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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進入二月以後,多爾袞經過與大臣們多次商議,已經確定了重要方略,即打消了搶先佔領北京的建議,加緊安排由他率兵南下的各項準備工作。有的準備工作是公開進行,有的是極其秘密的暗中活動,只有他的極少的最親信的黨羽知道。對於這件事,範文程以其同滿洲人的特殊關係,略有覺察,但不敢過多打聽,裝作毫無所知,只等待在多爾袞出兵前這件事如何分曉。
  這一天,盛京氣候溫和,陽光明媚,開始顯出大地回春的景色。早飯以後,多爾袞在大政殿接見了蒙古和朝鮮的進貢使者,又同戶、兵二部大臣商議了遼河一帶的春耕和練兵事務。退朝之後,他率領範文程、洪承疇和另外兩位內院學士到三官廟察看。
  關於幼主福臨從今年春天起開始入學讀書的問題,在大清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四位御前老師已經選定,有三位是漢族文臣,一位是滿族文臣。皇宮內不能隨便進出,也沒有清靜院落和寬敞房屋,所以決定將三官廟的院落改造,重新粉刷,已經基本上修繕完畢。開學的吉日已經擇定,開學時的一些儀注也由禮部大臣們參考明朝制度詳細擬定,已在前幾天呈報兩位輔政親王批示遵行。多爾袞自認為在教育小皇帝讀書成人這樣的事情上,他比濟爾哈朗負有更大責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親自去三官廟察看一遍,以便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后當面稟報。一想到聖母皇太后,他的心頭上立刻蕩漾著一片春意。
  洪承疇和範文程緊跟在兩位輔政親王的背後,以備垂詢。範文程雖然生在遼東,卻是世代書香宦門之後,自幼在私塾讀書,直到考中秀才。他看三官廟處處煥然一新,連院中的土地也換成了磚地,大門也重新改建,轎子可以一直抬進院中,大門外還有警衛的小亭和拴馬的石猴。他很滿意,在心中歎道:
  「好,好,這才像幼主讀書的地方!輔政睿親王只有一句口諭,工部衙門不到一個月就將三官廟修繕得這樣煥然一新,很不容易,這也是大清的興旺之象!」
  範文程又想起兩年前他奉先皇之命來三官廟對洪承疇勸降的事,不覺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疇看了一眼。
  洪承疇這是第二次進三官廟,他不能不回憶自己的許多往事和難以告人的感慨,所以只是跟隨在兩位輔政王的身後,一言不發。他和範文程的背後還跟著禮部和工部的兩個官員。有時多爾袞回頭向他詢問意見,他雖然馬上恭敬地回答,但實際上他在想著別的心事,不能不敷衍地表示同意或稱讚。他一進三官廟的大門,就想起兩年前的春天,他在松山被俘的時候,與他同守彈丸孤城的巡撫邱民仰被清兵殺了,總兵曹變蛟也被殺了,被俘的幾百名飢餓不堪的下級將校和士兵全被殺了,惟獨將他留下,用馬車押回瀋陽。他雖然在松山堡中斷糧多日,勉強未死,但在被俘之後,也不進食,立志絕食盡節。到三官廟門前,他已經十分無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著走進大門,然後走進三官廟正殿西邊兩間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給他準備的囚室。現在他隨著兩位輔政親王走進一看,才知道完全變樣了:牆壁變得雪白,新磚鋪地,下有地炕,溫暖如春,上邊紮了頂棚,再不會從樑上落下灰塵。窗欞漆成朱紅,窗欞外糊著新紗,富於的上半可以開合。對窗子擺著一張紅漆描金矮長桌,上邊放著考究的文房四寶,長桌後是一張鋪有黃緞繡龍厚椅墊的椅子。磚地上鋪著紅氈。靠山牆有一個空書架。多爾袞頻頻點頭,向洪承疇含笑問道:
  「洪學士,你可還記得這個地方?」
  洪承疇的臉上一紅,趕快笑著回答:「兩年前此處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讀書之地。仍然是一個地方,情景卻大不相同了。慚愧,慚愧!」
  多爾袞安慰他說:「松山之敗,為明朝滅亡關鍵,但是責不在你。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我大清朝重要的文武大臣也都清楚。所以在松山堡城破之前,先皇帝嚴令大清將士對你不准傷害,保護你平安來到盛京,勸你降順我朝,建立大功。崇禎事後也知道明軍十三萬在松山潰敗,責不在你,所以沒有殺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比之他殺袁崇煥,殺其他許多重臣,對你寬厚多了。我知道,崇禎待你頗為有恩,非同一般。」
  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清朝,深受優待,但他畢竟是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然後入仕,多年為朝廷所倚信,受欽命統兵作戰,在國家艱難的時候,身任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率八千總兵去解錦州之圍,不幸兵潰,被俘降清,貽辱祖宗,愧見師友和故國山河。每次想到此事,他就暗暗傷神。此刻聽輔政王多爾袞提到此事,特別是提到崇禎對他的「君恩」深厚,他猛然控制不住,滾出眼淚,但立刻遮掩說:
  「因北京局勢危急,臣又想起老母來了。」
  聰明過人的多爾袞淡然一笑,隨即向洪承疇問道:
  「你看,幼主在此讀書寫字,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洪承疇恭敬地說:「似乎應該在牆角擺一個宮廷用的茶几,上邊擺一香爐。」
  多爾袞點點頭,向跟在後邊的一位官員望了一眼。在退出的時候,他向濟爾哈朗說道:
  「這是我大清幼主讀書的地方,一切佈置,不能稍有馬虎。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鄭親王轉向跟在後邊的兩個官員們問道:「為御前蒙師們安排的休息地方,為隨駕前來的宮女們安排的休息地方,供應茶水和點心的小膳房,都準備好了麼?」
  一位官員回答:「請王爺放心,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多爾袞對鄭親王說:「要緊的是皇上讀書的這個地方,其餘的地方我們都不必看了。我今天下午就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后當面奏明三官廟的修繕情況,也請皇太后親來看看,屆時應有禮部大臣在此恭迎。」
  鄭親王說:「這樣好,這樣好。聽說清寧宮太后近日身體不適,就不必請清寧宮太后費心來了。」
  出了三官廟以後,兩位輸政親王上馬,由各自王府侍衛前後護擁著回府。其他官員也都走了。
  多爾袞走了一箭之地,勒轉馬頭,招手讓洪承疇和範文程前去。當洪、范二人到了他的面前時,他揮退隨從的王府官員與包衣,用溫和的眼神望著洪承疇說道:
  「剛才正說話間,你忽然心中難過,幾乎流出眼淚。不管你是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還是不忘故主崇禎皇帝對你的舊恩,這都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當然有忠孝之心。先皇帝只望你降順我朝,並不急於向你問伐明之策。你是崇德七年二月來到盛京的。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雲境內分道進入長城,縱橫數千里,破府州縣數十座,俘虜男女人口將近四十萬,所得金銀財物無數,直到去年四月間才退出長城。這次清軍數路伐明,關係重大,可是太宗先皇帝因知道你對明朝有故國之情,從不向你問計。有一個文件,可以證明崇禎對你很有恩情。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從北京送來這一抄錄的密件之後,一則不願意擾亂你的心情,一二則不願使盛京的大臣們傳些閒話,所以只有我看了,范學士看了,存入密檔,不許洩露。」
  洪承疇心中大驚,不知將來會有什麼大禍,懇求說:「王爺,臣已與明朝斬斷了君臣之誼,誓為大清效犬馬之勞。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讓臣一閱?」
  多爾袞含笑說:「快了。到了時候,我會叫人拿出來給你看的。」
  多爾袞將手一招,立馬在十丈外的隨從們都回到他的身邊,一陣風地去了。
  洪、范今日既未騎馬,也沒帶僕人。洪承疇儘管在官場中混了多年,頗為聰明,但今天聽了輔政睿親王的話,卻依然摸不著頭腦。他向範文程問道;
  「范大人,到底是什麼文件?」
  範文程回答:「和碩睿親王既然說不到時候,我怎麼敢說出來呢?還是等一等吧!」
  洪承疇同範文程拱手相別,各回自己公館。範文程猜到睿親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後,才讓洪承疇看兩年前一個潛伏在北京城內的細作抄回的這份文件,更覺得睿親王真是智謀、聰明過人,不禁在心中綻開了一股微笑。
  洪承疇回到公館,被男女奴僕接著,送進乾淨雅致的書房。僕人們知道他的最大特點是喜好男色,有空時不免要摟一摟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臉蛋,所以等老爺坐定以後,都趕快退出了。那個中年女僕臨退出時還回過頭來看著如玉撇嘴一笑。如玉倒了一杯熱茶,捧到他的面前,放在桌上,故意嬌氣地斜靠桌邊,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洪承疇輕輕揮手,讓他退出。玉兒一驚,又看了老爺一眼,嬌燒地腰身一扭,不敢說一句話。退出書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暫不遠去,停住腳聽聽動靜,果然聽見老爺沉重地歎一口氣,心清煩悶地說:
  「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著頭腦!」
  在大清國中和碩睿親王是最忙碌的人,是大權獨攬的人,因而也是令人嫉妒,令人害怕,令人佩服的人。
  到睿王府大門前下馬之後,他匆匆向裡走去,恰好他的福晉帶著幾個婦女送肅王的福晉走出二門,正下台階。肅王福晉看見睿親王,趕快進在路邊,恭敬而含笑地行屈膝禮,說道:
  「向九叔王爺請安!」
  「啊?你來了?」多爾袞略顯驚詫,望著肅王福晉又問,「留下用午膳嘛,怎麼要走了?」
  「謝謝九叔王爺。我來了一大陣,該回去了。我來的時候,肅王囑咐我代他向九叔請安。」
  「他在肅王府中做些什麼事呀?」
  「不敢承輔政叔王垂問。自從他幾個月前受了九叔王爺和鄭親王的責備,每日在家中閉門思過,特別小心謹慎,不敢多與外邊來往。悶的時候也只在王府後院中練習騎射。他只等一旦輔政叔王率兵南代,進攻北京,他隨時跟著前去,立功贖罪。」
  多爾袞目不轉睛地在肅王福晉的面上看了片刻,一邊猜想她的來意,一邊貪婪地欣賞她的美貌和裝束。她只有二十四五歲年紀,膚色白皙,明眸大眼,戴著一頂貂皮圍邊、頂上繡花、綴有一雙繡花的下有銀鈴的長飄帶「坤秋」。多爾袞看著,心頭不覺跳了幾下,笑著說道:
  「如今盛京臣民都知道流賊李自成率領數十萬人馬正在向北京進犯、已經到了山西境內。有不少大臣建議我率領大清兵要趕在流賊前邊,先去攻破北京,滅了明朝,再迎頭殺敗流賊。至於我大清兵何時從盛京出動,尚未決定。我同鄭親王一旦商定啟程的日期,自然要讓肅親王隨我出征,建功立業。我雖是叔父,又受群臣推戴,與鄭親王同任輔政,可是我的身上有病,不能過分操勞。肅親王是先皇帝的長子,又自幼隨先皇帝帶兵打仗,屢立戰功。一旦興兵南下,我是要倚靠肅親王的。你怎麼不在我的府中用膳?」
  「謝謝叔王。我已經坐了很久,敝府中還有不少雜事,該回去了。」
  肅王福晉又向多爾袞行了一個屈膝禮,隨即別了輔政睿親王和送她的睿王福晉等一群婦女,在她自己的僕婢們服侍下出睿王府了。
  多爾袞從前也見過幾次豪格的福晉,但今天卻對她的美貌感到動心,他走進寢宮,在溫暖的鋪著貂皮褥子的炕上坐下去,命一個面目清秀的、十六七歲的婢女跪在炕上替他捶腿。另一個女僕端來了一碗燕窩湯,放在炕桌上。他向自己的福晉問道:
  「肅王的福晉來有什麼事?」
  「她說新近得到了幾顆大的東珠,特意送來獻給輔政叔王鑲在帽子上用。我不肯要,說我們府中也不缺少這種東西,要她拿回去給肅親王用。她執意不肯拿回,我只好留下了。」睿王福晉隨即取來一個錦盒,打開盒蓋,送到睿親王眼前,又說道:「你看,這一串東珠中有四顆果然不小!」
  多爾袞隨便向錦盒中瞄了一眼,問道:「她都談了些什麼話?」
  「她除談到肅親王每日閉門思過,悶時練習騎射的話以外,並沒談別的事兒。」
  「她是不是來探聽國家大事的?」
  福晉一驚,回答說:「噢!她果然是來打聽國家大事的!她對我說,朝野間都在談論我大清要出兵伐明,攻破北京,先滅了明朝,再消滅流賊。她問我,是不是輔政叔王親自率兵南下?是不是最近就要出兵?」
  「你怎麼回答?」
  「我對她說,我們睿王府有一個規矩,凡是國家機密大事,王爺自來不在後宮談論,也不許宮眷打聽。你問的這些事兒我一概不知。」
  「你回答得好,好!」
  多爾袞趕快命宮婢停止捶腿,忽地坐起,將剩下的半杯已經涼了的燕窩湯一口喝盡,匆匆地離開後宮。
  他回到正殿的西暖閣,在火盆旁邊的圈椅中坐下,想著豪格如此急於打聽他率兵南下的消息,必是要趁他離開盛京期間有什麼陰謀詭計。然而又不像有什麼陰謀詭計,因為他個會將豪格留在盛京,豪格也不會有此想法。到底豪格命他的福晉來睿王府送東珠是不是為了探聽消息?……很難說,也許不是。忽然,肅親王福晉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前。那發光的、秀美的一雙眼睛!那彎彎的細長蛾眉!那紅潤的小口!那說話時露出的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他有點動心,正如他近來常想到福臨的母親時一樣動心。不過對莊妃(如今的皇太后)他只是懷著極其秘密的一點情慾,而想著肅親王的福晉,他卻忍不住在心中說道:
  「豪格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老婆!」
  在他的眼前,既出現了肅親王府中的福晉,也同時出現了年輕的聖母皇太后,兩個美貌婦女在眼前忽而輪流出現,忽而重疊,忽而他的愛慾略為冷靜,將兩人的美貌加以比較,再比較……啊,在心上比較了片刻之後,他更愛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這位從前的永福宮莊妃,不僅貌美,而且是過人的聰慧,美貌中有雍容華貴和很有修養的氣派,為所有滿洲的貴夫人不能相比。她十四歲嫁給皇太極,皇太極見她異常聰明,鼓勵她識字讀書。她認識滿文和漢文,讀了不少漢字的書。所以透過她的眼神,她的言語,都流露出她是一位很不一般的女子。可惜,她是皇太后,好比是高懸在天上的一輪明月,不可能攬在懷中!
  胡思亂想一陣,他的思想回到了小皇帝福臨春季上學的事上,離擇定的日子只有幾天了。他命睿王府的一名官員去鳳凰樓(後宮的大門)向專管宮中傳事的官員說明輔政睿親王要在午膳以後,未申之間進宮,當面向聖母皇太后稟明皇上上學的各種事項。望著這名官員退出以後,他想著午膳後就要進宮去面見美貌的年輕太后,心中不由得怦怦地跳了幾下。
  睿親王打開一個鎖得很嚴的紅漆描金立櫃,裡邊分隔成許多檔子,擺放著各種機要文書。他先把吏部和兵部呈報的名冊取出,仔細地看了一遍。儘管他的記性很好,平素熟於朝政,對滿漢八旗人物、朝中文武臣僚,各人的情況,他都一清二楚。但是近來大清國正在興旺發達,家大業大,難免有記不清的。考慮到不日他就要率兵南下,應該將什麼人帶在身邊,將什麼人留在盛京,他必須心中有數,由他自己決定,不必同濟爾哈朗商量。
  仔細看了文武官員的名冊以後,他將要帶走什麼官員和留守盛京什麼官員,大體都考慮好了。總之他有一個想法,盛京不但是大清國的龍興之地,也是統馭滿洲、蒙古和朝鮮的根本重地,因此在他統兵南下之後,需要一批對他忠誠可靠的文武官員在盛京治理國事,鞏固根本。
  午膳以後,多爾袞在暖炕上休息一陣,坐起來批閱了一陣文件,便由宮女們服侍他換好衣帽,帶著護衛們騎馬往永福官去。
  聖母皇太后小博爾濟吉特氏尚在為丈夫服孝期間,知道多爾袞將在未末申初的時候進宮來見,便早早地由成群的宮女們侍候,重新梳洗打扮,樸素的衣服用上等香料薰過,頭上沒有多的金銀珠寶首飾,除幾顆較大的東珠外,只插著朝鮮進貢的絹制白玫瑰花。儘管她在服孝期間屏除脂粉,但白裡透紅的細嫩皮膚依然呈現著出眾的青春之美,而一雙大眼睛並沒有一般年輕寡婦常有的哀傷神情,倒是在高貴、端莊的眼神中閃耀著聰慧的靈光。
  等多爾袞行了簡單的朝見禮以後,小博爾濟吉特氏命他在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問道:
  「輔政親王,有什麼重要國事?」
  多爾袞權傾朝野,此時對著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點慌亂。他望了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趕快迴避開使他動心的目光,說道:
  「臣有要事奏明太后,請左右暫時迴避。」
  小博爾濟吉特氏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輕輕一揮手。站在她身邊服侍的四個宮女不敢遲誤,立刻體態輕盈地從屋中退出。
  聖母皇太后原來知道多爾袞進宮只是為著幼主福臨開始上學的事,沒想到多爾袞要她屏退左右,以為必有重要軍國大事,不宜使宮女聞知,不由得暗暗吃驚,心中問道:「難道就要出兵了麼?」等身邊沒有別人,皇太后頓覺心中不安。她同多爾袞既是君臣關係,又是叔嫂關係,而且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同多爾袞年歲一樣,只差數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對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聽說朝臣中有許多人都害怕多爾袞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權勢,而是害怕同多爾袞四目相對。每當她見多爾袞在看她時,她禁不住趕快迴避了他的目光,臉頰微紅,心頭突突直跳。不等多爾袞說話,她首先打破這難耐的沉默場面,用銀鈴一般的聲音問道:
  「九王爺,要出兵伐明麼?聽說朝廷上多主張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戰殺敗流賊。可是這樣決定了?」
  多爾袞在片刻間沒有說話。他原來打算先奏明幼主福臨如何開始上學的事,到最後提幾句眼前的軍國大計。他自從執掌朝政以來,既要利用小博爾濟吉特氏的聰明才幹和聖母皇太后的崇高地位,以及她和清寧宮皇太后在先皇帝留下的上三旗中所具有的別人不能代替的影響,幫助他鞏固權力,也要防止她插手國事,日後對他不利。他沒有想到,這位美貌的年輕皇太后竟然先問他南下伐明的大事,不覺在心中暗自說道:
  「皇太后真了不起,絕非一般的女流之輩!」
  他看見聖母皇太后面含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等待回答。他欠身答道:
  「皇太后身居深宮,撫育幼主,會想到我國應該趁目前這個時機,派兵南下,進入中原,足見太后不忘先皇上的遺志,肯為重大國事操心。不過臣今日進宮,不是為此事……」
  「我知道你進宮來是為奏明幼主開春後上學讀書的事。只是左右並無別人,所以我才問你。雖然朝廷一切軍國大事全托付九叔親王經營,另有鄭親王幫你辦理,可是自從我十四歲入宮,先皇帝平日沒甚病症,睡到夜間,好端端地歸天了,沒有看見進入中原的大功告成。在那大喪無主的幾天裡,要不是你九王爺有力量,有主張,誰曉得這江山落在誰手?還談什麼進入中原,滅亡明朝,剿滅流賊!」說到這裡,年輕的皇太后忽然忍不住歎了口氣,眼睛紅了。
  多爾袞以為皇太后是因為想起了先皇帝,寡婦想起亡夫而傷心是人之常情。他勸慰道:
  「幸而臣當時不使我大清為繼承皇位事動了刀兵,傷了元氣,所以拉著鄭親王共同擁戴五歲的幼主登極,殺了幾個人,痛斥了幾個人,安定了大局,才能有今日的太平興盛局面。要不然,縱然今日機會來到,要想統兵南下,平定中原,談何容易!」
  皇太后回想到去年八月間爭奪皇位的事,又不覺深深地歎了一聲。她知道太祖爺的大妃納喇氏,十二歲就侍奉努爾哈赤,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長得品貌出眾,又極聰明能幹,深得太祖歡心,封為大妃,生下了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個兒子。太祖死後,皇太極繼承皇位,說太祖臨死前留下遺言,要大妃納喇氏殉葬。納喇氏捨不得三個兒子,哭著不肯從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過大腿,只好自盡。在去年皇太極剛死的兩三天內,她只怕豪格繼承皇位,詭稱奉有父皇密諭,要她殉葬。所以在爭奪皇位的宮廷鬥爭中,她不但在宮中為多爾表祈禱,也暗中利用平日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宮皇后的親密感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時在皇太極身邊為兩黃旗將領們說好話結下的恩信,使這兩旗都願意擁戴幼主,這自然使多爾袞在鬥爭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臨在大政殿登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年輕的聖母皇太后才解脫了為先皇帝殉葬的恐懼。
  然而她當時的害怕心情,不曾對任何人流露絲毫,更不願多爾袞知道。事後,當身邊的一位心腹宮女提到那一段艱難日子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十分坦然地含笑說:
  「去年皇上雖然只有五歲,我倒並不擔心。他能做大清國的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說的真命天子。你忘了麼?我生他的時候,忽然滿屋紅光,你曾看見,一條龍盤繞在我的身上,你怎麼忘了?」
  「是,是。奴婢沒有忘記。」這位聰明的心腹宮女,不僅不敢否認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將這編造的故事在宮中傳揚開了。
  此刻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很不自然,不願意多爾袞在她的宮中逗留太久,打算趕快同多爾袞談談小福臨開春後讀書的事便讓他離開後宮,然而一種想知道軍國大事的強烈興趣迫使她不由得問道:
  「聽說流賊正在向東來,聲言要攻佔北京。九王爺何時出兵南下,搶在流賊前邊先滅明朝?」
  多爾袞本來不想同聖母皇太后多談論軍國大計,防備她漸漸地干預國政。但是一則皇太后所詢問的事正是他作為輔政王應該回答的,二則皇太后的年輕貌美使他暗中動心,三則他極欲在率兵出征前將他的輔政王的名義改稱攝政王,而今日正是試探聖母皇太后意見的時候。以上這三種心思混合成一種奇妙的力量,使他直視著皇太后的一雙眼睛,決定將他新近的決策告訴皇太后。正在這剎那之間,小博爾濟吉特氏裝作聽一聽室外是不是有人聲,稍稍地迴避了他的眼睛。小博爾濟吉特氏的這一著若有意若無意的迴避,使她的莊嚴、高貴的神態中含有嫵媚。多爾袞對她不敢有褻瀆之想,但同時不能不有點動情。他欠身說道:
  「太后,自從正月間流賊渡過黃河,到了山西境內以後,我朝大臣紛紛議論,建議應該趕快出兵南下,當時臣也拿不定主意,一時不敢貿然決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謀遠慮的莫過於範文程與洪承疇二人,最熟悉流賊情況的莫過於洪承疇……」
  皇太后想起來她在兩年前往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舊事,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
  「洪承疇有何建議?」
  「經過臣與洪承疇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計,臣看出來洪承疇胸有韜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對他那麼重視!先皇帝當時想盡一切辦法使洪承疇投降,曾說我國要進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疇這樣一個引路人。臣近來才相信先皇帝說得很是,很是。」
  聖母皇太后在心中說:「只要他忠心降順,不枉我佯裝宮女,親去三官廟的囚室一趟!」但這話她沒有說出口來,只是用輕輕的聲音問道:「洪承疇可贊成我大清兵趁流賊尚在遠處,先去攻破北京城麼?」
  「他一開始就不贊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后如何明白?」
  「洪承疇雖然投降我朝,但是他與範文程畢竟不同。範文程雖是漢人,卻是世居遼東,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也沒有吃過明朝俸祿。洪承疇是福建人,二十幾歲就中了進士,步入仕途,一步一步陞遷,直到任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成為明朝的二品大臣。所以縱然他降順我朝,也不會幹乾淨淨地忘記故國,忘記故君,所以他不肯親自帶引大清兵攻破北京,滅亡明朝,一則他良心不忍,二則他也不願留下千古罵名。九王爺,你說是這個道理麼?」
  多爾袞暗暗吃驚,沒有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后真是聰明過人呀!以後既不能將朝中大事一概瞞她,但也不能讓她於預朝政!」
  聖母皇太后見多爾袞沒有立刻回答她所關心的問題,也就不急於再往下問,另外找一個題目,含笑說道:
  「我雖是婦女,也略知中國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親自治理朝政。九王爺今日地位,如同周公輔成王。在我們大清國中,輔政工與攝政王只是稱呼不同,說到底,都是代皇上處理軍國大事,所以輔政也就是攝政。是這樣不是?」
  多爾袞近來心中明白,中國歷史上所謂攝政與輔政大不相同。輔政同時有兩位或兩位以上;攝政只有一位,有天子之權而不居天子名。多爾袞聽了聖母皇太后的這幾句話,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將他的輔幼主比為「周公輔成王」,最使他滿意。在這之前,群臣中時常將輔政和攝政兩種稱號混叫,而巴也沒有人提到「周公輔成王」這個典故。不料現在竟從聖母皇太后的口中說出!
  如果換一個人,聽到皇太后說睿親王的輔政好比「周公輔成王」,他一定會忍不住趁機說出來自己改稱攝政王的意見。但多爾袞既是一個心懷智謀的非凡之輩,又習慣於深沉不露。他認為稱攝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辦妥,但目前還不到時候。他再一次望著年輕皇太后的眼睛,含笑說道:
  「皇太后說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對崇禎仍存有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其實,先皇帝在世時,何嘗不明白洪承疇不忘故君的一些心思?」
  「你如何知道先皇帝也明白洪承疇懷著不敢告人的心思?」
  「自從洪承疇投降以後,先皇帝賜予各種賞賜,獨遲遲不給他正式官職,就因為知道他不忘舊主。直到先皇帝病故,臣與鄭親王輔政,才讓他任內院大學士之職。還有,前年冬天,我國派精兵伐明,佔領薊州,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到去年春末夏初始班師回來。這一次出兵十分重要,可是先皇帝並不向洪承疇問計,為的是知道洪承疇尚有故國之情,不引起他心中難過。」
  「我朝這樣處處體諒洪承疇,什麼時候才能使他的學問為我朝所用?」
  多爾袞笑著說:「我朝使用洪承疇不是只為眼前一時之計,是為長遠之計,為日後奪取中原之計。」
  「可是我八旗精兵不趁此時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讓給流賊攻佔,豈不失計?」
  「許多年來,先皇帝心心唸唸是佔領中原,恢復金朝盛世局面,不是僅僅佔領北京。不佔領中原數省之地,單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國基鞏固。臣經過反覆思忖,同意了洪承疇的意見,將北京讓給流賊,然後再殺敗流賊,從流賊的手中奪得北京,進而平定中原數省之地,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面。」
  皇太后的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聲說道:
  「我世代都是蒙古科爾沁人,沒有去過北京。可是自幼聽說,北京是遼、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單說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兩百四五十年。全國的財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賊手,遭到洗劫,豈不可惜?」
  多爾袞說道:「皇太后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的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奪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銀財富。只要江山到了我大清手中,北京成為我大清朝在關內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財貨不輸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
  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著多爾袞果然不凡,但沒有說出口來。她又一次打量多爾袞的臉上神情,同多爾袞四目相對,不覺心中一動,趕快略微低頭,迴避了對方的炯炯逼人的目光。她平日風聞多爾袞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說他不是長壽之人,但是她從多爾袞的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麼病症,倒是體格魁梧,精力飽滿,雙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視,遂把自己的眼光移向別處。
  多爾袞因為年輕的皇太后迴避了他的眼睛,也只得將眼光移向別處,落到他同太后中間的黃銅火盆上,又移到太后的出風透花紫紅淺腰的小皮鞋上。他今日進宮本來是為著面奏幼主福臨開春如何上學讀書的事,但是他無意將簡單的事情談完就離開後宮,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吸引著他不能馬上辭去。他想從腰間取出來別著的旱煙袋抽一袋煙,但是他僅僅動了一下抽煙的念頭,隨後就打消了。儘管他目前權傾朝野,卻不能不在皇太后面前保持君臣禮節,為文武百官作表率。永福宮中極其靜謐,只偶爾從銅火盆中發出木炭的輕微爆裂聲。就在這靜謐之中,從年輕皇太后的繡花銀狐長袍上散發出的清雅香氣,越發使他不能取出煙袋,也使他不願告辭。
  他知道皇太后此刻很關心北京城將會落入賊手的事。雖然他謹防皇太后干預朝政,但是他想到,她既然是聖母皇太后,在一定限度內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完全不使她知道反而會產生不好後果。等到不久他居於攝政王地位,權力更大、地位更加穩固以後,皇太后於預大政的機會就不會有了。這樣在心中盤算以後,多爾袞抬起頭來向皇太后說道:
  「臣原先也打算搶在流賊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隨後也改變了想法。先讓流賊攻佔北京,然後去殺敗流賊,從流賊的手中奪得北京也好。」
  「從流賊的手中……九王爺,這是為何?」
  多爾袞回答:「太后,首先一條,流賊東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稱是親率五十萬精兵來攻北京,尚有大軍在後。據洪承疇判斷這是虛誇之詞,流賊的實際兵力不會很多,渡河入晉的最多不會超過三十萬。沿途有許多重要地方不能不分兵駐守,免除後顧之憂,又要與西安信使往還,血脈暢通,所以縱然有三十萬人馬,斷不能全部東來。假若有二十萬來到北京城外,這兵力也不可輕視。我大清在遼東建國,地曠人稀,與中原不能相比。從此往北,雖然遠至黑龍江流域,長白山一帶,直到那些靠漁獵為生,使犬使鹿的地方,都歸我國治理,但是越往北,人煙越稀。我大清的人口主要在遼河流域,兵源糧草都依靠這裡。近十多年我國幾次越過長城,威逼北京,馬踏畿輔,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如入無人之境,俘虜眾多人口,獲得糧食財物,全師而歸。其實,我國每次出兵,人馬都不很多。我們的長處是以騎兵為主,官兵自幼就練習騎射;不管是親王、郡王、貝勒、貝於、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須勇猛向前,不許畏怯後退,軍紀很嚴。回來以後,凡是畏怯的人,一經別人舉發,都是從嚴處治。明朝不是這樣,上下暮氣沉沉,軍紀敗壞,士兵從來不練,見敵即潰,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戰,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軍為避免死傷,也就捨而不攻。這是我大清十幾年來的用兵經驗。因為今日東犯流賊,情勢非明朝官軍可比,所以臣反覆思忖,也不打算搶在流賊之前攻佔北京。」
  「九王爺想的很是。流賊是我大清兵多年來未曾遇過的強敵,經九王爺一說,我心中明白了。」
  多爾袞接著說:「倘若流賊來到北京的有二十萬人馬,我八旗兵也沒有這麼多。何況對敵作戰,必須看準時機,不可盲目用兵。看準時機,就是要避其銳氣,擊其惰氣。流賊目前銳氣正盛,對北京志在必得,所以我以數萬八旗兵在北京城下迎擊二十萬銳氣強盛之敵,很是不智。爭天下何必先占北京?我國必須作好準備,看好時機,一戰殺敗強敵,才是上策。」
  皇太后在心中點頭,輕輕說道:「皇上年幼,九王爺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的大事全靠你了。」
  聽到聖母皇太后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爾袞心中一動,又接著說道:
  「臣不急於率兵南下,還有一層意思,也應該向太后奏明。」
  「還有一層什麼意思?」
  「十幾年來,我國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春耕時節。我國的八旗制度不僅是兵農合一,而且軍、政、農、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農。漢人所說的寓兵於農,在漢人早已是一句空話,在我國卻不是空話。凡我大清臣民都編入八旗。開始只有滿八旗,後來有了漢八旗和蒙古八旗。多數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時是兵,不出征就務農。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春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間,場光地淨的時候。倘若誤了春耕,夏秋再遇旱澇之災,就會動搖了立國之本。所以我已下諭全國,一面搞好春耕,一面抓緊操練,單等時機來到,立刻出征。」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多爾袞面奏了眼下她最關心的軍國大事,一則釋去了她對戰爭勝敗的擔心,二則也增添了她的見識,三則她對多爾袞的滿腹韜略更加欽佩。當皇太極活著的時候,她在十五位妻子中的地位並不很高。地位最高的是她的姑母,也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人。建立後金朝以後,皇太極尊稱後金汗,姑母被封為中宮大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稱皇帝,姑母隨著晉封為清寧宮皇后。在皇太極的十五位妻子中,最受皇太極寵愛的也是博爾濟吉特氏家族人,受封為關雎宮宸妃,是永福宮莊妃的同族姐姐。皇太極同宸妃的感情最好,用封建時代的話說可算是「寵冠後宮」。所以在皇太極的眾多妻子中,論尊貴莫過於清寧宮皇后,論受寵愛莫過於關雎宮宸妃,而聖母皇太后原稱永福宮莊妃,居於中等偏上地位,對於國家大事從來不敢打聽,也不怎麼關心。自從皇太極突然病故,她的兒子小福臨被多爾袞等擁立為大清皇帝,她在一夜之間突然地位大變,上升為皇太后之尊。這樣一來,順治朝就同時有兩位太后,都姓博爾濟吉特氏。不過漢人大臣,按照漢人習慣,在小博爾濟吉特氏皇太后的稱謂前邊加上「聖母」二字,以表示她是皇上的生母。
  聖母皇太后聽多爾袞面奏了軍國大計以後,又詢問了三官廟作為學堂的修繕情況,以及開學的儀注,以後每日上學和下學的時間,沿途護駕安排等等,多爾袞一一奏明。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後十分滿意,不禁笑容滿面。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春美麗,使多爾袞不敢正視。
  多爾袞辭出以後,聖母皇太后立刻前往清寧宮去,將多爾袞面奏的軍國大計和小皇上讀書的安排都向正宮皇太后談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宮皇太后,在兩黃旗將士們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鞏固小福臨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宮皇太后的力量。另外,她畢竟是一位年輕寡婦,同多爾袞的來往應該隨時讓清寧宮皇太后清楚才好。
  在一群宮女的圍繞中,聖母皇太后體態輕盈地向清寧宮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多爾袞曾經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
  「他忘了我今日是皇太后的身份!」
  福臨因為已經繼承了大清皇位,所以他的發蒙讀書在盛京成了一件頗受臣民關注的重大新聞。開學的日期是禮部衙門有學問的大臣擇定的,連同儀注及警衛辦法,都得呈請輔政睿親王批准,還得報到宮中,使兩位太后知道。因為小博爾濟吉特氏不僅認識蒙古字和國字(即滿文),還認識許多漢字,所以在宮中教育福臨的責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開始上學的前兩天,聖母皇太后就幾次將小皇上抱在膝上,反覆地告訴他啟蒙讀書的重要道理以及有關的禮節和規矩。她想著她同小皇上原是無權無勢的孤兒寡婦,依靠睿親王對福臨全力擁戴,爭到皇位,才有今日;她是母以子貴,得以享受太后之尊。於是她忍不住又一次對不很懂事的幼子囑咐說:
  「兒呀,你明天就要啟蒙讀書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請老師,讓孩子啟蒙讀書,也是一件大事。何況你是大清國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後你就是大清進關後的開國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中國可不比遼東這個地方,兒呀,中國才是天下,地方廣大,人口眾多,又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你不讀書怎能做中國的一代賢君!」
  聖母皇太后在囑咐這幾句話的時候,想著不能對不懂事的六歲兒子吐出心中的千言萬語,禁不住落下淚來。她一方面感激多爾袞對她兒子的擁戴之功,佩服多爾袞是大清國的少有人才,另一方面也明白他是一個不好駕馭的權臣,在福臨長大親政之前,可能會有許多可怕的事情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中常懷著深深的憂慮,既不能對不懂事的福臨吐露,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寧宮皇太后透露半句。
  到了福臨上學的這一天,福臨由乳母和宮女們打扮整齊,在鳳凰門內坐上繡有幾條龍的黃緞暖轎,被抬往相距不遠的三官廟去。轎子前後有侍衛保護。乳母和幾個宮女跟隨在後。因為今天是開學之日,福臨在三官廟的大門內下了轎子之後,有禮部和鴻臚寺的幾位滿漢官員在院中跪接。然後他被單獨帶進北房正間,乳母和宮女們到另外一個房屋中休息。福臨在一張較矮的案子後南向而坐,小椅上鋪有繡龍黃緞墊子,背有黃緞椅搭。院子裡簡單奏樂。鴻臚寺官員和禮部官員進來,在皇上面前叩頭,然後兩位禮部官員在左右侍立,鴻臚寺官員出去將候立在學堂門外的四位御前蒙師帶引進來。師傅們在樂聲中向皇上行了一叩頭禮。樂聲停止。一位漢人禮部官員朗讀誦詞:

  我大清國應運龍興,開疆拓土,統一遼東,撫綏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半島,國基永固,物阜民康。誕育我皇,天資過人,值此天暖日長、春和景明,欽遵兩宮太后懿旨,為皇上擇師授讀,使皇上進德修業,成為堯舜之主,上達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臨雖然在宮中已經學會簡單的漢語,對於禮部漢人官員所朗讀的這幾句開學頌詞卻連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記著母后的囑咐:只是端坐不動,不要說話。
  禮部官員朗讀了頌詞以後,退到一旁肅立。鴻臚寺官員引導四位滿、漢御前蒙師,在福臨的面前叩頭。禮部官員在旁一一介紹,使福臨知道這都是他的師傅,從今天起將有兩位師傅教他讀漢字的書,一位教他讀寫「國字」(滿文),還有一位專教他用毛筆學寫漢字。儘管這四位老師中有兩位都有花白頭髮和鬍鬚,但福臨驚奇地望著他們在畢恭畢敬地叩頭行禮,他卻穩坐不動。他牢記著母后的叮囑:他是大清皇帝,是滿、蒙、漢和朝鮮的臣民之主,不能對任何人還禮。
  師傅們行禮之後,禮部官員、鴻臚寺官員、皇帝的師傅們,肅靜退出。
  進來兩個宮女,侍候小皇帝從正間受朝拜的座位上下來,走到內間,也就是福臨日後天天讀書寫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張紅漆描金小長桌,上鋪猩紅細氈,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一個宮女將小皇帝抱起來放在鋪有黃緞繡龍厚墊的椅子上,又放了一個腳踏,使他的兩腳不會懸空。等小皇帝坐穩以後,一個宮女打開了一件長方硯台,開始研墨。另一個宮女將一個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黃銅小手爐放在書案的右端,然後將牆角茶几上的銅香爐點著,轉眼間細煙繚繞,滿屋清香。
  專教寫漢字的師傅恭恭敬敬地進來,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書案一端,取出準備好的一張寸字正楷仿紙,上邊寫道: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聖天子,一土宇。


  這幾句話大概起於唐代,經過宋、元、明三朝。鄉間蒙師教兒童寫字,習慣上寫這幾句話,取其筆畫簡單,容易書寫。真正意義,沒人能完全說清。按照大體偕韻,習慣上讀成三字一句。「七十士」之後,本有「爾小生,八九子」等句,因為是教皇上寫字,所以都刪去了,改成「聖天子,一土宇」二句。雖然是泛泛的頌聖之詞,但是也反映出當時清國朝廷志欲吞滅整個中國的夢想。尤其添上這最後二句,曾經得到輸政睿親王的微笑點頭。
  教寫字的師傅跪在長桌右首的矮几上,將仿紙攤在小皇上面前的紅氈上,按照三字一句,念了一遍,只對最後二句解釋一下。又將一張大小同樣的略帶米黃色的素紙蒙在上邊,又拿起一件雕有雙龍吐珠的碧玉鎮尺壓在紙的上端,然後教皇上如何執筆,如何膏筆。下一步是告訴皇上每個字的「筆順」,他自己一邊講一邊寫個樣兒。這一道程序講完以後,他將他那半透明的米黃色的素紙換了一張,請皇上試寫。
  福臨第一次執筆寫字,感到新鮮有趣,又感到膽怯。雖是描仿,那柔軟的筆毛卻很不聽話。師傅有時不得不站立起來,走到他的背後,拿著他的小手,幫他寫一筆兩筆。福臨將一篇仿紙寫了一半,趕快停下來在黃銅手爐上暖一陣手,然後接著描仿。等到寫完以後,老師用宮女準備好的硃筆判仿。凡是筆畫比較順當的地方都畫圓圈,有的地方畫了雙圈。然後將判過的仿紙恭敬地放進黃緞的護書匣中,由宮女捧放在靠牆壁的紅漆架上。到一定時候,這些用來筆判過的仿紙,不但要送給輔政睿親王看,也要呈給聖母皇太后親閱。
  專教寫字的師傅退出以後,乳母帶著兩個宮女進來,將福臨抱下椅子,讓他同宮女們玩耍片刻,吃了一點兒點心,喝了兩三口熱茶。教識漢字的老師進來了。乳母帶著一部分宮女肅然退出,只留下兩個宮女在室內侍候。福臨又被抱起來坐到椅子上。一個宮女遵照事前囑咐,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經》放在皇上面前。另一個宮女將書本展開。老師向皇上行了一個簡單的屈膝禮,在書案有端的矮几上跪下來,花白長鬚有一部分垂到猩紅氈上。他望著玉雕筆筒,向侍立的宮女使個眼色。宮女取出來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面前。他拿著象牙尺子,開始從「人之初」讀起,讀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訴皇上,這是漢人兒童啟蒙必讀的一本書,書名《三字經》。簡單介紹以後,他就用象牙尺子,一個字一個字指著教皇帝認字。誦讀。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只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記住,可以用稚嫩的奶音背誦出來。他風聞聖母皇太后十分聰慧,粗通漢文,猜想到必是太后教皇上讀過《三字經》。但是宮中事他不敢打聽,只稱頌皇帝是天生開國治世之主,聰明過人。本來預定每天只教四句,現在索性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個字都認識清楚。
  讀過了《三字經》以後,開學第一天上午的功課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轎返回宮中。他先到清寧宮,向年長的清寧宮皇太后報告他放學回來了;隨即奔進永福官,撲進母親的懷裡,告訴母親他今天如何寫字,如何讀書。又說老師們都是老頭兒,如何向他叩頭,他坐著不動。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兒們也向他叩頭。他母親摟住他,十分激動。想到他讀了書,將來親政,成為中國之主,不辜負她年輕守寡,教育幼主的萬般苦心,不覺滾出眼淚。她吻了吻兒子的臉頰,用淡淡的口吻說:
  「我的兒呀,他們都在你面前叩頭是應該的,你是天生的滿、蒙、漢各族的臣民之主!」
  這天中午,在三官廟中,以兩宮太后的名義,向為皇上啟蒙的四位滿漢師傅賜宴,禮部和鴻臚寺各有一位官員作陪。雖然只有簡單的幾樣葷素菜餚,一瓶薄酒,但這是皇恩,也就是官員們的無限榮耀,所以開宴之前,蒙師們都在樂聲中向北行了三叩頭禮。酒宴開始不久,又一次樂聲大作。滿漢官員們趕快肅立。一位鴻臚寺官員朗朗宣佈:
  「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賞賜御前蒙師銀兩。跪下,叩頭,山呼謝恩!」
  四位蒙師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禮部官員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朱漆盤子,上邊放著四個黃布小包,喊道:「四位御前蒙師接賞!」一位鴻臚寺官將四個黃布小包分給四位御前蒙師,隨後高聲贊禮:
  「叩頭!再叩頭!三叩頭!……謝恩!」
  四位御前蒙師感激涕零,顫聲齊呼:「謝恩!」
  其實,每個黃布小包中只有十兩銀子。當時大清國制度草創,一切學習明朝。對文臣正經恩賞,數目照例很少,其意義不在金銀實惠,而在榮耀。
  從此以後,福臨每日上下午都到三官廟上學,從不間斷。上午寫仿,讀漢文書;下午學寫滿洲的拼音字,讀漢文書。福臨本來就相當聰明,加上他母親在宮中用心教育,入學前他已經認識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學後的進步特別迅速。這種情況,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對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國的希望所在,同時也增加了聖母皇太后的政治份量。福臨雖然尚在幼年,但是在傳統的思想和感情上他不僅是大清皇帝,也是兩黃旗的旗主。從三官廟中傳出了幼主讀書聰慧的消息,使兩黃旗上下人等大為欣慰。
  甲申年的初春,盛京城中,大清國的朝廷之上,就這樣始終保持著難得的寧靜氣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傳來的一連串緊急探報,突然間將盛京的寧靜氣氛打破,中國關內外的歷史也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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