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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憑著半生的戎馬生涯,百戰經驗,李自成對大順軍已經缺乏戰鬥力的情況心中清楚,所以他匆匆地退出襄陽,馳往鄂中。但是他希望留下一支士氣較好的部隊,憑借襄陽堅城和春汛開始到來的滔滔襄江,能夠將清兵阻止十天以上,使他有機會在江漢平原的富庶州縣短期停留,徵集糧草,看一看左良玉在武昌的動靜,再作計較。如今他完全處於十分不利的被動局面,前有左軍,後有清兵,只剩下荊州和承天兩府是他暫時可以迴旋的餘地。
  為著要進行最後掙扎,李自成派遣郝搖旗、袁宗第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人馬由襄陽南去,佔據荊州,經營上游。他同牛金星、宋獻策、顧君恩以及心腹大將劉宗敏等秘密商議,決定在目前情況下不同左良玉進行大戰,爭奪武昌。倘若清兵越過襄陽窮追,就命佔據荊州一帶的人馬出兵牽制,他同劉宗敏率領主力部隊和婦女老弱以及輜重,從沙市和仙桃鎮一帶渡過長江,進人湖南,使清兵與左軍互相廝殺。為著荊州和夷陵形勢重要,他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將襄陽防務部署完畢之後,趕往荊州。牛金星以丞相之尊坐鎮上游,喻上猷和牛佺作他的輔佐。喻上猷已經隨袁宗第先走了。李自成快到承天時候,得到牛金星的飛馬奏報,說他謹遵聖諭,已經過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荊州。
  李自成到達承天城內的這一天,天氣晴朗,十分暖和,連日的陰雲消散了。在城郊附近,他看到了許多盛開的李花和快開敗的桃花,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雜花。空氣中飄蕩著花香。各種鳥兒,有的是百靈,有的是畫眉,都在樹林中歌唱。特別常見的是黃鶯,在柳樹間穿來穿去,十分快活。在池塘和小溪中,也有鴛鴦成對地游泳,小魚在淺水中游來游去。這一切在陝西和中原都不多見。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煩躁,而且灰暗,與南方的春景很不調和。他決定在這裡休息幾天,等候袁宗第和牛金星父子到荊門以後的消息。
  休息了兩三天,體力得到了一些恢復。前些日子,由於鞍馬勞頓,加上為軍國大事苦惱,睡眠少,這給他的身體很大折磨。他今年才三十九歲,因為一年來的挫折,從心情到外貌,都已比往日蒼老多了。
  第四天,忽然接到袁宗第從前往荊門的路上派來飛騎稟報,說牛丞相仍然停留在宜城附近鄉間,等候襄陽府尹牛佺;不日前來荊門。他忽然改變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荊門而到他的身邊來,以便隨時顧問。於是趕快派官員帶領騎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們卻沒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這派去的官員從宜城又向襄陽探詢,一直到襄陽城附近,不能再往前走。不料丞相父子竟然蹤跡全無,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李自成得到稟報,心中大驚。從西安到襄陽,大順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張遴然等一二百人陸續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大順朝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渙散,無法維繫。李自成雖然十分氣憤,但頭腦還算冷靜,他嚴令左右親信不許將這一消息外傳,同時立即命劉體純率領五百騎兵出發,連夜奔往宜城和襄陽一帶繼續尋找丞相。他猜想牛金星父子是被背叛大順朝的鄉勇或鄉宦捉去,藏在山中什麼地方,或者已經殺害,或者等候清兵來到時獻給清兵。他對劉體純說:
  「你只要打聽到丞相消息,就趕快將他接來,告他說我身邊不能一日沒有他,他不必往荊州去了。倘若你們無力救他,可火速派人回奏,我要派幾千精兵前去,一定要救他回來。」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劉體純回來,告訴他牛金星父子沓無蹤影,他才斷定他們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頓腳罵道:
  「身為丞相,背君潛逃,忘恩負義,抓到後決不饒他!」
  這時劉體純跪在地上,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坐在下邊,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宋獻策和顧君恩更害怕皇上疑心,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向劉體純問道:「二虎,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差你前去。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邊有很多親兵和僕人跟隨,牛佺身為襄陽府尹,自然也有眾多僕人和親兵相隨,加上他們的眷屬、親戚和門客,至少有二三百人,還攜帶著一大批金銀細軟,少說也需要十來匹騾子馱運,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留下來一點兒蛛絲馬跡?」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內,直到襄陽城外,臣都找遍了。處處向百姓打聽,都說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蹤。」
  「是不是他們暗回襄陽城內,投降了胡人?」
  「襄陽留有我軍的得力細作數人。臣派人進人襄陽城內,詢問城內細作,也說沒有聽說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歎口氣,又問道:「可聽說鄖陽和均州方面有什麼消息?」
  「傳說王光思兄弟已經投降了胡人,看來是真。」
  「如今皇后的行蹤……一點都沒有聽到麼?」
  「沒有。」
  「胡人有什麼動靜?」
  「胡人到襄陽的已經有兩三萬,後邊還有很多後續部隊。眼下他們正在徵集糧草、船隻,很快就要從水陸兩路追趕我軍。」
  李自成揮手使劉體純退出,然後對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三人說道:
  「就趕快按原計劃行動,不可耽誤了。前天白旺見我,他很想我將他留在德安,與敵人周旋,牽制敵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催促他即回德安,依計而行。今晚我軍就要離開承天,水陸齊下,不作聲張,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軒,你率領這支大軍,先到潛江與沔陽之間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過,對鄂中和荊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離開汝侯左右,以便隨時策劃。」
  顧君恩雖然聽到牛金星父子逃走,已經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趕快回答說:「微臣道旨,決不離開汝侯左右,以備隨時咨詢。以微臣愚見,不妨先遣一支人馬渡過荊江,佔據要害之地,以作江北大軍後盾,好與胡人周旋江漢之間。」
  「你說得很是,務要與汝侯見機而行。」李自成默默想了一陣,心頭上產生了一些渺茫的僥倖思想,接著說道:「朕馬上要馳往荊州,這一帶軍事統歸捷軒主持。胡人即將從襄陽出動,你們的擔子可不輕啊!」
  顧君恩的心中一動,明白清兵如來窮追,大勢已沒法支持多久,抬頭問道:
  「陛下要往荊州?」
  李自成點頭說:「江漢之間將是我們與胡人決戰之地。荊州與夷陵,位居上游,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營、郝營必將軍心動搖,叫我放心不下。我同軍師率領少數騎兵星夜馳往荊州,親自部署。倘若左良玉有心與胡人作戰,左軍東據武昌,我兵西據荊州,共倚靠長江天險拒敵,就可以站穩腳跟。我們先求立住腳跟,再謀恢復中原,重回關中。可惜,皇后的一支大軍,至今一點消息沒有!」
  宋獻策說道:「近來選經挫折,士氣頹喪;牛金星身為首相,開國重臣,忽然逃走,必將使軍心更加動搖。請陛下向眾將言明,今後進兵長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軍就要進佔武昌,順流東下,奪取南京為立足之地,然後出師兩淮,收復北方。」
  李自成輕輕拍手,說:「好,好,要這麼說才好,可以大振士氣。」
  隨即他轉向顧君恩問道:「你的府上親眷都安頓好了麼?」
  顧君恩回答說:「請陛下放心,兩天前臣已派妥當人將老母和妻子兒女送往遠鄉親戚處了。那地方在大洪山的深山中,十分閉塞,人跡罕到,萬不會被敵人找到。」
  李自成又向劉宗敏說:「你趕快準備動身吧。你的水陸大軍只可逗留在潛江和沔陽之間,不可向武昌前進,等候我從荊州趕來。」
  劉宗敏和顧君恩走後,李自成因見劉宗敏剛才一直少言寡語,臉色沉重,心中分明有無限煩惱和憂慮;又想到牛金星的逃走,不禁在心中自問:
  「大順朝果真要完了麼?唉!」
  於是他帶著陰暗的神色,忍不住向宋獻策小聲問道:「軍師,此刻並無別人,我想問你:牛啟東此刻捨我逃走,是看見我朝已經快要亡國了麼?」
  宋獻策不敢說出「亡國」的話,只好回答說:「自古一時勝敗乃兵家常事,臣料想牛啟東父子逃走,未必是斷定國家將亡。」
  「那麼,究竟為了何故?」
  「他是畏懼皇上治罪。」
  「他為何要怕朕治他的罪?」
  「他身為當朝丞相,人北京後不能諫阻皇上東征,此其一罪。他雖然知道李巖兄弟並無背叛朝廷之心,卻不敢在陛下面前力保,反而由他將李巖兄弟殺死。當時我軍新敗,朝廷上下正處於危疑之中……」
  「朕後來也後悔殺了李巖兄弟。」
  「正因為皇上是英明之主,事後不久便深自後悔,牛啟東心中畏懼,不能自安,當然他自知未保李巖也是他的一條罪款。還有……」
  「不用說下去了。我想,牛啟東父子走得如此機密,不知蹤影,必是與襄陽一帶有辦法的人物事先勾結好了,將他們在山中隱藏起來。唉,朕一向待他父子不薄,真沒有料到!」
  宋獻策勸慰幾句,便去準備隨皇上啟程的事。
  李自成留在大廳中,心中很亂,忽而又一次想到皇后。他極盼望皇后能率一支大軍來湖廣會師。可是她在哪兒?半月前風聞她到了漢中一帶,但並沒有得到真確消息。自從他退出襄陽,連一點荒信兒都斷了。他不禁小聲喃喃說道:
  「我目前很困難,正需要你的人馬,你在哪兒?……」
  駐軍武昌的寧南侯左良玉,近來心情很壞,身體也常在病中。他周圍的人們已有許多天看不見他的一絲笑容。
  左良玉和他左右的親信,不論是文官武將,沒有人想到滿洲人會不斷前進,下江南,滅亡明朝。他的謀土主要是監軍御史黃澍,也就是開封被包圍時任開封府推官、主謀決黃河的那個黃澍,左良玉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
  一天,左良玉召集幾個親信商議大局。有人問道:「滿洲兵會不會進兵江南?」又有人問道:「既然滿洲人在追趕李自成,會不會跟在李自成的後面進攻武昌?」議論之餘,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滿洲人會進兵江南,要佔領全中國。黃澍引經據典地說:
  「崇禎二年以來,幾次滿洲兵進人長城,一直到了畿南三府,到了山東,破了濟南,卻從沒有在內地久留的。都是每到一個地方,俘虜一些人口,搶劫一些財物,就迅速退回關外。這一次滿洲人佔了北京,將北京作為他的京城,我看他們已經躊躇滿志了,絕不會再往江南進兵。頂多不過騷擾一下,就會迅速退回去,鞏固黃河以北的既得土地。」
  有人問道:「何以見得滿洲人無意進攻江南?」
  黃澍說:「南北作戰,並不是從今天才有。契丹建立遼國,何等強盛,畢竟沒有越過黃河。以後女真族建立金朝,也只到黃河流域為止。雖然金兀朮打到江南,打到臨安一帶,可是很快又退回北方。人們說,今天的清就是金的後裔,金朝鼎盛時尚不能滅亡南宋,今日的滿洲人也不可能有那樣的膽量、那樣的兵力來滅亡堂堂的中國。它只是利用李自成破了北京的好機會,加上吳三桂的投降,才能打到陝西,打到河南,又追趕李自成到了襄陽。我看他到了襄陽,也差不多該心滿意足了。」
  有人問道:「可是蒙古人不是滅亡了中國嗎?」
  黃澍搖頭說:「不然,不然。蒙古滅亡宋朝之前,已經囊括了整個北方、西方,還有西南的鄰邦,最後才滅亡宋朝。今日的滿洲人與蒙古人當時的情況大大不同。」
  左良玉一直沉默不語,後來才說道:「我看滿洲人未必會下江南,要緊的是我們要著手快一點,不能夠等江南弄得不可收抬,我們再去收拾,那時後悔就晚了。」
  黃澍說:「侯帥所言極是。今日之南京雖有君卻似無君,我們不去收拾,更待何人?」
  左夢庚是左良玉的兒子,如今是平賊將軍,左良玉也很聽他的話。他說:「父帥想得很是。目前我們先不要擔心滿洲人能不能下江南,我們所擔心的是朝廷這樣亂下去,皇上如此荒淫,不理朝政,任著馬、阮等一班小人擺佈,如何是好?」
  左良玉說:「你跟黃監軍下去,仔細商量商量:對南京的一班小人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商量好後,稟我知道,我好決斷。」
  於是左夢庚和黃澍幾個人從左良玉的面前退下,秘密地商議對策。
  這時候李自成已經到了襄陽,一部分人馬已離開襄陽繼續往東來。左良玉對此並不憂慮。前年李自成從開封撤兵往襄陽來的時候,他很害怕,因為經過朱仙鎮大戰,被李自成打得大敗,手下的精銳部隊喪失殆盡,連他自己都幾乎逃不出來,所以他在襄陽不戰自退,來到武昌。然而今天的局面與往日大不一樣。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李自成已經是殘敗之寇,士無鬥志,後邊還有韃子兵緊緊追趕,不再是他的強敵,值不得畏懼了。
  當他得到探報,知道李自成的大軍已經到了承天,繼續向東來,另一路大軍要從荊州、荊門、夷陵一帶順長江東下時,他才感到李自成的軍事活動值得重視。不是說他害怕李自成像往年那樣兵強馬壯,而是害怕萬一李自成很快來到武昌,會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誤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一面命兒子左夢庚同黃澍等人趕快商議,一面命人將他的養女左夢梅傳來談話。
  左良玉因為根本沒把李自成放在眼裡,所以當左夢梅同她的丈夫王四來到武昌的時候,他同他們只匆匆見了一面,關於大順軍的情況竟連一句都懶得問,就命人將他們安頓在一座單獨的住宅中。四面都有他的人馬警衛。王四所帶的親兵不能隨便出來,隨便上街。王四多次求見,說是有話要說,也被他拒絕。現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圖,他心裡並不清楚。難道李自成以慘敗之餘,敢來同他爭奪武昌麼?不像。李自成不會這樣糊塗。可是李自成為什麼要往武昌來呢?王四要說的事情,會不會同這件事有關係?他反覆思想,總是覺得奇怪。所以他想問一問夢梅。
  左夢梅對於養父單獨傳見她,心中也很奇怪。自從到武昌以後,在飲食起居方面,養父對她照顧得很好,還賞賜了很多東西。憑心而論,她願意跟著養父,不願再跟著李自成,特別是她看得很清楚:李自成再也不會轉敗為勝了,遲早要被消滅,消滅之後就永遠落一個「賊」名,她和丈夫也難免不被清兵殺掉;而她的養父如今已被封為寧南侯,聲名顯赫,留在養父身邊,說不定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她的丈夫王四卻執意要回李自成身邊,決不投降明朝,而據傳她的哥哥左夢庚又起了除掉王四的心思。這使她左右為難,提心吊膽,幾次在沒人時悄悄地勸王四說:「投降了吧,不要再回闖王那裡去了。」無奈王四死心眼兒保闖王,使她無計可施,不免在暗中流淚。這會兒養父專門找她一個人前去說話,不命她夫婦一同前往,她不禁心中怦怦亂跳,難道是為著要拆散她同王四的夫妻姻緣之事麼?倘若養父提出來這個難題,她如何回答呢?也許,同丈夫就此永別了?她隱忍著內心的驚駭和痛苦,上了轎子,在一群丫環、僕人的簇擁下,去到寧南侯府。侯府的一群女僕和丫環將她帶到左良玉的面前。她向養父跪下行禮,心驚膽戰,想著說不定侯爺一句話就決定了她夫婦的一生命運。
  左良玉命養女在旁邊坐下,望了望她,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和臉上。他看見她身帶重孝,面容因憂傷而顯得憔悴,不禁心中一酸。自從夢梅的親生父親丘磊被劉澤清殺害以後,夢梅就一直穿著孝服。他又想到,自己的夫人把夢梅自小帶在身邊,一直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前幾年因許昌兵變,夫人死在河南,如今自己身邊別無女兒,只有夢梅一個養女,因此對她格外有憐愛之情。他歎了口氣,問道:
  「夢梅,你曉得我叫你來為的是什麼事情?」
  左夢梅心中十分害怕,溫柔而恭敬地小聲回答:「父親大人喚女兒何事,女兒一點不知。如今請大人吩咐。」
  左良玉說道:「如今國家局面,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將,先帝原封我寧南伯,亡國之前,又晉爵為寧南侯。我身受先皇帝厚恩,遭逢大變,無以為報。如今我駐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闖賊是否想圖謀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亂。我沒有多的親人。你大哥夢庚,他是男子漢,不能體念老人的心情,有時處理些事情也使我心煩。你雖是養女,卻如同我的親生女兒。只是因為我的事情太多,心情太煩,所以很少叫你到我面前說幾句話。今天我叫你來,是要問你一些話。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叫你的女婿同你一起來嗎?」
  左夢梅心中比剛才更加害怕,臉色煞白,暗暗想道:唉,他馬上就要說明了。隨即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女兒不知道父親大人只喚女兒一個人前來,到底有何垂問或吩咐。倘若有話,就請大人直說。女兒一經回到大人身邊,生死都由大人做主。」
  左良玉說:「你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因為你的父親丘大人是我的至交,你從還不會說話時就抱來我的身邊,由我養育成人,所以人人都認為你就是我女兒。你是侯門之女,不同常人。你的女婿雖然已同你結為夫妻,但在我的眾將眼中,他仍然是闖賊手下的一個偏將。跟你的身份不同,門戶不當。我幾次想叫你夫妻一起來我身邊,都因為他是闖賊的偏將,沒有叫他前來。」
  左夢梅心中明白了:這是要拆散他們夫妻。她滾著眼淚說道:「王四小將雖然是闖王手下偏將,可是女兒已經同他結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難分,這是周公之禮,也是女兒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兒一樣明白。」
  左良玉又歎了一口氣:「夢梅,你不要害怕。正因為我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別的將領紛紛議論,我都不聽啊!這話以後談吧。我今天想要問你,你是要李賊,還是要你的養父?」
  左夢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說道:「孩兒自幼跟著養父養母,如同親生一般。孩兒與闖王並無絲毫親故,只是崇禎十五年為要投奔大人身邊,從南陽往襄陽來的時候,經過臥龍岡,被闖王埋伏的人馬劫去,後來又將孩兒嫁給王四。這情形大人完全清楚。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將,又拜封為寧南侯。孩兒的大哥接替父親做了平賊將軍。難道孩兒不知道光榮體面?至於李自成,倘若他能夠坐穩江山,成為一代帝王,當然我對他也無仇恨。只是他一年以來接連戰敗,流竄湖廣境內,沒有立足之地,現在已經沒有坐江山的份兒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後就只能成為流賊。孩兒能夠離開他那裡,回到父親膝前,這是托天之福,何等僥倖,豈能再回闖營中去?」
  左良玉說:「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闖營,總想回到闖王帳下,我不能讓他帶著你走。」
  左夢梅說:「他是從孩兒兵起就在闖字旗下,由孩兒兵提拔上來,成為果毅將軍。常言道:吃紂王水土不說紂王無道,他當然要忠於闖王,想回闖王帳下,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親大人不願他返回闖營,容女兒慢慢地苦勸他,留在這裡,為父親大人效命疆場。請大人不要生他的氣。」
  左良玉聽他養女說話很得體,也並不虛假,不覺點點頭,說道:「唉,本來麼,女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是命中注定,有什麼辦法呢?他只要不私自逃走,我決不許別人殺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現在要問你一件事……」
  左夢梅聽了這話,感到放心,趕快問道:「父親大人要問什麼話?」
  左良玉說:「目前李自成人馬一路從承天向這裡開來,一路準備從荊州向這裡開來。他已經是敗竄之寇,無處立足,難道他還敢來與我一戰不成?你要說實話,夢梅!」
  左夢梅說道:「女兒從鄧州前來的時候,李闖王一再對女兒說,他決不願同大人作戰,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只求大人同他聯兵,共同對付滿洲人。至於說他的人馬正在向武昌開來,孩兒絲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變故,是不是滿洲兵追得很緊,他無處可去,向這裡靠攏,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麼能同他聯兵?他能得到我什麼幫助?我是貴為侯爵的明朝大將,他是一個逼死帝后的流賊,我同他只可以兵戎相見,不可能握手言歡。」
  左夢梅說:「這事情孩兒確實不懂得,請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說:「我不怪你。我只是問一問,到底李自成是什麼意圖?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來的意圖麼?」
  「孩兒確實猜想不透。孩兒只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對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認為其志不在小,是要一口氣滅亡中國。倘若大人不能看到這一點,將來恐怕後悔無及。」
  左良玉不相信滿洲人會要滅亡中國,心中感到一煩,說:「好,不跟你談軍國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這裡陪我吃飯吧。現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後花園中玩玩。下去吧,我還有事情要傳見幾位重要的官員。」
  夢梅叩了個頭,從左良玉面前退出。馬上就有一群女僕和丫環將她護送到正房休息,隨即又將她帶到花園去散心。可是左夢梅哪有心清來賞玩春景?不僅她夫妻日後的吉凶難料,而且看見她的養父多日來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說話時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頹喪,不覺暗暗歎氣。
  左良玉近來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趕快率領他的大軍往南京去除掉馬、阮等人,整頓朝綱,廢掉福王,扶新近來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極。其實真皇太子已經死在北京,南京這個是假冒的,真實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並不知道。黃澍等人和左夢庚最近天天勸說他往南京去「清君側」,已經將他說動了。他也想著只有「清君側」,才能對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側」,才能進行「廢立」大事,建立千秋勳業。可是這事情實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黃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當面攻擊馬士英等人。馬士英知道黃澍是依靠他寧南侯的力量,所以當時沒有敢把黃澍怎麼樣,隨後卻以弘光皇帝的名義下一聖旨,來武昌逮捕黃河進京。結果黃澍被他保護起來,沒被帶走。現在黃澍已經同馬、阮等人勢不兩立,只有舉行「清君側」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兒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賊將軍,也想趁這機會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黃御史兩個人勾結很緊,日夜慫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軍中許多事不能不交給夢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夠完全做主。他也作了準備,十天前已經將散在二三百里內外的人馬暗暗調回武昌,能夠徵集的船隻都徵集來了,只等他一點頭,二十多萬大軍就可以揚帆東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還不能夠下定決心。千秋功罪,在此一舉,他不能不萬分慎重行事!養女左夢梅退出不久,他就將左夢庚、黃澍以及另外幾個親信將領和謀士叫到面前,問他們又經過商議之後,到底如何決定。
  左夢庚向他稟報:「啟稟大人,已經邀集諸營將領,對天盟誓,擁戴大人即日東下,去南京成就『清君側』的大事。」他偷眼看見父親的神色很激動,又接著說:「太子如今已經被捕人獄,在獄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倘若去晚了幾天,太子必死於獄中,大人將何以報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聽了這話,左良玉不覺悲痛,大哭起來,拍案說道:
  「好,你們讓我再想幾天。要去,我就不顧一切,一定要辦此大事,否則我就對不起先皇帝。不忠不義,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虛歲五十五歲,對於一個需要在馬上殺敵的武將說,這樣的年紀已經算老年了。他自己本來在一年前就感到體力日減,精神大不如前。近來他的病情加重,醫藥無效,只是為著維繫軍心,他沒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萬一他病死了,部將們就立刻散了攤子,夢庚縱然手中掌握著一顆「平賊將軍」印,由於資望不夠,必定無力駕馭眾將,眾將遲早會各奔前程。至於黃渤,一旦失去他這棵大樹,必將鋃鐺人獄,死於馬、阮之手。唉,是不是馬上就帶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為國家喪亂,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體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傳諭,不許部下為他祝壽。但是左夢庚、黃澍和幾位親信大將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懇求,今晚要在他的節堂中舉行家宴,絕不鋪張,只叫幾個色藝出眾的營妓清唱侑灑。他經不住親信們的苦功,只好勉強同意。但是他發出口諭:只許武官參將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來賀壽吃酒,而且不許送禮,不許向總督府和各地方衙門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當今明朝武將中不僅兵力最強,聲望最高,而且已經封侯,所以部下不論是文官武將,不論各人心中有什麼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畢恭畢敬,禮數森嚴。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禮之後,按席就位。節堂中華燈高照,服飾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羅列,但是沒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沒有人敢開懷暢飲,笑語喧嘩。從各營中挑選的二十個營妓,除領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齡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樂器中沒有鑼鼓,只有蕭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還有漁鼓。她們唱了幾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呂宮散套,竟沒有引起左良玉的興趣。人們看見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鬱鬱寡歡。黃澍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問道:
  「清柳將軍說一段《水滸》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著李自成可能騷擾孝感,流竄鄂東,對柳麻子說書也不能像往日一樣感覺興趣,心不在焉地輕輕搖頭。
  黃澍無奈,同左夢庚商量一下,令營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間風趣的沔陽漁鼓。大廳中空氣開始活躍起來,出現了笑容和低聲笑語。除正在唱漁鼓詞的姑娘外,營妓們慇勤斟酒,腳步輕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雖沒有人敢放肆,但開始有點像祝壽的酒宴了。
  當唱到最有趣的時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側」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煩,抬起頭來望望唱沔陽漁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營妓們掃了一眼,咳嗽一聲。他的咳嗽雖然並沒有用力,聲音一點也不響亮,但在人們聽起來,卻十分威嚴。立刻,唱漁鼓詞的停下了。全體伺候飲酒的營妓都感到驚駭,交換眼色,不知所措。隨即左良玉的一位中軍副將悄悄地向帶頭的營妓使個眼色,擺擺下巴。營妓們攜帶樂器,不聲不響地退出節堂。
  酒宴又繼續片刻,筵席上很少說話,更無笑聲。僕人們輕腳輕手地送上美味佳餚,又輕手輕腳地將別的盤碗撤走。左夢庚同幾位大將互相交換眼色,然後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邊,小聲嘀咕幾句。人們都佩服他善於辭令,但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話,只見左良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命平賊將軍左夢庚陪文武官員們開懷暢飲,隨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為著喜歡清靜,單獨住在節堂後面一個偏院裡。這院子上房五間。由擅長書法的幕僚題了一個匾額,叫作「毋忘齋」。崇禎活著的時候,左良玉桀驁不馴,常常不聽調遣,只是因他手握重兵權,崇禎才不能將他治罪。崇禎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為平賊將軍,封他為寧南伯,封他為寧南侯。可是崇禎死了以後,左良玉卻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懷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經按禮制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禎的靈位前放聲痛哭,哀動三軍,儼然是一個少有的忠臣。為著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為先皇帝盡忠報仇,他請幕僚為他寫了這三個字的匾額。小院中還有十幾間廂房,住著他的幾個親信將領和一部分衛士、家丁、奴僕。自從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後,他很少接近女色,雖然也有兩三個美妾,但他不願同她們住在一起,自甘孤獨。人們見他經常「塊然獨處」,可是沒有人敢多勸他改變這種生活方式,只有柳麻子帶著開玩笑的口氣勸過他,見他搖搖頭,也就不敢再說了。
  這天夜間他睡到床上,起初還在想著何時前往南京的事,後來就睡著了。到了黎明時候,他被叫醒來。兒子左夢庚站在床前,向他稟報說:
  「李自成大軍過江了,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良玉吃了一驚,但表面上十分鎮靜,慢慢地問道:「李賊是從哪裡渡江的?怎麼會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夢庚回答說:「昨夜三更時候,得到緊急探報,不敢驚動大人,現在才來稟明。該賊是從簰洲鎮渡江的。我們守簰洲鎮人馬不多。冷不防流賊從那裡渡過長江,佔領了簰洲鎮,一路向嘉魚前去,一路向咸寧前去。如今咸寧和蒲圻告緊。」
  左良玉罵道:「他媽的,擾亂了老子的大計!」
  左良玉的人馬揚言有五十萬,實際只有二十萬,真正能夠作戰的將士不過十萬,而且大多是近兩年來新招降的烏合之眾,戰鬥力很弱。近幾天來,左良玉只以為李自成的大順軍主力部隊已經從漢水北岸向東進兵,將要進攻孝感,游騎指向黃岡,另一支從黃陂窺測漢陽。卻沒有料到由漢江北岸向東一天天逼近孝感和黃陂的大順人馬只是虛張聲勢,實際上劉宗敏親自指揮一支人馬,船隻在後,騎兵在前,並不聲張,於三月十五日到了潛江與沔陽一帶,秘密地進到沙湖,探明長江南岸左良玉的人馬不多,防守鬆懈,遂於三月十八日派張鼐等人率領少數步騎兵突然乘船渡過長江,佔領簰洲鎮,又擊潰了左良玉的部將馬進忠和王允成二人分駐在金口附近的少數步兵。大順軍的人馬並沒有敢直接進攻武昌,而是分兵兩路,一路佔領嘉魚,一路轉向咸寧一帶,好像要去佔領岳陽。一時之間,局勢突變,武昌和岳陽二地大為驚慌。
  其實,大順軍從簰洲鎮渡江的只是先頭部隊,不過兩三千人,隨後又增加了一兩千人。原來大順軍並沒有計劃從這裡渡江,既然簰洲鎮左軍空虛,就趕快乘虛渡江,虛張聲勢,看一看左良玉的動靜。實際上劉宗敏的大軍和上千隻大船運載的糧食輜重都還沒有趕來,停留在漢江的岳口和仙桃鎮一帶,而一部分騎兵留在長江北岸,防備從襄陽出動的滿洲兵追趕前來。當大順軍佔領了簰洲鎮的時候,李自成尚在荊州。劉宗敏立刻派飛騎前去稟報,請李自成迅速率領荊州、夷陵和荊門一帶的人馬沿長江東下,並力攻佔武昌,免得清兵追來以後,上游的大順軍和仙桃鎮、沔陽這一帶的大順軍被截為兩段。這完全是偶然的決策,不意造成了新形勢,局面就按照這新形勢向前發展。
  左良玉的部將們都已經準備好往南京去「清君側」,不願意留在武昌同李自成作戰。黃澍更力勸左良玉前去南京,舉行「廢立」大事,然後號召天下,回師「剿滅流賊」,憑長江天險,抗拒清兵。左良玉雖然有了七八分決定,可是還不免有些憂慮,因為自古不論是「兵諫」或進行「廢立」大事,倘若名不正,便成了千秋罪人,且有滅族之禍。從目前來說,必須有一些有聲望的大臣來贊同他這一舉動。如今跟他同住一城的最有聲望的大臣是湖廣總督何騰蛟。這事情他沒有跟何騰蛟商量過。倘若何騰蛟能夠贊同他的主張,一起到南京去,他將更是師出有名,更能號召天下。單單是武將行動,許多人心中不服。所以他還在猶豫不決,一面對將領們表示同意往南京去「清君側」,一面又打算派出一支人馬去奪回簰洲鎮,將咸寧和岳陽之間的這一支大順軍包圍殲滅。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左夢庚和澍渤。左夢庚和黃澍都大不以為然,說是那樣必將分散兵力,而且會使南京有備,不如立刻動身,救太子義無反顧。至於何騰蛟嘛,十分好辦。他是文臣,手中無兵。如果同他商議,他必然反對;不如將他劫持上船,迫使他同往南京。左良玉仍然猶豫,搖搖頭,揮手讓他們退出,說道:
  「你們讓我再想一想,這樣大事可要三思而行啊!」
  黃澍同左夢庚都明白左良玉可能會不久人世,必須趁寧南侯活著時候到南京進行「廢立」,才能夠穩掌朝綱。他們又一次商議之後,偽造了一封「皇太子」在南京獄中寫給左良玉的「密諭」。這是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寫道:

  皇太子手諭:寧南侯速來救我,遲則無及。


  他們把這個偽造的「皇太子手諭」送到左良玉面前,說是皇太子在獄中收買了南京錦衣衛的人,秘密地送來武昌。左良玉畢竟是個武將,信以為真。原來他知道「皇太子」在南京獄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心中就很難過。如今看了密諭,不覺大偷,哭著說:
  「不救皇太子,誓不為人!」
  於是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各營大將,齊集節堂。他抱病慷慨誓師,發佈了討伐馬士英和阮大鋮的檄文,下了全師東去南京的命令。
  湖廣總督何騰蛟,已經聽說左良玉決定率全師東下,也看見了左良玉討馬、阮的撤文,要以「清君側」之名,佔領南京。他對此事極為反對,可歎自己手中沒兵,沒有力量阻止。他正在總督府中與親信幕僚們商議如何應付,忽然間左良玉派官員前來請他去商議大事。他本來想去見左良玉,力阻左軍前往南京,可是他的左右幕僚苦苦相勸,說是總督大人此去,必受左良玉脅迫,以後千秋功罪都說不清了。這麼一提醒,他想著確是不能去,要死就死在總督府中。於是他回絕了左良玉的約請。
  這已是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了。左良玉的人馬開始在武昌城中大肆搶劫,姦淫,抓人,殺人,擄掠婦女上船,兵馬也一隊一隊地陸續上船。駐在漢陽、漢口、江北各地的人馬也都上了船。所掠的大船小船,將近一萬隻,幾十里的江面上,到處是船,一隊一隊,旗幟不同。左良玉和他的親將、幕僚們單獨有幾十條船,而左良玉的船最大,上懸帥旗。何騰蛟聽手下人稟報這些情況以後,在總督府中頓腳歎息,連聲呼叫:
  「天哪!天哪!國家事到此地步,不亡何待?沒想到既有流賊,又有胡人,內外交迫,而寧南侯竟受左右小人愚弄,有此荒謬之舉。天下事無法收拾矣!」
  何騰蛟自知沒有辦法阻止左良玉東下,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武昌城內的官紳百姓少受左兵之禍,所以就以總督的名義出了許多告示,命人張貼在城內的大街、重要路口、衙署的照壁和城門口,嚴禁亂兵燒、殺、淫、掠。然而儘管他是堂堂總督,告示卻等於一張廢紙,起不了一點作用。很多官紳士民,希望能夠得到總督的庇護,扶老攜幼,逃進總督衙門避難,將幾個大院落和幾百間房屋擠得滿滿的,到處堆滿了包袱和手提箱子。何騰蛟等人們都逃進來以後,命手下人關閉了總督衙門的前後門,不許左兵進人。他自己衣冠整齊,坐在大堂上。他認為自己畢竟是封疆大臣,倘有亂兵進來,他可以以總督的身份禁止他們隨便在總督衙門中殺人、放火、搶劫。
  這時候情況愈來愈緊急。附近的街巷中到處都在搶劫,都在放火。亂兵們紛紛向總督衙門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崩」的一聲落在何騰蚊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驚,勸他趕快進到別處。何騰蛟氣憤已極,將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頓足,冷冷一笑,說道:
  「我身為封疆大吏,連我的總督衙門尚且不能保護,何處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這裡,不用躲避!」
  亂兵們來敲打前後門,差不多要破門而人。他手下人都來向他稟報,問要不要開門,倘不開門,亂兵破門進來,將同歸於盡。他嚴禁開門,說:
  「派人去告訴左良玉,不許他的亂兵衝進總督衙門!」
  可是他的手下人無法走出衙門。正在這時,亂兵從後院翻牆而人,自己將前後門打開。有一群亂兵擁到大堂前邊進行搶劫。何騰蚊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將官從大門進來,直奔大堂,對他匆匆行禮,說道:
  「末將奉寧南侯爺之命,請總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國事相商。」
  何騰蛟說:「寧南侯今日這樣做事,還有什麼話同我商量?本部院堅決不去!」
  末將說道:「大人不去南京,寧南侯爺並不勉強,只是想同大人見見面,說一句話就分手了。難道大人連說一句相別的話都不肯聽嗎?」
  何騰蛟看見這將官和士兵一個個滿臉凶氣,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見了寧南侯,當面力爭吧。為著防備萬一,他將總督印暗中交給一個心腹家奴,囑咐了幾句話,然後上轎而去。
  他的轎子還沒有走出總督府的大門,府中各處已經開始遭劫,婦女們一片啼哭聲和哀叫聲。何騰蛟在轎中歎了一口氣,毫無辦法。他的一大群奴僕、家丁、親信幕僚和屬吏,或騎馬,或步行,跟在轎子後面,一起往江邊走去。左營來接他的人也在前後護定,防備他中途走脫。
  何騰蛟在漢陽門碼頭下轎,立刻被左夢庚、黃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這時月光很亮,船上紗燈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頭,等他上船以後,互相施禮,步人官艙。
  左良玉說道:「總督大人,事前沒有時間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為國事匆匆東下,請總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隨時請教。到了南京以後,更要一切聽從大人主張,請大人萬勿推辭。」
  何騰蛟說:「侯爺前去南京,聲言要『清君側』。但這樣大事,請萬萬三思而行,不可魯莽造次。千秋功罪,決於此時,豈能隨便舉動?」
  左良玉說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獄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為大將,蒙先皇帝隆恩,封為候爵,鎮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萬難袖手不問。區區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馬、阮禍國,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夠忍心不問?大人又如何能夠忍心不問?所以良玉思忖再三,決定往南京去,請君側,除奸臣,保護皇太子不被殺害。」
  說這話的時候,左良玉非常激動,眼淚不覺滾到臉頰上。
  何騰蛟說:「南京盛傳有太子從北京來到,朝臣與民間有人信以為真,有人認為是假。你我遠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細?此事不可魯莽,等事情清楚以後你再決定不遲。」
  左良玉冷笑說:「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經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遲了。」
  何騰蛟慷慨勸說:「目前闖賊大軍東來,已經過了長江,武昌、岳陽震動,此系燃眉之急。滿洲人追在闖賊之後,不久也要來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軍東下,武昌豈不白白地送給流賊?流賊目前已經是驚弓之鳥,慘敗之餘,決非滿洲人的對手。滿洲人來到以後,將流賊或趕走,或消滅,之後就會以武昌為立足之地,東下九江,南去長沙。那樣的話,國家最後一線生機也就完了。侯爺,你可曾深思熟慮?」
  左良玉說:「目前救太子,清君側要緊。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綱有了轉機,消滅流賊,抗拒胡人,都有辦法。南京混亂,烏煙瘴氣,不惟不能消滅流賊,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經決定,今晚三更就要開船,請大人不必再回總督衙門,就留在船上,一同東去,共行救國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隨時請教。」
  何騰蛟知道走不脫了,說道:「既然如此,請侯爺另外給我一隻大船,隨在侯爵大船之後。若有事商量,我隨時可以過來。」
  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見黃澍對他使眼色,就點頭說:「這樣也好,我這大船上人多,也亂,另外給你一條大船,你的隨從人員和僕人都跟你在一條船上。倘若一隻大船不夠,再給你幾隻大船也可。」
  何騰蛟在心中決定,堅決以一死保全名節,單獨要了一隻大船,跟隨在左良玉的一隊大船之後。
  三更時候,左良玉的大軍,帶著擄掠來的婦女和無數的財物,一營一營地乘船東下。江北岸還有步兵和騎兵從陸路東下。左良玉和他的親信文官武將以及中軍將士,一共三四百隻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時候才拔錨東下。他們走過之後,才是何騰蛟的幾隻大船。後邊又有許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後部隊。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紀律很亂,擔心將士們會沖犯了湖廣總督,命人在何騰蛟的大船上豎起一面白綢大旗,上面用硃筆寫著三個大字:「制軍何」。跟隨何騰蛟的人原來就帶著他的官銜紗燈,如今四盞很大的紗燈也懸在船頭。左良玉又怕何騰蛟逃走,特命一個姓李的游擊將軍帶了四名兵了,上到何騰蛟的大船上,名為照料,實為守衛。何騰蛟自己的文武親隨,只有兩個僕人同他上船,其餘的都被他拒絕了。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親隨和奴僕家了不忍見他獨自往南京去,於是便從南岸陸行;一些高級幕僚只好仍回總督衙門另想辦法。走在南岸的人們現在都騎著馬,他們只要望見大船上那四盞寫有總督官銜的紗燈,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遠,天漸漸明瞭,江面上的晨霧起來了,只看見每條船上都有紗燈,官銜全被霧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霧氣更大了,連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見眾多的紗燈在江面上向東而去,每盞紗燈只有一點昏黃的光。可是何騰蛟的親隨們仍不肯離開,打著何騰蛟的旗號,在南岸繼續東行。
  當何騰蛟的船將到陽邏的時候,霧氣慢慢消散了,水面上雖然還飄動著薄霧,但是遮不斷視線。何騰蛟走出船艙,站在船頭,舉目觀望岸上形勢,心中十分難過。大好河山,不久將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從此沒有一點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難過,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圍的一班小人和無知將領,他們只知為自己爭權奪利,全不為國家著想,不為中國萬民著想。左良玉派來的那個游擊李將軍小心地跟在他背後,表面上是畢恭畢敬地伺候,暗中則防備他投江自盡。何騰蛟完全明白這位李將軍的心思,越發裝做閒看江上形勢,還念了一句蘇東坡的名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隨即他回過身來,對李將軍說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來,船頭上風更涼了。」
  李將軍趕緊彎身走人官艙去取總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這時,何騰蛟恨恨地說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豈能跟著你左寧南背叛朝廷,置國家存亡於不顧!」說罷,縱身跳人江中。
  船夫驚慌大喊:「救人!救人!總督大人投江了!」
  當下就有兩個人跳下江水來救,但是春水方漲,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風,風急浪湧,跳下去的船夫沒有能將何騰蛟救上來。他們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騰故的兩個僕人都站在船頭,望著洶湧的長江,望著薄霧籠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護何騰蛟的游擊將軍看見何騰蛟救不上來,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知道左良玉必會殺他,說道:「總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隨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滾人船底,沒有再露出來。何騰蛟的兩個僕人,見主人為國盡節,放聲大哭,也要自盡,被船夫們死死地抱住,拖進艙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稟報,不由得深深地歎息一聲。何騰蛟跟他原是同仇敵愾的人,竟這樣不同意他去「清君側」,使他對前途增添了無限的煩惱和憂慮,登時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傳喚侍醫前來。他在心中亂想,前途是吉是凶?何騰蛟死了沒有?還有救沒有呢?……於是他下令所有東去的船隻,都隨時留心漂浮下去的屍體,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屍體,必須打撈起來,看是不是湖廣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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