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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當官軍看見義軍的騎兵從樹林中衝出的時候,登時驚慌大亂,許多將士都想逃跑。幸而傅宗龍和楊文岳都還沉著,而傅是一出師就抱定必死決心。楊文岳陪著他立馬孟家莊外,竭力使官軍不要不戰而潰。他對將領們大聲說:「今日在此決戰,將領們有後退者立即斬首!」說話之間,他看見一個軍官正策馬向東北逃走,立刻命人追去捉回,當即命親兵用尚方劍在他的面前斬了。這樣一來,果然許多人都不敢再逃。那散在村落中的小股官兵聽見號角聲,只有少數逃走,多數都跑回來了。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三個總兵官也都把各自的人馬在孟家莊外匆匆布成陣勢,準備迎戰。傅宗龍對賀人龍和李國奇說:
  「你們兩位大帥隨老夫來到河南剿賊,今日在此與賊相逢,只能前進,不可後退。倘若後退,必然敗北,不惟老夫將受國法,兩位將軍也不能倖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何況流賊只有數千騎兵,我們有數萬人馬,只要一鼓作氣,不難將流賊殺敗。立大功,報皇恩,在此一舉。兩位將軍,機不可失!」
  賀人龍和李國奇都唯唯稱是。賀人龍甚至慷慨說道:「請大人放心,人龍決意死戰。」
  後來李過的人馬來近了,布成了一字長蛇陣,步步進逼,在大旗後面還跟著許多騎兵,顯然準備在接戰以後猛衝官軍。這時官軍只能趕快迎敵,不可猶豫,萬一軍心動搖,將成不可收拾之勢。於是傅宗龍揮舞令旗,大呼:「擂鼓!賀將軍,李將軍,上前殺賊!」同時楊文岳也馳到保定軍中,在馬上大呼:「虎將軍,上前殺賊!」
  由於兩位總督已經下令向敵人進攻,於是在官軍陣地上戰鼓齊鳴,喊殺震天。賀人龍、李國奇、虎大威都不肯作戰,雖然也擂著戰鼓,令旗卻不向前揮動,更不策馬衝出。他們一邊眼望敵人,一邊互相觀望。在幾鎮官軍中,賀人龍的騎兵比較多,大約有接近兩千之數,也比較精銳,本來應該奉到總督將令後立即出陣迎戰才是,可是賀瘋子不惟按兵不動,還暗令他的騎兵和步兵列陣他的周圍,一則保護他自己,二則避免他的精兵被義軍衝散。富有經驗的虎大威見此情狀,照樣行事。
  傅宗龍和楊文岳眼看著義軍步步進逼,而官軍大將都不肯出戰,十分焦急。在這種危急關頭,他們都不敢再用尚方劍斬一個偏裨將領。他們的心中清楚,這時如果隨便殺一個將領,不是立刻激起兵變,便是軍心瓦解;不僅沒法迎敵,連他們自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經傅宗龍一再催促,李國奇不得已率領他自己的人馬出陣去了。可是同李過的騎兵剛一接觸,他的人馬就立即亂了陣勢,轉身逃跑,不可阻止。賀人龍一見李國奇敗下陣來,並不接應,也不顧總督死活如何,率領他自己的人馬向東北逃走。虎大威見賀人龍走了,也趕緊率領自己的人馬跟著逃走。李國奇敗陣以後,本來還想設法收攏一些人馬,退回孟家莊,現在一看賀人龍、虎大威都向東北方向逃走,猜到他們要逃往項城,也就率領自己的殘兵向項城逃去。俗話說:「兵敗如山倒。」三員大將帶頭先跑,整個戰場就完全陷入崩潰局面。幸而傅宗龍和楊文岳都是有經驗的統帥,他們各人都有自己的親軍,也就是督標營,大小將領多是他們物色的人。在這緊要關頭,他的督標營將士都能懷著一顆忠心,死保各自的總督不散,且戰且退。在退的過程中,有一次竟被義軍衝進來,發生混戰,傅宗龍的尚方劍和皇帝的敕書在混戰中丟失,他自己也險些兒被義軍活捉了去。多虧親兵親將們死命保護,殺退了衝到身邊的義軍,才得逃脫。
  李過在馬上看見官軍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隨著三個總兵官向東北潰逃,其中有不少騎兵;另一部分的隊伍沒有潰亂,還能鼓起勇氣,在退走中輪番還擊,看來無疑是兩個總督的標營親軍和家丁將士。於是他率領自己的主力去追趕三個總兵官,而只派一小部分人馬對兩個總督尾追不放,並沒有猛打猛攻,這樣就避免使自己的人馬在混戰中死傷過多。他認為只要把三個總兵官消滅了,或者殺散了,兩個總督是很容易對付的,只須截斷孟家莊通往項城的道路,就可在某個地方將兩個總督包圍起來,全部消滅,說不定還可以將他們活捉到手。
  傅宗龍和楊文岳一面抵擋,一面逃走。因見義軍並不猛衝,他們就沿路繼續收攏潰散人馬。黃昏時候,隊伍來到一個地方,名叫火燒店,距項城約二十里路,只有十分荒涼的一條小街,周圍有一道寨牆。寨牆的許多地方已經傾塌,人馬可以從缺口進出。看來近幾年沒有人再敢守寨,所以也不修理寨牆了。這寨中原有幾十戶人家,如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百姓。最後一批百姓因得知官軍在孟家莊戰敗,正向這裡奔逃,便趕緊從寨中逃走,將能夠帶的東西都帶走,連雞、鴨也都帶走了,留下的都是不能帶走的也不能吃的破爛東西。所以當官軍逃到這裡時,已見不到一個百姓。
  進到寨中以後,傅宗龍和楊文岳倚馬密商,不讓將士聽見。楊文岳還想再逃,但傅宗龍堅持不逃,他說:「這裡離項城還有二十里路,如果再逃,走不到項城,我們就會被流賊殺散。如今人困馬乏,縱然想走也實在不能再走,不如就在這裡死守待援。」
  由於傅宗龍一再堅持,楊文岳不好不聽從,所以他們的人馬就在火燒店停下來,堅決死守。他們有一個想法: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三員大將決不會逃得很遠,大約就逃到項城為止。如果他們能在火燒店堅守一兩天,三員大將必然會從項城回師相救。這樣,內外合力對敵,他們進入火燒店的眾多人馬就不至於被義軍消滅。
  全部剩餘的人馬陸續到齊了,劃地而守,一邊休息,一邊埋鍋造飯。傅宗龍和楊文岳並轡巡視各處,問了問手下的將領,知道跟來的人馬還有一萬出頭。這時追兵因為全是步兵,還在緩緩而來,尚在四五里以外。傅宗龍和楊文岳下了馬,步入一座荒蕪廟院中。這廟的殿廡有一半都毀壞了,院中長滿荒草,斷碑倒在地上。他們進去以後,讓親兵們站在遠處,兩個人密談起來。傅宗龍說:
  「楊大人,學生以待罪之身,奉命出京,受任陝西、三邊總督。皇上要學生率領關中將士,來河南剿滅流賊。不想今日一戰,竟然潰不成軍,實在無顏上對皇上,下對關中和中原百姓。」
  楊文岳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傅大人不必難過。數年以來,官軍每遇賊兵,總是驚慌潰逃,所以學生常常主張持重,不敢輕易浪戰。」
  傅宗龍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歎口氣說:「並非學生不肯持重,實在是皇上一再催逼,明知戰也未必有功,不戰則必然獲罪,兩難之間,必選其一,所以學生就決定一戰,寧死於沙場,不死於西市,大丈夫豈能重對獄吏!」
  楊文岳說:「大人苦衷,僕亦深知。事到如今,我們也只有在此地死守待援。幸而在混戰中,我們身邊的將士還沒有潰散,尚有一萬餘人,只要你我二人鎮靜指揮,鼓勵將士們奮發忠義,齊心一德,還可以固守數日。丁督師近在商城、潢川一帶,左昆山也在信陽以東,料想他們會來援救。萬一他們不來,我們再退不遲。何況賀人龍、李國奇、虎大威三帥逃走不遠,今夜我們一面向皇上飛奏敗軍危急情況,一面飛檄三帥回師火燒店,另外也飛檄丁督師和左鎮速來相救。」
  傅宗龍說:「正是這個主意。我們現在部署軍事去吧。部署以後,我們各自向朝廷飛奏,不用聯名了。」
  楊文岳說:「如今我們應該重新劃清汛地。學生身邊人馬較少,這東南一帶歸學生防守,西北一帶守寨之事請大人擔負起來。」
  傅宗龍說:「好吧,我們已經是大致這樣分汛防守的,只再稍作調動就可。我們一面稍加調動,一面立刻命大家掘壕,寨牆缺口處連夜修補起來。」
  正說著,外邊殺聲又起,有一股義軍已經到了寨外。傅宗龍立即上寨觀看,看見來的「賊兵」並不多,只有幾百人,但與官軍相距甚遠,吶喊進攻。傅宗龍下令放炮。一時炮聲震耳,硝煙騰起。只見一個義軍將領在硝煙中將小旗揮動,隨即響起了鑼聲,隊伍緩緩退去。
  乘此時機,傅宗龍命官軍趕快掘壕,盡量把壕掘深掘寬;寨牆的缺口處,也用拆毀的房屋木料和磚頭堵死,並用砍下的樹枝塞斷路口,使義軍的騎兵不能直接衝殺過來。傅宗龍自己也親自背土,親自掘壕,與士卒同甘苦。這是他自從做官以來從未幹過的事。今日情勢危急,他為著鼓勵士氣,第一次放下了架子。
  忙碌了一陣,他就回到自己的住處,準備給皇上草擬奏本。這時他才想起,在孟家莊混戰的時候,他的尚方劍已經失去,背尚方劍的那個親信中軍死在亂軍之中。皇上給他的敕書也一起丟失了。只有他的總督銀印因綁在自己腰間,僥倖得以保存。對於這幾件事,到底怎麼措辭,怎麼敘述得既不脫離實際,又不至於替自己加重罪責,很費躊躇,不禁長歎一聲。
  傅宗龍開始親自草擬奏本。原來跟隨他的幾個掌文案的幕僚,有的失蹤了,有的死在混戰之中,還有一位帶了重傷,所以儘管他老眼昏花,也不得不親自提筆。
  剛剛寫了幾句,楊文岳又匆匆來見,向他說道:「傅大人,據學生看來,目前我們還是不宜在此死守。剛才流賊衝殺一陣,又退了回去,必是等待大隊後續人馬。現已得知敵將是一隻虎李過,此人是李自成的親侄兒,十分勇猛,不可輕視。今天下午他正在忙於追殺三位逃帥。我看追殺之後,他必然回師包圍我們,到那時候再想逃走就來不及了。聽說敵人有數萬之眾,尚在後邊。等敵人大軍完全到來,我們四面被圍,豈不是在火燒店坐以待斃?走,走,速走為上!」
  傅宗龍說:「我的主意已定,與其死在火燒店外,不如就死於火燒店內。如今楊大人不過想要奔往項城或奔往沈丘。據我看,我們奔不到項城,也奔不到沈丘,只要一離開火燒店,就會被擊潰在曠野之中。所以我是寧死此地,不再逃走。」
  楊文岳見他決心不逃,只得說道:「文岳身為保定總督,決不單獨逃走。不管死活,我都同傅大人在一起,請大人放心。」說罷,他就回到自己駐地去了。
  傅宗龍繼續動筆寫奏章。寫完後,找不到人謄寫,只得隨便叫一個年輕的幕僚謄抄一遍。雖然他知道這個幕僚的小字並不好,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同時他又親筆寫一封給賀人龍和李國奇的書信,叫他們火速回師,救援火燒店。寫完之後,自己看了一遍,由於匆忙之中,心情很亂,雖是短短的一封信,卻掉了好幾個字,還錯了一個最普通的字。他將掉的字補上,錯的字改正,交給中軍,讓他速派人奔往項城或沈丘,尋找賀、李兩帥。然後他又提筆,準備給丁啟睿寫一封信。正在這時,外邊忽然人聲嘈雜,十分混亂。他大驚失色,毛筆不覺落在地上。他迅速奔出屋子,觀看情形,大聲問道:
  「什麼事?什麼事?」
  原來,楊文岳從傅宗龍那裡回來後,就發現他的人馬這裡一群,那裡一股,嘁嘁喳喳地說話。他傳令大家不許擅離防地。剛剛傳令下去,營中亂得更甚。忽然有一股人馬越出壕溝向東南逃跑,第二股又跟著逃跑。他知道這是生死關頭,立刻傳下嚴諭:有擅自逃跑者,為首軍官,一律斬首。他的尚方劍沒有失掉,趕快從黃緞套中取出,拔劍出鞘,以示令出法隨。可是沒有人聽他的命令,也沒有人害怕他的尚方劍。人馬更亂了,逃走的人也更多了。他的中軍張副將跑到他的面前,慌張地請求說:
  「大人!快走,快走!軍心已亂,不可收拾,不要徒然死在這裡。」
  楊文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張副將說:「將士們都認為守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不願死守,紛紛逃走。請大人趕快上馬。」
  楊文岳說:「我不走!我剛才同傅大人商量好共守此地,以待援兵到來。如今話剛出口,我自己就先走,如何對得起傅大人?如何上對朝廷?」
  張副將說:「大人,如今事變突然,不能再守,稍遲一刻,想走也走不掉了。況且現在人馬已動,再想阻止已經沒法阻止。請大人趕快上馬吧!」
  「用尚方寶劍斬幾個將官,我看誰還敢走?」
  周圍將領一聽,都連聲說:「斬不得,斬不得。軍心已變,那樣會激起更大的亂子。」
  在紛亂中,幾個將領同時圍到他身邊,互相使個眼色,張副將便上前挽住他,另外一個將領也從另一邊挽住他。大家又一起催促:「請大人上馬,上馬!」一面勸,一面就把他抬起來硬往馬上送。他一看大勢已經如此,只得跨上馬去,心裡想:「這太對不起傅仲綸1了。」剛剛抓好轡頭,後邊有個將領就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馬立即向東跑去。他的親兵親將和標營人馬,簇擁著他,一起逃出了火燒店。數千保定將士一哄而逃。

  1仲綸——傅宗龍的字。


  傅宗龍聽說楊文岳已經逃走,連連頓腳,大聲叫道:「天乎!天乎!」他沒有再說什麼話,心情混亂,兩腿打顫,幾乎站立不住。到底應該怎麼辦,他糊塗了。正在這時,監軍任大人和中軍副將陳將軍一起走到他的身邊,同時勸他趕快率軍往陳州逃走。他彷彿沒有聽見,問道:
  「你們說什麼話?什麼話?」
  他們又說了一遍,同時別的親將也七言八語,勸他率軍逃往陳州,不可耽誤。他清醒過來,說道:
  「我明白了,你們是怕死啊!剛才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做一個忠臣,還是做一個逃帥?現在我已經決定了,我傅宗龍早就應該死了。蒙皇上把我從獄中赦出,並叫我督師剿賊。今日不幸陷於此地,我只能與諸君並力決戰,不能像別人一樣逃走。」
  大家仍然紛紛勸他,說目前只剩下陝西人馬,為數甚少,無法固守火燒店。他想了一下,說:
  「你們把所有游擊以上將領全部找來聽訓。」
  立時三刻,所有的裨將都奔到他的面前,聽他訓話。有的人還抱著一些幻想,以為他會指揮他們逃走。傅宗龍忽然間落下淚來,對將領們說:
  「如今情勢危急,宗龍決心以一死上報國恩。你們大家願意逃命的只管逃走,我自己決不離此地一步。」
  大家聽他這麼一說,都覺得沒有辦法。這些將領,有的是他親手提拔的,有的是故舊親戚,有的與他有同鄉關係,也有的雖然與他沒有特殊關係,但確實被他的一片忠心所感動,還有的料想逃出火燒店,也會被追殺不放,所以一時竟沒有人要求總督逃走。傅宗龍見大家不再說逃走的話,就接著說:
  「既然諸君都不願意作逃將,那就聽我吩咐,共守此地。」
  於是他把身邊所剩的六七千人分出來一部分,填補了保定軍的防地,將主要力量仍然擺在西北一帶。部署完畢,他又安慰大家,說他相信賀人龍和李國奇二位,接到他的書信,一定會回兵相救;又說他馬上還要給督師丁大人寫信,給左將軍寫信,請他們趕快前來相救。最後他說:
  「要死守此地,以待救兵。數日之內,必有救兵前來,望諸君不辜負朝廷……」
  說到這裡,他忽又想起皇恩浩蕩,而自己尚未報答萬一,不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將領們低下頭去,深為感動。
  今天李過使用較少的兵力,打敗了傅宗龍和楊文岳的人馬,他自己親自追趕逃走的賀人龍、李國奇和虎大威,雖然沒有將這三個大將殺死或者捉獲,但是抓住了很多俘虜,許多官兵當陣投降,又奪得了很多騾馬、輜重、火器。因為所向披靡,所以義軍的傷亡非常輕微。像這樣漂亮的勝仗,在以往許多年中也很少見到。
  黃昏以後,他率兵轉回,駐紮在火燒店西北方面。正在埋鍋造飯,忽然得到稟報,說火燒店寨內人聲嘈雜,似有逃跑模樣。他趕快派出兵士繼續偵察,並且吩咐幾個將領做好追殺逃敵的準備。過了不久,又得到稟報,說是一部分官軍已經從東南角逃走了。李過立即下令馬世耀、李友等各率自己的人馬去追趕逃敵,同時下令立刻截斷火燒店周圍的各個路口,防止官兵繼續逃跑。
  部署以後,他自己來到火燒店寨外,察看動靜,發現寨中停留的官兵還相當多,並無逃意。他派人設法捉來一個官兵,略加審問,知道逃走的只是楊文岳,傅宗龍決意死守待援。於是他傳令將火燒店四面嚴密包圍,不許再逃走一股敵人。佈置好以後,他又親自到各處巡視一遍,命令將壕溝掘深,以便困死傅宗龍。然後他回到駐地,下了一道命令,要包圍火燒店的將士務必小心在意,倘若傅宗龍從哪個將領的汛地上逃出,一定將該將領斬首。傳下這一道嚴令後,他自己才開始吃飯。
  當天夜間,他雖然疲勞,還是立刻把作戰大捷的消息派人向闖王稟報,並說他在五天之內,將暫不攻寨,避免將士無謂死傷;五天之後,如果傅宗龍仍在死守,他就下令攻打進去。另外,聽說丁啟睿和左良玉都在豫南一帶屯兵,有北來的意思,特別是從昨天到今早,謠言很多,都說是左良玉的軍隊要來救傅宗龍,而且正在北進。果然如此的話,他將提前猛攻火燒店,免得左良玉來時,傅宗龍乘機逃走。
  以後兩天,他果然按兵不動,只是向寨中打炮。寨裡邊也向外邊不斷打炮。為了消耗寨中火藥,往往在寨中正想停止打炮的時候,義軍又故意施放幾炮,引起寨中還擊。義軍自己是不怕消耗火藥的,就在幾里之外,有些匠人正在日夜不停地製造火藥。每逢夜間,義軍總要不斷派人佯攻,使官軍一夕數驚,不得安寧,並且盲目地向外打炮放箭。有時炮彈也擊中了義軍,所以後來李過就命令將士們將壕溝掘得更深,在壕溝上面鋪上木板,上蓋薄土。寨中火器放出的鐵子、鉛子,達到壕溝時已經沒有多少力量,所以只要鋪上一層木板和薄土,就不至於被流彈殺傷,還可以夜間防寒。另外李過又抽調一部分義軍,在白天去幫助老百姓收割莊稼,還讓一部分義軍天天在附近操練,故意讓傅宗龍望見,使他相信義軍確有久圍之意,要等待官軍糧盡投降。百姓們原來很怕義軍,多數逃離本鄉,少數留下也不敢同義軍接近。後來看到李過的部隊確實紀律嚴明,名不虛傳,於是逃出去的紛紛回來,不再害怕義軍了。
  三天以後,從闖王那裡來了口諭,嘉獎李過全軍,特別是褒獎了曹營的楊承祖和幾個將領。於是全營歡騰,敲鑼打鼓,燃放鞭炮。闖王派來的人還告訴李過說:因為闖王大軍駐屯西平、遂平之間,又派出一部分人馬佯裝向確山、信陽一帶移動,所以左良玉和丁啟睿已經不敢北來。闖王吩咐他不必擔心丁啟睿和左良玉,一心圍困火燒店,務必將傅宗龍全軍消滅,不許逃脫了傅宗龍。
  又過了一天,將士們等不及了,紛紛請戰,要求馬上向火燒店進攻。李過親自來到火燒店寨外察看,看到寨上官軍雖然疲睏,但弓箭炮火還是不斷射出。他想,如果現在發起強攻,義軍必然會有許多傷亡。他記得很清楚,闖王決定派他來的時候,曾經神色嚴肅地對他說:
  「補之,我給你的這些人馬,一部分是我們從商洛山帶出來的老將士,一部分是我們到河南以後練出來的精兵。你一定要善於使用兵力,不許有多的傷亡!」
  李過對闖王的命令一向執行惟謹,特別是對上面這番話,他更是牢記心中。所以,察看回來後,再有人向他請戰,他只是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闖營的將士明白李過的心意,也知道李過決定的事情很難更改。可是曹營的將士卻受不住這樣的單調生活,求戰更急。最後,楊承祖也親自來找李過,用半帶玩笑半帶嘲諷的口氣說道:
  「補之哥,打仗沒有不死傷人的。我們死傷,官軍更死傷。我們一攻開寨,官軍就完了。我們死傷不多,換來的卻是官軍全部消滅。你為什麼一定不聽將士們的勸說,還是按兵不動呀?」
  李過說:「老弟,你看我李過是不是膽怯的人?我看你不會這麼說吧?」
  「誰不知道你的綽號叫『一隻虎』?」
  「不管我是不是一隻老虎,我現在就是要按兵不動。如今官軍好比牢中的死囚,斷了糧食就會自己餓死。他們的死期既已近在眼前,我們何必一定要讓自己的將士遭受傷亡?」他笑了一笑,繼續說,「我知道貴營的將士和我們闖營的將士情況不同。倘若貴營的將士在這裡耐不下去,急於想打仗,我就派你率領他們去攻破商水、扶溝兩縣,你看如何?」
  楊承祖非常高興。原來他就想著,傅宗龍的輜重已經丟得差不多了,這裡既沒有多的糧草,也沒有多的金銀珠寶,更沒有女人。攻開了火燒店也只是消滅了這一股官軍,油水很小。現在聽見李過說要他去攻商水和扶溝這兩座富裕的縣城,喜出望外,馬上答道:
  「只要補之哥下令,小弟遵命而行,不敢怠慢。」
  李過笑道:「我下令容易,只是賢弟須聽從我三項囑咐,不許違反。」
  楊承祖趕快問道:「哪三項?」
  李過說:「第一,不許騷擾百姓,姦淫婦女,妄殺平民。第二,要將擄獲的糧食、財物,六成交公,四成歸你的將士所有。我們闖營一向是全部交公,士兵不許私藏金銀。對貴營我不苛求,只是囑咐你交公六成好啦,這你都能辦到麼?」
  楊承祖點頭說:「能辦到,能辦到。第三項是什麼?」
  李過說:「第三項容易,你破了商水、扶溝之後,不許在外處逗留,立即率領你的全營人馬返回元帥駐地。」
  楊承祖說:「這第三項我更容易辦到。我一定件件都遵照補之大哥的軍令行事。」
  這天夜間,楊承祖率領曹營的五千步騎兵,暗暗地離開了火燒店。臨走的時候,他特意對李過說:
  「倘若左軍來救火燒店,弟必今夜趕回,決不誤事。」
  李過笑著說:「賢弟放心。老左是聰明人,已經不敢來了。」
  楊承祖走後,李過手下的幾員偏將抱怨說:「我們的將士在這裡露宿曠野,圍困官軍,你卻把楊承祖放走,讓他們到商水、扶溝去快活!」
  李過笑著說:「你們明白什麼?曹營將士和我們闖營人馬不同。我們軍紀森嚴,已經成了習慣;一聲令下,什麼苦都能吃。可是曹營將士跟著曹帥,一向自由自在,也已經習慣了,何必讓他們留在這裡說些抱怨的話?好在攻破火燒店也只是三四天內的事情,用不著他們在這裡幫忙。不如放他們走掉,使他們心情快活。對我們來說,攻破兩個縣城,又可以為老營打糧,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大家聽李過這麼一說,也都相顧而笑,沒有別話可說。
  到了十四日這一天,義軍捉到了一個出寨來的官兵,經過審問之後,知道寨內早在十一日糧食就吃盡了,三天來依靠殺騾馬充飢;還有的官兵被義軍的炮火打死,別人就把他的死屍分吃。
  李過問道:「像這樣下去,官軍還能支持幾天?」
  被捉獲的官兵回答說:「騾馬快要殺光了,樹皮青草已經沒有了,頂多還可支持三天。」
  李過又問:「火藥還有多少?」
  「也不多了。營中沒有硫磺,就是有,也沒有人會自做火藥,所以用一點,少一點。」
  「箭呢?」
  「也快完啦,將爺。」
  李過命人把這個逃出來的官兵帶走,給他東西吃,好生待他,不要殺害。當天夜裡,他又派人不斷佯攻,一直攻到寨壕邊,使官軍不得已又打炮放箭。
  到了十七日五更,義軍又發動一次佯攻,卻發現寨內官軍不再打炮,也不再放箭,只是發出吶喊之聲。李過親自走到寨壕附近,聽那吶喊的聲音,原來一點也不威武雄壯,有時零零落落,有時有氣無力。他微微一笑,對周圍偏將們說:
  「破寨的時候已經到了。」
  天明的時候,他下令全軍將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時要多準備捉俘虜的麻繩。一整天,他不斷派小股騷擾敵人,並將包圍在東邊的義軍撤走許多。晚飯以後,他將劉體純叫到面前,小聲授以密計。他自己又到官軍寨壕前,細聽動靜,然後回到軍帳內,召集諸將,說道:
  「傅宗龍即將逃跑。我們要大獲全勝,就在今天夜裡。兩天後我們就可以奏凱班師了。」說到這裡,他站起來,聲音威嚴地說:「眾將聽令!」
  眾將肅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臉上,等待下令。
  傅宗龍在火燒店被圍的當天夜裡,趁義軍的包圍尚不十分嚴密,他派自己最忠實的家奴盧三,帶著兩名騎兵衝出,給賀人龍和李國奇送去一封手書,要他們火速還兵來救。他不知道盧三是不是衝了出去,也許沒有衝出去就被殺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開始麻麻亮。一陣炮聲將傅宗龍驚醒。他焦急地向左右問:
  「是賊兵來攻麼?」
  左右回答說:「不是,大人。是賊兵向我們打炮,並未進攻。」
  「怎麼吶喊聲這麼凶?」
  「又是賊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實在太辛苦了,請再睡一陣吧。這裡壕溝挖得深,上面蓋有木板,板上還有土,不管怎麼打炮,萬無一失,請大人安心再睡一陣。」
  傅宗龍又矇矓入睡。自從被圍以後,由於義軍不斷打炮,寨中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毀。起初官軍還有些人住在屋子裡,後來因為房屋被毀,也死傷了一些人,所以大家乾脆都離開了房屋,在寨牆旁邊挖些壕溝,睡在裡面。傅宗龍起初不肯搬來睡,經不起將士們一再勸說,終於也從他的軍帳中移出,來到壕溝。因有時壕溝裡面落了炮彈,仍然有官軍死傷,這才又改進了辦法,把木板、門板,凡是能夠找到的,都找來鋪在壕溝上,有的在板上再蓋一層上。近幾天來,傅宗龍就在壕溝裡睡眠,在壕溝裡辦公,在壕溝裡籌劃軍事。過去他曾經多次統兵打仗,但像這樣狼狽、這樣辛苦和絕望的滋味,他還是第一次嘗到。
  現在他剛剛矇矓睡去,就夢見賀人龍、李國奇兩支人馬殺了回來,在東北角同義軍作戰,殺聲震天。顯然他們兩位都增加了生力軍,來勢很猛。敵軍正在招架不住,忽然從南邊又有一支人馬殺來。傅宗龍隔著寨牆望去,認出是左良玉的旗幟,大為興奮,馬上說道:「蒼天在上!兩支人馬終於都來了!只要這次能把流賊殺敗,河南局勢就大有轉機了。」剛剛說了這幾句,果然看見東北和南邊的兩支人馬都把流賊殺敗,有的繼續追殺逃敵,有的直往寨牆跑來。寨上和寨外的官軍一片歡呼。他立刻跨上戰馬,帶領他的標營親軍,馳出火燒店,追殺逃賊。這時前邊有一個敵將,邊逃邊不斷向後放箭。他在馬上吩咐幾位偏將:「趕快追上那個賊將,陣斬者官升兩級,活捉者官升三級!」他的幾員偏將都率領著人馬追那個敵將,他自己也跟著向前追。正追之間,忽然馬失前蹄,將他從馬鞍上跌了下來。他剛剛從地上翻身起來,看見大股敵人返回,幾個人同時用槍刺他。他又看見自己的部下都在近邊,卻沒有人敢過來救他。他大叫一聲:「快來救我!」忽然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幾個親兵和僕人聽見叫聲,奔到他的身邊,說:「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賊兵在寨外虛張聲勢,沒有進來。」
  這時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發現盧三也夾在親兵和僕人中間叫他。盧三衣服破爛,人已經很憔悴,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傅宗龍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問道:
  「你是盧三?」
  盧三撲通跪下,說:「奴才是盧三,老爺。」
  傅宗龍問:「你回來了?」
  「奴才剛才回來,因見老爺未醒,不敢驚動。」
  傅宗龍又癡癡地打量他一眼:「你沒有死?」
  「奴才活著回來啦,老爺。」
  「你見到了賀、李二帥沒有?」
  「賀、李二帥那一天先奔到項城,沒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見到他們,遞上老爺的手書。他們兩鎮的人馬已經剩下不多,變成了驚弓之鳥。他們看罷老爺的手書,都說要先整頓人馬,才能回救老爺,可是嘴裡那麼說,實際是面有難色。奴才在沈丘住了兩天,不得要領,後來連見他們也見不到了。他們的手下人對我說:『你就住在這裡吧,火燒店你也回不去了。反正現在無兵回救火燒店,火燒店也守不了多久,楊大人已經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軍死守,看來也是幾天的事情。』奴才不管怎麼一定要見見賀帥,沒有見到,後來好容易見到李帥。李帥說:『我自己所剩人馬不多,賀帥無心回救,我自己孤掌難鳴,實在沒有辦法。你就住在這裡,等等消息。如果能夠有新的人馬來到,那時才能去救火燒店。』奴才沒有想到這二位大帥竟如此害怕流賊,眼看火燒店就要被賦攻破,坐視不救,毫無心肝!奴才大哭一場,離開了沈丘。由於外邊已經包圍得很嚴,所以直等到今天夜裡,才回到寨內,向老爺稟報。」
  傅宗龍又問了楊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對盧三歎口氣說:「這裡也確實不好支持了,你其實用不著回來,何必死在一起呢?」
  盧三哭著說:「我是傅家的奴才,死也要死在老爺跟前。不管多麼艱難,我現在到底回到老爺身邊了。」
  傅宗龍流下眼淚,搖搖頭,揮手使盧三退出,說了一聲:「你好生休息去吧。」
  為了安定軍心,傅宗龍從壕溝中出來,到寨上巡視一遍,然後召集諸將到他的壕溝裡邊,向大家說明,賀人龍和李國奇都逃到了沈丘。兩帥都觀望怯戰,不敢來救。又聽說楊文岳逃到了陳州。虎大威原來逃到沈丘,又從沈丘往陳州去了。講完這些情況以後,他憤憤地說:
  「他們都怕死,當然不會來救,可是我豈能如他們那樣怕死?」
  有人建議:趁軍糧未盡,早點突圍。傅宗龍明白突圍斷難成功,說道:
  「宗龍已經老了,今日不幸陷於賊中,當率諸君與賊決一死戰,不能學他人卷甲而逃!」說罷聲淚俱下,手指索索打顫,十分激動,也十分絕望。
  從十一日起,官軍開始殺騾馬而食,也將他們偷襲時捉到的義軍俘虜殺了吃。勉強又支持了幾天,到了十八日,營中的火藥、鉛子、箭都完了,騾馬也完了,一片絕望空氣籠罩著火燒店。將士們有的已經餓得非常衰弱。傅宗龍知道最後的一刻到了。在二更時候,他召集諸將,部署如何突圍。這時除死傷以外,大約還有六千人,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經過緊張的準備,三更時候,官軍分三路殺出。傅宗龍本人居中。衝出以後,他們遇到義軍掘的兩道壕溝。第一道壕溝只有少數義軍把守,沖的時候,官軍死傷了一批人,但畢竟衝了過去。到了第二道壕溝,義軍猛力截殺,官軍飢餓疲睏,不是對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當場被殺死,餘下的人全部潰散。戰場上到處響起義軍的呼喊聲:
  「活捉傅宗龍!不殺陝西鄉親,只捉傅宗龍一人!」
  傅宗龍所率領的兩千人比較能戰,將領也都是他的親信,隨著他且戰且走,但人數也越來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離開隊伍,自逃性命。傅宗龍由忠實的家丁、奴僕和親兵保護,不斷地躲開追趕的和攔截的義軍,只揀沒有人聲、沒有人影、沒有火光的地方逃命。
  天明以後,離火燒店漸漸遠了,殺聲漸漸遠了,火把漸漸遠了。傅宗龍疲憊不堪,飢餓不堪,在曠野中休息了一陣,喝了一點冰涼的溪水,又從村中找來一點包谷充飢。過不了多久,聽見追兵又漸漸地近了,趕快由親兵護著,由兩個奴僕,左右攙扶,繼續逃跑。
  到了中午時候,離項城還有八里。沒有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點,時間都在曲曲折折、東轉西轉的荒野上打發掉了。現在忽然遙遙望見項城的城樓,儘管傅宗龍身邊只剩下十來個人,大家心中還是出現了新的希望。但這八里路能否最後走完呢?傅宗龍疲睏得要死,對能否逃到項城感到困難。這時大家又饑又渴,來到了一條小河邊,坐在樹下休息。忽然背後喊聲又起,傅宗龍實在走不動了,對大家說:
  「你們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
  僕人盧三攙著他說:「老爺,你不能死在這裡!這裡離項城不遠,到項城就有救了!」
  傅宗龍還想留下不走,可是盧三攙著他,後邊也有人推著他,使他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背後的喊聲越發近了,並且已經看見人和刀槍的影子在陽光下晃動。傅宗龍身邊的人再也顧不得他,四散逃走,只剩下盧三,繼續攙扶著他。
  傅宗龍的鞋子本來就在逃跑中丟掉了一隻,現在另一隻也丟掉了。他一輩子養尊處優,何曾有過不穿鞋子走路的時候?現在兩隻腳都磨出了血,疼痛難忍,走路更加艱難。盧三想把他背起來走,可是自己也餓得沒有一點兒力氣,早已心慌腿軟,渾身冒汗,實在背不動,所以仍然只能攙著他的主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正在沒有辦法,忽然前邊不到半里處的樹林中有一隊官軍騎兵出現,號衣上有一「賀」字,旗幟上也有「賀」字。傅宗龍覺得惶惑,如在夢中:怎麼賀人龍的人馬會在這裡迎接他呢?盧三年紀比較輕,眼睛比較尖,看清那號衣和旗幟果然是賀人龍的人馬,不覺又驚又喜。可是他在沈丘時分明知道賀人龍是不會來救的,這一支人馬究竟從何處冒了出來?他感到不放心。正在這時,有一名小校騎馬來迎,馳到傅宗龍的面前,插手行禮,大聲稟報:
  「我們是賀鎮人馬,在此迎接軍門大人!」
  傅宗龍問道:「賀總兵現在何處?」
  小校回答說:「他與李鎮大人正從沈丘前來。因探知大人昨夜突圍,先派五百騎兵來尋找大人。」說畢,他與幾個騎兵跳下馬來,要將傅宗龍扶上馬去。
  傅宗龍心中發疑,不肯上馬。正在遲疑,背後追兵更近,呼喊著:「殺散前面官兵,活捉傅宗龍!」小校強扶傅宗龍上馬,一面扶,一面說:「大人速速上馬,不可耽誤!」
  盧三也說:「老爺,事不宜遲,不要耽誤!」
  這時後邊喊聲又起:「賀鎮的鄉親們,請留下傅宗龍。我們不殺鄉親,你們走吧,請留下傅宗龍!」
  可是這邊的五百騎兵已經迎了上來,一個個控弦引矢,望著對面的追兵。有一個將領對追兵說道:「你們誰敢加害傅大人,休想逃掉我們的手!」他又對傅宗龍拱手說道:「請大人速往項城!」然後向手下一個小將下令:「將橋拆掉,帶二百人斷後,不能讓一個流賊過河!」
  到這時,傅宗龍方才相信來迎接他的確是官軍,也確是賀人龍的人馬。他聽見這些人說話都是賀人龍的家鄉延安府一帶聲音,而且看他們那樣對待追兵,不像有什麼詭計。他開始有點安心,在眾騎兵的簇擁中直往項城的南門奔去。
  離項城大約還有四里遠,傅宗龍看出來這救他的一支騎兵有種種可疑,大概不是賀人龍的人馬。雖然他做陝西總督只有幾個月,可是出陝西以來,他對於賀人龍和李國奇手下的許多將士都是認識的,有的還說過話,怎麼這五百騎兵中沒有一個面孔是他熟悉的呢?另外,儘管他們的號衣是賀人龍的號衣,也不乾淨,也有破了的,可是他們的神氣都很精神,不像官軍樣子。還有,這些人的戰馬都喂得比較好,不像官軍的戰馬餓得瘦骨梭梭。他心中越想越感到懷疑,回頭尋找盧三,看見盧三緊跟在馬後,正對他使眼色。他忽然完全明白了,便向前來迎接他的將領問:
  「你是誰?」
  那將領拱手回答:「請傅大人不必多問,趕快隨我逃命。」
  傅宗龍怒目而視:「你果然是賊!到底你是誰?」
  那將領忽然露出笑臉,說道:「實話告你:我是闖王手下的將領劉體純。」
  傅宗龍心中一驚,但立刻威嚴地說:「你既是流賊將領,何不趕快殺我?」
  劉體純說:「闖王有令,只要你叫開項城城門,饒你一條狗命。」
  傅宗龍明白了暫時不殺他的原因,不再說話,心中盤算如何應付。
  到了南門吊橋外,這五百騎兵馬上停住,讓傅宗龍的馬站在前邊,左邊有人緊緊地拉著馬韁。劉體純向傅宗龍說:
  「傅大人,請你親自叫開城門,我們好趕快進城。」
  傅宗龍一語不發。
  劉體純只好向城上大呼:「我們是跟隨陝西總督傅大人的親軍!請趕快開城門,讓總督大人進城!」
  城頭上站滿守城的人,但沒有一個人答話。有幾個人似乎在商議。
  城下又在叫門,並對城上說:「你們看得很清,這馬上騎的就是傅大人。難道你們瞎了眼睛?」
  城上人猶豫了,說道:「好吧,你們等一等,但不能全都進來。」有人好像離開了城頭,準備下去開門。
  劉體純向左右使個眼色,準備城門一開,吊橋一放,立刻衝進城去。
  正在這時,傅宗龍突然向城上大呼:「我是陝西總督,不幸落入賊手,左右全都是賊,你們切勿上當!」
  劉體純「呸」一聲,向傅宗龍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將手一揮,全部騎兵迅速退到強弩的射程以外。劉體純對傅家龍罵道:
  「老狗,我就猜到你不識抬舉!」
  傅宗龍倔強地說:「哼!我是朝廷大臣,要殺就殺,豈能為賊賺城以緩死哉?」
  劉體純將嘴一扭,那個牽著傅宗龍的馬韁的壯士將傅宗龍拉下馬來,抽刀向他的頭部砍去。傅宗龍倒在地下,人們上前將他的耳朵、鼻子割掉,又在他身上連砍幾刀。
  城上開始發炮。劉體純猜到城上會發炮,還沒等炮聲傳來,先看到一點火光,趕緊揮軍後退,離開了南門,繼續向遠處退走。
  這時盧三從一個隱蔽處跑了出來,走到傅宗龍面前,將他背起來,一直跑到城下,大哭叫門。過了許久,城上人看見義軍確實已經退遠,趕快開門放入。傅宗龍在城門下邊斷了最後的一口氣。
  劉體純回到李過那裡,向李過稟報經過情形。李過稱讚他做得乾淨,沒有讓傅宗龍逃脫,隨後又告他說:
  「闖王來諭,叫我們消滅傅宗龍之後火速班師,另外還有仗打。」
  劉體純問:「是第二次攻打開封麼?」
  李過說:「見了闖王方能知道。你快休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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