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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開封淹沒之後,李自成和曹操的大軍在朱仙鎮和尉氏縣境逗留了十幾天,一面派李巖去營救開封災民,一面收集被洪水沖散的部隊。到了九月底,失散在新黃河北岸的幾千人馬,由劉體純率領,也在蘭陽境內找到船隻,渡過新黃河,在尉氏縣和朱仙鎮之間與大軍會合了。開封附近各縣幾個月來供應大軍,十分殘破。當前人馬需要休息整頓,非趕快換一個地方不可。李自成在失望之餘,心中訪惶,一時不能決定向何處進軍,找一個可以建立名號的立腳地。他將人馬開到許昌以西,暫時在寶豐、郊縣一帶駐紮,一面進行休息整頓,一面徵集糧草。
  十月中旬,李自成得到細作稟報,知道袁時中離開穎州王老人集,到了杞縣的圉鎮,積草屯糧,準備長駐,並派人渡過新黃河,向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巡按蘇京請求招安。他和左右將領對袁時中十分痛恨,但是因為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來到河南,李自成只好暫時將袁時中的問題放在一邊。
  十一月上旬,李自成和羅汝才合力在郊縣柿園鎮附近打敗了孫傳庭以後,士氣大振,決定先破汝寧,再去襄陽。袁時中的問題,到如今非解決不可了。可是消滅袁時中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保慧梅平安無事。高夫人一再提出,一定要想辦法將慧梅活著接回。當日宋獻策勸闖王將慧梅嫁給袁時中,牛金星從旁攛掇,使闖王在匆忙中作了錯誤決定。他們明白,如果慧梅死去,闖王和老府眾多將領會更加心中抱怨,高夫人會大為傷心,曹操和吉珪等人一定在背後譏笑,不管如何,對他們在闖營的處境都很不利,所以他們也竭力從保慧梅平安回來這個難題動心思。幾經商量,他們只能建議闖王寬大為懷,只要袁時中重新回來,前罪既往不咎。劉宗敏和李過等大將雖然不贊成對袁時中這般寬大,但是為著慧梅能夠平安不死,為著高夫人不要過於傷心,也同意宋獻策和牛金星的這個建議。
  如今在闖王老營中有一位新投順的扶溝秀才名叫劉忠文,同劉玉尺平日相識。李自成派遣劉秀才帶著宋獻策親筆書信,前往圉鎮勸說袁時中重回闖王旗下。高夫人風聞慧梅有病,命劉秀才帶去她給慧梅的一封書信和許多日用。吃食東西,還給慧梅的護衛親軍帶去五百兩賞銀,囑咐劉秀才一定親自見慧梅一面。
  袁時中知道李自成的使者劉忠文前來勸降,故意偕劉玉尺和朱成矩出寨遠迎,禮節十分隆重。南門外的大廟是小袁營的一個駐軍地方,防守嚴密。他們為著怕闖王來人勸降的消息影響軍心,沒有讓客人進寨,而將客人安置在大廟的裡邊,慇勤款待。劉忠文談起他來勸降的事,袁時中和劉玉尺等口口聲聲說他們逃離闖營是出於萬不得已,深自悔恨,願意重回闖王旗下,但是又說出種種敷衍理由,意在拖延時日。關於劉忠文奉高夫人囑咐要親見慧梅的事,劉玉尺代表袁時中回答說:
  「請仁兄回去代稟高夫人,我們太太近日偶患微恙,不便相見。夫人所賜各物和賞銀,太大都已拜收,不覺感激落淚。我家袁將軍也敬備菲儀數事1,聊表孝心,請仁兄費神帶回,代呈大元帥與夫人笑納。」

  1數事——幾樣,若幹件。


  劉秀才在大廟中被款待了三天,沒有得一句囫圇話,只好帶著袁時中給宋獻策的一封覆信,返回闖王老營。李自成和宋獻策聽劉秀才稟報了同袁時中和劉玉尺見面後的詳細情況,又看了書子。這書子寫得態度謙恭,卑詞認罪,責備他自己無知,誤信閒言,離開大元帥麾下,常為此自悔自恨,痛哭不寐。接著說,只要大元帥對他念翁婿之情,寬大為懷,不咎既往,他恨不得飛馳元帥帳下,伏地請罪。然而他的數萬將士害怕回去之後,性命不保,心懷疑懼。他若是操之過急,恐怕容易生出變故。他請求大元帥稍緩時日,等待勸說部下將士,使大家釋去疑懼之心。李自成冷笑一聲,斷定袁時中用的是緩兵之計,以便他設法逃到黃河以北和加緊部署固守圉鎮。
  當晚,李自成召集劉宗敏、高一功等親信大將和牛、宋。李巖等謀士到他的帳中商議,有的主張立即派兵去打,使袁時中措手不及,免得他過了黃河。有的說既然他說悔恨有罪,願意回來,不妨等候十天八天,再派劉秀才去一次。如其仍用緩兵之計,不肯真心回來,再用兵剿滅不晚。李自成擔心稍遲則袁時中投降了朝廷,一時拿不定主意,沉吟不語。正在這時,慧英進來,向闖王稟報:「夫人來了。」隨即高夫人臉色沉重地走了進來,身後的幾個女兵都停在大帳外邊。慧英輕盈地一轉身,悄悄退出。劉宗敏等大將不拘禮節,坐著未動。牛、宋和李巖趕快起身相迎,十分恭敬。高夫人說:
  「我知道你們在商議袁時中的事,前來聽聽。劉秀才到圉鎮的情形,袁時中的書中大意,雙喜兒都對我說了。你們決定怎麼辦?是不是馬上就派兵去打?」
  宋獻策已經重新落座,趕快欠身說:「是不是馬上派兵去打,尚未決定。夫人有何主張?」
  高夫人轉向李巖說:「林泉,聽說袁時中在園鎮防守很嚴,陌生人不能進出寨門。前天我告訴紅娘子一件事,她已經對你說了麼?」
  李巖欠身說:「我昨天就差遣妥當人奔往李家寨去,按照夫人的尊諭去辦。敝寨距圍鎮只有五里,兩寨住戶都是鄰親,敝族人也有居住在圉鎮的。請夫人放心,一定可以辦到。」
  高夫人點點頭,望著闖王和眾人歎口氣說:「如今不同在商洛山困難時候。文有文,武有武。如何打仗,這是你們眾文武的事,我不應該隨便插言。我此刻來,只是對慧梅的生死放心不下。不管早晚派兵去消滅袁時中,你們總得設法救慧梅回來,不要使她死在袁時中的手中。是你們不經我知道,將她扔進火坑裡,還得你們將她救出火坑。」
  牛金星趕快恭敬地回答說:「請夫人放心。我們正在研究辦法。」
  宋獻策跟著說:「闖王遲遲不發兵,正是為著救慧梅姑娘平安歸來。」
  高夫人又說:「我看,終究非發兵不行。可是在你們決定發兵消滅袁時中時候,如何保全慧梅的性命,你們千萬多想些主意。我的話只說到這裡,你們商量吧,我還有一大堆事兒要處置哩。」說畢,起身走了。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巖恭敬地將高夫人送出大帳。李巖怕牛、宋二人有私話要談,自己先回帳中。獻策和金星都覺得臉上很無光彩,同時都對救慧梅平安回來的事毫無把握。他們無可奈何地相視一笑,退回帳中。李自成望望大家,問道:
  「稍停數日,派劉秀才帶著我的親筆書信再去圍鎮一趟如何?」
  在送走扶溝劉秀才的當天,袁時中同他的謀士們密議很久,決定派劉靜逸第二次過新黃河去蘭陽縣謁見新任河南巡撫王漢和新任河南巡按蘇京,請求趕快招撫,派船隻將小袁營的人馬渡過黃河。同時,小袁營加緊徵集糧草,操練人馬,修築堡壘,準備對付李自成派兵來打。
  過了幾天,劉靜逸從河北回來了。王漢和蘇京答應接受降順,上奏朝廷請求授予袁時中參將職銜,但必須先將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或文官殺掉一個,獻來首級,以證明真心降順。至於派船隻接運人馬的事,俟投誠以後再議。
  袁時中和他的左右文武大為失望。關於僅授給參將職銜一事,他們倒覺得沒有什麼要緊,因為只要過了黃河,不被闖王消滅,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巡撫也好,巡按也好,都不能拿他怎麼樣。然而獻人頭的事卻使他感到為難。不獻人頭,河北不接受投降,更不會放船過來。大家想來想去,覺得惟一的辦法是繼續對闖王行緩兵之計。袁時中搖搖頭說:
  「恐怕不行吧。現在十一月中旬已經快過完了,闖王見我沒有回闖營的動靜,必須再派人前來催問,怎好再推故拖延?我再說推拖的話,恐怕不會靈了。他豈不派兵來打?」
  劉玉尺說道:「有一個辦法,不妨一試。太太一直盼望著將軍重回闖營,何不請太太給闖王和高夫人親自寫書一封,說明她已勸將軍重新回到闖王面前,不日夫妻將一起動身,請闖王不必過於急迫。這信要寫得有情有理,打動高夫人的心。縱然闖王要派兵前來,高夫人也會為著將軍夫妻性命安全,勸闖王再等一些日子。」
  袁時中說:「太太一定明白這是緩兵之計,不肯向闖王和高夫人寫這封信。」
  劉玉尺搖頭說:「不然,不然。」
  劉靜逸問:「何以不然?」
  劉玉尺的臉上露著滿有把握的神氣,捻著短短的鬍子,說道:「太太的身邊有一個搖鵝毛扇的人,就是邵時信。此人雖然文墨不深,但他是洛陽城內人氏,平日聞多見廣,又很機警,會用心思,所以有他在太太身邊搖著鵝毛扇,我們許多事情都很難辦。近兩個月來,我竭力籠絡此人。他原是小商小販出身,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我常常給他點小恩小惠,日子久了,他也就上了釣魚鉤啦。」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接著說:「如今跟我倒是很好,太太那裡有什麼事情,他也不怎麼瞞我。聽說近來,太太對他也不十分放心了。太太身邊既然沒有了搖鵝毛扇的人,她畢竟是女流之輩,何況已經身懷六甲,斷不肯坐視丈夫被闖營消滅。只要將軍前去多說幾句好話,她定肯寫這封書信。」
  袁時中說:「我們把邵時信叫來,同他一起商量,豈不更好?」
  劉靜逸點頭說:「這也是個辦法。不過我們的實際用意萬不能讓他知道。」
  劉玉尺點頭說:「那當然。我們也只是用他一時,不能利用時就將他除掉。一除掉他,『小闖營』就好對付了。」
  他們又商量一陣,差人請邵時信去了。
  過了片刻,邵時信來到了。由於他的身份不是袁時中的部下,而是奉闖王和高夫人之命前來護送慧梅的,因此袁時中和劉玉尺、朱成矩、劉靜逸等一向對他都很客氣。讓他坐下後,袁時中先說道:
  「時信哥,你猜我請你來有什麼緊要事兒?」
  邵時信近來已經知道扶溝劉秀才前來下書勸降的事,並且風聞闖王要興師動眾,消滅小袁營。他對自己的生死不怎麼擔心,擔心的是慧梅和「小闖營」的四百多名男女將士。剛才一路來的時候,他就猜到袁時中找他大概與此事有關,進帳的時候,頗有點提心吊膽。聽了袁時中的問話,他反而鎮定下來,說道:
  「袁姑爺叫我前來,我一時想不出有何要事,請袁姑爺吩咐吧。」
  袁時中笑著問道:「前幾天,宋軍師差人來給我下書,勸我回去,這事兒邵哥你可聽說了麼?」
  邵時信說:「啊呀,我一點也沒聽說!姑爺,這是大大的好事,一定是出自闖王的一番好意!」
  「當然是闖王的好意。宋軍師的書子中說,只要我重回闖王帳下,我縱有天大錯誤,都可以既往不咎。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並非草木,咋會沒有良心?看了宋軍師的書信,我對闖王真是感恩不盡,恨不得馬上回到闖王身邊。可是,我的邵哥,我手下的將士總是疑慮很多,害怕回去之後性命難保。邵哥,我是對真人不說假話。實話對你說,這幾天我已經為此事在私下裡磨薄了兩片嘴唇,三番五次勸說大家。可是直到現在,將領們有的聽勸,有的還不聽勸,說要等等。我雖是一營之主,對將領們的心我不能一刀斬齊。俗話說得好:強摘的瓜不甜。又說道:氣不圓,漠不熟。像這樣大事,可不能操之過急!剛才我同玉尺們商量了很久,決定至遲在下個月,就率領全營人馬重回到闖王旗下。不管闖王殺我剮我,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現在為要說通我的手下將領,需要在圉鎮再停留一段日子。我怕闖王不明白我的誠心,不耐等待。邵哥,你有沒有好主意?」
  邵時信完全聽出來這是袁時中和劉玉尺等人編的圈套,但是他決不戳破,馬上答道:「我的袁姑爺,聽到你這幾句話,心中真是高興。我跟隨闖王的日子雖淺,可是我知道他確是寬宏大量。什麼人惹他生氣,只要回心轉意,在他面前認錯,他決不會放在心上。袁將軍既有這一番好意,何不立刻就去親見闖王請罪?到了闖王那裡,闖王仍然待如已往,既是部將,又是快婿。小袁營將士見此情形,一切疑慮會自然消散。」
  劉玉尺笑著說:「時信哪,你是個好人,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現在袁將軍這裡,包括我也在內,不是怕闖王,是怕闖王身邊的人。萬一闖王赦免了我們的罪,他身邊的文武不肯寬容,豈不後悔無及?所以你說馬上前往,恐怕不是辦法。即令我們袁將軍願意前去,小袁營的將士們決不會放他前去。」
  邵時信說:「既然如此,不妨請劉軍師先去一趟,表白我們袁將爺的一番誠意。等你們回來後,袁將軍再去,豈不很好?」
  劉玉尺笑了起來,說:「我在小袁營雖然位居軍師,可是在闖王面前人微言輕,恐怕闖王不會高興的。」
  袁時中接著說:「時信哥,實話告你說吧。我們想情太太自己給闖王和高夫人寫封書子,勸闖王不要生氣,也不要著急。緩一段日子,我定然率領幾個將領和軍師奔赴郊縣請罪。你看這辦法如何?」
  邵時信說:「據我看來,倘若太太親自寫信,一定有效。太太雖不是闖王親生女兒,可是闖王和高夫人對她恩深義重,猶如親生。自從出嫁以來,闖王和高夫人盼你們夫妻情投意合,共同擁戴闖王打天下。現在闖王差人前來勸你回去,固然是為著你好,又何嘗不是為著太太?所以太太如肯寫信,求闖王寬大為懷,不咎既往,也暫不要興師動眾,雖不敢說十拿九穩,我看八成是能打動闖王和高夫人的心。」
  袁時中說:「就請你把這意思告訴太太行不行?」
  邵時信說:「我怎麼能有這麼大面子呢?這麼重大的事情,只有姑爺親自去請見我家姑娘,才是正理。」
  袁時中說:「我求她,她不肯答應,如何是好?」
  邵時信笑著說:「這要看你是否出於誠意。只要將軍確實出自誠意,太太自然會寫這封書子。如果將軍依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太太就不會寫。這事情不在我家姑娘,倒是在姑爺你的誠意。」
  袁時中又說:「時信哥,她不信我的誠意,有什麼辦法呀?」
  邵時信說:「她不信你的誠意,也有道理。你一次兩次欺騙了她,叫她怎麼能相信呢?不過你們畢竟是夫妻,她現在又懷了幾個月的孕。常言道:『夫妻恩情是一刀割不斷的。』她儘管生你的氣,心中何嘗不日日夜夜盼著你回心轉意,再回到闖王旗下?只要你誠心求她,我想她一定會答應的。」
  袁時中知道邵時信不敢擔起這個擔子,便說道:「好吧,我自己去求她。你先去告她說一聲,說我馬上就去。」
  邵時信問道:「求她寫書子的事,我要不要先向她透露?」
  劉玉尺說:「透露一下有好處,不過你要從旁邊美言幾句,玉成其事。」
  邵時信說:「那當然,當然。我只能勸她寫這封書子,斷不會打破鑼。那樣不但對袁將軍夫妻不好,對小袁營不好,就對我自己也不好。」
  袁時中點點頭說:「那就請你先去說一聲吧。」
  慧梅出嫁以來,幾個月之內,成熟了很多。從外貌看,她仍然像一朵正在開放的紅玫瑰,鮮艷芬芳,比出嫁前還要動人,使袁時中每次看見她,都禁不住心蕩神搖。但是在她的精神深處,變化可大啦。出嫁之前,她只曉得自己練武,在健婦營中練兵,對於軍國大事,一概不去操心,更不習慣同什麼人鬥心眼兒。出嫁之後,她開始懂得活在世上需要常常同別人鬥心眼兒。尤其是袁時中叛變之後,她更是日夜操心。為著自己,也為著陪嫁來的四百多男女將士能夠活下去,她學會了用幾副面孔對人,包括對自己的丈夫。她還學會了把一些要緊話藏在心裡,不說出口,即使對慧劍和呂二嬸這樣的親信,也不肯多透露自己的真正心事。
  起初有一段時間,她常常不肯吃飯,故意折磨自己,希望早死。後來聽了呂二嬸和邵時信的婉言勸說,開始改變想法。為著腹中胎兒,也為著日後對付不測的變故,她又注意保重身體。在穎州王老人集駐紮的時候,她開始講究吃喝玩樂,向袁時中要了一個從大戶人家擄來的廚娘和兩個會彈唱的女子,經常設宴,請慧劍等姊妹到她的帳中吃飯。一面吃飯,一面聽歌妓彈唱,只是決不飲酒。在歌舞消愁的同時,她保持著每天黎明即起的習慣,督促「小闖營」的男女將士用心操練。誰若露出懈怠,她輕則提醒,重則責備,決不馬虎。她自己也每日練習騎馬射箭,保持著百步穿楊的過硬工夫。邵時信和呂二嬸看見這種情況,都覺欣慰。
  在八月份以前,慧梅的肚子還不明顯,所以她有時興致來了,會跟著歌妓們學習舞蹈。由於她的身材剛健苗條,加上自幼練武,劍術精熟,劍隨指去,腰隨劍轉,為舞蹈打下了很好的根底,所以學了幾個舞姿,馬上獲得姑娘們和歌妓們的真心稱讚。但是她並不常常舞蹈,更不在男人面前舞蹈。縱然是邵時信和親兵頭目王大牛在場,她也決不舞蹈,而且對他們神態莊重,不苟言笑。
  袁時中和劉玉尺對慧梅的變化十分滿意。他們想著她畢竟是女流之輩,天生的弱點是貪圖舒服,如今講究吃喝,講究衣飾,喜愛彈唱歌舞,巾幗英雄之氣已逐漸消磨。再過些日子,生下兒子,她會變化更快。為了孩子,她會一心一意地跟著袁時中,再不會想回闖營。只要慧梅的心思一變,她的四五百男女親兵就不再成為「小闖營」了。
  自從慧梅有了變化以後,袁時中常常來到慧梅帳中,小心溫存體貼。所有「小闖營」需要的給養,都格外從優供應,不敢怠慢。他感到不滿足的是,他總想看看慧梅的舞姿,而總是遭到拒絕。慧梅對他說:
  「我不是不願在你面前舞蹈,是因為我還沒有忘記闖營。倘若你能回到闖王旗下,你要我的心我也掏給你,你要看什麼我都答應你。如今你還是不要看吧。我的舞蹈是從我起小練習舞劍得來的,只要我的劍術不生,隨時都可舞一段給你看。如今我常常想念高夫人,不遇到高夫人我不會長大成人,練就一身武藝,嫁你為妻。你呀,你呀,你卻不聽我的勸告,忘恩負義,背叛了闖王和高夫人。你又要讓我忘掉高夫人,給你舞蹈,讓你快活。你想想,我心中怎麼能過得去呢?」
  袁時中見她說得沉痛,怕又惹她傷心哭泣,只得用別的話岔開,從此不敢再說出要看她舞蹈的話。有時袁時中想住宿在她帳中,也遭到婉言拒絕,她說:
  「我如今已經懷孕,你最好不要住在這裡。你到金姨太房中安歇去吧。她也很會體貼你。你去她房中,她也高興,我也高興。」
  袁時中嬉皮涎臉地纏著說:「你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年歲又這麼輕,生得這麼美,叫我怎麼能捨得你,不同你同枕共被?」
  慧梅神態莊重地說:「我們會白首偕老的,只是目前我身上不便,又常常想著自己對不起闖王和高夫人……所以你還是去金姨太那兒吧。等將來我生過孩子,你重新回到闖王旗下,我們會恩恩愛愛,決不離開。」
  袁時中不敢勉強,心中感到悵惘,卻無可如何。慧梅有時還勸他說:
  「你也應該到孫姨太那兒住一住。孫姨太人品並不比金姨太差,只是為人老實一點,不像金姨太那樣心眼兒靈巧,會看著你的臉色說話。你對待孫姨太未免過於冷了啊!」
  「是的,我也要到孫姨太那裡去住宿。」袁時中言不由衷地應付一句,又往金氏的帳中去了。
  有時,劉玉尺勸袁時中,無論如何要住在慧梅帳中,袁時中就把慧梅謝絕的話同他說了,並誇讚慧梅心懷坦蕩,毫無醋意。劉玉尺聽了皺起眉頭,感到不解。他想,儘管慧梅懷胎,但月份還不久,難道對男女之事就不想麼?這麼年輕的一個少婦,怎麼能拒絕丈夫宿在帳中?他認為慧梅的心還沒有真正變過來,但又不便深說,只是勸袁時中還是多去慧梅帳中。
  有一次,袁時中對慧梅說:「你對金姨太雖然毫無嫉妒之意,但我心裡只有你,並沒有她。」
  慧梅用鼻孔冷冷一笑,說道:「官人,這話你不需要同我來說。我現在跟你再說一次:金氏是個妾,你愛她,我不管,可是要對她說清楚,不管她怎麼得寵,不准在我的面前恃寵驕傲。只要她不在我面前恃寵驕傲,不背後挑撥我們夫妻間的感情,不說『小闖營』的閒話,我一定以禮相待,不會虧待了她。如其不然,我身為主婦,自有家法管教,到那時休說我寶劍無情。縱然她得你的寵愛,也救不了她。」
  袁時中聽了這話,才知道儘管慧梅生活上有些變化,可是在這些大關節上毫不含糊,使袁時中又愛她的姿色俊俏和處事正派,又感到敬畏,更感到她不好隨意對付。
  慧梅雖然表面上講究吃喝,流連歌舞,心裡卻深深苦悶。還在七月份的時候,她從毫州境內,暗中托一個老尼姑,將她寫給高夫人的一封書子縫進鞋底,送往開封城外,等候高夫人的回音。誰知這老尼姑一去之後,竟如石沉大海,沓無音信。是老尼姑死在路上,還是高夫人認為她已變心,對她生氣?她白天強顏歡笑,夜間常常在枕上流淚,有時還從夢中哭醒。關於托老尼姑給高夫人帶書子的事,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連邵時信和呂二嬸都被瞞過。她知道邵時信是高夫人派來的心腹,可是後來卻不敢完全相信,因為她知道袁時中和劉玉尺原來想殺害邵時信,後來改變了主意,百般拉攏,還私下送給他銀子和各種東西。這些情況,使她不能不生了戒心。邵時信也怕慧梅疑心,對於袁時中和劉玉尺如何拉攏他的事,從不隱瞞,隨時都悄悄地向慧梅稟報,而且把袁時中和劉玉尺贈送他的銀子、首飾、綢緞等都交給慧梅。慧梅一概不留,要他自家保存起來。有一次,邵時信又將劉玉尺送給他的十兩銀子拿給慧梅,慧梅對他說:
  「邵哥,你是闖王和夫人派遣來的,也就是我娘家來的親人,我不會疑心你。既然他們給你銀子和東西,你就留下,將來回到闖營,你對闖王和夫人說明白就是了。我相信你會對得起闖王和夫人的。」
  說到這裡,她不覺哭了起來,因為在「小闖營」沖,她確實沒有可以商量事情的親人了。邵時信被她感動,也滾出眼淚,說道:
  「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闖王老營,我對姑娘只有一條心,斷無二意。姑娘出嫁的時候,老營中那麼多人,許多都是延安府的鄉親,沒有派他們,偏偏派我這個洛陽人跟著姑娘來,還不是相信我有一顆忠心?想當初洛陽被官軍圍攻的時候,我是堅決主張守城的,可是別人都不聽我的話,我只得帶著家小和一群同夥,不顧死活開南門衝殺出來,身負重傷,奔往得勝寨。我要是沒有一顆忠心,何苦這樣?」說到這裡,他硬咽得不能成聲。略停片刻,繼續說道:「如今姑娘在患難之中,我不盡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對得起闖王和夫人?雖然姑娘周圍還有四百多男女親軍,臨到危急時他們都願意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闖營』的處境很不好,不單單隨時準備打仗就行,還有別的事兒要做。我必須多知道小袁營的動靜,隨時稟報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劉玉尺拉拉扯扯。萬一他們要起狠心,下毒手,我們事前知道,也能有個防備。姑娘若是對我有疑心,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們拉拉扯扯了。」
  慧梅流著眼淚說:「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們這夥人心術太壞,我怕你一時上當。」
  經過這一次談話,慧梅對邵時信的懷疑減少了,但有些心裡事仍然不敢和盤托出。對於呂二嬸,慧梅雖然不怎麼懷疑,可是認為她畢竟是個婦女,遇事容易驚慌,還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該說的話會隨便地對慧劍等姑娘說出來,因此慧梅對她也不能什麼話都說。至於慧劍等姑娘,年紀小,經事少,心地單純,比她還差得遠哩。她沒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間醒來,自己把各種事情思前想後,想上一陣,想到傷心處,不免哭起來,但別人很少知道。
  近來圉鎮的風聲很緊,寨門盤查很嚴,袁時中加緊向寨牆上增添了磚塊、石頭、弓弩、火器。小袁營的兩萬多人馬本來分駐在周圍五十里以內,以便徵集糧草,可是前幾天忽然都向近處靠攏。慧梅心中明白:小袁營正在準備打仗。同誰打仗呢?莫不是闖王要派人來打小袁營麼?前天,邵時信來告訴她一個消息,說闖王曾經派扶溝的一位姓劉的秀才來勸說袁時中快回闖王旗下,過去叛變逃走的罪惡不再追究。袁時中害怕消息傳出去會動搖軍心,不讓劉秀才進寨,在南門外駐兵的大廟中款待三天,由劉玉尺動筆給闖王寫了一封口書,打發劉秀才走了。這事情在寨內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時信探聽到了,告訴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闖王要派兵來了!
  對於李闖王要派兵來消滅小袁營,慧梅起初心中高興,隨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來她自己應該怎麼辦。她猜想,闖王派兵前來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應該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時她想帶著她的四百多「小闖營」男女將士衝出圉鎮,向許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圍鎮周圍駐滿袁時中的人馬,寨門防守很嚴,想衝過去實在困難萬分,縱然能夠衝出一部分人,也會在圉鎮附近被包圍消滅。何況她已經懷孕,自己被殺,還不要緊,無辜的胎兒跟著死去,做媽媽的實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勸動丈夫回心轉意,到闖王面前認罪,保全他一條性命。儘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闖王,但是又害怕他執迷不悟,最後死在戰場上,要是那樣,她怎麼辦呢?所以最近幾天,每次袁時中來到她的屋裡,她總是使眼色讓女親兵們和呂二嬸部退出去。當屋裡只剩下她和袁時中兩個人時,她表現出一個年輕妻子所能表現的一切溫柔和體貼,為的是打動丈夫的心,好聽她的勸告。有好幾次,她顧不得害羞,將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脹的肚皮上,讓他感覺到胎兒在腹中的蠕動;同時噙著眼淚,勸袁時中千萬要為胎兒著想,為他們夫妻著想,回頭求闖王饒恕。可是每逢這種時候,袁時中總是歎息說:
  「晚了,已經晚了,與其白白地送上門去被闖王殺掉,我不如就這樣走下去。好在闖王不會在河南久留,過一個月或兩個月,他一往別處去,我就什麼風險也沒有了。」
  每次聽到這樣話,她就憋著一肚皮委屈和憤怒,一面熱淚奔流,一面責備丈夫。有一次袁時中動了火氣,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劍柄,對她惡語辱罵,咬牙怒目威脅。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將寶劍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來就要夫妻廝殺,但是她立即將劍插入鞘中,重新坐下,雙手掩面,傷心痛哭。她在痛哭中無可奈何地說道:「你是我的丈夫,儘管你狼心狗肺,寧肯叫你殺我,我不動手殺你!」袁時中歎息一聲,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剛才,她正在屋裡苦惱萬分,邵時信匆匆來到,屏退左右女兵後,告她說,情況十分緊急,可能幾天之內,闖王就會派兵來攻圉鎮,袁時中和劉玉尺都十分驚慌。又說袁時中馬上要親自前來,請她寫封書子給闖王,請求闖王寬恕。慧梅聽了,心中一喜,忙問道:
  「他可是真心?」
  邵時信搖搖頭,說:「緩兵之計!」
  慧梅的心中猛然一涼,又問:「邵哥,我怎麼辦?」
  邵時信說:「我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們是夫妻,可是那一頭又是闖王和夫人,如何辦,請姑娘自己斟酌吧。」說完以後,回頭就出去了。
  呂二嬸慌忙進來,問道:「邵大哥剛才來有啥事兒?我看他的氣色很慌張。」
  慧梅說:「稱不要問,你出去吧,讓我想一想。我心中亂得可怕,天哪,我怎麼辦呢?」
  正在這時,袁時中迸了二門,大踏步向上房走來。
  袁時中坐下以後,先問慧梅今日身體感覺如何,需要吃什麼好的東西,然後轉人正題。他告訴慧梅,看來闖王十之八九會派人來打圉鎮,可是他不願與闖王兵戎相見,所以請慧梅給闖王和高夫人寫封書子,勸闖王千萬息怒,不要派兵前來。慧梅聽了問道:
  「闖王不派兵前來,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頭,回到闖王旗下?」
  袁時中說:「事到如今,我怎麼還能重新回到闖王旗下?縱然闖王不加罪於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補之將軍在內,豈肯饒我不死?」
  慧梅傷心地說:「倘若官人你回心轉意,我願意到闖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們如不開恩,我就哭死在他們面前,決不起來。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願。只要闖王開恩,別的人,不管是補之大哥,還是總哨劉爺,都不會傷害官人。你聽我的勸告,快回頭吧,如今回頭還來得及呀……」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
  袁時中看見她哭,心中也有點傷感,但是他搖搖頭說:「你是婦道人家,男人們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麼容易得到闖王寬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縱然再回頭,也許他暫時不會計較,日後必然嚴厲懲罰。你可以保住我一時不死,保不住一月、兩月、半年過後,他會加我一個罪名,將我除掉。哪一個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
  慧梅說:「闖王不是這樣的人。張敬軒那樣對他,他不是在張敬軒困難時還送給他五百騎兵,讓他去重整旗鼓麼?」
  袁時中說:「你不明白,那是因為有曹操擔保,闖王才不殺張敬軒,反而給他五百騎兵。可是誰能夠保我袁時中呢?」
  慧梅說:「我擔保。如果闖王要殺害你,我先死在闖王和夫人面前。」
  袁時中冷冷一笑,說:「曹操在當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闖王因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離開闖王,不管是同張敬軒重新合夥,還是投降朝廷,對闖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過是一個人死了,對闖王毫無損失。所以你不要以為你的眼淚、你的一條命就可保住我袁時中不被除掉。」
  慧梅說:「你既然這麼不相信闖王勸你回頭是出自真心實意,我寫書子更沒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闖營,當面向高夫人和闖王求情。他們要是還有害你之意,我決不讓你回去。他們確實無害你之意,我再回來,陪你一起前去,向他們請罪。你看這樣如何?」
  袁時中早就猜到慧梅會有這個主意,笑一笑說:「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慧梅說:「我既然嫁給你,不管活著,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來,難道我忍心麼?何況我現在懷著胎兒,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來是個男的。」
  袁時中心中一喜,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男的?」
  慧梅說:「懷孕以後,我找人替我算過兩次命,都說頭胎是個男的。還有我聽說,懷的要是一個女孩,做母親的氣色就不好看,有時發暗;要是一個男孩,母親的氣色就特別好看。你看我現在氣色是不是比過去還要好看?」
  袁時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覺得確是鮮艷動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來,伸手摟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懷裡。慧梅輕輕一推,說道:
  「小心外邊有人看見。」
  袁時中笑著說:「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歡抱你,別人看見也不打緊,怕啥?在金姨太房裡,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懷裡。」
  慧梅莊重地說:「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麼能把我同她一樣看待?」
  袁時中放開慧梅,說:「聽說你頭胎是個男孩,我心裡真是高興。為著這個男孩,我求你給闖王和夫人寫封書子,請他們不要派兵來打,然後我就同眾將商議,重回闖王旗下。你看這樣好麼?」
  慧梅說:「你這是緩兵之計,我不能欺騙闖王和夫人。」
  袁時中有點惱火,但仍然賠著小心說道:「請你想想我們夫妻之情,想想你懷的男胎。只要你肯寫這封書子,高夫人看了一定會動悲憫之情,勸闖王不要發兵,那時我們就得救了。」
  慧梅說:「書子我不能寫。如果你真有回頭誠意,就放我親自去見闖王。」
  袁時中說:「我決不能放你離開我。」
  慧梅想了一下,又說:「你不放我也罷。你可以派劉玉尺去闖王那裡求情,他的嘴巴很會說話。」
  袁時中說:「我靠的就是劉軍師,他離開我,萬一被闖王留下,我同誰商量主意?」
  慧梅冷笑道:「你連劉玉尺都不肯派,你還有什麼誠心?」
  袁時中說:「我不是為著別的,實在是因為我目前這兩三萬人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離開劉軍師。沒有他,我就好像沒有了魂兒一樣。」
  慧梅聽了,滿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劉玉尺,恨他專門給袁時中出些壞主意,這時真想罵出幾句。她盡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罵出。袁時中又懇求說:
  「你念及我們是好夫妻……」
  慧梅馬上接住:「你說我們是好夫妻,你就不肯聽我一句勸告,怎麼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
  袁時中嬉皮笑臉地說:「不是好夫妻,我們同枕共被」
  他的話沒有說完,慧梅又接著說:「你懷著一番什麼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當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對待闖王的事情上,我們是同床異夢。」
  袁時中說:「不管是不是同床異夢,夫妻總是夫妻,這是五倫之一,天經地義,不能更改。」
  慧梅抽咽起來,邊流淚邊說:「正因為是天經地義,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勸你回頭,為你打算,也為我們兒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聽我勸告吧!如今你聽我勸告還來得及,再遲一步,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闖王大軍殺來,你是沒法抵擋的。你被消滅,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兒也跟著死了,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頭去闖王旗下請罪吧!……」她不禁痛哭,說不出話來。
  袁時中狠狠地跺了一腳,說道:「我們夫妻一場,你連這一點情意都沒有麼?」
  慧梅忽然止了哭,說道:「你有誠意重投闖王旗下,我就有誠意寫書子,勸闖王寬大為懷。你沒有誠意,我寫一百封書子也沒用。闖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騙的。官人,你不要專聽劉玉尺的慫恿,走上絕路。你聽我一句話,難道不行麼?你若是打敗了,被消滅了,劉玉尺會另找主子,可是我永遠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後還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個丈夫了。官人難道想不通麼?」
  說到這裡,慧梅大哭起來。袁時中知道她已決心不寫書子,將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腳,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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