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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順二年乙酉,也就是清朝的順治二年二月十三日這一天,在大順朝很短的歷史中,是一個令人十分痛心的日子。它比李自成退出北京的日子更為不幸,更使李自成本人和他手下的忠臣義士永遠難忘,直到他們離開人間的那一天。
  頭一天,即二月十二日,李自成要放棄長安,從藍田走商州、武關,逃往湖廣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長安市民也都知道了這一決定。大順皇帝尚未走,儘管人心驚惶,害怕滿洲兵和關寧兵來到後會慘遭殺戮、擄掠和姦淫,但市面上還保持著平靜,沒有兵丁和壞人擾亂治安,也沒有紛紛向鄉下逃走的情況。全城在幾天前就已經戒嚴,各衙門比平時戒備得更加森嚴。各街道路口增添了崗哨,不時有騎馬的巡邏隊從街上走過,表情莊嚴,含著殺氣,帶隊的軍官懷中抱著黃套令箭。紫禁城的四門外邊都站立著兩行明盔亮甲的武士,鐘樓、鼓樓和城門樓上站立著弓弩手、火銃手。不僅午門附近,連東華門和西華門前邊的街道,都嚴禁行人通過。
  原來秦王妃的正宮,現在改稱坤寧宮。整個官院中十分肅靜。雖然不斷有神色緊張的宮眷、宮女和粗使的女僕。侍臣進進出出,十分忙碌,但是沒有人敢大聲說話,也不讓腳步發出響聲。在宮女中,有些人裝束很別緻,穿著藍緞繡花紫羔皮斗篷,斗篷邊沿處用猞猁皮鑲著「出風」,頭上戴著灰鼠裡紅緞面鑲著兔毛「出風」的風帽。有的人在風帽前綴一塊長方紅瑪瑙,多數人綴的天藍寶玉,分出來級別差異。她們在斗篷裡邊穿著緊身繡花短裝,腰際緊緊地束著絲絛,掛著寶劍,腳上穿著黑羊毛氈厚底馬靴,馬靴頭上鑲著染成紅色的羊皮蝙蝠圖案,象徵「洪福」。她們一共有二十個姑娘,都只有十六七歲,是近幾個月中才從陣亡將士們的女兒和妹妹中挑選進宮的。大順皇后高桂英原來的女親兵和健婦營剩下的女官女兵,一則都到了出嫁的年紀,皇后不願再耽擱她們的青春,二則紅娘子的事情和慧劍的死都使她十分傷心,所以有父母的都遣散回父母身邊,由父母做主許配給有功的將校為妻,沒有父母的就由皇后替她們選擇合適的將校婚配。新挑選的這二十個姑娘因為是跟在皇后左右,所以裝束比當年健婦營的女兵、也比當年隨在她身邊的女親兵排場多了。這些姑娘都跟著父兄學過武藝,嫻於騎射,也比較機靈。皇后對她們特別看待,不同於一般宮女。坤寧宮中有重大事商議的時候,只派這二十人輪流在簷下侍候,不要別的宮女和女僕進去。
  如今皇后高桂英正坐在坤寧宮正殿中,已經召見了一些人,正在等候尚炯和王長順進宮。還有內廷教師鄧夫人,也快要來到。所有要由她帶走的金銀珍寶和必要的糧食,都已經收拾停當。為馱這些公家和私人東西的三百匹騾子也都已齊備,正在皇宮後門附近的僻靜後院中吃著乾草和豆料。她默默無言,落下眼淚,不時深深地歎息一聲。
  尚炯和王長順進來,向皇后行了叩見禮。皇后說道:
  「你們坐下吧,我們雖是君臣,可是多年來患難相共,禍福同當,如今又要……你們可都準備好了?」
  尚炯回答說:「臣等已經準備停當,不知皇上什麼時候起駕?聽說要從藍田出去,從七盤嶺到商州,往湖廣方面立腳。娘娘召喚臣等進宮,有何面諭?」
  皇后說道:「我叫你們進宮,有幾句緊急話告訴你們。皇上面諭:你們二位今晚二更時候隨我離開長安。長順哪,有三百匹騾子,馱的東西十分要緊,有的是糧食,有的是貴重東西。交你來管。不論遇到什麼風險,這三百匹騾子可不能丟掉啊!」
  王長順說:「小臣已經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了,多次掛綵,如今一遇變天,就渾身疼痛,為何不派一位年輕能幹的將士押運糧食和貴重東西?小臣不是害怕打仗,是力不從心哪!」
  皇后傷心地說道:「目前咱大順朝的境況你也清楚,哪有人呀?我左思右想,只好將這副重擔放到你的肩上。」
  王長順歎了口氣,含著眼淚說:「娘娘不必難過,我盡力挑起這副擔子,等娘娘身邊有得力將領時,趕快將這副擔子交給年輕能幹的人。我雖然隨時準備著為大順受傷、流血,頭顱落地,可是娘娘,萬一在路途上突然碰上敵人,為保護輜重,拚死衝殺,我到底比不上年輕人啊!」
  皇后說道:「過不了多久,我身邊一旦有了可靠的將領,長順,我一定立即換人!」
  尚炯問道:「娘娘不同皇上一起動身麼?」
  皇后本來想將昨晚已經決定的方略告訴他們,可是又擔心他們回去後告訴各自的左右親信,說不定就會由某位親信將消息洩露。在目前這種時候,她不得不對行軍機密謀劃,百倍小心,嚴守秘密。她略一遲疑,回答說:
  「皇上命我今晚動身,他將在明日晚上或後日動身。」
  尚炯和王長順一聽這話就明白皇后和皇上並不一道走,不覺心中吃驚,隨即產生了一個疑問:在這般艱難時刻,為什麼不一起走呢?王長順忍不住問道:
  「娘娘從哪個方向走?」
  皇后回答說:「皇上一再口諭,暫時不許我對任何人說出來去的方向。等離開長安之後,你們自然就明白了。你們是我和皇上的多年心腹,可以說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難的舊臣,到了該向你們說明的時候,不消你們問,我會先告訴你們知道。」
  尚炯問道:「娘娘今日以皇后之尊,離開京城,與往年情況大不相同,不知身邊帶多少人馬?是哪幾位得力將領護駕?」
  皇后淒然一笑,說道:「為避免張揚,我帶走的人馬越少越好。已經商定:在長安一帶的人馬都跟皇上去,將領們也都跟皇上。我只留來亨扈從,隨我去的少數騎兵也由來亨帶領。」
  王長順說道:「來亨?這怎麼行啊?他雖然很有出息,到底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尚炯也說:「娘娘以萬金之軀,何等重要!不管國家多麼困難,皇后離京時都應該挑選兩三位智勇雙全的將領扈從,以防路途不測。僅僅命來亨他一個人率領少數步騎兵保駕,恐非萬全之計。乘此時尚未離京,務請娘娘三思!」
  皇后禁不住落下眼淚,忍著哽咽,歎口氣說:「回想崇禎十一年在潼關南原突圍的時候,我身邊還有劉明遠始終相隨,十分得力。如今重要將領們死的死,傷的傷,雖然還有可用的人,卻必須留在皇上身邊,好同追趕的敵人死戰。我只要來亨一個小將,其餘的重要將領一概不要,將大家留在皇上身邊要緊。」
  尚炯說:「叫王四扈從娘娘如何?」
  「不,原來皇上也有這個意思,我堅決不要。王四同左小姐結為夫妻,是左良玉的義女婿。左良玉駐兵武昌,兵力不小。我們兵敗,皇上不得已退往湖廣,要盡量避免同左良玉兵戎相見,方好用全力對付滿洲韃子。皇上將王四夫婦帶去,說不定會有用處。倘若差遣王四夫婦給左良玉下書傳話,要比差遣別人方便。至少老左不會忍心將他們殺害。」
  王長順建議命張鼐率兵扈從,並說:「小張爺封了侯爵,在軍中威望很高。他的夫人慧瓊原是皇后身邊女兵,重新跟隨皇后,順理成章。路上倘有緩急之時,必可得他夫妻倆盡力效忠。」
  皇后搖搖頭,說:「如今雙喜死了,李強也死了,張湧萬不可離開皇上左右。張鼐隨皇上一道,慧瓊自然也要跟去。皇上的幾位妃子,兩位叔父和兩家人,還有一年來新添的各位官眷,以及許多隨皇上一起的老營婦女和兒童,雖有男將率軍保護,可是有慧瓊這樣一員女將幫助照料,也會使皇上少操一份心。前天皇上說要張鼐夫婦跟隨我去,我一百個不同意。皇上往湖廣去,前有左良玉攔路,後有滿洲人和吳三桂的大軍追趕,他的困難比我大得多啊!只要皇上平安,咱們的大順就不會亡。讓能夠作戰的人都跟隨皇上去吧。」
  皇后說了這一番話,忍不住低下頭,哽咽流淚。
  王長順也低頭流淚。他雖然官小位卑,但是他從李自成開始起義就給李自成當馬伕,生死不離。他的家早就毀了,無妻無子,別無親人,老八隊就是他的家,老八隊的忠勇將士全是他的親人。老八隊如何經歷多次挫敗,在潼關南原慘敗後如何在艱難困苦中重振旗鼓;如何從鄖陽以南的山中出來,奔人河南;如何到處受百姓歡迎,把闖王看成救星;如何破洛陽,殺福王,威震中原,所向無敵;後來如何破西安,建立大順國,攻進北京;後來又如何在山海關被殺得大敗,退出北京,猛然間由盛而衰,直到今日……看來是要亡國了,大順朝的末日到了。唉,這一部大順艱難創業和不幸的興亡史全壓在他的心頭。如今站立在皇后面前,皇后流淚,他也流淚,心如刀割,卻又無話安慰皇后。他明白如今大順軍士氣衰敗,見了敵人不逃即降,皇上和皇后離開長安後的吉凶難料。他在心中悲歎說:
  「我這條老命活夠了,死也要做大順的忠臣!」
  尚炯又說了幾句勸慰皇后的話,反而更使皇后傷心。大順朝建立,只有一年多時間,忽然由盛而衰,到了今天這種地步,竟然使高桂英同李自成夫妻分離,叫誰能夠不難過呢?忽然宮女稟報,有太平伯吳汝義奉旨來坤寧宮求見皇后。皇后說道:
  「命他進來吧。」
  吳汝義進來跪下,對皇后說道:「請左右迴避。」
  皇后向宮女們揮一下手,要她們全都退出正殿。尚炯和王長順也要迴避,但她用眼色把他們留下。她認為處此危急存亡時刻,有困難不應該瞞著他們。她定睛望著吳汝義,心中十分吃驚:天呀!又有了什麼可怕的軍情稟報?果然吳汝義小聲奏道:
  「皇上同劉宗敏離開潼關時,給馬世耀留了七千精兵,囑咐他死守潼關險要地方,拖住敵人,能夠拖多久就拖多久,以便長安城中軍民從容退出……」
  皇后趕緊問道:「如今馬世耀如何了?」
  吳汝義的心情過於緊張,聲音有點打顫地接著說:「不料馬世耀沒有聽從皇上的密諭,將潼關城外董杜原一帶的守軍全都撤了,斂兵城內,使滿洲兵不戰而佔領了董杜原要地,一直到潼關西南的金盆坡,都駐了軍。滿洲的豫親王多鐸親自駐在金盆坡上,居高臨下,從西南邊包圍了潼關城。馬世耀害怕敵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皇后又問道:「如今潼關城怎樣了?」
  吳汝義說:「馬世耀見孤城難守,就獻出潼關城,投降了敵人。」
  皇后恨恨地說道:「該死!忘恩負義的畜牲!馬世耀現在何處?」
  吳汝義說:「已經被滿洲人殺了。」
  皇后吃驚道:「啊?!投降之後又被殺了?」
  「不但馬世耀被敵人殺了,留給他的幾千人馬全都被敵人殺了,沒有一點反抗。」
  「為什麼不反抗?幾千人也可以殺開一條血路,逃回長安,為什麼白白地就被殺光了呢?」
  「皇后不知。馬世耀投降之後,心中又覺得不甘,就寫了一封密書派人送往長安來,半路被清兵抓到。原來是他求皇上率領大軍反攻,他從潼關城中作內應。清兵見到這封密書,就在金盆坡以吃酒為名,請他前去,當場將他綁了起來,又命他將手下人馬全部召集到金盆坡點名,不許攜帶武器。他的幾千將士在金盆坡被包圍,徒手就擒,都被當天殺死。如今滿洲大軍已經向長安殺來,皇上決定於明天五更離開長安。他現在正在忙碌,命臣進宮來將情況稟奏皇后,請皇后務必在二更之前動身,不可稍有耽誤。」
  皇后問道:「子直,皇上說他有重要話親自囑咐我,不知他何時回後宮來?」
  吳汝義說:「臣不知道。皇上正在部署退出長安的事,千頭萬緒,怕一時不能回來。」
  皇后點點頭,說道:「你退下去吧。」
  原來高桂英還以為,幾天之內,滿洲兵不會過撞關前來長安。現在突然得到這個稟報,想從容退出長安的計劃被打亂了。儘管她是身經百戰的巾幗英雄,但在此時此刻,她亦不禁神色沉重,望著尚神仙和王長順,不覺歎一口氣,說道:
  「事情越來越困難了!」
  尚炯說道:「軍情險惡,實在令人擔憂。天已經開始下雪,北風刺骨,望娘娘路上多多保重。」
  皇后說:「我自己不用擔心,最叫人擔心的是皇上自己攜帶大批老弱眷屬,遇著這樣的風雪天氣,後有追兵,如何行軍?過七盤嶺路途險惡,風大天寒,如何是好?」
  尚炯問道:「娘娘與皇上分路離開長安,將在何處何時會師?」
  皇后哽咽回答:「倘若天不亡我大順,事情順利,逢凶化吉,預計幾個月後在湖廣會師。」
  尚炯說:「臣擔心敵人佔領長安以後,會窮追不止,使我軍無處立腳。湖廣前有左良玉,盤踞武昌;在均州、鄖陽一帶還有王光恩兄弟,死心同我們作對;後邊又有胡人的精銳大軍,乘勝追趕……」
  一個宮女進來稟報:「內廷教師鄧夫人已經來到,等候傳見。」
  儘管高桂英同鄧太妙有君臣之分,然而她一向只把鄧太妙作為師傅看待,不作為女官看待,對鄧太妙十分尊重。今晚本是她將鄧夫人緊急宣召進宮的,此時卻忽然不想接見了。因為她的心中壓著不免亡國的不幸預感,十分悲痛和焦急,許多往事,許多問題,一古腦兒湧上了心頭。最使她不能不後悔的是破了長安之後,連她自己也糊塗了,好像天下已經定局了。那時聽說李巖不贊成急於去攻佔北京,主張先把河南、湖廣、陝西、山東、山西各地治理好,一二年以後再攻取北京。可是皇上一意占北京,聽不進別的意見,李巖自然也不敢多言,致有今日!南征北戰了十七年,竟沒有一片立腳之地!她想同尚炯、王長順二位老夥伴談一談她心中的話,卻沒有時間了!遲疑片刻,她抬起頭來說:
  「老神仙,長順,咱們以後說吧!你們快回去,晚飯以後帶著你們手下執事官員、親兵、僕人速到紫禁城後門等候,隨我離開京城。」
  二人跪下磕頭。王長順臨出坤寧宮正殿時,突然忍不住痛心地哭了起來。高桂英心中也十分難過,深深地歎一口氣,隨即將淚揩去,向宮女們說:
  「請鄧夫人到偏殿談話。」
  高桂英走出坤寧宮正殿,忽然一陣冷風從宮院中刮過,簷際銅鈴發出紛亂的叮咚聲,同時鵝毛般大雪片猛撲到她臉上,她不由得自言自語說:
  「偏遇著這樣天氣!」
  一進偏殿,正在肅立恭候的女詩人鄧太妙立即跪下接駕。她將鄧太妙攙起,哽咽說:
  「鄧夫人,今晚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今晚只作一家人隨便談幾句話,免了君臣之禮吧。」
  鄧太妙等高桂英面南坐下以後,又跪下叩頭。高桂英說道:「我已經吩咐過,今晚免了君臣之禮,你怎麼又要行禮?」
  鄧太妙說:「正因為今晚君臣相別,所以巨妾必須行禮,不忘厚恩!」
  高桂英說:「快點坐下,今晚時間無多,說幾句話你就應該出宮了。明日你必須離開長安,已經準備好了麼?」
  鄧大妙從座位上站起來說:「臣妾已經準備停當,姜家文府也算是長安名門世家,並不缺少錢用。目今國家十分困難,蒙皇后陛下差人賞賜紋銀千兩,臣妾不敢不受,心中十分不安。今日臣妾接到賞賜的時候,已經望闕謝恩,現在來到皇后面前,容臣妾再一次叩謝皇恩。」說畢,她立刻重新來到皇后面前跪下,連連叩頭,伏地嗚咽。
  皇后流下眼淚,說道:「你起來坐下吧,我還有要緊話對你囑咐。」
  女詩人站起來又拜了三拜,然後側身歸座,低頭流淚不止。
  皇后揩去眼淚,說道:「前年十月間我同皇上來到長安不久,禮聘夫人為內廷教師,轉眼一年多了。我們君臣相處,如同家人。不幸國家有難,今日不得不同夫人分手,但願一兩年後國運轉好,重回長安,我們重新相見。」
  鄧夫人站起來硬嚥著說:「前年蒙皇上和皇后兩陛下特降思禮,命臣妾為供奉內廷,不惟使臣妾得保一身名節,且使臣妾每日出人宮禁,恭侍皇后與公主讀書,得享無上寵榮。倘先夫文翔鳳九泉有知,亦必含笑感激。不料吳三桂勾引胡人人關,致有今日之禍。然而自古國君蒙塵,重振中興大業,史不絕書。胡人一時猖狂,正所謂『蠻夷猾夏』,斷無長久竊踞中國之理。請皇后陛下放心,今日暫別,後會有期。」
  皇后聽了鄧夫人的話,歎口氣說:「我也想胡人不會久占中原。夫人所說的話,都是前朝古代的正理,哪有胡人能夠長久當令的?倘若賴天地之靈,將胡人趕出中原,不僅是我們大順國之福,也是中國萬民之福。」
  停一停,皇后接著說下去:「咱從滿韃子兵從孟津過了黃河以後,百姓哄傳,茂陵多次夜間鬼呼,有時發出很大的聲音,震醒了附近村民。又傳說接連數夜間霍去病墓前的石馬身上都流了汗,那一匹踐踏匈奴的石馬流汗最多。夫人,這些謠言,你也都曾聽說,還為此作了一首五言排律,傳誦長安。無奈目前咱大順國軍大劫臨頭,縱然有漢武帝在地下發怒,霍去病在冥冥中親自助戰,暫時也不能打敗胡人。」
  鄧太妙說道:「請娘娘寬心。以臣妾看來,不要多久,必然『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直絕。』請娘娘不必憂愁。」
  皇后說:「數日之內,胡人就會來到長安,必然奸擄燒殺,使長安遭到一場浩劫。夫人在長安素有才女之名,所以必須趕快逃出長安。不知夫人有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臣妾有一胞弟名鄧少剡,在周至縣鄉下有一處莊田,不臨官路,頗為僻靜。臣妾日前自奉娘娘面諭之後,當即差家人前去,告訴鄧少剡知道,作好準備。既然情況緊急,臣妾明日一早就離開長安。」
  皇后說:「如今不能隨便出城,我命人告訴澤侯,派五十名騎兵護送夫人到五十里以外。」
  鄧太妙說:「不需要騎兵護送,那樣反而招搖。只請澤侯派兩名騎兵,拿一令箭,送臣妾出城數里就行。目前長安城外,治安尚佳,只用臣妾家裡一干奴僕轎夫跟隨就可以了。沿途都有先夫的親戚故舊,到處會受到照顧,請娘娘陛下不必掛心。」
  高桂英向宮女吩咐,速請公主和忠娘娘來送別師傅。隨即蘭芝和慧英進來。鄧夫人要向她們行禮,皇后阻止,命她坐下,又命公主和忠王妃向她行一拜禮辭別,再一拜以謝師傅。鄧太妙恭敬還禮,然後一手拉住蘭芝,一手拉住慧英,相對垂淚。她想著慧英前年臘月與雙喜小將爺拜堂成婚,不過半月,雙喜隨皇上出征,死在山海關,慧英就成了寡婦。雖然後來皇上追封雙喜為忠王,封她為忠王妃,但她哭得死去活來,曾經要懸樑自縊,為夫盡節,幸而被宮女看見,沒有死成。鄧氏自己也是年輕守寡,更能理解慧英的痛苦心情,每次進宮來都要對慧英說些勸慰的話。此時執手相對,想著從今以後,慧英將轉戰各地,生死難料,再相會十分渺茫,不禁滿心酸痛,淚如泉湧,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高桂英望著鄧太妙和慧英的神情,心中完全明白,也不覺歎口長氣,暫時不說什麼話,任她們手拉著手,相對流淚。她自己也傷心地想到,幾年前身邊一群得力的姑娘,如今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而嫁出去不久做了寡婦的何止慧英一人!她又不由得想到慧梅,死得太可憐,臨死的時候不肯瞑目,還是呂二嫂用手指頭閉起了她的眼皮。她又想起慧瓊嫁給張鼐以後,因為張鼐念念不忘慧梅,夫妻感情始終不好。慧瓊不敢告訴她,只告訴慧英、蘭芝知道。她聽說慧瓊常常在暗中哭泣。她又想到慧劍,眼前出現了黑妞初到商洛山時的稚氣神態,想起黑虎星在開封北城外臨死時候對她的囑咐,可是慧劍在固關外邊同滿洲人作戰時陣亡了。想到這些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熱淚奔流,幾乎要嗚咽出聲。
  正在這時,李自成命人前來傳諭,晚膳以後,皇上和軍師要來後宮,有要事商議。皇后心中奇怪:軍師有何密計?只要皇上說一下還不行麼?
  天色已經很暗,偏殿中宮燈全點上了。
  皇后破例命文府來的轎子從西華門內抬到坤寧宮大門貞吉門內。鄧夫人不肯,說道:「這雖是皇后的殊恩,卻不合宮中禮制。」
  皇后先命人去西華門,喚文府轎子和僕人丫環進來,然後對鄧太妙說:「如今患難之際,講什麼皇家規矩?從今日以後,我想再親眼望著你上轎,不知何年何月!」
  鄧太妙跪下叩頭,伏地痛哭。
  皇后忍不住抽泣。蘭芝、慧英、左右宮女們一起流淚。
  鄧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說:「皇后陛下,自從去年五月以來,臣妾深知娘娘陛下為國事操心,日見消瘦。只恨臣妾雖蒙思寵,供奉內延,卻不能為娘娘分憂。皇上自山海關大戰以後,因為事不遂心,處理軍國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時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無隱。如今娘娘跟隨皇上前去湖廣,總在聖駕左右,如同以前困難年月一樣。深望娘娘佐皇上戰勝強敵,奠安社稷,早日凱旋還京。」
  皇后明白鄧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東西,也許此番生離就是死別,所以才有這幾句忠誠進言,但是她的行蹤絕頂機密,不能對鄧太妙洩露一字,所以她一邊點頭,一邊心中充滿淒楚和酸痛。
  她親自拉鄧夫人起來,相對默坐片刻。文府的轎子、僕夫、丫頭們都來到貞吉門外。鄧夫人又一次跪下叩頭,然後抽泣著走出偏殿。皇后破例親自送出偏殿,站在簷下,望著她向貞吉門走去。蘭芝和慧英奉皇后之命,送鄧太妙到貞吉門。鄧夫人上轎前,回身來望著皇后,立著拜了三拜。皇后一直看著鄧夫人進人轎內,在風雪中走了。
  晚膳過後不久,皇后由慧英和蘭芝陪侍,在坤寧宮東暖閣等候皇上。宮女稟報說:「軍師來到。」她趕緊帶著慧英、蘭芝從暖閣出來,在正殿坐下。
  宋獻策不免有點緊張,向她行了一叩頭禮,就站立起來。幾個宮女肅立在皇后背後侍候。皇后命軍師坐下,打量一眼他有點緊張的神色,問道:
  「皇上為何還不回後宮來?」
  宋獻策站起來說:「皇上同文臣們會議已完,正忙著分別召見重要將領,面授方略,他命臣先來後宮,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機密事項。」
  皇后說:「你說吧。」
  宋獻策說:「請皇后命宮人們迴避。」
  皇后命宮女們退出殿去,然後問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邊麼?」
  宋獻策望一眼慧英和蘭芝,說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過臣此刻要密奏皇后的話十分重要,請她們二位千萬不可使左右親信知道。」
  高桂英心中吃驚:「是什麼機密事兒,如此嚴重?」
  獻策繼續說道:「只怕萬一有誰不慎,無意中說出皇后的行蹤,不惟皇后難保安全,也會壞了皇后此行的大事。」
  皇后說道:「崇禎十一年冬天,在潼關南原戰敗突圍的時候,我同皇上分手,敵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日滿洲人和吳三桂,又能將我奈何!」
  獻策說:「今日情勢與數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邊兵微將寡。大約十多天後,才能有數萬得力人馬趕到娘娘身邊,倘若在十天之內洩露了皇后行蹤,敵人只用三五千精騎窮追不捨,不惟皇后一身安危可優,所圖謀的大事業也將壞了。」
  皇后默然,心頭更加沉重。
  宋獻策從懷中取出一個封套,從裡邊抽出一張紙,攤在桌上。皇后一看,原來是一張草草畫成的地圖,心中開始明白。宋獻策指著地圖,小聲解釋。原來這一張地圖,標出了許多地名,什麼地方有什麼將領,現在手頭有多少人馬,都寫在上邊。
  宋獻策說:「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補之兩位將軍,靠他們從榆林撤回的人馬,另外從此往西往南,許多地方都還有駐防的人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兩千,也有只剩下幾百人的。我已經分頭派人星夜傳皇上密旨,火速向兩個地方收攏。一個地方,」說到這裡,宋獻策用指頭在圖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這裡,不要聲張,不要當地文臣武將恭迎,秘密地住下來,等候補之和一功的大軍來到。估計半月之後,人馬可以有六七萬。然後皇后從這一條路往這裡走。到了這裡,離漢中已經不遠了,另外一批人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處,都會奉命到這裡同娘娘的人馬會合。如今賀珍駐守漢中,張獻忠派一支人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張獻忠的人馬打跑了。皇后到了漢中,就把賀珍的人馬也帶在身邊,把糧食多收集一些,然後就往湖廣。千萬要機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張敬軒糾纏。到湖廣同皇上會師是最緊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著地圖說:「從漢中、保康往湖廣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馬在鄖陽一帶擋住了路麼?除非把他們打敗,否則如何能夠同皇上會師?」
  宋獻策低聲說:「臣正要說出這以後怎麼走法。千萬不能走鄖陽這條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戰,那樣一則會耽誤時間,二則會損傷我們的人馬。萬一在鄖陽一帶糾纏起來,就會壞了大事。請皇后看,從這裡有一條路,走太平縣……」
  皇后吃了一驚,說:「張敬軒在瑪瑙山吃過一次敗仗,不是在太平縣附近嗎?」
  宋獻策點頭說:「是的,這裡是太平縣,這裡是瑪瑙山。可是如今這裡既沒有明朝人馬,也沒有張敬軒的人馬,請娘娘從這裡進川,然後走這條線,到這,再到這,從這裡出川,就到了湖廣。」
  皇后問道:「倘若我收集到了眾多人馬,按這條路走,到了湖廣,與皇上在何處會師?」
  宋獻策說:「現在很難說定,反正是要在湖廣某地。」
  皇后心中一驚,又問:「皇上前去湖廣到底能帶去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原來守潼關的不過十來萬人,除了給馬世耀留下數千,全都回到長安,加上長安守軍,合起來大概有十二三萬。」
  皇后說道:「從商州出武關,經過南陽府的內鄉、鄧州,再到襄陽府,人了湖廣。這些府、州、縣原是熟地方,從前百姓多麼擁戴皇上,稱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關,要滅亡中國,能不能沿途號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軍?」
  宋獻策搖頭說:「如今百姓離心,恐怕很難。」
  「既然不能號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廣立足?」
  「目前趕快離開長安要緊,能否在湖廣立住腳跟,到襄陽後看情況再說。」
  皇后悲憤地說:「從前你們只看見打仗,只求軍事上步步勝利,並沒有想到老百姓亂久思治,盼望過溫飽的日子,你們只一心想著勝利,卻沒有想到,萬一受到挫折怎麼辦。自古用兵,要做到能進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李公子建議據宛洛以爭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那意見多好,就是不聽!唉,掏錢難買後悔藥,如今只落得個天子蒙塵,君臣無計!」
  宋獻策趕快跪下說:「臣身為軍師,辜負了國恩,萬死不足塞責。」
  皇后說:「國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說全是你做軍師的責任。皇上從北京回來以後,脾氣大變,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沒有抱怨他一句話,總是幫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夠挽救敗局。可是以陝西一省之力實在無法支撐危局,所以敗局也就未能挽回。當時如果聽一聽李巖的話,每佔領一個地方,就趕快設官理民,撫輯流亡,獎勵農桑,豈不很容易站住腳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們有一天好日子過,誰不感恩戴德?當日急著佔領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極才算數。難道在長安登極就不一樣麼?我雖然讀書少,可是我知道漢、唐君主就是在長安登極的!倘若你們一班做大臣的,有學問的,像牛金星那樣當朝首相,都敢諫淨,皇上不急著去北京,先將河南、陝西、山西、湖廣、山東各地治理出一個眉目,然後派兵去佔領北京,再下江南,豈不是可攻可守,立於不敗之地?唉,軍師呀!如今我大順國的土地在哪裡?人民在哪裡?在哪裡呀,你回答我的話!」她不禁以袖掩面,小聲痛哭。
  宋獻策趕快說:「請皇后寬心,如今只是一時間國步艱難,必將否極泰來,重整江山。」
  皇后揩去眼淚,憤憤地說:「軍師,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當面責備過你。今晚我同你君臣離別,各奔東西,再見很難,所以我忍耐不住對你說了這麼多氣憤的話,但望你繼續給皇上盡忠竭力,做一名好軍師。不管遇到千難萬險,你不要離開皇上左右。」
  宋獻策流出熱淚,聲音打戰地說:「除非臣死於敵人之手,決不會離開皇上。」
  皇后說道:「皇上從山海關戰敗,退出北京之後,有許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經亂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們能夠在湖廣站住腳步,千萬不能再走從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種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錯事!」
  宋獻策說:「今後倘若能在湖廣站住腳步,當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樣。」
  皇后說:「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再明白說吧。獻策,以後每到一個地方,站住了腳步,千萬不要忘記小百姓最關心的頭等大事是吃飯穿衣,生兒育女。連老馬伕王長順都知道如今百姓怕繼續亂下去。已經亂了多年,到處死亡流離,人心是亂久思治。尚神仙也是這麼說。只是他們一個是太醫,一個是掌牧馬的官兒,不在其位,不敢妄言。你們做丞相的、做軍師的是皇上的股肱大臣,為什麼不向皇上進言?獻策,國亡家破,我身為大順皇后,隨時準備為國殉節,以後能不能再見到你,只有老天爺知道。我再叮嚀一句話:倘若清兵不窮追,咱大順軍到湖廣能夠立腳,喘息喘息,你們千萬要想著幫助老百姓過一天好日子,讓老百姓有些盼頭。獻策,我的話你要記住!」說畢,想著今夜一別,生死難說,猛然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宋獻策也深為感動,哽咽說:「請娘娘寬心。只要我軍能固守荊襄,大局尚有可為。皇后適才口諭,臣一生銘記在心!」
  停了片刻,高桂英止住嗚咽,揩去熱淚,接著說道:「我還要囑咐一條:每逢皇上因為事不遂心,對臣不能容忍時候,你要多多直言苦諫。比如說吧,殺李巖大不應該……」
  宋獻策趕快說:「當時臣已經回到長安,不在平陽。」
  皇后說:「是的,我知道你不在平陽,這件事丞相有很大責任。我同皇上談了這件事情,皇上也說,李巖『心懷二意』並無實證,對殺李巖也深深後悔。可是人只有一顆頭顱,砍掉了也就完了。倘若李巖不死,今天說不定會得了他的力,他回河南會為皇上做許多事情。唉!最使我傷心的是紅娘子不明下落。我現在要離開長安,身邊連一個得力的女將也沒有,只有一個慧英,可是她是一個幾次想要盡節的年輕寡婦,多可憐哪!倘若紅娘子在我身邊,許多事情就可幫我操心,紅娘子到底死了沒有?沒有人知道?」
  宋獻策回答說:「看來並沒有死,也沒有投降敵人。」
  皇后說:「唉,不管這些了,縱然紅娘子不死,今生她會懷恨在心,說不定會遁人空門。再想看見她,永遠也不會了。好,不再說閒話了,你快去回復皇上吧,我馬上就要上路了。」
  宋獻策叩頭辭出。
  皇后回到東暖閣,十分傷心,尤其在困難時想到了紅娘子,更覺傷心,又一次忍不住嗚咽痛哭。蘭芝和慧英沒有離開正殿,等待著皇后呼喚。她們相對無言,不住揩淚。
  李來亨進來了。皇后聽到稟報,趕快揩了眼淚,回到正殿。來亨向她跪下行禮,稟報說:
  「離京的事全都準備停當,所有騾子都已經出城了。」
  皇后問道:「老神仙、王長順都到了麼?」
  來亨說:「都已經到了,一切都遵照聖上的吩咐準備停當,只等娘娘起駕。」
  皇后說:「好吧,你到厚載門稍候片刻,我等皇上來到以後,說幾句話就動身出城。」
  李來亨剛走片刻,貞吉門傳呼「接駕!」慧英和蘭芝趕快走出,在坤寧宮正殿門外跪下。宮女們在地下跪了一片,兩個宮女從左右揭起簾子,皇后站在正殿門內迎接。
  李自成輕聲說道:「大家迴避。」隨即走進正殿。往日他進到坤寧宮後照例在寶座上坐下,皇后在一側坐下,然後談話。然而他此時無心多坐,對皇后說:
  「你該動身啦!」
  「是的,皇上,我該動身了。」
  「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對皇上說,可是如今沒有時間說了。現在請皇上吩咐吧,吩咐畢我好動身。」
  看見皇后雙眼含淚,眼圈哭得發紅,李自成迴避了皇后的眼睛,低下頭去,小聲說道:
  「你這次同我分手,一定要行蹤詭秘,瞞過敵人耳目。兩個月後趕到湖廣。那時候我在何處立腳,現在難料,不過我的行蹤,你容易打聽。倘若能夠兩軍會師,我等著你的這一支人馬。」
  皇后說:「陛下,難道不可以據守荊襄……」
  李自成沉默片刻,搖搖頭說:「走著瞧吧,如今局勢,我只對你一個人說,十分凶險哪!」
  「唉,我都明白,怎麼辦呀?難道是束手無策?」
  「我的人馬不多,但怕敵人乘勝窮追,使我無法立足。何況王光恩兄弟在鄖陽、均州一帶,可能投降敵人,使我沒法據守襄陽。左良玉在武昌,人馬眾多,我既要對付胡人,又要對付左良玉,前後受敵!」
  皇后心頭萬分沉重,但是說不出一句能夠為皇上解憂的話。她注視著李自成,等待他再往下說。
  李自成低下頭去,在皇后面前坐了片刻,然後走進東暖閣去。皇后看出來皇上有十分機密的話要對她說,跟隨在他的背後。
  李自成忽然站住,回頭望著皇后的眼睛說:「我有話囑咐你,你可要牢牢記住!」
  「皇上,你說吧!」
  「萬一我立腳不住,不幸死了……」
  「不,請不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我只要收集到十萬大軍,一定拚命趕路,趕到湖廣,找到皇上,使皇上轉危為安。」
  「不,你聽我說,」李自成將一隻手搭在皇后肩上,慘然地苦笑說,「我知道你會率十萬大軍救我,只是怕局面變化很快,你的援軍趕不上了,想救我來不及了。」
  「皇上,你難道要對我囑咐的就是這句話麼?」
  「不,不要急,你聽我說,記在心中。倘若我不幸殉國,你怎麼辦?」
  「請皇上放心,倘若皇上不幸死了,我決不一個人活下去。」皇后聲音打顫,不覺痛哭。
  「不,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陛下,唉,自成呀!」皇后緊緊地抓住他的膀臂,靠在他的胸前啜泣一陣,然後抬起頭來,用衣袖揩去熱淚,注視著李自成的眼睛說:「我是你的結髮妻子,正宮娘娘,是大順國的國母。一旦國破家亡,皇上身殉社稷,難道我不為國為夫盡節,還要偷生苟活?我連崇禎的皇后也不如麼?皇上,你不用再多說了。」
  李自成有點發急了,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聽著,記清!」
  皇后停止嗚咽,用淚眼注視著李自成神色嚴厲的雙眼,靜靜等候,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歎口氣說:「我不是擔心你不肯盡節,是擔心你得到我戰死的消息以後,以死盡節,撂下你的千斤重擔。我平日把你看成我的膀臂,所以才決定將我身後的一件大事,囑托於你。你想想,我要囑托你的是什麼大事?」
  「皇上,我猜不透你的心事。」
  「可惜我們沒有一個親生兒子。」
  皇后心中一驚,猜到了自成的心事,於是說道:「劉妃懷孕已經三個多月,太醫們從脈象看,都說很像是個男胎。」
  李自成說:「縱然劉妃能為我生個兒子,也沒有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人?」
  「陛下……」
  李自成接著說:「倘若我不幸死去,你是皇后,你就在軍中召集文武,開一個御前會議,宣佈我的遺詔,立補之為我的繼子,繼承皇位。可是我擔心有幾位像郝搖旗那樣的大將,平時與補之不很融洽,未必肯忠心擁戴。有你在,我就放心。」
  皇后哽咽問:「萬一補之陣亡,如何是好?」
  「扶來亨繼承皇位。」
  「來亨也不是補之的親生兒子,眾將領會擁戴他麼?」
  「十三家中一向重視養子,只要苗子正,不是親骨血,有何要緊?你自己拿定主張,誰肯說不擁戴?」
  停一停,李自成歎口氣,接著說,「倘若我死了,你率兵到了湖廣,孤軍轉戰,四面皆敵,人地生疏,語言不通,糧餉困難,兵無來源,要將這大順國號延續下去,談何容易!一切大計,你到時候同一功、補之商量決定吧。總之,你要活下去,莫尋短見,不要為我殉節。你要率領將士們跟胡人血戰到底!自從滿洲人進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將、各地官吏豪紳,紛紛投降。不是滿洲的人馬眾多,是漢奸替胡人增加了數倍兵力。你要血戰到底,在天地間留一股正氣,為中國人立個榜樣!」
  皇后掩面痛哭,好一陣不能夠抬起頭來。經李自成催促之後,她終於秘密地動身了。
  按照宋獻策的部署,一千多步兵,一百多名騎兵,由李來亨率領,為皇后護駕。這一支精銳人馬,加上高一功、李過兩府的眷屬和親兵,還有一些將領的眷屬、各家親兵,都早已到長安城外,在一個指定的地方等候。從宮中帶走的金銀珠寶、各種財物以及路上需用的糧食都已在黃昏後押運出城。跟隨皇后從厚載門出宮的有坤寧宮的一部分宮女,蘭芝和慧英的隨身宮女和僕人,還有從紫禁城侍衛親軍中抽出的五十名騎兵和李來亨帶來的一百騎兵,合起來不到三百人。
  李自成將皇后送出厚載門,除皇后向他立著一拜之外,別人都跪在雪地上向他叩辭,並且流下了眼淚。他沒有馬上回宮,繼續立在風雪中,目送這一小隊人員騎在馬上的影子消失在風雪幽暗的長街上,心中一陣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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