脖子下面捅兩下,完事啦。」
  紅娘子緊緊地摟住她,激動地說:「黑妞妹妹,你日後會成為一員虎將,虎將,……憑著三尺寶劍替咱們女流之輩爭一口氣!」
  慧劍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純樸地笑著說:「邢姐姐,我騎在豹子身上,沒法兒抽出長劍,所以就拔出匕首啦。」
  一個健婦小頭目同紅娘子的女親兵來迎接慧劍和紅娘子回去。慧劍從地上提起小桶,向那個小頭目問道:
  「那個姐妹的傷重不重?」
  小頭目回答:「給爪子抓破了兩個地方,傷不算重,如今正在上藥哩。」
  慧劍和紅娘子在眾姐妹的簇擁中返回宿營地。慧梅站在營地外的幾棵松樹下邊迎接她,對她說:
  「快去吧,夫人在等著你哩。」

  這一支騎兵隊伍四更剛過就全部醒來,多數人只睡了一個多更次,還有少數人,如高夫人、劉希堯、紅娘子和慧梅、慧英等,以及那些做頭目的、有職事的,頂多只睡了半個更次,留得許多瞌睡將在白天的馬背上打發。大家飽餐一頓,便在星光與月色中出發了。
  高夫人估計,倘若闖王從開封城外撤兵回伏牛山,可能走鄭州和新鄭之間,經密縣西來。根據這樣估計,這一支人馬朝著密縣進發,巴不得盡快地迎到闖王,所以沿路很少休息。第三天晚上大約二更以後,人馬到達了密縣境內的盧店休息。高夫人下令在這裡停留一個更次,將牲口餵飽,繼續趕路,將於明日早晨從密縣城外繞過。
  四更以後,人馬由本地百姓帶路,從三峰山南邊的山腳下走;五更時候到了東峰腳下。這裡距密縣城十里,有一條很小的山街,圍著一圈寨牆。但是寨中戶數稀少,寨牆也有兒個地方傾倒,不能堅守,所以街上百姓夜間並不上寨,只派人輪流打更,以防小盜。打更人聽見從遠處來的馬蹄聲,趕快將居民喊醒,向左右的山林中逃藏。義軍穿街而過,並未停留,沒有一個弟兄敢擅人居民住宅尋取一瓢水喝。高夫人同紅娘子率領二百名健婦和男女親兵走在大軍的後邊。當她走出山街不遠,忽然聽見路旁的深草中有嬰兒哭聲。她立即駐馬,命一個名叫王大年的親兵下馬到草中尋找。王大年果然找到一個面黃肌瘦,衣服破爛,光赤著一隻小腳的一歲左右的小女孩,抱來她的馬前。她看看嬰兒,又向左右山坡上張望。這時曉色漸開,月光已淡。高夫人望見在右邊二里外的山坡上有一群男女百姓正在奔逃。她用鞭子一指,對王大年和另一個親兵說:
  「那小山圪梁1上有一群逃反的百姓,啊啊,下去了,下去了,轉到那個荒草深的圪□(土+勞)2里躲起來啦。你們快將這個小娃兒送去,一定要找到她的媽,找到她的親人。快去!」

  1圪梁——米脂方言:小的山脊叫圪梁。
  2圪□(土+勞)——米脂方言:山窩處叫圪□(土+勞)


  王大年解開戰袍,正要將啼哭著的嬰兒揣進懷中,忽然慧英勒馬搶到大年前邊,說:
  「將小娃兒給我,你不要去!」她回頭又向高夫人說:「夫人,我看那一群逃反的都是婦女、小孩、老人。叫男兵前去,百姓們不知來意,反而嚇得四下亂竄,不如叫我帶兩個姐妹去吧。」
  高夫人微笑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帶兩個姐妹去吧。大年,快把小娃兒交給慧英,不要你這個黑臉大漢,聲音跟打雷一樣,把那些可憐的婦女們嚇壞。」
  慧英將嬰兒放進懷中,束好絲絛,帶著兩位女兵,鞭梢一揚,向那群躲藏在一個山窩中的百姓追去。高夫人又命一個女兵下馬,在荒草中尋到那一隻被嬰兒踢騰掉的破棉鞋,趕快送去。劉希堯從已經相距兩里外的前隊派一名小校馳回,勒馬來到高夫人身邊,說道:
  「劉將爺差我來啟稟夫人,聽說密縣城內有很多官兵和鄉勇守城,附近幾個山寨中也有較多鄉勇,有心同我們義軍作對。請夫人快隨大隊前進,不要在這兒久留。倘若停留稍久,他就派三百名騎兵回來,以防意外。」
  高夫人說:「你回稟劉將爺,我有事須要停留片刻。前邊騎兵就原地駐馬等候,小心在意。」
  小校問:「要不要派三百名騎兵回來?」
  紅娘子代高夫人回答說:「不要了。你回稟劉爺說:有健婦營的騎兵跟隨夫人一道,縱有鄉勇膽敢搗亂也不會走近夫人身邊。」
  慧梅和慧劍立馬高夫人左右,注目望著慧英等兒個遠去的影子,仍聽見嬰兒的啼哭聲音。慧劍的心中一酸,歎息說:
  「這位做媽媽的真狠心,竟會扔掉自己的孩子逃走!要是不遇著咱們,這娃兒不給狼吃了,也會活活地凍死!」
  慧梅低聲說:「這個做媽媽的也是不得已啊!這裡的老百姓以為咱們的人馬同官軍一樣,隨便殺人,搶劫,姦淫婦女,如何不怕?這一定是一個年輕母親,孩子多,顧這個顧不了那個,還要保自己的清自身子不受糟踏,不得不下此狠心!」
  那一群躲在山窩中的逃反百姓看見幾個騎馬的人奔馳而來,還有幾百人在路上駐馬等候,以為是大禍臨頭,從林莽中一哄逃出,向正南奔跑。女兵們都在戰馬上加了一鞭,大聲呼喊:「鄉親們!不要怕!不要跑!我們是闖王的義軍,來給你們送娃兒的!」但是百姓們正在逃命不暇,沒有人聽得清楚。慧英的馬特別快,迅速地繞到眾百姓前邊,截住去路,繼續高聲呼喊:「鄉親們!我是來送娃兒的!」這聲音由於感情激動而帶著輕微的戰慄,在薄薄的曉霧與寒風中散開,並且在對面的高山懸崖上傳來回聲。
  百姓們被截住去路,不能再逃,同時也聽清了那大聲叫喊的話,感到又疑惑又驚異,互相觀望。隨即大家看見這個騎馬的已經來到十丈以內,果然面帶笑容,不像是懷著惡意,一點兒不顯得凶暴,而且從這位騎兵的懷中果真傳出來嬰兒的哭聲。大家仍在驚疑不定,忽然看見這個來到近處的還沒有長一點兒鬍鬚的少年騎兵跳下戰馬,解開紫紅絲絛,從懷中取出嬰兒,問道:
  「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
  一個年輕婦女滿臉熱淚,雙臂向前一動,想說什麼,但旁邊一個老年婦女用肘彎猛地碰她一下,同時對她使個眼色。她奔流著熱淚卻不敢吭聲,也不敢撲向前去,心中閃出一個疑問:莫不是拿小娃兒作個■(外□內繇)1子?慧英又往前走幾步,同時將嬰兒用雙手舉著,大聲問:

  1■(外□內繇)子——捕鳥時用一鳥引誘其他的鳥前來,這個鳥叫做■(外□內繇)子(youzi)。


  「鄉親們,不要怕。這是你們誰家的小娃兒?誰家的?快來接住!鄉親們,我們還要趕路哩!」
  隨慧英來的兩個女兵都下了馬,幫腔詢問。同時那嬰兒又哇哇啼哭起來,發音不準地叫著「媽!媽!」那個剛才已經熱淚奔流的年輕婦女突然從人們的背後出來,大哭著向慧英的面前撲去,同時用撕裂人心的聲音叫著:「我的乖呀!我的心肝呀!」由於身邊的老婦人一直緊緊地抓住她的衣後襟,當她向前撲時,那破舊的衣襟哧啦一聲扯掉了一大塊。那老婦人右手還捏著那塊衣襟布片,左手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瘠瘦男孩,緊跟著也撲向前去,哭著說:「我的可憐的小妞兒,要不是這位軍爺救你,我再也看不見你啦!」媳婦接住嬰兒,緊緊摟在懷裡,拍著,吻著,母親的熱淚洗著嬰兒凍紅的小臉頰,同時母親的口吻著嬰兒臉上的淚。婆媳二人跪在慧英腳下,不住磕頭,哭著感激救命之恩。百姓們有的流淚,有的哭泣,有的歎息。女兵們用力想攙起來那婆媳倆,但哪裡能攙得起來。她們對著這情景,也禁不住熱淚奔流。慧英看見腳下跪著的年輕媳婦年紀只在二十五歲以內,雖然面黃肌瘦,卻是細眉大眼,五官端正俊秀,故意用鍋煙子和路上的灰土將臉孔抹得很髒。她明白了:這年輕媳婦既要抱著男孩,又要攙扶婆母,所以才丟棄女孩。慧英問道:
  「你家的男人呢?」
  別人替婆媳回答:「爺爺去年死啦。娃兒的爹前天給衙役們抓到城裡去坐班房了。」
  慧英又問:「為什麼抓去坐班房?」
  一個女人說:「還不是為著欠了兩年錢糧!」
  又來到一個女兵,飛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隻嬰兒破棉鞋,遞到嬰兒的母親手中。慧英不敢耽誤,望著大家說:
  「鄉親們,快回村去,不用驚慌。我們是李闖王的人馬,到處剿兵安民,打富濟貧,平買平賣,秋毫不犯。你們趕快放心回街裡去吧!」
  她轉身向夥伴們小聲商量一下,各人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由她將一部分交給這婆媳倆,一部分交給一個白鬍子莊稼老漢,囑咐他散給最窮苦的人們,隨即和姐妹們騰身上馬,飛奔而去。百姓們來不及說出來千恩萬謝的話,幾個女騎兵的影子已經遠了。
  百姓們紛紛議論著這是李闖王的人馬,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好的人馬。有一個年長的婦女對這幾個騎兵感到奇怪,讚歎說:
  「瞧人家李闖王的這些騎兵,不嚇唬百姓,不像官軍那樣凶神惡煞似的。倒一個個長得像大姑娘模樣,說話的聲音也和軟得像姑娘一樣。瞧那抱嬰孩來的騎兵,騎在大馬上,帶著弓箭寶劍,多麼英俊,可是眉目清秀,小口細牙,比咱們看見的許多大姑娘還耐看!莫非這幾個騎兵都是女的麼?」
  「瞎說,大嬸兒!」一個婦女說:「姑娘哪有做流寇的?你是看呆了,想入非非!」
  另一個中年婦女說:「有些做大頭目的,喜歡挑選長得俊的半樁小伙子留在身邊做親兵,也是常有的。」她忽然將手一指:「瞧,那停在路上的人馬動身啦!」
  許多聲音:「啊,動身啦!」

  高夫人望見慧英等轉回,便下令啟程。又走了一陣,離密縣城只有二三里了,人馬將繞過城繼續東進。正在催馬趕路,經過一個三岔路口,忽然聽見從路旁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微弱哭聲,她立刻朝著那哭聲轉過頭去。離大路二三十丈遠有一個三四戶人家的小村莊,房屋多已燒燬,只剩下兩間破爛草房,不像是還有人住,而哭聲卻是從裡邊傳出。高夫人駐馬細聽,同時看到路旁石碑上粘貼著縣官催征欠賦的皇皇告示,荒村邊有幾處淺草中分明是無誰掩埋的白骨。紅娘子見高夫人的臉色愁慘,動了憐憫心,小聲問道:
  「叫人去草房裡看看麼?」
  高夫人沒有回答,對身邊的一個女兵說:「慧珠,你下去看看。」
  慧珠勒轉馬頭,將鐙子一磕,穿過好像很久沒有人走的小路,繞過一口周圍生著荒草的水井,將戰馬拴在一棵小樹上,拔劍走進屋去。那哭聲停止了。一陣寂靜,隨後聽見慧珠驚駭地問:「你吃的是什麼?是什麼?」又是寂靜。從屋中傳出來鍋蓋子的響聲,隨後又傳出來慧珠的大聲驚叫:
  「我的天呀!」
  紅娘子一驚,立刻縱馬趕去,同時扯出寶劍。除她的女親兵跟隨之外,慧梅又吩咐慧劍帶領幾名健婦前去,以防不測。當紅娘子來到草屋前邊時,只見慧珠右手仗劍,左手拖著一個女人從屋中跳出,將女人往地上一揉,揮劍欲砍,但忽然將寶劍輕輕落下,插入鞘中,大哭起來。紅娘子莫名其妙,打量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多歲,臉孔青黃浮腫,眼珠暗紅,頭髮蓬鬆,衣服破爛得僅能遮住羞恥,跪在地上如癡如呆,不說話,也不哭。紅娘子問慧珠是什麼事兒。慧珠指著那個女人哭著說:「她,她……」激動得說不下去。紅娘子又問那個女人,連問幾聲,才聽見那女人如同做夢一般地拿紅眼睛向紅娘子看看,喃喃地回答:「他是我從路邊撿回來的,已經死啦,死啦。不知誰家逃荒在路上扔下的,他死了以後我才……」紅娘子仍然有點糊塗,下馬往草屋中看。這時已經有幾個女兵進了草屋,傳出驚叫聲音。紅娘子進去以後,看見地上有小孩骨頭,鍋中還有一隻腿,那腿和小腿都瘦得可憐,她不忍多看,迅速退出。望著那女人沉重地歎一口氣,將寶劍插入鞘中。女兵們有的從草屋出來,有的進小草屋去,有的繼續離開大路往村中奔來,而隨後高夫人也帶著男女親兵們來了。
  高夫人下了馬,聽紅娘子和慧珠說了情況,登時滾出眼淚。她不忍進屋去看,只站在那女人面前問話。那女人起初不肯多說,只等著被殺死,但也不怕,分明生和死對於她都差不多。後來她看清楚立在她周圍人們多是女的,不像是要殺她的樣子,倒是有的看著她流淚,有的歎氣,有的鼻子發酸,擤著鼻涕。她開始嗚咽起來,簡單地回答了高夫人和紅娘子的問話。問著,問著,高夫人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不忍再問。她用袖頭揩揩眼淚,回頭說:
  「慧珠,快去從牲口馱子裡取二升小米來給這位大嫂,救她多活些日子。」她又看一眼紅娘子,說:「我們不宜耽擱太久,快上馬走吧。」
  慧梅為防備萬一,一直率領一百多名健婦立馬路口。她看見高夫人等已經上馬回來,慧珠走在最前,但仍不明自發生了什麼事兒。慧珠走過那貼著知縣催征欠賦告示的大樹時,拔劍猛砍告示,砍進樹身很深。慧梅問道:
  「慧珠,到底是什麼事兒?」
  「梅姐,真慘!」慧珠來到路口,接著哽咽說:「那個女人!她男人冬天餓急了,偷了人家一隻羊,給鄉勇抓去,吊樹上活活打死,扔到山坡上,又給別的饑民將屍首分吃了。這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和一個婆婆,怎麼活下去呀?兩個月來,婆婆和孩子們都餓死啦,只剩下她,她,……」
  後邊來的一個女兵見慧珠哽咽得說不下去,接著說:「前幾天她在路邊撿到一個孩子,抱回家來。她已經沒有了兒女,想養活他,用野草根煮著吃,到底養不活。孩子一斷氣,她就將孩子煮熟吃了!這孩子臨死之前,躺在她的懷裡,知道要死,看見她盯著眼睛望他,害怕地說:『別吃我!別吃我!』可是……」
  這個女兵也說不下去了,忍不住哭泣起來。慧梅和全體立馬路上的女兵都明白了,登時出現了一片抽咽之聲。那些幾乎遭遇過類似命運的女兵,想起來餓死的骨肉親人,哭得更痛。
  一刻鐘以後,這一支騎兵懷著滿腔悲憤,噙著汪汪熱淚,繼續趕路,追趕前邊的數百騎兵。三峰山最後一個山麓也遠遠地撇在背後,回頭望去,青峰人云,淒涼寂寞。密縣的南門緊閉,靜悄悄的。健婦營正在繞城而過,突然前邊一里外喊殺震天,顯然是劉希堯率領的前隊中了埋伏,發生混戰。紅娘子正在催軍前進,不料從前方又突然出現一支伏兵,約摸有三四百人,攔住去路,而同時南門忽然打開,湧出來三四百人,從背後殺來。這兩支全是鄉兵,有的沒穿號衣,有的號衣前心有個「勇」字。紅娘子對高夫人說:
  「如今我們腹背受敵,又同前隊隔斷,請夫人立馬在此督戰,我去前邊開路,殺散攔路的一群雜種回來接你。慧劍,隨我來!」
  紅娘子明白她的健婦營全沒上過戰場,武藝也是才學,所以她大聲說:「姐妹們!今日我們只許勝,不許敗。打勝了保夫人平安無事,去同闖王會師;打敗了我們不是死便是受辱。姐妹們,跟我殺啊!」她將寶劍一揮,身先士卒,向前衝去,身邊緊隨著十幾個女親兵,後邊是一百五十名初經陣仗的健婦。健婦們一則由於剛才還懷著滿腔悲憤,二則看見紅娘子那樣地藐視敵人,一馬當先,三則知道一落敵手就要受辱而死,所以一個個勇氣百倍,只想著痛殺敵人。轉眼之間,這一支小隊騎兵衝進了數百鄉勇中間。
  高夫人在紅娘子剛離開時對她的男親兵頭目張材輕聲說:「健婦們沒有經過陣仗,你們也去吧,又是你們顯身手的時候啦。」
  張材立即將寶劍一揮,帶著二十名弟兄衝向前去,眨眼間越過了部分健婦,衝進了敵人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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