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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經過二十六日夜間到二十七日上午的激戰,攻城暫時緩和下來。
  李自成的計劃受了挫折,損傷相當嚴重,但沒有影響到義軍的士氣。經過這次攻城之戰,他又取得了一些經驗,至少是弄清了城中軍民的守城力量和防禦部署。這一次來開封,他是下定決心要將城攻下的,所以二十七日大戰停止以後,他仍在積極地準備下一次攻城惡戰。
  在官軍方面,雖然打退了義軍的進攻,但兵丁和百姓死傷也很多。他們不抱任何僥倖思想。在大戰停止以後,他們日夜準備著應付李自成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城牆炸開的缺口並不太嚴重,已經在二十七日下午和夜間用土袋堵好。又從別的地方調來了許多大炮、鳥銃、弓弩、礌石和「萬人敵」。身體弱的和受了輕傷的守城了壯都已撤退下去,換上來另一批身強力壯和年輕勇敢的人。
  掘洞的義軍仍留在城牆洞中。那些受傷的、疲憊的都趁著黑夜換了下去,把生力軍調了進來。又送進一些柴火讓大家烤火御寒。還送進了棉被、棉衣、食物和湯水。掘洞的工作仍在進行,但比較緩慢。原來掘洞的多為礦兵,現在換上來的生力軍對工作不像礦兵那麼熟練,但是他們都有勢必破城的決心,不怕犧牲。
  另外整個戰場都在進行調整,所以闖王也不急於完成掘洞的工作。他想,已經到了年節,應當讓將士們休息一下,過了大年初一再加速掘洞不遲。
  守城軍民知道義軍仍在繼續掘洞,因此不敢放鬆,不時地向下邊投去燃燒的乾柴。但現在這辦法已經沒有作用了。義軍已經深深地藏在洞中。
  守城的軍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經驗,在城根裡側,對著每一個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這種缸又叫作甕,甕口朝外,經常有一個人去聽一聽。只要義軍開始掘洞,就會從甕口傳出聲音,掘深掘淺都能從聲音辨別出來。守城軍民根據從甕口傳出的聲音判斷,知道義軍掘城並不急,又常常停頓,所以略覺放心。
  崇禎十五年元旦這天,開封城內現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離開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來到巡撫衙門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將因為軍情緊急,來得較少,但陳永福和河南都指揮使也都到了。
  他們都按品級穿著朝服,在鼓樂聲中進人大堂。由贊禮官贊唱,向供奉在中間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頭禮,然後由高名衡跪著朗讀賀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面是幾個領銜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後面是正文:
  茲遇正旦,三陽開泰1,萬物成新。恭維我皇上神文聖武,勤政愛民。……

  1三陽開泰——舊時祝賀一年開始的吉祥語。年年使用,但一般人都不究其義。泰是《易經》的一個卦名。據說正月是泰卦,乾下坤上,三陽生於下,冬去春來,陰消陽長,有吉亨之象。


  剛剛念到這裡,忽然從北城和東城方面傳過來連續炮聲,有的炮彈顯然是從城外飛人城內,隆隆聲響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得停一停,然後繼續念下去,無非是老一套歌功頌德、「再見中興」的話。在今日這個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開封城正在被圍攻之中,大家都擔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動,聽見從北城和東城傳來的陣陣炮聲,誰也無心去聽這一年一度的應景文章。好在這頌詞只有十幾句,很快就在鼓樂聲和炮聲中結束了。
  按照往年慣例,向皇帝牌位行過賀正旦禮以後,趁著這機會,大家要向巡撫拜年,然後稍進點心,由巡撫和布、按二使率領,同去朝拜周王賀年。但今天很特別,高名衡讀完表文後,搶先向眾官躬身作了一揖,說道:
  「今日省城被圍,情勢吃緊。守城軍民,露宿城上,浴血對敵。我們或為文臣,或為武職,值此艱危時日,正要我輩竭忠盡慮,與軍民同甘共苦,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數十萬生靈。官場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說出異議。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這個主張,附和說:「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說:「昨晚周王殿下命內臣來向學生傳諭:省城危急,務望文武眾官用心守城,不必進宮朝賀。既然殿下已有此諭,我們只好謹遵。請各位回去,各守職責,不可疏忽大意。」
  眾文武正在退出,忽然從東北城角又傳來一陣密集的炮聲,好像又開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問道:
  「城上有何動靜?」
  隨即巡撫衙門的一個巡捕快步進人大堂,在巡撫面前跪下,說:「稟大人:城上尚未來人稟報。不過百姓都在哄傳,說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舉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還要猛,揚言今日非攻進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頭狂跳,腿腳發軟,但表面上仍竭力保持鎮靜。他向布、按二使及尚離未去的官員們看了看。眾文武一個個大驚失色,相顧無言。他轉向陳永福徐徐問道:
  「陳將軍有所聞乎?」
  陳永福說:「此是無根謠言,請撫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爺不必聽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問道:「將軍何以知是謠言?」
  陳永福回答說:「城內城外隔絕,消息不通,果真闖賊今日攻城,城內百姓如何曉得?何況前日闖賊攻城受挫之後,掘洞已經緩慢,昨天夜間也沒有看見在城外調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舉攻城的模樣。」
  高名衡仍覺放心不下,說道:「陳將軍所見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請王知縣和黃推官馬上辛苦一趟,分頭到北城和東城看看。」
  王燮和黃澍同時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時候,守城的人們望見北城外不遠處有不少義軍正在向一個沙丘方向運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車運送,有的用人抬,四個人抬一根或六個人抬一根。這沙丘離城壕只有一里多路,所以從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樹,有的柏枝還沒有砍掉,分明是從各處村莊的墳園中砍伐來的。
  大家正在觀看,紛紛議論,忽然有兩名義軍的騎兵從沙丘附近飛馳而來,到了城壕外邊,輪流向城上喊話:
  「今日過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還!」
  他們聲音高亢,帶著陝北口音,喊叫幾遍之後,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轉馬頭,揚鞭而去。
  城上守軍明白義軍運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裡修築高的炮台。他們商量是否要向那裡打炮。有人主張打幾炮,因為相距不遠,準能打死一批義軍。有人反對,因為城外許多地方都有義軍的大炮,他們也會向城上打來,何苦惹麻煩呢?正在爭論不休,有一個小伙子冒冒失失地點了一炮。只聽轟隆一聲,炮彈打了出去,一片硝煙騰起,但是炮口偏低,剛剛打過城壕,炮彈就落了下去。
  這一炮打過之後,義軍的大炮從不同方位紛紛打來,有不少城垛被打壞,一些守城軍民中炮,有的當場死在城頭,有的帶了傷。有一顆炮彈越過城頭,打進城內,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場上,幸而沒有傷人。義軍打了一陣,又高聲叫罵,問城上還敢不敢打炮。
  城頭上的人互相抱怨,說:「我們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頭安安生生地過個年吧。」
  火器營頭目不敢勉強大家,只好點頭。於是有三尊大炮,火藥裝了一半就不再裝了;還有一尊大炮,火藥雖然裝滿了,但沒有撞實,也沒有裝炮彈,就停了下來。炮手們都各人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城頭上很冷,大家凍得臉色烏青,渾身瑟縮。
  早飯以後,王文奉高名衡之命,從北門登城,一路巡視過來。快到轉角地方,他看見義軍正在搬運木料,準備修築高的炮台,責問管火器的頭目為什麼不向城外打炮。眾人不敢說實話,心想,反正傷不了城外的人,瞞官不瞞私,瞞上不瞞下,打幾炮應應景,打發王知縣走開算了。於是大家裝作十分聽話的樣子,匆匆忙忙將引線點著。奇怪的是,連點三尊大炮,都沒有響聲,只聽見「出——」了一陣,噴出硝煙。還有一尊大炮,雖有響聲,也將城頭震得一動,可是鐵子打出去只有十幾丈遠,落在干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嚴厲地掃了管火器的頭目和炮手們一眼,喝道:
  「拿繩子捆起來!」
  一時間氣氛緊張,人人失色,不敢做聲,一起跪在他的面前。隨同王文來的衙役頭目一面大聲嚷叫「拿繩子」,一面向街役們使眼色,又向眾炮手使眼色,要他們不要驚慌。他在王燮面前跪下一條腿,說:
  「請老爺息怒,說不定我們的炮被邪氣魘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該此時暴怒,向火器頭目厲聲問道:「是不是被魘了?快說!」
  火器頭目吞吞吐吐地說:「老爺不提醒,小人一時想不起來,果然我們這幾尊炮都被邪氣魘了。天色麻麻亮時,小人看見賊兵押了十來個婦女,來到城壕外約二三百步遠處,脫光褲子,對著城上叫罵。打這以後,我們的炮就打不響了。」
  一個炮手接著說道:「宋獻策善於奇門遁甲,這準是用的陰門陣。」
  王燮問:「什麼叫陰門陣?」
  炮手答道:「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婦女脫光褲子對著炮口站一陣,這炮就點不著了;縱然點著也不會響了,炮彈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樓梯下台,又問道:「如何破法?」
  火器頭目膽大起來,說道:「回稟老爺,不必發急。這陰門陣破之不難,只用陽門陣就可破它。」
  「何謂陽門陣?」
  「找幾個和尚,拉到城頭上來,將他們衣服褲子脫光,對著城外照樣罵一頓,我們的炮就可打響,這叫作以陽克陰。」
  「有這個辦法麼?」
  「自來都聽說用這個辦法可以破陰門陣,使炮打響,我們不妨試一試。」
  王燮又問:「哪裡有和尚?」
  眾人答道:「下邊鐵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來往頗密,怎麼好去抓他廟裡的和尚呢?當時沒有說話,尋思找和尚的辦法。衙役頭目看他低頭不語,明白他的心思,馬上說道:
  「請老爺放心,這事交小人去辦。」
  王燮沉吟說:「上方寺長老是一位高僧,在官紳中頗有臉面,不可對他無禮。」
  衙役頭目笑著說:「何用上方寺長老出來,連稍有頭面的和尚也不需要。寺中有好多粗使和尚,有挑水的、磨面的、打雜活的、做豆腐的、種菜的,隨便拉十個八個來就夠了。有頭面的和尚一個不敢驚動。」
  王燮點頭說:「快去找來。」
  當下街役頭目帶著幾個衙役,加上守城兵丁,下城飛奔而去。到了上方寺,他們沒有進人後院,就在大門口和前院捉到十來個做粗活的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說「縣太爺找你們上城有事」,就推推拉拉地往城上帶去。和尚們莫名其妙,但不敢反抗。一個管事的和尚聽說以後,從內院趕了出來,詢問是怎麼回事。衙役頭目賠笑說:
  「讓他們到城上幫幫忙,馬上回來,請師父不要操心。」
  十來個和尚被拉到城上以後,果然看見知縣老爺在城頭站著,就趕快躬身,雙手合十,問有什麼吩咐。有一個和尚說:
  「我是挑水的。老爺叫我唸經,我可不會。」
  王燮說:「你們聽他們吩咐。他們叫你們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做完馬上放你們回去。」
  和尚們就問衙役頭目,要他們做什麼。這時旁邊的炮手和街役們一起嚷起來:「快脫衣服!快脫褲子!」
  於是不容分說,大家上來七手八腳地把和尚們的袈裟解開,脫了下去,然後又叫他們自己脫裡邊的衣服和褲子。和尚們不斷地雙手合十作揖,說道天氣太冷,會凍壞的。但那些衙役兵了根本不聽,一面罵一面威脅:
  「快脫褲子,脫光再說!」
  有幾個和尚覺得不好意思,抵死不肯。有一個兵丁上去就要動手打人,被別人勸住。和尚們害怕,只好都把下身脫得精光,在冷風中凍得上牙磕著下牙。這時兵丁們又過來把他們推到城頭缺口處,命他們面朝城外,對著義軍叫罵。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和尚們本來已經凍得渾身打戰,哪裡還叫得出來?嘴巴一張,舌頭就硬了,勉強叫罵了幾聲,引得周圍一陣哄然大笑。大家幫他們向城外叫罵,罵得十分骯髒,然後一邊對他們取笑,一邊叫他們趕快穿褲子,穿衣服。穿好以後,一個個臉都青了,嘴唇烏紫,哆嗦得不能說話,還有人連連咳嗽,清鼻涕流出很長。
  衙役頭目過來對他們說:「你們的事完了,趕快回去吧,好好烤一烤火,燒點姜茶喝下去,免得真的凍病了。」
  和尚們覺得自己被要了一頓,又氣憤又羞愧,踉蹌地下城而去。他們都是些沒有臉面的小和尚,平時天天受氣,干粗活,伺候大和尚,什麼利益都攤不到他們身上,今天又無緣無故被弄到城上來,凍得要命,還要出醜。他們一肚子難過和不平,閉著嘴誰也不說話,向上方寺走去。
  當和尚們被脫光衣服在城上叫罵的時候,城外的義軍忽然望見了,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就笑了起來。有人來到城壕附近,張弓搭箭,高聲罵道:「我們都是男子漢,你們這樣出醜,真是不要臉的禿驢!」然而和尚們的事情已經完了,走了。義軍罵了幾句,不敢停留,隨便放幾箭就走了。
  王燮向炮手們問道:「現在放炮如何?」
  火器營頭目趕快回答說:「回老爺,現在我們用陽門陣破了敵人的陰門陣,大炮準能放響了。」
  他一聲吩咐,炮手們趕緊裝藥裝彈,把藥裝得滿滿的,撞得很結實,然後告訴王燮說:
  「請老爺退後幾步,現在就要點炮。」
  果然點了幾炮,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炮彈射得很遠。
  王燮微笑點頭。
  衙役頭目在一旁湊趣說:「我就知道陰門陣非陽門陣破不行,要不,我們的炮還是打不響的。」
  王燮心中明白這些人都在搗鬼,可是如今開封危急,他不好拆穿,只得點頭說:
  「你們做得好,做得好,要不斷向流賊打炮,不能讓他們把炮台修好。」
  說了以後,他又巡視了一段城牆,趕快下城,騎馬去向巡撫稟報城上情況。
  城外義軍見城上打來幾炮,起初還不怎麼理會;後來見炮彈打得很遠,直向沙丘打來,一個頭目便將小旗一揮,登時十幾尊大炮連續向城上打去,使城上大炮不敢再放。
  過了不久,李自成、羅汝才帶著劉宗敏、宋獻策、牛金星、吉珪和幾員大將出現在沙丘附近,引起城上守軍紛紛猜測。城上人都知道,今天早晨城中哄傳,昨夜某郡王宅中扶鸞,呂洞賓降壇,預言今明兩日內李自成將再一次猛攻開封。如今李自成同這麼多文武大員到城邊巡視,必與攻城有關。
  黃澍正在東城巡視。當他走到東北城角時,看到李自成等一大群人正在城外很近的地方立馬察看。他感到奇怪:「莫非闖賊下一次就從這一段猛攻麼?」過了一會兒,他又在心中說道:「開封存亡,決定於一二日內,可得小心哪!」
  三天前對開封猛攻過後,李自成同他的帳下文武兩次密商對策。在二十九日晚第二次會議之後,仍然沒有商議出好的辦法。李自成為此事十分揪心,原來他也知道開封防守堅固,非其他城市可比,但沒有料到竟然如此頑強。在二十九日的會議之後,他獨自整夜籌劃,幾乎不曾睡眠。昨天是年三十,他叫高一功親自給曹操送去五千兩紋銀,供他新年犒賞將士之用。另外因孫繩祖一營人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攻城戰中出了力,有不少傷亡,特別賞賜一千兩銀子。今天大清早,羅汝才率領手下重要文武數十人,來應城郡王花園給大元帥拜年。自成留下羅汝才和吉掛吃早飯,順便商議攻城之事。
  飯後,李自成、曹操率領一大群文武大員一起來城邊察看,在東城看了一陣,又轉往北城察看。然後羅汝才、吉珪回繁塔寺去,李自成同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回應城郡王花園,其餘重要將領和李巖等也各回各營,準備攻城諸事。
  應城郡王花園大半已經荒廢,但往年修建的小巧的亭台樓閣還沒有毀壞。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獻策就住在花園裡邊。花園旁邊是一個村莊,有幾十戶人家,都是應城王府的佃戶。這個村莊,老百姓稱作王莊。圍繞著這個村莊大約有二三百大小不等的軍帳,住著大元帥的標營親軍。另外還搭有許多馬棚。李自成領著眾人走進花園廳堂。坐下以後,他向大家望了望,一邊烤火,一邊問道:
  「你們昨天回去之後,是否想出好的主意?」
  大家沉默,都望著宋獻策,等候他先開口。宋獻策好像昨夜曾經深思熟慮,所以他胸有成竹地說道:
  「圍攻開封之戰,只可速勝,不可久屯堅城之下。從敵人方面看,守城頗有準備。我們停留日久,城中準備就更為充分。這是因為,開封有人口數十萬,十分富裕。如果是彈丸小城,人力物力都很容易消耗完,可是像開封這樣的城市,即使圍上一月兩月,人力物力仍然充足,反而使我們師老兵疲。古人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久屯堅城之下對我軍頗為不利。何況開封是河南省會,又是周王藩封之地,朝廷必然要派救兵來,那時我們既要同救兵作戰,又要防備城中出兵,腹背受敵,難免不有失著。所以我們必須在救兵到來之前速戰取勝,不可拖延過久。」
  自成問道:「下次攻城應在什麼時候?前兩天軍師曾說,二十七日如不能破城,就要等待中旬了,難道非到中旬才能破城麼?」
  宋獻策說:「按卦理,中旬破城比較有指望。但事在人為,倘在最近幾天攻破開封,也不是全無可能。打仗的事情瞬息萬變,總要時時刻刻存著勝利的念頭,才好下定決心。」
  劉宗敏問道:「你看用什麼辦法可以早日破城?」
  宋獻策說:「目前我軍從宋門到北門已經掘了三十多個地洞,大小深淺不等。我的意思是今日讓弟兄們休息一天,從明日起繼續加緊掘城。等到城洞全部掘好,運進火藥,同時放進,使守城軍民顧東不能顧西,處處防守,處處慌亂。我們事先把兵力準備好,只要有兩三處城牆轟塌,火器營眾炮齊放,步兵拚死奪占缺口,就容易攻進城去。」
  劉宗敏接著說:「我估計了城中的兵力,陳永福是個強敵,現在他專力守曹門至北門一段,不可輕視。要迅速攻破開封,必須使用調虎離山之計,將陳永福調離北門。」
  李自成問道:「如何用調虎離山之計?」
  劉宗敏說:「請大元帥嚴令曹營先從南面進攻,不惜死傷,將陳永福逼得去救南城。」
  牛金星問道:「南城城壕有水,城牆又高,恐怕陳永福不會害怕南城有失。」
  劉宗敏說:「只要曹營肯出力,事情就好辦。如今冬季水枯,又有厚冰,將士攻城,可以踏冰而過。或者還有一個辦法,讓每一個將士背一個土袋,兩千將士就有兩千個土袋,在城壕中可以墊出三四條大路,不怕城壕擋住攻城。」
  牛金星又說:「城高也是個困難。」
  劉宗敏冷冷一笑,說:「打仗的事,怕死怕傷就不能取勝。曹營可以先用大炮打得城頭上站不住人,然後有二三十架高的雲梯靠上城牆。下一道嚴令,命將士一鼓作氣,奮勇爬城。前面人倒下來,後面人立刻補上去;一批批倒下來,一批批補上去。另外命數千弓弩手站在城壕岸上,齊向城頭射箭,保護將士爬城。爬城將士有功的受重賞,畏縮不前者立時斬首。將領們必須不怕死傷,親臨城下督戰。這樣,縱然攻不進城,也會嚇得陳永福分兵來救。等陳永福分兵救南城的時候,北城開始猛攻。這樣南北夾攻,縱然陳永福有天大的本領,也會顧南不能顧北,顧北不能顧南。再說,城中知道曹營也在拚命攻城,定會人心涼慌,軍心動搖。我們再在北城多擺一些大炮,二十尊、三十尊,甚至四十尊大炮,集中一段城牆,猛轟不止,不愁開封拿不下來!」
  劉宗敏越說越激昂,不停地做著手勢,語氣堅定有力。倘若這是在平時對眾將說話,一定會使聽者動容,群情振奮。可是今天他的聽眾是李自成、宋獻策、牛金星,三個人沒有一個對他點頭,更沒有說出附和的話。他的話只是引起一陣沉默。過了一陣,牛金星才輕輕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我看曹大將軍未必會如此認真賣力吧?」又沉默了。
  李自成從火盆前站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
  這時,從曹門到北門,傳來稀疏的炮聲。忽然,隨著一陣西南風,又傳來鑼、鼓、饒鈸、胡琴和梆子的聲音,隱隱約約還可聽到人們的喝彩聲和嘩笑聲。大家感到奇怪。李自成喚了一個親兵進來,問道:
  「什麼地方在唱戲?」
  親兵回答說:「從宋門到南門,城頭上有幾個地方都在唱戲。曹營將士站在城壕邊上看戲,看人了迷。城上城下互不放箭,也不打炮,誰也不傷害誰。城上唱的多是酸戲1,逗得曹營的將士們常常忍不住大笑起來,大聲叫好。」

  1酸戲——淫戲。


  李自成聽了以後,揮手便親兵退出,對大家苦笑一下說:「竟有這樣打仗的!一邊炮火連天,互相殺傷;一邊敵我同歡,共度佳節!」
  宋獻策笑著搖頭說:「我平日留心古今戰史,還沒有在書上見過像今日這樣打仗的!」
  劉宗敏接著說:「說不定曹操也會立馬城下看戲,叫幾聲好哩。」
  李自成說:「我昨夜也反覆想過,命曹營從南邊攻城以牽制守軍兵力,是一個好辦法,但此計萬不可行。」
  劉宗敏問:「為什麼萬不可行?」
  李自成皺著眉頭,又沉默一陣,徐徐說道:
  「曹操雖然奉我為主,可是並不願為我出力。我們要睜只眼合只眼,不可逼他過緊。如今天下未定,曹操舉足輕重;如果逼他太緊,他或則投降朝廷,或則離我們而去,重新與敬軒合夥,都於我們大大不利。聽說敬軒不久前用計攻破了廬州府,聲勢大振。曹操一天在此,不管怎麼說,都比離開我們好得多。縱然他不賣力打仗,朝廷不能不有所顧忌,好比我們平添了十萬人馬。倘若他一旦離開我們,不是給朝廷添了力量,就是給敬軒長了聲勢。因此我昨夜想來想去,寧肯曹操不賣力氣,也不能逼他過緊,化友為敵。」
  宋獻策說:「大元帥所慮甚深。對曹操,既不能不用他,也不能當成一般部將來用。逼得過緊,他會另謀出路。只有不逼他,讓他自己賣力,方才穩妥。」
  劉宗敏說:「不逼他,他能賣力?」
  宋獻策說:「讓他不惜死傷,猛攻南城,那是辦不到的。不過我想,下次攻城,請他多出一二萬精兵,倒不為難。」
  李自成點頭說:「我也是這麼打算,下次攻城可以請他多出一二萬人馬。今日曹操已經率領他手下文武前來給我拜年,我不能親自回拜,請捷軒、獻策現在就到繁塔寺曹操老營去,代我和闖營文武給大將軍拜年,順便看看曹營情形。攻城出兵之事,倘若方便,你們也不妨先同他當面談談。」
  劉宗敏和宋獻策走出花園,同親兵們騎上馬,向繁塔寺奔去。
  牛金星仍留在火盆旁邊,向闖王問道:「大元帥整年辛苦,今日新春佳節,夫人又不在此地,打算如何消遣?」
  李自成說:「我已經打算好啦,午後聽你講《通鑒》一段,便是最好消遣。」
  牛金星說:「我已料到,果然不錯。此大元帥之所以非他人可比也!」說罷哈哈大笑。
  牛金星的笑聲剛剛停止,李雙喜匆匆進來,向李自成小聲說道:
  「稟父帥,剛才我去給二虎叔拜年,恰巧他那裡出了事。他正在暗中部署兵力,叫我回來向父帥稟明。」
  闖王一驚,問:「出了什麼事……」
  「有人告密,那新降的兩千多官軍正在密謀嘩變。」
  「什麼人告的密?」
  「降兵中有人告密。」
  「你二虎叔如何處置?」
  「他馬上就要來向父帥親自稟報。」
  闖王向牛金星說:「三天前我軍攻城不克,這兩千多該死的畜生就認為我軍受挫,起了嘩變的心……」
  牛金星說:「請大元帥不必生氣。此系小事,容易消餌於亂萌。等德潔一來,便知究竟。」
  一陣馬蹄聲向老營奔來。雙喜說:「一定是二虎叔來了!」隨即迎了出去。李自成和牛金星不再說話,一齊向外望去。
  午飯以後,李自成聽牛金星講《通鑒》。他命高一功、李過、雙喜都來聽講。今天講的是第一百九十三卷中唐太宗與房玄齡、蕭瑀1評論「隋文帝何如主也」這一節。因為李自成在前代帝王中最佩服唐太宗李世民。前幾天他囑咐牛金星多講一講李世民如何使用人才和善於納諫的事跡,所以今日牛金星就選了這一段講給他聽。

  1當時房玄齡是左僕射,蕭瑀為御史大夫。


  按照往日慣例,牛金星將整節文字串講一遍,稍作發揮,然後進行討論。所謂討論,就是由闖王說出他自己的評論,往往聯繫到當前和今後的一些問題;旁聽的人們也可隨時插言,互相議論。今天他們正在討論的時候,吳汝義匆匆走了進來,闖王見他分明有急事模樣,便停下了自己的議論,問道:「子宜,有事麼?」
  吳汝義說:「投降官軍密謀嘩變的事,我同二虎已經遵照大元帥的意思辦了,只殺了有牽連的三十多個人,然後把全部降兵分散編人各營效力……」
  李自成看出他還有別的事,沒等他說完,就問道:
  「沒有別的事兒?」
  吳汝義接著說:「剛才得到細作稟報,左良玉率領十多萬人馬來救開封……」
  李自成趕快問:「可靠麼?」
  「消息看來很可靠,已經派人繼續打探。」
  李自成又問:「左良玉不是在麻城和商城一帶對革、左四營和老回回作戰麼?」
  吳汝義說:「據細作稟報,他接到崇禎的火急手諭,命他火速來救開封。他不敢怠慢,立刻把人馬整頓一下,就往開封而來。」
  高一功問:「現在到達何處?」
  吳汝義說:「據說已經到了光州以北,可是我們的探馬又走了三天路程,所以實際上恐怕已經過了光州,至少有一二百里。」
  李自成望著牛金星說:「原來料定朝廷必要救開封,可是沒料到左良玉受老回回、革裡眼的牽制,竟會來得這樣快。」
  高一功說:「對左良玉不可輕視。他這幾年總在同敬軒作戰,敬軒不是他的對手。他的人馬眾多,也較精銳。我們必須全力對付。」
  李自成點點頭說:「他現在確實和一般大將不同,自從他受封為平賊將軍,已經不是原來總兵官的地位了。他手下有好多總兵、副將,人馬超過了十萬之眾。過去當總兵官時,他的公公婆婆多,常常受總督、總理1、督師這班文臣掣肘,如今他可以更多地按自己的意思作戰。此人行伍出身,頗有閱歷,有勇有謀,善於籠絡將士。我們不怕他來,不過也不可輕敵。目前必須準備好趕快攻破開封,然後專力對老左作戰。打敗了老左,在中原就不會再有勁敵啦。」

  1總理——崇偵年間,為著對農民軍作戰方便,特設總理官職,類似總督。


  李過說:「對付老左,現在就需要著手準備。」
  牛金星說:「對,對,必須未雨綢纓。依我愚見,目前就抽出一支精兵,開赴陳留附近,或陳留與通許之間,以逸待勞,使左軍不能直達開封城外。這樣我們才能夠放心攻城。」
  李過又說:「要立即派人到臨穎去,通知夫人和紅娘子,火速將臨穎的人馬撤來開封。」
  李自成點點頭,略微想了片刻,說道:「補之,這到通許和陳留的事交給你了。今晚我從攻城人馬中抽出一萬五千人,至少要抽出一萬二千人,讓你帶去。曹營的孫繩祖,也讓他帶一萬人馬隨你前去,受你節制。明天白天準備一天,夜間暗暗啟程,不要驚動各營將士。到了陳留、通許之間,你們要占好地勢,深溝高壘。左軍來到,只可死守,不可出戰。只要能夠拖延十天八天,使他不能直到開封城外,你們的事就算成了。」
  他轉過頭又吩咐吳汝義:「你派人去火藥廠,讓做火藥的工匠們從今日下午就開工,不要休息了。對他們多多賞賜。我們帶來的火藥,前幾天打炮用了很多。猛攻開封,必須有幾十萬斤火藥才能夠用,要日夜不停地製造火藥。各種材料都有吧?」
  吳汝義回答說:「我們到開封以後,在附近村鎮和鄰縣到處搜羅硫磺炭1硝,還有干的柳木2,一車一車不停地往這裡拉,看來差不多夠用了。」

  1炭——指木炭。明末製造各種火藥,幾乎都離不開將木炭研碎,摻入硝、磺,配方多寡略有變化。特殊用的火藥,另加別的配料。
  2柳木——有的火藥需要加人極干的柳木屑或柳木炭。


  李自成點點頭說:「你派人火速往臨穎去,傳我的話,命臨穎人馬火速回來,一切糧食軍資,不許拋掉。」
  吳汝義說聲「遵命」,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對李過說:「你去準備吧,一功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商量以後,夜裡來向我稟明。」
  李過和高一功也站起來走了。
  牛金星問道:「我們精兵抽掉一萬多,孫繩祖的人馬也被派去,攻城兵力豈不單薄了麼?」
  李自成說:「這個,須得你去走一趟。你去把這情況向曹操說明,也把調動孫繩祖跟補之一起去防備左軍的事告訴他,請他另外派兩萬或一萬五千精兵參加攻城。今天夜間請他來這裡商議重大軍事。」
  牛金星說:「好,我現在就去。獻策、捷軒還沒有回來,可以一起在那裡同大將軍談一談。」
  牛金星離開應城郡王花園,上馬而去。
  李自成帶著雙喜和親兵們前往醫治受傷將士的村莊和火藥廠去。在路上,他心中問道:
  「十天之內能夠攻破開封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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