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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經過上午的一場激戰,大順軍雖然在初戰中略佔上風,但是李自成的心頭上反而感到沉重。他認為吳三桂的關寧兵確實是一支精兵。自從崇禎十四年破了洛陽以來,與他交過戰的所有明朝軍隊,包括左良玉的人馬在內,還沒一支軍隊能夠同吳三桂的關寧兵相比。吳三桂只有三萬精兵,雖然兵力略少於大順軍,但是吳三桂集中兵力死守一城,就顯出兵力雄厚的優勢。李自成的御營設在靠近石河西岸的高崗下邊,他帶著軍師宋獻策立馬高崗觀戰,只能遙望正東方向的山海關,卻無法接近。不但不可能接近山海關,也不能接近山海城的西門,甚至接近山海城西邊的西羅城也不可能。西羅城外並沒有山河之險,石河如今適逢春旱,僅僅有涓涓細流,然而如今的中國已經進入十七世紀中葉,火器在戰場上發揮了強大威力。大順軍要通過空曠的石河灘到達西羅城下,且不說西羅城有強大兵力在等待迎擊,先說城上的炮火就會使大順軍遭受重大傷亡,造成關寧兵出城反攻的極好機會。李自成今日不但認識了關寧兵的戰鬥力不可輕視,也認識了山海關不但對外是一座天下雄關,從裡邊也不易攻佔,甚至連接近也很困難。
  當上午的激戰結束以後,李過和劉宗敏分別來到李自成的面前,向他稟報了各自陣地上的戰鬥詳情。李過指揮的陣地就在他站立的土崗下邊的石河邊上,他看得一清二楚。在戰況緊急時他曾經忍不住想親率御林軍衝下崗去,投入戰陣,被宋獻策用眼神和搖手阻止。至於劉宗敏指揮的紅瓦店戰場,因為看不十分清楚,誤以為大順軍在紅瓦店的陣地失利,曾打算命令在紅瓦店西崗上的大軍派出一萬人馬前往馳救,殺敗敵軍。但宋獻策搖搖頭,阻止增援,輕聲說:「不用派兵增援,馬上即見分曉。」果然,關寧兵中了劉宗敏的計,沒過多久,埋伏在村中的大順軍各路殺出,已經分散的關寧兵措手不及,大量死傷,只有一半人馬潰逃出
  今日是東征的大順軍與關寧兵初次交鋒,紅瓦店的勝利不是一個小勝利,所以劉宗敏向李自成稟報交戰情況時很自然地帶著激動情緒。李過在旁邊也聽得有味;頻頻點頭,向軍師問道:
  「軍師,你怎麼知道劉爺是在用計,阻止皇上派兵增援?」
  宋獻策笑著說:「我深知劉爺善於用計,遙遙看見紅瓦店戰場上的大順軍向村中逃跑時沒有崩潰之象,而是分股行動,慌亂中仍有秩序,故知關寧兵必墮入劉爺計中。」
  劉宗敏哈哈大笑。一向比較嚴肅的李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站在附近的李雙喜和幾員護衛親將互相遞著眼色,精神為之振奮。自從離開北京以來,他們沒有看見皇上有過一次笑容。尤其雙喜是李自成的養子,對大順皇上的心情最為留意。此時他偷看父皇的臉上表情,竟然看見父皇遠不像李過和劉宗敏那樣高興,而是稍露微笑,跟著就顯得心情沉重,對宋獻策、李過和劉宗敏三人說道:
  「你們都跟我去大帳中吃午飯去吧,一邊吃飯一邊商議大事。」
  眾人隨著御駕在大群親兵的扈從中走進村中。這是一個有十幾戶人家的貧窮村莊,只有一家瓦房,但上房的正間擺著一個白木棺材。李自成自從破了洛陽,號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起就脫離了流寇時代,如今是大順皇帝,所以這貧窮的小村莊竟沒有他可以臨時居住之處。手下的官員們因為他是皇上,更不敢隨便為他安排住處。到了此地以後,儘管大家都明白明日天明後就有大戰,還是為他在打麥場中搭起一座大帳,通稱「御帳」,又從百姓家中找來一張四方桌,一把大椅子放在方桌後邊,鋪上黃墊,權作御座,又找來幾把舊椅子,放在御帳一角,備召見親信大臣時賜座之用。御帳的一角也放了一張小桌,備隨營書記臨時寫字之用。
  李自成進了御帳,先在方桌北邊的椅子上面南坐下。其他人不敢一起進帳,立在帳外稍候。李雙喜因知道父皇要留下劉宗敏等在御帳中用膳和密議大事,所以緊跟著同一位年輕的扈駕親將進來,趕快將椅子擺好,恭敬地小聲問道:
  「叫他們都進來吧?」
  李自成十分疲倦,加上情緒低沉,只輕輕點頭,沒有做聲。
  李雙喜和扈駕親將迅速退出。雙喜在帳外對劉宗敏等低聲說道:
  「有旨,叫你們各位進帳共用午膳!」
  劉宗敏走在前邊,抱拳躬身行禮,隨即在方桌左邊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當時遵照唐宋以來的禮俗,以左為上,而劉宗敏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在方桌的左邊就座。軍師宋獻策行禮後在方桌的右邊就座。李過是李自成的親侄兒,叔侄同歲,自幼一起玩耍,學習武藝,互相廝打,常在地上翻滾,如同兄弟。自李自成號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之後,李過再不敢不尊敬叔父了。為著擁戴叔父的帝王大業,他牢記自己應該時時對叔父執臣下之禮,為其他眾多武將樹立榜樣。今日雖在戰場,但因是皇上賜膳,所以他不像劉宗敏那樣行一個躬身作揖的簡單禮節,而是跪下去叩了一個頭,然後在下席(皇上的對面)就座。
  四樣極其簡單的菜端上來了,接著端上來的是粗面鍋盔和雜麵條。李自成已經餓了,開始大口吃起來。行軍御膳房的領班廚師看見皇上吃這樣的粗惡飲食,心中有點難過,跪下說道:
  「啟奏皇上,方圓十里以內的老百姓都逃光了,葷素菜全找不到,除非明天能夠攻開山海城,否則兩天後連這樣的伙食也沒有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此刻對攻破山海城不但毫無信心,而且都想到這戰爭凶多吉少。自從崇禎十三年李自成的人馬進入河南,大約五年以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沉重心情。他很後悔自己料敵失誤,不聽宋獻策和李巖的苦心諫阻,率人馬離開燕京東征,陷於進退兩難之境。他一邊低頭吃飯,一邊在心中問道:
  「怎麼辦?怎麼辦?」
  隨營御膳房的廚師領班來將碗筷和盤子拿走,另一個徹廚官員將方桌擦乾淨。他們退出之後,李自成與劉宗敏等正要開始議事,雙喜進來了,跪在地上說:
  「啟奏父皇,劉體純有要事前來稟奏。」
  「叫他進來!」
  李自成向足智多謀的宋軍師望了一眼,在剎那間,他在心中問道:難道劉體純有什麼好的消息?
  李雙喜迅速退出,在帳外作個手勢,緊接著劉體純快步躬身進帳。李過將自己的椅子向旁邊一拉,使劉體純能夠正對著皇上跪下。劉體純按照規矩,跪下去叩了三個頭,但沒有馬上說話。按說,劉體純從少年起就跟李自成起義,出生入死,被李自成視為親信愛將,不應在反映意見時有所顧慮,但如今由於是君臣關係,使劉體純不得不有點膽怯。李自成見他叩頭後卻不說話,感到奇怪,沒有叫他平身,心中很急,趕快問道:
  「你是不是要稟報滿洲兵已經到了山海關外的事?」
  劉體純本來不是為稟報這一件盡人皆知的消息,但因心中一慌,說道:
  「是的皇上,滿洲的攝政王多爾袞率領滿、蒙、漢八旗軍隊已經來到山海關城外了……」
  「孤已經知道了,何用探報!」
  劉體純一驚,立刻轉入正題:「聽說吳三桂原來並無意投降滿洲,在山海城中按兵不動,腳踩兩家船。是投降大順還是與大順為敵,許多天不能決定……」
  「可是孤差人勸他投降,又差人攜帶金銀綢緞前去犒軍,他竟然受了犒軍金銀,公然拒降,反而向滿洲借兵,甘為漢奸敗類!」
  「實際情況,臣已探明,不敢直言啟奏。」
  李自成心中一驚:「什麼實際情況?你探聽到的事只管說出不妨。快說吧,二虎!」
  「據說,吳三桂因知崇禎已經自縊身死,明朝已經滅亡,加之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所以他一沒有在軍中為崇禎發喪,也沒有命將士臂纏白布,為崇禎帶孝,二沒有宣誓……宣誓……討……討……」
  李自成忍不住說道:「『宣誓討賊』!你是重複敵人的話,何必怕說出口?往下還有什麼?」
  「還有,三沒有派一個人去同明朝在江淮各處的文臣武將聯絡,共商報仇復國大計。他在觀望,也在等待。到我朝差遣唐通與張若麒前來山海犒軍勸降時候,事情已經遲了,吳三桂已經決定與我為敵。」
  「為什麼吳三桂下決心與我為敵?」
  「啟奏皇上,吳三桂雖系武人,但是他久為邊將,處在局勢多變的爭戰之地,十分機警。他一面不斷派細作偵探北京情況,一面也偵探瀋陽滿洲動靜,對滿洲朝野事十分清楚。」
  李自成問道:「聽說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後來變卦了,到底是什麼道理?」
  劉體純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劉宗敏一眼,下決心回奏說:「皇上!臣哥哥劉體仁追隨皇上起義,死在戰場。那時臣只有十二三歲,蒙陛下留在身邊,以小弟弟相待。據臣判斷,明日上午必有惡戰,決定勝負。臣幸蒙皇上培養,得為皇上的親信將領,明日定當勇猛向前拚死殺敵,以報皇恩。說不定明日臣出戰後,將會陳屍石河灘上,馬踏為泥,所以此刻縱然獲罪,也將埋在心中的一些話全倒出來!」
  李自成也動了感情,片刻間不顧自己的皇帝身份,輕聲說:「二虎兄弟,你說吧,說吧!」
  劉體純說:「吳三桂雖說是鎮守寧遠的武將,但是他父子兩代位居總兵,他舅父祖大壽也是總兵,所以對明朝的朝政腐敗、種種亡國弊政,早已清楚。他風聞皇上近些年統率仁義之師,縱橫數省,所向無敵,深受百姓擁戴,望風迎降。崇禎看清楚北京局勢萬分危急,下密詔命他火速放棄寧遠,只護送寧遠百姓進關,星夜到北京守城。他只攜帶十來萬寧遠士民和將士家屬,謊稱五十萬人,走得很慢。當時沒有滿兵追趕。他如有忠心救主,應分出一部人馬護送百姓,親自率領兩萬精兵,日夜趕路,早到北京,部署守城。如若那樣,北京人心安定,朝廷安穩,唐通不會出居庸關三十里迎降。如若那樣,明朝雖不能不亡國,至少可以不會迅速滅亡。因為他不是明朝的忠臣,所以誤了崇禎皇帝,斷送了明朝江山。」
  「孤進了燕京之後,他為什麼不趕快投降?」
  「他在看北京情況,每日派細作刺探消息。」
  「後來他為什麼決計要與我大順為敵?」
  劉體純又忍耐片刻,用十分沉痛的語調說道:「皇上!明日血戰,臣說不定會戰死沙場,以後永無向皇上陳奏實情之日。倘若所奏不實,觸犯聖怒,請治臣妄論朝政之罪。這不是平常時候,臣秉忠直言,死而無憾!」
  李自成從來沒有看見過劉體純在他面前說話有這樣的神情和口氣,他既為二虎的忠誠所感動,也增加了他對明日大決戰不利的預感。一反他平日冷靜沉著的習慣,雙目含著怒意,望著劉體純說道:
  「二虎,不管你心中有什麼話,該倒出來的你趕快倒出來,不要顧忌!坐在這裡的沒有一個外人,不能夠走露消息。你知道什麼情況,快快說出!」
  劉體純望了劉宗敏一眼,看見劉宗敏的神色嚴厲,分明是不高興他在皇上面前說得太多;然而他又看見軍師神情淡然,分明是鼓勵他向皇上大膽進言。他抬起頭向李自成慷慨說道:
  「啟奏皇上,吳三桂在起初確實有降順之意。原因是崇禎已死,明朝已亡,他已經是無主的亡國武臣,以數萬孤軍守著山海孤城,糧餉沒有來源,也沒有一處援兵,還有十幾萬從寧遠攜來的眷屬和百姓,分散安插在山海衛附近地方,如何生存?這時他為自己和為進關來的軍民生死打算,只有向大順投降才是生路。可是幾天之後,他突然變了,拿定主意,堅不投降……」
  「他為什麼忽然間改變主意?」
  「他天天得到細作稟報,不但對北京的情況盡知,也知道各地方的許多情況。那時吳三桂天天同他手下的文武官員商議,罵道,罵道,罵道……總之,他下決心不降了!」
  「為什麼有此變化?」
  「他知道我朝進入北京以後,抓了幾百明朝的六品以上文臣,酷刑拷打,向他們逼要銀子,拿不出銀子的拷打至死。這件事使吳三桂十分不滿,認為自古得天下的創業之主都是用心招降前朝舊臣、籠絡人心。怎麼能這樣呢?吳三桂罵我們是,是,是……」
  劉宗敏插言說:「眼下不是談閒話的時候,與明日作戰不相干的話,不必說吧。」
  李自成說道:「我奇怪吳三桂的父母和全家都在我的手中,他到底為什麼忽然變卦,決心與我為敵。獻策,你是軍師,二虎平日可向你稟報過麼?」
  宋獻策欠身回答:「回陛下,自從在襄京建制,劉體純專掌指揮細作,刺探敵情,向臣稟報,建功不小。但是凡關於我朝得失大事,政事內情,外邊怎麼議論,他從來不露口風。如今他要向陛下陳奏的,事關吳逆由打算投降到決計背叛,甘為漢奸的曲折實情,不妨讓他奏明,以便我們制定應變之策。」
  李自成向劉體純輕輕點一下頭,意思是讓他快說。劉體純接著剛才未完的話頭啟奏:
  「吳三桂正在舉棋不定,忽又得到細作稟報,說我們的總哨劉爺住在田皇親公館,聽說田皇親病死後留下兩位美妾,都是江南名妓。一個叫顧壽,在北京城破前跟著田府中一個唱小生的戲子逃走了。劉爺一怒之下,殺了幾個有牽連的戲子。細作又報稱劉爺聽說還有一個叫陳圓圓的,也是田皇親帶回的江南名妓,比顧壽更美,就派人將吳襄抓來,逼他獻出陳圓圓。吳襄回答說陳圓圓已經到了寧遠。劉爺不信,拷打吳襄。實際上……」
  李自成說道:「實際上我立刻下旨,叫劉爺將吳襄送回家去,對吳公館妥加保護。」
  「臣知道皇上為著招降吳三桂,對吳公館妥加保護。臣剛才所言,是指吳三桂的細作回去向吳三桂稟報他父親吳襄受到拷掠,激起他拍案大怒,決意反抗大順,趕快向滿洲借兵。」
  「吳三桂決計不降,還有別的原因麼?」
  「還有,還有,至少還有三個原因。」
  「哪三個原因?」
  「據細作稟報,在山海城中,吳三桂同文武官員們紛紛議論,指出我大順佔領北京後很快就露出了要命弱點。比如說,我朝讓數萬將士駐紮城內,住在民宅,軍民混雜,發生搶劫百姓、姦淫婦女之事,引起許多婦女自盡,這件事最失人心。第二件事,北京雖是繁華京城,俗話說在皇帝輦轂之下,居住著許多勳舊世家,達官貴人,可是最多的還是平民百姓,他們既不能靠俸祿,也不能靠莊稼,好像是在青石板兒上過生活。他們平日生活就十分艱難,何況亂世!千家萬戶的平民百姓平日常聽說李闖王率領的是仁義之師,所到之處開倉放賑,救民水火,可是進北京後不但無開倉放賑之事,反而騷擾百姓,使百姓大失所望,日子反不如從前,由人心厭明變成思念舊主。北京城內和四郊地方常貼出反抗大順的無頭招貼,防不勝防,禁止不住。這種情況,吳三桂的細作豈能不報到山海?能夠瞞得住吳三桂麼?還有,陛下,我大順兵進了北京,軍紀迅速瓦解,士氣低落,這種情況,陛下清楚,總哨劉爺清楚,軍師清楚。我們自己人清楚不打緊,被吳三桂探聽清楚,他怎肯降順我朝?何況他對滿洲的動靜,十分清楚!」
  聽了劉體純的大膽啟奏,李自成、劉宗敏、宋獻策和李過都十分震動。李自成既後悔他不該高燕京懸軍東征,又生氣劉體純竟對他隱瞞敵情,使他今日陷於進退兩難之境。劉宗敏因為離開長安後身任提營首總將軍,到北京後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劉體純這一陣跪在皇上面前的披瀝陳詞,所奏的每一件重大失誤都與他有關,心頭十分沉重,臉色鐵青,低頭不語。宋獻策因為身任軍師,劉體純在軍師府的領導下分掌情報工作,對劉體純所說的各種情況,也大體清楚,所以他曾經竭力諫阻皇上御駕東征,甚至不避自身禍福,向皇上說出這樣的話:「陛下東征對陛下不利,吳三桂西犯對吳三桂不利。」他當時猜到清兵必會南犯,但是一沒有料到清兵南犯這樣快,二沒有料到清兵在行軍的半路上招降了吳三桂,轉道直向南來,沒有枉道密雲一帶,於今日來到了山海關前。宋獻策原來盡力諫阻皇上懸軍東征,沒有成功,他就作退一步打算,決定到石河西岸停下來,誘敵出戰,傾全力打個勝仗,使敵人喪失銳氣,然後退兵,在北京的近郊迎擊清兵。然而目前看來,這一打算也將要落空。多爾袞今夜必然進關,明日與吳三桂合兵對我,結果如何,已經可以判定。他現在所考慮的不是明日如何對敵作戰,而是如何勸皇上趕快退兵。但是就在這同一時刻,他想到退兵實不容易,有可能全軍覆沒。此地距北京七百餘里,中途無一處險要地方可以暫時固守,阻擋追兵。以大順軍的目前實情而言,在退兵路上可能會潰不成軍,一敗塗地。想到這裡,宋獻策不由得想到「白虹貫日」的天象,心頭一涼,向皇上的顯得憔悴的臉孔上望了一眼,忽然發現就這幾天,皇上的鬢邊出現了不少白髮。他還看見,皇上因為連日操勞過度,睡眠很少,眼窩深陷,印堂發暗,大眼角網滿血絲,使他在心中更加吃驚。在驚懼中,不禁又想到「白虹貫日」的兇惡天象。
  宋獻策很贊成劉體純向皇上披瀝陳奏,說出了他平日不便上奏的實情。在劉體純的話停頓時候,他想著滿洲兵已經來到,明日的大戰決難取勝,在心中說道:
  「我身為軍師,不能諫阻皇上懸軍東征,致陷於今日危險處境,奈何!奈何!」
  他已斷定,明日會有從海面刮來的一陣狂風,滿洲精銳騎兵會趁著狂風猛衝我陣;他還根據「白虹貫日」的天象,斷定了滿洲兵和關寧兵明日必將拼全力攻擊大順軍的御營,一則為殺死或活捉大順皇帝,二則為奪去吳襄,三則為奪去崇禎的太子和永、定二王,絕了明朝遺臣和百姓的復國之望。當然,宋獻策十分明白,目前在多爾袞的心中,在明日的決戰中,他主要的目的是要殺死或活捉李自成,其他都不重要。想到這裡,他的脊背上驀然出了冷汗。
  他雖然出身於星象卜筮之流,二十載浪跡江湖,但是他畢竟是一位奇才,足智多謀。這時他忽然想到常說的一句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同時決計向皇上建議,今晚迅速退兵,避免明日決戰。如何能使皇上聽從他的建議呢?他感到沒有把握,抬起頭來,以憂慮的眼神望著李自成的臉孔,等待建議的機會。
  此刻李自成的心頭很是沉重,失悔不該不聽來獻策和李巖的諫阻,對吳三桂的情況估計不足,陷於今日進退兩難之境。他向宋獻策、劉宗敏、李過,也向劉體純掃了一眼,歎口氣說:
  「孤原來以為,吳三桂只有一座孤城,看見我親率大軍來征,必然恐懼,願意降順,所以我將他的老子和崇禎的三個兒子都帶在軍中,以備對吳三桂招降之用。沒有料到,吳三桂竟然會如此倔強!二虎,你說,吳三桂為什麼如此倔強,有恃無恐?你要將實情啟奏!」
  劉體純說道:「臣派遣細作,混入山海,有的混入吳三桂軍中,探聽許多實情,有些情況不敢上奏,請恕臣死罪!」
  「胡說!你是孤的親信將領,所以才委任你掌管偵探敵情重任,為什麼你知道的事情對孤隱瞞?我不是白依靠了你?!」
  劉體純對皇上的震怒,渾身一顫,但想到大軍已處在十分危險境地,乾脆抬起頭來,心情沉痛地說:
  「自從破了北京,皇上住在深宮之中,臣去武英殿叩謁皇上很難。皇上與朝中大臣,以為天下已經到手,江南不須用兵,可以傳檄而定。朝廷上一方面忙於演習登極典禮,一方面忙於拷掠追贓和賞賜宮女。臣縱然知道許多敵方情況,也不敢完全啟奏陛下,怕的是引起陛下的心中不快。臣今日因為想到明日上午大戰,情勢緊急,關係重大,所以趁陛下在御帳午膳時候,甘冒重罪,晉謁陳奏。總起來看,吳三桂之所以敢與我朝為敵,一是他對我大順軍佔領北京後的種種腐敗情況,十分清楚,認為我雖然奪取了明朝天下,也不是長久局面,所以他心中對我輕視。二是他對滿洲情況,一舉一動,十分清楚,多爾袞何時率兵南犯,要從何處進兵,他都探聽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敢於同我為敵。多爾袞出兵時候並不知吳三桂可以迅速招降,所以原打算採取往年慣例,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直趨北京,不意吳三桂向他借兵,派去的使者同他在翁後相遇。多爾袞立刻決定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允許事平之後,讓他的本部將士仍回寧遠屯駐,用這句話收買吳三桂部下將士的心……」
  李自成問道:「這是一句空話,怎麼能收買住吳三桂部下將士的心?」
  「皇上,同樣一句話,目前出自多爾袞之口,就能收買住寧遠將士之心。目前,遼東全境都歸了滿洲,寧遠和附近的大小城堡,全為滿洲所有。多爾袞是攝政王,雖無大清皇帝之名,卻有皇帝之實,所以他說的話就貨真價實,日後可以落實。吳三桂的部下文武,大部分都是寧遠一帶人,那裡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有他們的很多土地房屋。那裡是他們的根。吳三桂奉旨勤王,才到玉田,北京失守,崇禎自縊,明朝滅亡。吳三桂的部下文武官員與士兵突然失去所依。十餘萬進關百姓,一旦成了難民。按照一般道理,吳三桂很容易受我招降,何況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成了人質!可是他竟然硬不投降大順,反降了滿洲,成為我朝的勁敵。這是我大順朝一大失策。可是,臣近來常想,吳三桂並不是腦後生有反骨,不是天生的漢奸坯子,為什麼會有今日這種結果?我朝文武群臣,不能不想一想,我們進了北京以後,為什麼失去民心,使吳三桂與關寧將士不肯擁戴,使山海城中的士民們鼓勵吳三桂同大順對抗。皇上,明日上午是決定生死存亡的大戰,臣說不定會戰死在石河灘上,所以臣此刻冒死說出來進北京後耳聞目睹的一些實情,請皇上三思!」
  劉宗敏臉色沉重,說道:「如今說這些話有什麼用?還是商量軍事要緊!」
  李自成說道:「不,讓二虎說下去,說下去!東征以來,孤對進佔幽州以後的許多事情處理不當,也是深為後悔。二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劉體純對大順朝的牛金星和劉宗敏文武兩位大臣很有意見,只是有些話藏在心中,沒有機會吐出。此刻因大順朝處境凶險,明日他可能戰死在石河灘上,大順朝前途難保,所以經李自成一鼓勵,又看見軍師也在用眼色鼓勵他說下去,他一狠心接著說道:
  「陛下!破了幽州以後,我大順軍數萬將士駐在城內,佔住民宅,軍民混雜,自然會軍紀敗壞,引起士民不滿,重新思念明朝。大局未定,正需要施行仁政,收攬人心,可是我朝的文臣武將們沒人料到滿洲人會興兵南犯,更沒有人料到吳三桂敢堅不投降,並且差人向滿洲借兵。大小武將們除搶掠錢財之外,又紛紛搶掠美女。有一天臣騎馬從田皇親府的門前經過,恰好遇到兩輛轎車也到田府的大門外停下。許多人駐足觀看,小聲談論。我也勒住馬韁,立馬照壁裡邊觀看。隨即看見從第一輛轎車上下來四個穿戴標緻的僕婦丫環,走向第二輛綠呢亮紗轎車。首先,綠呢車簾揭開,從車中下來一大一小兩個花枝招展的漂亮丫頭,隨即扶下來一位濃裝打扮的大家小姐。小姐下車以後,立刻由丫環僕婦們前後左右侍候,進了田皇親府中。過了兩三天,聽說士兵們紛紛議論,說打了十幾年的仗,皇上爭得了天下,將領們封了侯、伯,分了金銀美女,士兵們平時賣命,破了北京後卻依舊兩手空空。不知誰將下邊的紛紛閒話傳進宮中,蒙皇上降下上諭,放出幾千宮女,賞賜中、下級武官。羅虎駐軍通州,被叫來北京,告他說皇上賞賜他一個姓費的美女,並在京城內賞賜他一處住宅,命他馬上成親。羅虎雖然比我小五六歲,稱我二虎叔,可是一向同我的感情很好,無話不談。他和雙喜同歲,都是在孩兒兵營中長大的,可以說情逾骨肉。羅虎的母親年輕守寡,誓不改嫁,茹苦含辛,撫養他們兄弟二人。羅虎是個孝子,他不願娶一位官中美女,像擺花瓶似的供在家中。他只想娶一個農家姑娘,照料他吃苦守寡的母親。羅虎有一個遠房表妹,住在鄰村,小時候見過幾次。這姑娘雖然不是美人,可是生得明眸大眼,針線活、地裡活都是一把好手。家裡大人也為他們提過親事,只等戰爭平息,便為他們拜堂成親,同母親住在一起。羅虎聽到皇上賜他美女,實不願意。他先找雙喜商量,求雙喜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辭了賞賜。雙喜不敢為他說話,要他找我。臣也不敢替他見皇上說話。他去找總哨劉爺求情,被劉爺痛罵一頓……羅虎成親的那天晚上還想著他的受苦大半生的母親和在家鄉等候著他的表妹,心中十分難過。他本不會喝酒,別人不知,只管勸酒——只有我跟雙喜沒有勸酒——他被灌得大醉,回到洞房中倒頭便睡,到後半夜被費宮人刺殺了。常言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羅虎啊,多麼難得的一員青年將領!多麼可惜!」
  劉體純說到這裡,聲音開始哽咽,站在他背後不遠處的李雙喜開始滾出眼淚,但是竭力忍耐著不敢哽咽。
  李自成不由得歎息一聲。
  宋獻策認為劉體純的話已經夠了,選美女的事原是皇上帶的頭兒,再多說就不好了。他趁機向李自成說道:
  「皇上,可以叫德潔將軍平身了。他還沒有用午飯,叫他快去用飯吧。午後密商明日決戰大計,他雖然不是大將,但是他熟悉敵我情形,可以命他參加。另外,在秘密會商軍事時,臣將向陛下奏明,派劉德潔將軍一件極其重要的差事。羅虎不幸在洞房被刺身亡,如今能夠擔任這一差事的別無他人,臣想來想去,只有德潔一人了!」
  李自成不知軍師將派劉二虎擔任什麼差事,不便馬上詢問,對劉體純輕輕揮手,說道:
  「你快去用午飯吧!」
  劉體純退出去之後,大帳內好一會兒鴉雀無聲。忽然,劉宗敏歎了一口氣,心情沉重地說道:
  「從去年十二月間我大軍渡河北伐,我就任提營首總將軍,代皇上指揮全軍。攻破北京以後,我朝雖然有牛金星任天祐閣大學士,位居開國首相高位,又有獻策和李巖任正副軍師之職,代皇上謀劃軍事,決定用兵方略,可是皇上欽命我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我在皇上面前,說話最為算數,正如人們常說的:一言重於九鼎。可是我是打鐵的出身,沒有多讀書,所以憑心而論,我為大順立過戰功,也做過錯事,到今日後悔無及……」
  李自成截斷他的話說:「此刻要趕快決定如何用兵,其他事以後再談。」
  劉宗敏說:「皇上,我是個直性子人,該說的話不能夠憋在心裡。剛才,劉二虎兄弟因看見局勢十分險惡,在皇上面前痛痛快快地說出了平時揣在心中不肯說出的話,有些事牽涉到我,只是他不肯提名道姓地說出責任應該歸在我宗敏身上。其實,自從東征以來,我的心中何嘗不很沉重。只是我沒有說出罷了。比如進了北京之後,將六品以上的明朗官員抓了幾百人,酷刑拷打,追索贓銀,有的受不住拷掠死了。這事雖然是東征之前在西安就商量定的,可是在皇上左右親信大將中,我是主張最力的人。我出身很窮,起小學打鐵,看見明朝從上到下,無官不貪,叫百姓沒法生活。所以在商議我軍破了北京以後,如何籌集軍餉的時候,有人說,崇禎連年打仗,加上天災不斷,國庫如洗,從宮中找不到多的銀子,只好向皇親國戚和大官僚們想辦法,只好將六品以上的官僚們抓起來,逼他們拿出銀子。不拿銀子就叫他們受點皮肉之苦,不怕他們不是出血筒子。我因為平日最痛恨貪官污吏,對這個意見竭力贊成。皇上也因為我平素做事鐵面無私,更不會貪污公款,所以就決定命我負責對明朝官員們拷掠追贓的事。……」
  李自成說道:「幾年來各地戰亂加上水旱天災,我大順在長安新建國家,諸事急需用錢,無處籌措,所以才有在北京拷掠追贓的事。這事雖說挨了許多人的罵,可是很快拷掠到七千萬兩銀子,運回長安,解救了我大順朝的緊急需要。」
  劉宗敏緊接著說:「皇上,最近幾天,因為我大軍所到之處,百姓逃避一空,粗細糧食,家畜家禽,什麼也不留下,只差沒有人往井中下毒。到了這時,我才恍然明白,吳三桂之所以僅憑山海衛一座孤城,就敢與我大順為敵,堅不投降,是因為,在他的眼中,我們雖然進了北京,但仍然是流賊習氣不改,並沒有得天下的樣兒。自古得天下的,都是時時處處撫恤庶民百姓,千方百計招降文官武將。可是我們進北京之後,卻將六品以上官員抓起來,拷掠追贓,就不是收攬人心的辦法。……」
  李自成被劉宗敏的這些話所感動,同時想到進北京後有許多錯誤的措施他自己應負主要責任。於是他不讓劉宗敏再說下去,趕快說道:
  「捷軒,別的話暫時不談。眼下只商議打仗的事……」
  劉宗敏顯然心情沉重,將兩手抱在桌上,先向大家看了一眼,然後望著李自成說:
  「臣為北伐大軍提營首總將軍,欽封臣為大順朝文武百官之首,進北京後一切措施失誤,縱然皇上不加重責,我劉宗敏也不能不心中難過。今日劉二虎老弟有些責難與我有關,我不生氣,只覺得十分慚愧。此刻,光吃後悔藥無濟於事,我說出兩件應該火速辦的事情吧!……」
  李自成趕快問:「你趕快說,哪兩件事?」
  「第一件,立刻拿出三百萬兩銀子,交給副軍師李巖,賑濟北京城內和郊區貧民。」
  李自成點頭說:「孤同意。命李巖立刻辦好放賑的事,新降順的文臣們一個也不許插手。」
  「第二件,」劉宗敏又說道,「火速密諭北伐大軍的南路軍總指揮、權將軍劉芳亮,將所部人馬集合,星夜趕到北京城外,準備與敵兵決戰。冀南各府州縣縱然情況不穩,可以暫時不管;等大局穩定之後,再派兵剿撫不遲。還有,替皇上寫一密諭,命駐守太原的陳永福火速移兵固關,太原只留下少數人馬彈壓,太原附近各州縣情況不穩,暫不去管,防守山西的大門要緊。」
  李自成明白劉宗敏把情況想得更壞,考慮到滿洲兵在奪占北京之後,還會繼續進兵,攻入山西。他也想到明日決戰不利,但沒有想到會一直敗入山西,連固關也會受到滿洲兵的進犯。他微笑點頭,示意劉宗敏說下去。
  劉宗敏看見李自成的神色沉重,接著又說:
  「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我們多向壞處打算,會有好處。我們進了北京以後,許多新降的文臣們以為天下已經到手,只要皇上舉行了登極大典,就坐穩了萬世江山。現在看來,當我朝在忙於籌備皇上登極大典的時候,滿洲人正在準備大軍南犯,從大順朝的手中奪取天下。眼下,多爾袞已經率滿蒙漢大軍來到山海關外,不管我們願不願同敵人決戰,今夜滿洲兵都得進關,我們明日都得遇到一場苦戰,所以多向壞處想很有好處。」
  李自成與劉宗敏共事多年,深知宗敏不僅是一位勇猛無畏的戰將,而且也善於謀劃軍事,胸有韜略,所以很得到他的倚重。劉宗敏隨即向宋獻策說道:
  「軍師,我剛才的這些建議,都是絕密的,也是十萬火急的,請你自己寫成緊急文書,稱道是奉皇上緊急面諭,下蓋你的印章,立即快馬發出。到了永平,另換塘馬,人不休息;到密雲也是只換塘馬,人不休息。到了北京,如在夜間,則連夜叫開城門,將這些十萬火急上諭交到牛丞相手中,不許耽誤。劉芳亮現在何處,我們不知道。給他的密封文書,可由牛丞相命兵政府衙門派塘馬火速轉交。軍師,事不宜遲,你馬上就親自動筆,火速辦吧。」
  宋獻策雖然是大順朝的開國軍師,在滿朝文臣中僅低於牛金星一個肩膀,但是劉宗敏是欽命位居文武百官之首,而現在劉宗敏所考慮的事都很重要,看得較遠,使他在心中佩服。所以宋獻策遵照劉宗敏的吩咐,立即起身,坐到御帳一角的小桌旁邊,一邊研墨一邊思考著劉宗敏的話,使他吃驚的是,他的心中已明白,劉宗敏預料的情況比他預料的還要可怕。劉宗敏擔心明日上午如果戰敗,大軍崩潰,滿洲兵會一路追趕,奪占北京之後,還會窮追不止,直至進入山西。倘若如此,大順朝欲固守關中就十分不易!
  因為事先考慮到可能皇上會有極其重要的密諭不能交文臣經手起稿、繕寫,以免洩露出去,所以來獻策在舉行御前會議時準備了一件用牛皮製的護書,放在小桌上邊。現在他將護書打開,取出軍師府專用箋紙,按照劉宗敏的意思,很快地將三份「上諭」的草稿寫出。這種「上諭」,既不同於常見的皇帝詔書,也不同於官場中的八行書信,而是用質樸的大白話寫的,類似近現代的所謂「白話文」。宋獻策將擬好的三份「上諭」稿子雙手捧呈李自成的面前,請求審閱。李自成的心情無比沉重,分別看了一遍,微微點頭,推到劉宗敏的面前。劉宗敏看過後,也點點頭,說道:
  「好吧,趕快派專人馬上發出,不要耽誤!」
  宋獻策說:「是要馬上發出,即速送到牛丞相手中。」
  為著稿子要留作絕密檔案,宋獻策立刻回到御帳一角重新在小桌旁邊坐下,又從護書中取出正式軍師府公文用箋,將三封「上諭」都加上開頭的例行用語:

  大順朝隨營軍師府正軍師宋為緊急傳諭事,頃奉東征大軍提營首總將軍汝侯權將軍劉面示奉皇上諭旨……


  宋獻策知道劉宗敏最討厭這一句枯燥無味的例行用語,認為這一句是「六指抓癢——多一道子」的話,所以重新將稿子繕清以後,自己校讀無誤,便將三份「上諭」分別裝入三個軍師府的公文封筒,寫好送交去處和收文官員,再用火漆封好,立刻走出御帳,派人喚來值勤的負責緊急塘報的官員,吩咐他如何馬上送出緊急文書,遲誤將受到軍法懲處。而最重要的吩咐是他想到如今民心不肯歸附大順,塘報官出發時必須帶十名精銳騎兵,護送到京,以免路上出事。
  宋獻策在御帳外邊為派遣塘報武官和挑選十名騎兵往北京飛送皇上密諭的事,大約花去了一頓飯的時候。等他回到皇上面前,看出來每個人的神色都很沉重。在劉宗敏吩咐他草擬緊急上諭時候,他心中很清楚,劉宗敏也同他一樣將目前的局勢看得十分不妙,已經看到了在北京同敵人決戰已不可能,甚至擔心敵人會追入山西。由於知道了這些,所以他認為可以馬上將他的退兵方略提出。他的方略已經簡單地向李過等人吐露一點,他們都暗中點頭。只等劉宗敏和皇上同意,他就趕快安排好依計而行,縱然到明日滿洲兵與關寧兵全部來犯,我軍不能抵禦,也不會全軍覆沒,更不會危及皇上,動搖國本。然而如今一看大家的神情,他的心中猛然一涼,不敢說出他的心裡話了。
  參加密商明日應戰方略的,除李自成之外,有劉宗敏、宋獻策、李過和谷英。谷英是權將軍,上午沒有參加石河西岸的戰鬥,而是率領一部分人馬駐紮在石河西邊的村莊中,隨時準備衝出來投入戰鬥。另外一位是掛制將軍銜的青年將領劉體純,宋獻策將要派他擔任極其重要的新任務,所以特意要他參加密議。
  開會之前,大家稍微休息一陣子。御帳周圍戒備得特別森嚴,只有李雙喜可以進入御帳,其他文武官員都不許走近警戒範圍,不奉命更不許進入御帳。
  劉宗敏和李過上午參加激烈戰鬥,十分疲累,坐在椅子上,頭一歪便睡熟了。宋獻策因為想著明日就有事關大順朝生死存亡的大戰,他身為開國軍師,儘管十分疲勞,卻是睡意全無,悄悄離開御帳,拄著手杖,一瘸一瘸地向崗頭上走去。雙喜趕快追上他,小聲詢問:
  「軍師,要不要我派幾名親兵跟隨尊駕?」
  宋獻策搖搖頭:「你小心警衛御帳,聽候皇上呼喚!」
  李自成明白目前的處境十分不妙,大順朝立腳未穩,孤軍東征,勝敗存亡決於明日一戰,想到這裡,心憂如焚。當李過已經睡熟,劉宗敏打著鼾聲,宋獻策顯然懷著沉重的心事,不聲不響地走出御帳以後,李自成更沒有一點倦意。他心中明白,吳三桂的關寧兵和新到的滿洲兵合起來超過大順軍的兩倍,而且兵強馬壯,給養充足,士氣旺盛,又佔地理優勢。道理清清楚楚,明日大順軍決難取勝。他在心中自問:「怎麼辦?怎麼辦?」又過片刻,不見軍師回來,他的心中焦急,站起來向谷英看了一眼,谷英跟隨他出了御帳。
  雙喜立刻來到近處,肅立恭候,不敢做聲。另有二十幾名扈駕親兵圍攏上來,相距幾丈遠躬身站住,不敢向前走近,也不敢直視皇上。李自成向各處一看,向雙喜問道:
  「軍師在哪裡?」
  雙喜回答:「回父皇,軍師不讓親兵跟著,一個人往崗頭上去了。」
  「你派人跟隨沒有?」
  「他不要自己的親兵跟隨,也不要兒臣派人跟隨,只囑咐兒臣用心保護御帳,不可有一點鬆懈。他想仔細看一看整個戰場的地理形勢,想一想明日作戰的事,馬上即回。」
  李自成怒斥:「粗心!無知!萬一有奸細混到石河西岸,豈不危險?你快去崗頭上將軍師接回,只說我在等候開御前會議!」
  「兒臣遵旨!」雙喜立刻帶著幾個親兵向崗上奔去。
  李自成向谷英小聲問道:「子傑,明日上午要進行決戰,你看這一戰如何破敵?」
  谷英小聲回答:「宋軍師足智多謀。聽說皇上離京東征之前,軍師曾經竭力諫阻。軍師說過這樣的話:皇上東去對皇上不利;三桂西來對三桂不利。軍師如此苦諫,必有他的道理。目前局勢險惡,陛下何不命軍師在今日御前會議上暢所欲言,貢獻良策?」
  「你說的是,說的是。馬上開御前會議,孤就要他獻出妙計,以解今日之危。」
  谷英說:「軍師定有妙計。眾將領私下常說宋軍師胸藏三十六計,已經使用的不到一半。雖是笑話,但也可見宋軍師的胸中智謀未盡其用。他苦苦諫阻陛下東征,也是他的智謀過人之處。馬上開御前會議,請陛下命軍師不必顧忌,直陳所見,獻出妙計,趁東虜八旗人馬尚未進入關門,我軍應趕快採取趨吉避凶之策。」
  李自成明白谷英不同意明日與敵人決戰,有迅速退兵之意,心頭增加沉重。他沒有做聲,同谷英走回御帳。
  沒過多久,宋獻策從崗頭上回來了,劉體純也進來了。劉宗敏和李過都被叫醒,只用手掌在臉上干抹一把,重新坐定。御前親兵又搬來兩把舊椅子,李過是權將軍,緊坐在劉宗敏的右邊;谷英也是權將軍,緊坐在宋獻策的旁邊。劉體純是制將軍,坐在李過剛才坐的椅子上,面對皇上。李自成雖然明白明天的決戰凶多吉少,也知道谷英不主張進行決戰,但是他仍然主張僥倖一試,等挫傷了滿洲兵的銳氣以後,再決定退兵之策。他向軍師問道:
  「獻策,你剛才又到崗頭上看了一陣,對明天如何佈陣,可有新的想法?」
  「陛下,依臣愚見,明天的決戰,對我十分不利,能夠避免這次決戰最好。倘若不能避免決戰,這北邊二里以外的燕山山口,十分重要。就請陛下派一得力將領,率領兩千將士,堅守山口,不許一騎進來,擾亂我軍左翼戰線和中軍御營。」
  「難道滿洲兵會從一片石進來麼?」
  「皇上,目前滿洲軍威甚盛,我方不可不謹防事中意外。像唐通這樣人,崇禎於國事危急之時,敕封他為定西伯,平台賜宴,命他死守居庸關。他竟然同監軍太監杜勳出八達嶺三十里向陛下迎降,可以說毫無心肝。他是洪承疇統率下援救錦州的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有袍澤之誼。如今清兵勢強,洪承疇與吳三桂難免不招誘他降順滿洲。所以從一片石來的燕山南口必須派兵防守。不過因為道路崎嶇,山勢險峻,只需兩千人防守就夠了。」
  李自成點頭說:「這意見很好。我沒有想到唐通不可靠,幾乎誤了大事!你還有別的好意見?」
  宋獻策為著大順興亡,已經想好了一個緊急建議,但不敢貿然說出,繼續一面仔細思考,一面等待機會。劉宗敏忍不住問道:
  「軍師,紅瓦店這地方是通向北京和天津的大道,也是通向永平的大道,明日必定是兩軍血戰爭奪之地。仰看,我軍應如何部署兵力?」
  宋獻策在心中暗想:「快到說出實話的時候了!」但是他仍然不動聲色地回答說:
  「紅瓦店是東西交通要道。平時進關的人,從山海衛往西,紅瓦店是必經之地。明日大戰是兩軍決戰,必以紅瓦店為爭奪中心。紅瓦店的村南邊即是丘陵地勢的盡頭處,尚有一箭之地是渤海海灘。在漲潮時候,或起東南風時,這一片海灘就看不見了。這一片海灘是包圍紅瓦店的必經之路。今日吳三桂也想派兵從海邊包圍紅瓦店,只是他兵力太少,無力從海灘仰攻紅瓦店,被我軍居高臨下,用輕火器與弓弩一陣射退。但明日作戰情況,與今日大不相同,不易對付。」
  劉宗敏問:「怎樣不同?」
  宋獻策說:「今日上午之戰,雖甚激烈,但非決定勝負之戰。我大順軍與吳逆的關寧兵均未傾全力投入戰場,只是互相摸摸底兒,為明日的大戰作準備。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今日中午已經來到,必是今夜進關,明日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本來吳三桂憑恃關城,以逸待勞,抗拒我軍,已經是我之勁敵,使我取勝不易;不料吳三桂勾引滿洲兵來,二者合兵,人數倍於我軍,且滿洲兵系多爾袞親自率領,銳氣甚盛,給養充足,萬萬不可輕視。」
  劉宗敏說:「好在石河西岸是丘陵地帶,我軍堅守石河西岸,進行一場血戰,以紅瓦店作敵人墳墓。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仍然不急於說出實話,沉吟片刻,忽然向李自成問道:
  「皇上你看如何?」
  李自成說道:「紅瓦店必有一場血戰,可惜無城可守,石河岸不是禦敵……」
  宋獻策說:「石河西岸雖然無險可守,但是憑我大順軍將士忠勇,也可以殺得敵人屍如山積,血流成河。臣所擔心的是敵人從海上過來,在紅瓦店的東邊……」
  眾人不覺吃驚,注目軍師。李自成首先問道:
  「敵人怎麼從海上來?」
  宋獻策說道:「過去數年,寧遠之所以能夠孤守關外,全賴明朝將餉銀、糧食、各種軍資,從海道充分供給。糧食與運來的各種軍資均停泊在寧遠城東數里外覺華島的港灣中。今年二月間,吳三桂奉崇禎緊急密詔,命他放棄寧遠,率將士與百姓星夜入關,馳援北京。吳三桂一路從陸路撤退,在覺華島上的軍糧、輜重,還有大批老弱婦女就是乘幾十艘海船撤退入關。那時西北風順,大小船隻揚帆南下,走海路的反比走陸路的先到山海關外,停泊在姜女廟海邊。後來困多爾袞率大軍從翁後地方轉道南下,直奔山海,吳三桂將所有船隻移到老龍頭長城的東邊,即海神廟附近海灣。船上所剩糧食輜重,均已運進山海城中。那裡水深浪平,最宜停泊。多爾袞頗會用兵,智慮過人,故有睿親王之稱。他的左右有範文程和洪承疇為之出謀劃策,更使他如虎添翼。洪承疇在出關以前,駐軍山海,他的總督行轅就設在老龍頭寨中澄海樓上。臣猜想他必會向多爾袞建議,利用停泊在海神廟附近的船隻,運載一兩千精兵,繞過老龍頭和澄海樓,明日在大戰正酣時候,滿洲兵只要有數百人從海上登岸,擂鼓吶喊,我在紅瓦店縱然有兩三萬人馬也會突然大亂,各自奔逃。何以如此?蓋我軍將士的軍紀與士氣遠非昔日可比,所以臣不勝憂慮!」
  李自成也認為局勢險惡,但不能不故作鎮靜,對軍師和劉宗敏說道:
  「獻策擔心敵人會從海上繞過老龍頭,從紅瓦店海灘登陸,這事不可不防。捷軒可派遣一千精兵,攜帶火器、弓弩,埋伏在海邊的蘆葦和荒草之中,待敵兵離船登岸時,一聲吶喊,火器與弓矢齊放,將敵擊潰,豈不容易?何必發愁!」
  宋獻策明白臨近他要說出實話的時候了,說實話可能蒙受皇上嚴責,不說實話大順軍可能有全軍覆沒之災,皇上難保平安,應了「白虹貫日」的凶兆。他的心情十分緊張,露出來沒有辦法的苦笑。沉默片刻,然後回答:
  「明日大戰,主戰場不在海邊,而在石河灘與石河西岸。但臣身為軍師,不能不計算到各個方面,故將敵兵會在紅瓦店南邊或西南邊海灘登陸的事也估計進去。其實,臣何嘗不想到在海邊消滅敵兵不難,但臣更擔心的是,這次作戰與昔日作戰不同。明日只要在紅瓦店海邊出現吶喊聲和炮火聲,我在紅瓦店正面的大軍即會驚慌崩潰。古人論作戰之道,常說要制敵而不制於敵,今日形勢恰好相反,竟處處受制於敵,窮於應付,未交手而敗局已定。倘若明日我大軍潰於石河西岸,獻策雖身死沙場,不足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縱然不死於沙場,也無面目再作軍師!」
  大家聽了來獻策這幾句話,個個大驚失色。李自成雖然也知道處境不佳,但沒有想到會有全軍崩潰的結果。有一陣工夫,他沉默不語,心中後悔他東征時不聽諫阻,同時,考慮著他的最後決策。李過對進北京後的許多事情,早有意見,而且對御駕東征的事也不同意,但是處在侄兒身份,凡事不敢多言。現在他不能不拿出主張,向軍師問道:
  「請皇上先回北京如何?」
  宋獻策心中一動,回答說:「補之將軍高見,正合吾意,望皇上採納,愈快愈好。」他轉向皇上,又接著說:「其實,御駕速回北京,並非皇上逃避大戰,而是回北京後一面下旨調兵遣將,在北京與敵決戰,擊潰敵軍。北京城改建於永樂年間,城高池深,頗可堅守。除明朝中葉以前原有紅毛國人製造的紅衣大炮多尊,從天啟到崇禎初年,徐光啟等在天主教士的幫助下又新造了不少紅衣大炮。皇上疾馳回京之日,大概劉芳亮駐守保定一帶的精兵至少有一部分到了北京。皇上正可以憑借北京堅城,利用眾多新舊紅衣大炮與敵兵決戰,必勝無疑。皇上為一國之主,並非受命作戰的將領,何必留在此地!」
  李自成低頭不語。他明白眼下局勢十分不利,明天之戰顯然是凶多吉少。他也明白宋獻策勸他趕快退回北京,確實出自忠心,情辭懇切,而且趕快退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下與敵人決戰,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他同時想著,從此地到北京七百里,中間無一處險要可守,無一處屬於大順的屯兵堅城;一旦退兵,軍心瓦解,強敵窮追,必將全軍崩潰,不可收拾。至於宋獻策建議他在北京城下與敵決戰,他知道全是空話,用意是勸他速走。他明白明日大戰的敗局已定,所以軍師今日才如此苦勸他速離此地,奔回北京。
  李自成雖然神態鎮靜,低頭沉思,但是在沉默中不覺心中發急,出了一身冷汗。
  李過問道:「軍師,你熟讀兵法,足智多謀,處在今日,必有良策。幾年來皇上待你不薄,可以說何為心腹,有聽計從。我看你分明是有話要說,可是又不敢說,究竟是什麼重要計策?」
  宋獻策面露苦笑,仍在考慮。
  李自成也催促道:「你如有好的計策,今日不說,更待何時!你我之間,有何話不可直言?」
  宋獻策被李自成的誠意感動,決定直言,只是決定不再說他看見「白虹貫日」的兇惡天象。在他最後猶豫時刻,偏偏谷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氣,緊逼一步說道:
  「軍師!大家都說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計,何不拿出你的最後一計?」
  「平日我的胸中確實有三十六計,目前尚存一計,至關緊要,但不敢貿然說出。」
  李自成心中十分明白,故作不懂,說道:「你只管說出不妨,是何妙計?」
  因為局勢緊急,大家紛紛催促宋獻策說出妙計。宋獻策又猶豫片刻,只好說道:
  「古人常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依獻策愚見,應該在今夜一更以後,不到二更時候趁月亮從海面出來之前,我軍分為三批,每批二萬人馬,神不知,鬼不覺,迅速撤退。雖然撤退要快,但隨時要準備應付追兵,所以將六萬人分作三批,以便在退兵中將領們能夠掌握部隊,輪番憑借有利地形,阻止追兵。這是我的退兵之計,請求採納,萬勿遲誤,稍一遲誤就失去退兵良機。」
  御帳中鴉雀無聲,等待著李自成對此計作出決斷。
  李自成平時很相信來獻策,聽了他的「走為上計」的建議,而且必須快走,趁在月亮出來之前便走,心中大驚,一時茫然。驚駭中他在暗想:清兵尚未見到,便聞風倉皇逃跑,我大順皇帝的威望從此一落千丈!況且,士氣本來不高,今夜不戰而逃,明日多爾袞與吳三桂合力猛追,沿路無險可守,無處可以阻止追兵,亦無援軍來救,難免不全軍瓦解……他反覆想了一陣,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軍師建議我們今夜退兵,你有什麼主張?」
  劉宗敏顴骨隆起的兩鬢上的肌肉微微跳動,下意識地將兩隻大手抱在桌上,將指關節捏得吧吧地響了兩聲,說道:
  「我也明白,目前的局勢十分不利,可是只有先打一仗,挫敗敵人氣焰,才能全師而退。我軍士氣不如往年,如不能夠打個勝仗,前進不能,後退也難。像這次多爾袞率領滿洲乒剛一來到,不經一仗,我大軍聞風而逃,敵人一追,必然潰不成軍,想要退守北京,憑北京城與敵決戰,萬萬不能。況且我們大順皇上是御駕親征,不戰而逃,豈不成了笑話?我劉宗敏也不願留此辱名!獻策,你說是麼?」
  宋獻策正在暗想著「白虹貫日」的凶險天象,思考著如何確保皇上在今夜安全退走,所以他一直低著頭,沉默著,沒有回答劉宗敏的問話。
  李自成對作戰深有經驗,雖然表面鎮定,但明日早否同敵人進行決戰,他此刻在心中盤算,也是舉棋不定。他暫不催促來獻策拿定主意,先向李過和谷英問道:
  「形勢確實艱難,你們二位有何主張?」
  李過已經考慮很久,胸有成竹,但是他是皇上的嫡親侄兒,不便搶在外姓大將前先說出自己的主張,謙遜地向谷英說道:
  「子傑叔,你上午站在陣後邊高處觀戰,一定是旁觀者清,請你先說出你的主張。」
  谷英說道:「上午之戰,雖然我軍在兩處戰場都佔了上風,殺敗敵人,但是我也看見,吳三桂的關寧兵與內地明軍不同,是我軍勁敵,不可小看。何況大批滿洲兵已經來到,今夜必定進關。倘若明日上午,吳三桂全部人馬出戰,加上新來的、銳氣很盛的數萬清兵,我軍的處境確很危險。我剛聽到軍師說了一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也想,目前不如在大戰之前,我軍全師而退,保存元氣,以利再戰。自然,我軍一退,軍心先亂,敵人乘機猛追,可能會全軍崩潰,所以目前我軍,進不能,退也不易。雖說『走為上計』,但是如何一個走法?此事重大,請軍師與皇上決定。補之,你自己有何主張?」
  李過說道:「我的根本主張是一個『走』字。我們此刻的御前會議,沒有時間說空話,趕快圍繞一個『走』字做文章。軍師,你說對麼?」
  宋獻策輕輕點頭,但不做聲。雖然他已經想好了兩三個撤退之計,但是因害怕日後李自成追究責任,仍不急於拿出主張。他望著李過說:
  「補之,我想先聽一聽你的高見。」
  李過一向冷靜沉著,但今天異於平日,情緒不兔激動,先向劉宗敏望了一眼,又向他的叔父望了一眼,對谷英說道:
  「自從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年年打仗,從來沒有像這次作戰我心中無數。崇禎十五年朱仙鎮之戰,官軍人數多於我軍,有楊文岳、丁啟睿兩個總督,總兵官有幾個,勢力最強的總兵是左良玉。單只他自己就有十幾萬人。可是明軍內部不和,各顧自己;左良玉驕傲跋扈。我軍將經過朱仙鎮的賈魯河水源截斷,官兵陣營自亂;經我一陣進攻,三股官軍各自潰逃。那時百姓跟我們一心,事先我方軍民在左軍向西南逃跑的道路上挖掘一道上百里的長壕。像這樣的事情,左良玉竟然絲毫不知。等左軍十幾萬步騎兵被長壕擋住去路,我追軍趁機一攻,明軍紛紛落入壕中,幾乎全軍覆沒。想一想,老百姓跟我們站在一起,仗我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所以我們的心中有數。今日情況不同,老百姓不管貧富,逃得淨光,只是來不及在井中下毒!午飯前德潔不顧自身利害,在皇上面前慷慨陳奏,說的儘是實話,我聽了十分感動。」李過說到這裡,心中有點氣憤,向劉宗敏的鐵青的臉孔上瞟了一眼,然後接著說:「皇上明白,欽命提營首總將軍劉爺明白,我平日只管帶好自家手下的一支人馬,只管奉命打仗,凡是軍國大事從不插言。可是事到如今,全軍勝敗,決於明日一戰,我不能不將德清沒有說出來的話替他說出。當然,如今說,已經晚了!晚了!皇上,倘若我說出來不該說的話,請治我妄言之罪!……」
  李自成從口氣上聽出來李過對劉宗敏很是不滿,但是處此危急關頭,他不願阻止手握重兵的侄兒說話,點頭說道:
  「此刻是幾位心腹大將的御前機密會議,一句話不許走漏。你說吧,不過主要是說你認為是否應該趕快撤退。提營首總將軍跟軍師也是急於想知道你對於迎戰與撤退如何決定,有好主張你就說吧,說吧!」
  劉宗敏也說道:「眼下吃緊的事情是迎戰還是撤退,別的話不妨以後細談。」
  李過雖然平日少言寡語,但是他遇事自有主張,所以進入北京之後,他的手下將士不佔住民宅,分駐在一些廟宇和公家房屋中,保持著較好的紀律,他自己不參與「拷掠追贓」的事。他的妻子黃氏多年隨在起義軍中,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一陣,從李自成和劉宗敏開始,紛紛搜選美女,接著是向將士分賞宮女。劉宗敏想到黃氏身體多病,不能生育,有心替李過挑選一位美女,差人向李過試探口氣,被李過一口謝絕。趁此說話機會,他痛快說道:
  「皇上是我的親叔父,我追隨皇上,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為大順開國創業,是我分內應做的事。縱然肝腦塗地,絕不後悔。但是,今日陷於進退兩難之境,細想起來,感到痛心。自從崇禎十三年李公子來到叔父身邊,就建議每到一地,設官理民,恢復農桑,先鞏固宛、洛,佔據中原,然後向四處發展。林泉確是難得的文武全才,極有眼光。他始終不主張早占北京,現在看來,他的意見是對的。」李過忍不住露出來憤慨情緒,接著說:「去年十二月,商議大軍如何渡河,北伐幽燕,攻佔北京。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最擁護皇上率大軍北征幽燕的是牛丞相和近兩三年來新歸順的一批明朝文臣。牛金星在新朝中已經篤定是開國宰相,官職稱號是天祐閣大學士,那許多新降文臣,根本不想著自己在明朝有過功名,吃過俸祿,同崇禎有君臣之誼,沒有一個人想到做明朝忠臣,他們所想的是盼望明朝速亡,崇禎身殉杜稷,他們好順利地做了新朝的『從龍之臣』,得到高官厚祿。皇上,請恕臣直言!臣看得很清楚:倘若明日我軍打了勝仗,凱旋回京,一切都會照樣;倘若不能戰勝敵人,損兵折將,倉皇退回北京,再從北京退走,那時就會看見樹倒猢猻散,用繩子拴也控不住!自三月十九日我大順軍進京以後,他們每日忙於演禮,忙於拜客,忙於納妾,沒有一個人進過一句有關整頓軍紀、收攬民心的話,也沒有一句有關如何治國平天下的忠言!」
  李自成聽著李過的句句話都是對他和劉宗敏說的,有些語言帶刺兒,但是處在目前局面,他不但沒有動怒,反而害怕劉宗敏同李過頂撞起來,不利於同心對敵。他露出一絲苦笑,輕輕點頭,用平緩的口氣說道:
  「補之呀,你說的眾多文臣的情況,孤何嘗不知?自從破了襄陽,接著又破了鐘祥,破了荊州,破了德安,單就湖廣行省說,長江北邊的土地都歸了我們,隨後改襄陽府為襄京,建立新順朝廷。到了此時,氣候已成,湖廣各地的明朝文臣,有的是宦海失意,有的是見我新順朝必得天下,紛紛投降。其中難免魚龍混雜,說不上都是治國經邦之才,更說不上都是真心效順。俗話說,老鴉野雀旺處飛,打天下的形勢也是如此。去年十月,消滅了孫傳庭,進入長安,局面更不同啦。不僅明朝的眾多武將相繼投降,文臣們更是一批一批地歸順,直到過平陽,破太原,一路勝利到北京。俗話說,運氣來的時候,用門板擋也擋不住。大家都來捧場,熱熱鬧鬧,共建新朝,總是一件好事,這也是眾人添柴火焰高的意思。我們既然順應天心,建國大順,就該有眾多的文臣武將歸順。總不能在登極大典時冷冷清清,也不能在以後上朝時候,靜鞭響後,鴻臚寺官員高聲鳴贊,丹墀上的文臣武將稀稀拉拉,不成體統。所以進了北京以後,明朝的舊臣紛紛投降,這是大勢所趨,不能怪牛金星,也不能怪孤用人太濫。補之,眼下不是細論朝政的時候,最要緊的是退兵還是決戰,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在退兵與對敵決戰的大事上,必須趕快決定,你有什麼主張?」
  李過說:「臣認為,滿洲大軍今夜必然進關,明日之戰是決定生死存亡大戰。是否進行決戰,臣不敢妄作建議,請軍師拿出主張。倘若認為不能取勝,走為上策,臣主張皇上先走,劉爺指揮全軍分批穩步撤退,臣願意擔任斷後,除非我手下兵將全部死光,決不許敵兵追犯御營!臣的話到此完了,是否迅速退兵,懇求皇上決斷!」
  李自成雖然知道明日的敗局已定,也很害怕大軍崩潰在撤退之時,一敗不可收拾。他先看了看劉宗敏的神色,接著又看一看軍師的神色,向他們說道:
  「獻策,你是開國軍師;捷軒,你是北伐大軍的提營首總,代孤指揮全軍。到底如何決定,望你們從速拿定主張!」
  劉宗敏已經想好了重要主張,但是他知道宋獻策已經想好了全盤計劃,向獻策催促說:
  「軍師,你快說吧,我等著你一錘定音!」
  李自成也望著宋獻策:「好吧,軍師快說!」
  此時御帳中氣氛緊張,六萬大軍的行動就要決定於宋獻策的幾句話了。大帳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鴉雀無聲。
  宋獻策看見建議李自成今晚退回北京的時機已經成熟,再不建議就晚了。他輕輕乾咳一聲,清清喉嚨,正要說話,忽見李雙喜快步進帳,向皇上跪下說:
  「啟奏父皇……」
  宋獻策斷定必有意外事故出現,將吐到口邊的話嚥了下去。
  大家都將視線轉向跪在地上的雙喜。
  李自成望著雙喜:「有什麼情況?快說!」
  「啟奏父皇,」雙喜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有三個騎馬的人從西羅城中出來,走下河灘,正在向這邊走來。在後邊騎白馬的顯然是一位軍官,一前一後騎紅馬的都是隨從。那走在前邊的隨從一邊走一邊揮著小的白旗。」
  李自成向軍師望了一眼,輕聲問:「獻策,你看,此是何意?」
  宋獻策對雙喜說:「速去傳令我軍,不許放箭,不許打炮,只許那騎白馬的軍官來到石河西岸,讓他坐下休息,不可對他無禮,別的事你不用多管,只不讓他隨便走動就行。」
  雙喜向皇上叩了個頭,起身走出御帳。
  李自成向軍師問道:「你想,吳三桂差人來是為了何事?」
  宋獻策說:「如今多爾袞率滿洲大軍來到,吳三桂不但對戰爭有恃無恐,反而會氣焰囂張。他必是為救他父親和全家性命,差人前來下書。至於書中如何措辭,一看便知。看了書子後將計就計,再作回復。」
  宋獻策隨即起身,招呼劉體純走出御帳,又將李雙喜叫到面前。因為已經是初夏時候,天氣晴暖,又無勁風,所以御帳的簾子敞開著。李自成和劉宗敏、李過、谷英都暫時停止討論作戰計劃,等待著宋獻策處理吳三桂差人來下書的突發事件。李自成是面南而坐,可以清楚地望到帳外。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劉宗敏、李過和谷英三人只須略微側轉臉孔,都可看見御帳前邊的情況。
  大家看見宋獻策用右手拄著一根短粗的、下端帶有鐵箍的籐術手杖,左手抬起來比畫著,對劉體純和李雙喜低聲吩咐。雖然坐在御帳內的人們聽不見他說的什麼話,但可以看見劉體純和李雙喜立刻分頭走開,不敢耽誤。
  宋獻策回到帳中,在原處坐下,雖然情緒不兔緊張,但裝作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
  「吳三桂必是看見戰局對我不利,差人前來下書。」
  劉宗敏忙問:「難道這小子敢勸我們投降?!」
  「那他不敢。據我猜想,他定是為著多爾袞尚未進關,憑著滿洲兵的聲勢,狐假虎威,與我私下商議,交出他的父親吳襄,釋放他的母親及一家三十餘口,他在戰場上讓我半棋。」
  李自成向軍師問道:「這件事如何應付?」
  劉宗敏立刻代軍師回答:「不用回答,只將來的下書人斬了,將頭顱交給他的隨從帶回,這就是給吳三桂的回答!」
  宋獻策笑著說:「我們先不談此事,且看吳三桂的來書如何寫法。」他又轉望著李自成說道:「皇上,以臣愚見,還是等看了吳三桂的書子以後,再作定奪。我們可以因計就計,求其對我有利。」
  這時候,大約五十名御營將士走來,刀劍出鞘,閃著銀光,另有二十名將士拿著弓箭和輕火器,緊跟在後。這兩隊御營將士雖然人數不多,卻隊伍雄壯,步伐整齊,精神飽滿,到了御帳前邊,肅立守衛。原來那二十名弓箭手和火器手走在後邊,此時隊形忽變,他們一部分張弓搭箭,面向河灘上的小路,注目不發,火器兵也端起鳥銃,火繩已經點燃,正面對同一方向。李雙喜匆匆將隊伍檢查一下,走進御帳,跪下說道:
  「啟奏父皇,兒臣遵照軍師指示,調了一千名御營將士,從河岸起,沿著小路兩旁,嚴密警衛,直達御帳周圍,已經部署完畢。」
  李自成知道吳三桂只差一個武官帶領兩個親兵前來下書,兩個親兵不許走上石河西岸,只許那個軍官上岸遞交書信,軍師吩咐如此部署警衛,無非是要使敵人看見我方的軍容嚴整,士氣高昂。他揮手命雙喜退出,隨即向宋獻策看了看,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看來你與軍師的主張不同。軍師偏重在『走為上計』,你偏重在明天與敵人拚力一戰,先挫傷敵人氣焰,然後撤退。你可是這個意思?」
  劉宗敏說:「不,皇上,我實際上與軍師主張相同,既主張拚力一戰,也主張『走為上計』。」
  大家都覺詫異,一齊望著他:「啊?此話怎講?」
  劉宗敏正要將他的意見說清楚,劉體純拿著吳三桂的書子進帳了。
  劉體純並沒有將吳三桂的書子捧呈到李自成面前,而是躬身送到劉宗敏面前,說道:
  「請劉爺親啟!」
  劉宗敏感到奇怪,將書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間的一行字分明寫道:「劉捷軒將軍勳啟」。劉宗敏暫不拆封,問道:
  「是不是為救他父親的事?」
  劉體純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問過來人,不僅為著救他父親吳襄的事,也要救他的母親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吳三桂怎麼知道我的字叫做捷軒?」
  「吳三桂的細作在北京到處都是,劉爺的表字豈能不知?」
  「既是為著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親人,為什麼他的書子不是呈交我們的皇上,寫給我劉宗敏有啥用處?」
  「不,劉爺,我問了下書的人,他是吳三桂的一個親信。他說,誰都知道,你劉爺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們皇上面前說話算數。給你寫這封書信,等於寫給我們皇上。還有,他已經受封為清朝的平西王,如給我們皇上寫書子,如何稱呼,很不好辦。稱陛下,他不甘心,多爾袞會治他死罪。稱將軍,他怕觸怒我們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會死得更快,死得更慘。吳三桂很有心計,決不是一般武將可比。吳三桂寫的這封書子不寫給我們皇上,寫給你劉爺,正是他的聰明過人之處。」
  劉宗敏聽劉體純的解釋很有道理,就將密封的大信封撕開,抽出裡邊的兩張八行信箋,匆匆看完。儘管劉宗敏讀書很少,但對吳三桂在書信中所寫的主要意思還是一目瞭然。他對吳三桂在書信中的口氣很不滿意。但是他沒有大罵,也沒有說一句話,將他看過的書信放到李自成的面前。人們看見他左頰上的幾根黑毛隨著肌肉的痙攣而動了幾下。
  李自成看了吳的書信以後,臉色沉重,暫不做聲,將書信遞給軍師。他在心中盤算,明日滿洲兵參加大戰,大順軍的處境確實不利,十之八九要吃敗仗,所以吳三桂的來書雖是要求釋放他的父親到山海城中和保護他在北京的母親與全家平安,但語氣上好像他已經勝利在握,毫無乞憐之意。李自成看了書子後雖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憤恨,卻無可奈何。趁宋獻策與李過等傳閱和推敲敵人書信時候,他向劉體純問道:
  「德潔,滿洲兵是否已經進入關門?」
  劉體純回答:「臣也問過前來下書的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實話。據臣判斷,已經有兩萬滿洲兵來到山海,駐紮在歡喜嶺一帶休息,多爾袞的大營駐紮在威遠堡中。滿洲兵尚有數萬在後,將於今明兩日內陸續來到。」
  「滿洲兵尚未進關?」李自成驀然問道。
  「滿洲兵日夜趕路,大概要在歡喜嶺休息之後,今夜進關,明日參加大戰。」
  李自成向劉宗敏和李過等望了一眼,又轉向軍師問道:
  「獻策,對吳三桂的書子如何回答?」
  宋獻策說道:「依臣愚見,吳三桂雖然降了滿洲,成了漢族敗類,但回書中既不要以惡語相加,也不要絕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於如何措辭,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說道:「孤有一個主意,說出來你們各位斟酌,馬上決定。」
  劉宗敏問:「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員持一封簡單回書,去山海城中與吳三桂當面商量。倘若吳三桂念大漢民族大義,拒絕滿洲兵進入關門,我立即護送其父吳老將軍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親及全家大小不但一個不殺,還要受我大順朝優禮相待,隨後全部送來山海。崇禎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裡,由他供養,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對故主崇禎的忠心。」
  李過問道:「不怕他擁戴崇禎的太子,以恢復明朝為名,號召遠近,與我為敵?」
  李自成沒有回答李過,向軍師問道:「獻策,他會要崇禎的太子麼?」
  宋獻策回答說:「皇上此計,是從東周列國時候『二桃殺三士』故事中變化出來的,但可惜滿洲大軍已到,吳三桂必不敢留下崇禎太子。不過,可以試試。目前形勢險惡。兵法云『制敵而不制於敵』,我已無制敵之策,這一計不妨一試,不成功對我無損。俗話說,死馬當做活馬醫。將此事寫進劉爺給吳三桂的回書中?」
  「寫在回書中。只要吳三桂拒絕滿洲兵今夜入關,我們立刻將他的父親吳老將軍與崇禎三個兒子護送到山海城中,並派去五千精兵協守關門,另外派兩萬精兵從別處出長城,襲擊滿洲兵的後路。我大順朝論功行賞,我將立刻敕封吳平西為親王,『世襲罔替』。這封回書不叫隨營文臣動筆,以免走漏消息,還是由軍師在御帳中立刻寫成為好。宗敏,你的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印章可在身邊?」
  劉宗敏點頭說:「帶在腰間。」
  「那好,那就省事了。獻策,那邊的小桌上有筆墨紙硯,也有現成的小椅子,你就寫吧。啊,不。還要叫一位欽差大臣隨同來的官員去山海城中,將這封書信面呈給吳三桂,勸說吳三桂拒滿洲兵於關門之外。此人,此人……只有張若麒是吳三桂的故人,最為合適。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問道:「這,這……給張若麒什麼名義?」
  李自成略一思索,說道:「大順朝兵政府尚書銜實任東征御營總贊畫。」
  宋獻策趕快離開御前,到御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從一個木匣中取出素箋,開始磨墨。李自成命雙喜立刻到張若麒的帳中,向張若麒如此如此傳諭。雙喜不敢遲誤,立刻去了。
  張若麒明白大決戰就在明天上午,他是新降順大順朝的文臣,手中無兵,必死於亂軍之中。正在發愁,看見李雙喜來到軍帳前邊,他大出意外,從地上一躍而起,出帳相迎,賠笑躬身施禮,讓李雙喜進帳坐地。李雙喜說:
  「張大人,目前事情緊急,我是來傳達上諭,說完就走,不進帳啦。」
  「有何上諭?」張若麒驚問。
  李雙喜說:「吳三桂派人前來下書,這封重要書信是寫給劉爺的,聽說十分重要。此刻宋軍師正在御帳中替劉爺寫回書。皇上吩咐,請你辛苦一趟,隨著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去山海城中一趟,將這封回書面交吳三桂。你去時可帶一個貼身僕人,不用攜帶親兵。你同僕人的馬匹,立刻備好,說走就走。御營事忙,我告辭了。請張大人現在就到御營一趟,皇上和軍師一定會有重要話當面吩咐。」李雙喜拱拱手,轉身走了。
  張若麒心中狂喜,暗中說:「這是我的大幸!」但是這狂喜絲毫沒有流露出來,立刻吩咐他的貼身僕人趙忠將兩匹馬趕快備好等候。僕人問道:
  「要到什麼地方去?」
  「此是機密,不許打聽,也不許走露風聲!」
  「換洗衣服都帶上麼?」
  張若麒剛要點頭表示同意,忽然又沉下臉來大聲責備:「黃昏前就要趕回來向皇上覆命,帶什麼換洗衣服!」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故意將聲提高,使站立在附近的親兵們都能聽見。他又向僕人大聲吩咐:
  「趙忠,快去備馬!」
  他回到帳中,拿出所有銀兩,旋又全部放回,只取出二十兩,帶在身上,然後整一整衣帽,大步向御帳走去。他看見御帳附近,直到河邊,佈滿精兵,不覺心中大驚,暗中說:明日這一帶將血流成河!
  當李雙喜向張若麒傳達李自成口諭時候,宋獻策在小桌上將那封以劉宗敏的名義致吳三桂回信的稿子寫成。這書信因不經御營中文臣之手,所以質樸無文,全是用所謂「大白話」寫成,只是遵照流行格式,寫到對方時「抬頭」,以示禮貌。但只有「單抬頭」,沒有「雙抬頭」,不失自家身份。稿子寫好以後,他自己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補了漏字,又用八行紙謄寫一份,將底稿上端注了「絕密」二字,又寫了「存檔」二字。他將底稿疊好,放入懷中,然後站起來,將謄好兩頁的「八行」恭敬地呈送御覽。李自成看過以後,推到宗敏面前。劉宗敏看過了以後,連連點頭,從懷中將印章盒子取出,交給軍師在小桌上加蓋印章,笑著說道:
  「這封書信寫得好,全是老老實實的大白話,我這個打鐵的一看就懂。前些日子,牛丞相命一個文臣替吳襄寫一封家書勸兒子投降大順,又經牛丞相親自改了一遍,我就看不懂。叫書記官替我講解,有些典故,我還是似懂非懂。我說,這書子顯然不是吳襄寫的。吳襄是武將,一個粗人,他給兒子寫家書,怎麼能像『孔夫子放屁,文氣沖天』?不管那封書子寫得如何文謅謅的,很像是孔夫子放屁,吳三桂這小子自有主張,不肯投降。據我想,不管這封書子送去之後,他吳三桂如何決定,我們要自己決定用兵大計,以我為主!」
  李自成問:「如何以我為主?是明日拚力決戰還是『走為上計』?」
  劉宗敏正要說話,李雙喜進來了。他恭敬地向李自成問道:
  「張若麒來了,叫他進來麼?」
  張若麒被雙喜帶進御帳。他跪了下去,向李自成叩了三個頭,低著頭恭候吩咐。李自成沒有叫他平身,就命宋獻策將寫好的給吳三桂的回信遞給他看。張若麒看完了信,抬起頭說:
  「陛下,軍師替劉爺寫的這封書信十分得體。臣為洪承疇監軍時,不但與吳三桂多有來往,而且對吳的為人也略有所知。常聽說,吳對父母頗為孝順,在關外將領中素有孝子之稱。所以他此時雖然降了滿洲,卻又要救他父母。我朝乘滿洲兵尚未進關,派遣一重要使者進入山海城中,申之以民族大義,動之以父子親情,或可使他暫時不令滿虜大軍進關。但如此大事,臣新近投降大順,尚無纖功,人微言輕。現有最適當的人,堪勝此任,裡從旁相助可也。」
  劉宗敏問:「誰最合適?」
  張若麒吞吞吐吐說:「若麒不敢直言。」
  李自成也忍不住問道:「快說,誰最合適?」
  張若麒望著李自成大膽地說:「竊以為宋獻策大人身為開國軍師,名重海內,差他去最為合宜,臣可以隨他同去,從旁協助。」
  宋獻策在心中罵道:「混蛋!你想賺老子的一條命獻給滿虜!」但是他沒有來得及說話,忽見劉宗敏的臉色一變,向張若麒罵道:「胡說八道!我們的軍師怎麼能離開皇上身邊?何況吳三桂算什麼東西,還用得著我們的宋軍師去向他送信?」
  張若麒趕快伏在地上,驚慌地說:「若麒失言,若麒失言!」
  李自成不願意耽誤時間,向宋獻策說:「軍師,我記得你在替捷軒寫的信上說今『委託東征御營總贊畫張若麒面致手書,不盡之意,由張總贊畫當面詳陳』,是不是這樣寫的?」
  宋獻策:「回陛下,是這樣寫的。」
  李自成又說:「你在『東征御營總贊畫』上邊加上幾個字:我朝新任兵政府尚書兼……」
  張若麒趕快叩頭,說道:「謝恩!」
  李自成說:「你起來吧,火速隨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到山海衛去!」
  宋獻策遵照李自成的吩咐,在書信中加進去「兵政府尚書」的虛銜。張若麒雙手接過書信,恭敬地放在懷中。
  李自成問道:「你看,吳三桂能不能聽你勸說?」
  張若麒回答:「此事臣只能盡力而為,不敢說必能成功。不管如何,臣必定很快回來。」
  李自成點頭說:「好,你去吧,速去速回!」
  張若麒又向李自成叩了頭,恭敬地退出御帳。
  谷英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他會回來麼?」
  宋獻策說:「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李自成說:「他非戰將,也非謀臣,不回來也於我無損,我們還是討論作戰大計吧。捷軒,獻策,孤聽你們二人快說出你們的高見吧!」
  劉宗敏沒有馬上回答,望一望來獻策和李過等人。大家都不敢說話。他知道宋獻策心中最為清楚,問道:
  「軍師,你怎麼不說話呢?」
  宋獻策說道:「請大將軍直率說出意見。目前時間緊迫,再不決定,就遲誤了,請大將軍快說吧。」
  李自成知道劉宗敏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話不肯直率說出,就忍不住催促道:
  「目前是什麼時候,還能夠吞吞吐吐,有話不說?捷軒,你說出來,大家聽聽。」
  劉宗敏說道:「我沒有多的意見,只有一個想法,請皇上趕快決定,不可猶豫。」
  李自成說:「你說,你說,你說出來,我再斟酌。」
  劉宗敏說:「請皇上今夜動身,速回北京。回到北京之後,一面準備在北京城外同敵人作戰,一面火速召集各路人馬前來北京。至於山海關這面,我同補之留下,明日與敵死戰,使敵人不能追趕皇上。」
  李自成一時無言,正低頭沉思時,忽然唐通派人來到,稟報軍情。李自成立刻命人帶他進帳,親自詢問。來的使者是唐通身邊的一個中軍游擊。據這位使者稟報,今日唐通派兩千人馬出一片石,恰恰遇到滿洲兵向一片石攻來。雙方發生血戰,滿洲人被殺退,可是唐通人馬死傷也很重,如今正死守一片石關口,防備滿洲兵第二次進攻。現在特派他來請求李自成派兵馳援。
  李自成問道:「滿洲兵到底來了多少?」
  使者回答說:「小將只知道滿洲兵實力甚強,來攻一片石的騎兵約有三千之眾,尚有後續部隊,不知多少,正在查探。」
  李自成說:「你立刻回去,要唐將軍死守關口,不許滿洲兵一人一騎進來。明日我即派大軍馳援。」
  使者退下以後,大家議論,都認為唐通的稟報恐有不實之處。不過宋獻策說道:
  「唐通的稟報,雖有不實之處,但是可以證明,東虜人馬已經來到無疑。這可是需要我們認真對付。」
  李自成點點頭,看見李過似有話說,就向他問道:「補之,你有何善策?」
  李過說道:「剛才大將軍建議皇上立刻動身,馳回北京,這建議很好,請皇上務必採納,不可耽誤。如今不走,到明日混戰之時,想平安退走,恐怕就遲了。」
  李自成仍不能決定,又問宋獻策。宋獻策尚未回答,忽然從北京有十萬火急文書來到。李自成親自拆開文書,看了牛金星的密奏,知道北京情況十分不穩,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的說皇上在山海關已經打了敗仗;有的說吳三桂的人已經潛入北京城中;有的說關寧兵的游騎出沒在北京城外。現在北京正在將大炮運往城上,準備守城;城外的許多民宅要拆毀,等等。李自成更加焦慮,將牛金星的密奏交給大家傳閱。劉宗敏和李過乘機又勸說他火速返京,不可耽誤。李過又用眼色催促宋獻策說話。
  來獻策沒有馬上說話。他明白李自成今日所處地位大大不同於往日。在崇禎十六年以前,可以有利則打,無利則走,行動自由。今日不想打也得打,不打就走,有損皇上聲威,所以處處受到牽制。但是他又想到,值此生死關頭,他既為軍師,不能不進忠言,勸皇上速走。所以遲疑片刻後,他抬起頭說道:
  「依臣看來,我軍單單對付關寧兵,取勝也不容易。縱然一時取勝,也不能攻破山海城,徒然死傷將士,折損士氣。何況明日將有滿洲兵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我軍更難應付。所以今日大家請皇上速速回京,確是上策。」
  李自成問道:「難道就沒有第二個辦法?」
  宋獻策說:「臣今日下午看了陣上情況,返回帳中,沐手焚香,筮了一卦,不敢洩露……」
  李自成說:「此刻是我們君臣之間機密會議,不妨說出。」
  宋獻策先說他筮了一卦,得的是「坎下坤上」。
  說罷卦辭以後,宋獻策接著說道:「目前我軍懸軍深入,既不能勝,不如退。但全師而退,為時已晚。平原曠野,大軍一動,敵軍鐵騎追逐,我軍無處立腳,容易潰不成軍。目前之計,惟有請陛下率數千精騎,即刻動身,奔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外決戰。」說到這裡,宋獻策心中十分難過,因為他明白,所謂在北京城外決戰,也是一個托辭,如今哪有力量同敵人決戰呢?「我大軍輪流與敵廝殺。如能取勝,也要於明日夜間速退。如不能取勝,混戰一日,陛下已經退到灤河以西,敵人追趕也追趕不及了。臣臨危直言,死罪死罪。」
  李自成心情十分沉重,仍然不能決定。李過等人又催他速走。李自成忽然說道:
  「我決不能走,原是我親自決策率師東來,如今才遇強敵,不分勝負。我倘若在此時離開大軍,單獨回京,於情於理,都對不起數萬將士。」
  宋獻策說:「可是我們原來沒有估計到滿洲兵來得這樣快。」
  李自成說:「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不能離開大軍。明日臨陣決戰,有我在此,便能鼓舞士氣,倘若我先走了,士氣必會瓦解。」
  李過說:「皇上只是秘密離開大軍,將士們並不知道。」
  李自成說:「不然。明日作戰時候,將士們望不見我親臨戰場,看不見我的黃蓋,看不見我騎在烏龍駒上共進退,將士們必然明白我已經臨危先走,士氣豈有不瓦解之理?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應該留在此地,親自鼓舞將士,打好這一仗,然後再決定如何退兵。倘若我自己不戰而先走,造成大軍瓦解,北京也萬難立腳。北京不能立腳,中原各地必然紛紛叛亂,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劉宗敏說:「皇上今日與往年情況不同,今日不管行不行登極大典,你都是皇上了,一身系天下安危。我們在此地與敵人死戰,縱然戰死沙場,不會敗壞大局。只要有皇上在,還可以堅守北京。即使是不能堅守北京,還可以堅守山西、河南、關中,再圖恢復。」
  李自成說:「我絕不一個人先走。我不能讓你們在此地與敵苦戰,而我單獨退回北京。沒有你們,也就沒有我。沒有你們和數萬將士,北京也不會固守。我們十幾年來同生死,共患難,今日我如何臨到危急時候一個人先走?自古以來,開國君主有幾個不是同將士一起從血戰中建立江山?漢高祖是這樣,漢光武是這樣,唐太宗是這樣,就是明朝的朱洪武,何嘗不是這樣?我絕不一個人先走,你們不必再說了。如今只有大家想辦法,如何打好明日這一仗。雖然滿洲兵已經來到,可是我料想前隊只有數千人,大隊人馬還遠遠在後。打了明天這一仗,在滿洲大軍來到之前,我們再決定是否退回北京。」
  宋獻策等還想勸說,李自成又說道:「我已經決定了,不必再言。各位連去部署明日作戰之事,努力打好明日這一仗,不要為我一個人安危多想。」
  眾人見他神色嚴峻,不敢再說別話,懷著沉重的心情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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